自序:一段不能淹没的历史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春月秋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明代杨升庵的这首《临江仙》词,把怀旧者的沧桑感、兴亡感和哀伤感都写尽了。《遥远的乐河》写完了,我也把这首词放在我的自序之首。所有阅读、忆旧、述史的人,内心无不怀有吟诵这首词时的心境,我也不例外,在写作本书的时候,心头也常常回响着这首千古绝唱。
岁月真的是那么无情吗?乐河一代人的苦难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过去了?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就这么成为笑谈了?我不相信!如果历史总是伴着浊酒成为笑谈,那人类就将永远生活在蒙昧之中。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因为它是一本教科书,前人的失足、莽撞、愚昧、任性,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它提醒后人路该怎么走?桥该怎么过?
1.千里去寻故地
2017年4月,草长莺飞的季节,我从北京出发,再次奔赴乐河,做了一次“不忘初心”的行走。
车过临港,我的心跳开始加速。道路比昔日破旧了很多,一些地段已经被民居挤得很窄。到了夏家村附近,进入乐河的那座门户山已经被采石场削为平地,当年熙熙攘攘的乐河夏家居民小区不见了踪影。
再往前走,汪家岩南坡的乐河厂青年职工集体宿舍还在,不过已经是一栋即将倒塌的危楼。楼梯已经断了,窗栏全被拆走,露出一个个黑黑的大窟窿,远远望过去,像一只只迷茫的大眼睛。
从乐坜公路转到汪家村,那幅巨大的、破旧的、屏风似的水泥宣传墙映入我的眼帘。墙上的图画已经看不清楚了,多年的风风雨雨在上面留下了或黑或灰的痕迹,看上去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人脸。
车在当年乐河厂的大食堂前停下。我屏住呼吸、任心脏怦怦直跳,慢慢地向它走近。47年前,我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就是在这里下车的。半个世纪过去了,这栋房子还在,基本样式没有变,这让我有点意外。千里来寻故地,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从大食堂离开,我转到大食堂对面的那片树林子里。这里是乐河五七学校旧址。我曾经在这里上过两个月的课。当时,三个班级、100多学生,上课自带小凳,膝盖当桌子,黑板挂在树干上;鸟儿在头上蹦跳,老牛在身边漫步,那真是一段奇特的学习经历。如今,林中的各种树木都长高了、长粗了,头上的枝叶更加密实,阳光几乎射不进来。我找到自己当年曾经靠过的那棵大树,回忆当时上课时的情景,手抚枝干,欲说无言。
我又来到当年的五七广场。主席台已经千疮百孔,几成废墟;广场上泥泞不堪,人不能步行,车子也很容易陷进去;两侧的家属房都已经不见踪影,一人多高的蒿草十分茂盛,广场的边角处还有几座新坟。此情此景让我很难相信,当年这里曾经是人声鼎沸的欢乐之地,是发生过很多重大事件的重要历史遗址。
最后,我开始寻找自己家曾经的居所。当年,从下石粮站向馒头山方向走,大约100米,就到了我们家那趟房子的房头。由此再向西数第三个院子,就是我们家。如今,下石粮站还在,但是已经破败不堪,几乎辨认不出来。门前原来是一个小广场,现在下石村东扩,村民的房子已经建到了粮站附近,东一栋,西一栋,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格局。那条我曾经无比熟悉、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家的大道已经没有了。村民的房子后面,是茂盛的蒿草,芦苇一人多高,连一条羊肠小道都没有,我彻底地迷路了。
本来还有一个辨别的方法:我们家西边200米,是临港乡中学,以临港中学的房子为地标,大体上也能找到我们家的位置。可是,临港中学也已经搬离,附近一大片家属区,有的房子被农民拆除了;有的自己倒塌,只剩下残砖断瓦;其余的地方就是野草丛丛,地形地貌全变了。
转了几个圈,我用尽各种方法,还是无法确定自己家究竟在哪个位置。找了几个地方,粗粗看着都很像,细细琢磨又都不是。转了40分钟,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在不远处,找到一栋破房子,和我们家当年的房子格局一致。我在门前照了几张照片,自欺欺人地证明自己来过了。这种照片,除了我自己知道是假冒的之外,就是我爸爸妈妈也看不出来。
这就是乐河。47年前,4000名职工、4000名家属,合计是8000名老幼人员,从哈尔滨、南昌,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驱赶走野兽,盖起了竹棚,挑来河水,开始了乐河的建设。从此,馒头山告别了往昔的空寂,迎来了热火朝天的建设高潮。几年以后,汪家岩山洞里,建起了一座四层楼高的厂房,附近山坞里建起了十几个车间,一条大道贯穿乐河东西,整个乐河像一个瓜蔓,一根藤上结出了大大小小很多的瓜。
从1970年到1987年,整整十八年的时间里,乐河人在这里餐风饮露,战天斗地。先后试制、生产出几种型号的飞机发动机,尤其是测绘、试制出的直升机涡轴式发动机,为我们国家直升机动力系统升级换代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战争的硝烟渐渐远去,中国军事工业面临着艰难的转型。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三线企业九死一生。幸运活下来的,也是伤痕累累。乐河厂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在军品优先的前提下,大力研发民用产品,通过“军转民”获得了重生。1984年第一次扭亏为盈,生产的长江750摩托车发动机等一系列民用产品,获得过很多优质奖章,极大地提升了相关民品的技术含量和品质,与此同时,企业自身也走出了困境。
1987年,企业再迁,远赴江苏常州,为自己的蹉跎岁月画上了句号。
馒头山下重新平静下来。除汪家岩山洞被一个单位征用外,洞外的厂房一间一间地倒塌,渐渐成了野兽的栖息之地;家属区像被轰炸过,遍地残砖断瓦。
随着岁月的流逝,乐河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故事,成为一个似真似假的传说。附近农村,乐河走后出生的孩子,只知道乐河是一个地名,是一个到处有倒伏建筑的垃圾场。在老一辈人的心中,当然忘记不了往昔的乐河,只是不知道他们当初为什么要来?后来为什么又要走?
一段历史,像沙滩上的脚印,几阵大风过去,很快由深变浅,由浅变无,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乐河机械厂曾经是江西40多个三线企业中不多的几个央属大型企业,是航空工业部在准备大搞直升机时的重要战略部署,在中国直升机研制、生产的历史上,曾经书写过闪闪发光的一页。它的诞生与发展,挣扎与离去,印证了中国三线建设一段十分重要的历史。
一位乐河厂的老领导对我说,当年从哈尔滨东安机械厂调来的近1500名老职工,离世的已经大半;从福州军区退伍转来的500名战士,也已经“走了”200多人。剩下的人,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对自己曾经的经历很少谈起,致使他们的晚辈,所知寥寥。
死者默默,生者不言,曾经的牺牲、苦难、煎熬、泪水,渐渐地全被遗忘了。
几十年来,我走遍了全国各地,参观过各种类型的纪念馆:包括青海原子弹基地纪念馆、新疆石河子农垦战士纪念馆、江西共青城创业者纪念馆……以及众多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纪念馆……俯瞰展柜,凝视展品,经常心潮起伏,热泪盈盈。
我也瞻仰过很多纪念碑。抗日战争纪念碑、筑路烈士纪念碑、抗洪英雄纪念碑……伫立在碑前,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在乐河,我面对的是残砖断瓦,是茅草萋萋……
因此,我决定要把自己在乐河的经历写成一本书,主题就是我在书的封皮上写的三句话:向三线人的青春致敬!向三线人的热血致敬!向三线人的牺牲致敬!我要用我的文字,为乐河的建设者建一座纪念馆,筑一座业绩碑……
2.从历史深处走来
三线建设曾经是国家机密。从1965年开始,特别是1969年珍宝岛之战以后,中国东部的主要重工业,特别是军工企业,几乎都拆分西迁。几百万人由东到西,车轮滚滚,尘土飞扬……人迹罕至的大山里,迎来了身着各种工装的建设者。
但是,这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报纸上没有字,广播中没有声,电视上不见影。迁进深山老林里的企业,厂名都是代号,像一个神秘的天外来客。如,乐河机械厂的厂名叫“国营370厂”。从这个厂名中,你不知道这个厂子坐落在哪里?不知道它的主管单位是谁?不知道它的主营业务是什么?除外,这些工厂大都还有一个掩人耳目的邮箱。比如,乐河厂的邮箱是:“江西省上饶市934信箱”。一般人还以为乐河厂在上饶市,或者在上饶市郊。其实,乐河厂距离上饶市100多公里,中间横跨几个县,选择这个代号作邮箱,为的是声东击西,把人的注意引向他途。
三线工厂的职工家属,经常要接受保密教育。外人如果打听关于厂子里的情况,他们大都选择王顾左右而言他,让听者一头雾水。如果听者再问下去,回答一定是:“保密工厂,不要再问了”。
1978年,我考入江西省政法学校。这所只在省内招生的学校,学生们讲的都是带有江西各地方言味道的普通话,同学们对我这个说东北话的人感到有几分不解。我向同学们解释说,我生在东北,长在东北,是因为三线建设才随父母来到江西的。他们不知道三线建设是怎么一回事情,我需要再解释一番。那个年代,三线建设还没有解密,有的能说,有的不能说,因此,经常是越说越乱套,最后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2011年,《读库》上发表了一篇“三线人”的文章。这是我见到的、在公开刊物上发表的、第一篇写三线建设的文字。作者是三线建设者的后代,在三线工厂里生活过几年,熟悉三线企业里的生活。作者敏锐地发现了一段尘封的历史,勇敢地打开了一扇厚重的大门。
而后,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三线风云》,这是一本回忆录、访谈录、研究文章的合集。该书真实地再现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我国三线建设,从决策、规划、实施到90年代调整改造的全过程。生动具体地描述了“三线人”战天斗地、艰苦创业的风云壮举,同时也披露了部分鲜为人知的奇闻趣事。书的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献给为中国三线建设做出巨大贡献的人们”。
该书分为回忆录、访谈录和学者研究文章两个部分。前者是当事人的回忆,后者是学者对三线建设的研究、分析和评价。在第一个部分,当事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带着读者走进了三线建设的现场,让读者与当事人一同激动、一同哀伤、一同惋惜、一同惆怅。其中,作家莫言哥哥管谟贤的回忆文章“浦沅之忆”写的最为生动。管谟贤回忆莫言去看他们一家时写道:“莫言出发前,发了一份电报给我,邮局收到电报先打电话通知我,让我去取。因为那时老母亲常年有病,听到有电报,我就以为老母亲病危,于是浑身冒虚汗,脚下瓣蒜走不动路了。挨到邮局,邮局的黄淑华大概看到我的脸色难看,赶紧说,没别的事情,就是有人来看你。我这才恍然大悟”。
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年出版了中共上海市委研究室、上海市“现代上海研究中心”编撰的《小三线建设》。该书以访谈的形式,全面追忆了上海小三线建设的过程。访谈对象有上海市一级领导、有三线企业负责人和一般干部职工。内容包括:决策、选点、搬迁、建设、后方支援、职工队伍管理等。甚至还包括解决大龄青年婚姻问题、开通每周一班往来上海的班车、企业迁走后财产移交等,全景式地展示了上海三线建设的整个过程,让读者从中感受到了上海小三线人的辛酸苦辣。
2015年年底到2016年年初,上海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小三线建设研究论丛》第一辑、第二辑。书中除保留前述的《小三线建设》的特点之外,还选编了几个人的日记。日记作者有的是三线企业负责人,有的是三线调整改造办公室负责人,都是工作在三线建设一线上的领导同志。日记真实地揭开了那段尘封的历史,带着读者如目击一般地走进了三线历史。
除外,一些企业还编辑出版了自己工厂的厂史资料。如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我们的人民厂——江西“小三线”9333厂实录》、上海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三线军工岁月——山东民丰机械厂(9381)实录》,等等。实际上远远不止我列的这几本。
学术界是三线研究宣传的主力军。中国社会科学院“陈云与当代中国研究中心”副主任、“当代中国研究所”研究员陈东林,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徐有威等,长期关注三线建设,踏寻故地,查找档案,发表了若干很有分量的论文和专著,已经成为三线建设研究权威式专家。
3.欲说“得”“失”好困惑
对于三线建设决策是否正确?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不存在任何争议的。从上到下一致的看法是:在面临强敌入侵的严峻形势下,改变已有的工业布局,让出敌人具有优势的东部沿海地区,在多山、交通不便的西部建立工业基地,特别是军事工业基地,是当时唯一能做的正确选择。
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不断深入,以及历史文件的不断公开,对于三线建设开始有了不同的看法。当前,关于三线建设决策正确与否主要有如下几种观点。
多数学者对三线建设的决策给予了充分肯定。他们认为,“凡事预则立。尽管中国政府和人民不希望看到战争,但也绝不因畏惧战争而放弃一寸领土,因此,把战争伤亡和经济损失减小到最低程度的预防,是完全必要的。毛泽东和中央领导人当年制定三线建设和前后方防御方针,不是一时权宜之计,更不是错误判断了当时国际形势的冲动,将在中国国防战略中起到长久的指导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战略后方是国家战时对前线作战和后勤供应的主要基地,是坚持战争、争取胜利的主要依托,也是和平时期保障经济建设、维护和平的重要力量。那种以为建设三线的决策是过高估计发生战争可能的说法,认为事实上仗并没有打起来,而证明建设三线决策是错误的观点是不可取的,也是不严肃的。战争爆发和制止战争从来都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有所准备也是制止战争的因素之一”“三线建设战略决策的做出和开始实施,是中共中央和毛泽东高度重视国家安全的必然结果,取得了伟大成绩,奠定了中国持续发展的重要基础。三线建设极大地发展了中国国防工业,加强了反击大规模侵略战争的能力,具有预防、遏制战争以及保证国内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作用”。(段娟:“近20年来三线建设及其相关问题研究述评”,《当代中国史研究》,2012年第6期)
另一种意见认为:“在正常情况下,三线建设是合理的、应该的。但是,后来由于‘文革’时期的政治形势和社会环境,由于对战争形势的估计过于严重,由于林彪集团的破坏和干扰,由于上马过急,规模过大;加上过度强调隐蔽、分散的原则,因而造成了不顾国力负担和经济的综合平衡,突出战备,使得经济建设实质上转向半战争状态,使得经济布局变成了军事布局,对当时和以后的经济发展产生了不利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一是投资效益差;二是加剧了经济比例失调;三是工业布局不是以经济技术合理、交通便利为标准,而是以靠山、分散、隐蔽为原则,因而布局不可能合理;四是追求自成体系,不能充分发挥资源优势,造成重复建设、盲目发展,难以形成有效的生产能力。如三线地区钢铁工业,平均每亿元投资建成的炼钢能力为3.69万吨,比全国平均4.87万吨少24.2%。电力工业每亿元投资建成10.5万千瓦,比全国平均12万千瓦少12.5%。成昆铁路、襄渝铁路平均每公里造价三四百万元,比一线、二线高出几倍。由于要求过急,抢速度,许多工程质量差,给正式投产造成困难。据统计,在1966—1978年的12年中,损失、浪费以及不能及时发挥效益的资金高达300多亿元,占国家投资“三线建设”18%以上。由于投资转向三线,一线、二线的生产能力得不到发挥,影响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还由于比例失调,三线地区农轻矛盾突出:1957年,三线的8个省,共调出粮食87亿斤。到了1971年,不仅调不出粮食,反要调入粮食;1957年,三线地区轻工业比重为23%,到了1971年下降到21%,低于全国同期增长水平。从整个宏观经济看,由于高度集中的指令性计划经济体制,大量投资集中于效益低的地区,使沿海地区投资不足,进而影响了生产规模的扩大。这是除“文革”社会动乱之外,造成这一时期宏观经济效益不好的重要原因之一。(陈睦富:“三线建设的回顾与历史启示”,《咸宁师专学报》,2000年第2期)
也有的学者认为,过高的估计战争危险,源于我们对世界形势的判断。“60年代初,世界民族民主革命运动形势大好,但并非世界各国的无产阶级革命形势高涨。而中共领导人对世界革命做出了过于乐观的估计。把世界革命这一共产主义运动的终极目标,当作现阶段政治行动的指南,必然造成一种紧迫感和急于求成,表现在行动上,一方面,对于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在道义上、物质上,尽一切可能,给予全面彻底地支援;另一方面,对于国内,则做好了与‘帝修反’大打一仗的备战工作,从而在主观上强化了对战争可能爆发的警惕。”(黄荣华:“试论1964—1978年的‘三线’建设”,河南大学研究生学位论文,2001年5月)
不仅仅是中国学者在研究三线建设,国外的一些研究单位和学者也在关心这一问题。在欧美学术界具有重要影响的社会学家巴瑞•诺顿被称为欧美研究中国三线建设之父,所有后来的研究者都要引用诺顿的书籍或论文,在诺顿的观点基础上阐述自己的看法。诺顿表示:面临美国、苏联、印度与中国台湾地区的威胁,中国当局下决心发动三线建设,这个政治经济选择,在原则上“利”没有大于“弊”。尽管中国中西部的经济取得了进步,但是总体上来说,三线建设对中国工业经济发展存有许多弊端。在经济层面上看,主要原因是:工业布局太分散,交通不便,成本太高且经济建设缺乏计划,政府需要几十年、花上大把的银两方可使三线企业由亏转盈。再说,当时的经济政策忽略东北与沿海原有工业基础与交通路线发展,造成两个地理条件相对有利的地区经济条件每况愈下。(何尚哲:“从欧美观点看三线建设”,中共党史出版社,《中国共产党与三线建设》,第571页)
专家学者持有不同的观点,那么,三线人自己是怎么看的呢?在一个座谈会上,一个三线厂的原总工程师说,当初自己报名支援三线,毛泽东的一句话起了巨大作用。他回忆,动员文件上有这样一句话:三线建设搞不好毛主席睡不好觉。经过“文化大革命”教育的他,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忧国之心。他说,领袖如此殚精竭虑,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知识分子,当然要万难不辞,于是自己报名去了三线。
说完这段话之后,总工程师幽默地说,三线建设搞起来了,毛主席睡没睡好觉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再也睡不好觉了。建厂初期,睡在山洞里,到处流水,浑身起疙瘩,一夜一夜难以入眠。后来,睡觉的条件稍微好了一点,但是工厂长期不能投产,压力之下也睡不好觉。再后来军转民步履艰难,找不到产品,职工发不出工资,不搬迁等待死亡,搬迁又会不会去找死呢?总之,在三线的那些年,他基本上都睡不好。
原国家科委专职委员,曾经担任过第二汽车制造厂第一任总工程师的陈祖涛同志说:“当时一切为了战备,一切服从战备,一切让位于战备,再多的钱也花,再难的事也干,再大的苦也吃,但是就是不讲科学……最后企业陷入绝境,不是一两个,而是成百上千。国家投资几千亿元,其结果最终还是国家损失。工人兄弟们苦啊,一家两代人甚至三代人,都窝在山沟里,真是‘献了青春献子孙’。所以,我认为,当时提出的‘军民结合以军为主’的方针是建立在对形势的错误判断上,是错误的,已经成为历史的教训”。(《三线风云》第14页、17页)
4.乐河厂自费搬迁
市场化取向改革开始以后,三线企业面临着双重的困难。一是军工订货大幅度削减。几乎所有军工厂都面临着生产任务严重不足,对三线企业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二是“军转民”无比艰难。三线军工企业就是为了生产军工产品而建的,技术人员、管理人员、机器设备都是以军品生产为中心,企业从来没有关注过市场,让他们弃军转民,犹如把一个从来没有下过水的人扔进了大海里,不是能否学会游泳的问题,而是生和死的问题。
乐河厂在20世纪80年代初正好经历了这个过程。航空部把乐河厂划为“关停并转迁”中“停”的行列里,所有基建停止,一年只给15万元基建维修费。军品生产任务像一块很小的蛋糕,乐河厂只能在远处看一看,连气味都闻不到。技术改造、设备更新等,更是与乐河无缘,乐河厂领导到航空部开会,只能坐在很靠后的位置上。
乐河人慢慢明白了,改变困难局面,挽救企业败局,唯有搬迁重建一条路。一次,厂长田泰武到航空部开会,利用难得的机会找部里的领导陈述搬迁理由。领导的办公室门没有关,田厂长一说到动情处时泪流不止,引来了几个在走廊里经过的干部驻足旁听。当说到一个老工人病危,工厂派车到省城取药,司机开出了平时不可想象的速度,但还是没有跑过死神,药还在路上,老工人的心脏就已经停止了跳动。田厂长无奈地搓手摇头,像是自责,又像是无奈。这一幕给旁边的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多少年之后,其中一位还记忆得十分清楚。
经过多方的工作,航空部、江苏省、江西省终于为乐河脱险搬迁开启了绿灯。1984年,乐河厂与无锡市直升机动力研究所合并通过了一系列审核,乐河八千父老的梦想实现在即,不曾想,因为国务院下拨给三机部的三线调整改造资金不足,还有更困难的企业排在前面,乐河厂搬迁的计划再次搁浅。
当常州市向乐河厂伸出橄榄枝时,乐河人眼中出现的不是一段含苞待放的花树枝,而是一捆救命的稻草——抓住了就是一线生机,失去了将面临灭顶之灾。于是,全厂上下众志成城,“八仙过海,各显神威”。在很短的时间里,再次做通了航空部、江苏省、江西省三个方面的工作。
此前,三线企业搬迁的很多,但是自费搬迁的还未曾有过。把一个几千人的大厂,搬迁到千里之外的常州,厂房需要重建,职工住房也要重建,运输车辆都要数千次地往返,哪一项开支能少呢?钱又从哪里来呢?
此时的乐河,领导的威望和职工的团结都是空前的。他们抓住长江—750摩托车这个产品,加班加点,日夜生产,大战50天,大战100天,扭亏为盈,也从中赚到了“第一桶金”。
厂里把所有能集中的资金全部集中起来,然而还差得很远,再向银行贷款1500万元,还是不够,只好发动全厂职工凑钱。工人们节衣缩食,把家里能拿出来的钱都送到了工厂,一共筹集了200万元。乐河没有富户,很多职工家庭没有一分钱存款,为了筹款,只好向亲戚朋友伸手。听说筹集迁厂的钱,乐河职工的亲戚朋友也都义不容辞,这家借200,那家借500,200万现金的每一张都有着职工的体温。
搬到了常州以后,因为还银行贷款,乐河厂长时间缓不过气来。厂领导以办公室为家,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抓民品,抓盈利,抓速度,抓还贷,呕心沥血,日夜操劳。家属房一时还建不起来,职工只好分散地租住在附近农民的房子里,三代一间,四世同堂。低廉的工资什么也消费不起,当地农民给蓝翔人(此时乐河厂已经更名为蓝翔厂)编了一段顺口溜:“工作服,蓝翔帽,进菜场一块豆腐,进饭店一碗面条。”工作服说的是蓝翔职工的工装,蓝翔帽说的是蓝翔人手织的毛线帽子。“进菜场一块豆腐,进饭店一碗面条”,说的是蓝翔人的贫穷。
5年前,我和一个省级领导交谈此事,他说,该省准备对历史上为国家做出特殊牺牲和贡献的四种人发放补贴。四种人是“老战士,老支边、老军工、老知青”。其中,“老战士”是指抗美援朝老战士;“老支边”是指五六十年代支援边疆建设,老了以后回到老家的同志;“老知青”专指50年代末、60年代初下乡的知识青年;“老军工”指的就是三线人。当时,我紧紧地握住这位领导的手,激动地说:“谢谢,谢谢,国家不应该忘记这些人”。
5.为后人留下一段述说
我算不上真正的三线人。作为三线职工的后代,我在三线厂生活过8年,只能算是一个旁观者。最初,我踏上汪家岩那块土地的时候,那一带还是荒山野岭,汪家岩山洞还正在清理,那座飞机发动机制造厂还未见雏形,我和第一批拓荒的乐河人一起餐风饮露。此后,我与乐河一同跋涉,见证了它初建、发展、蹉跎、挣扎的过程。我的一家人,父母姐弟,除我之外,都是这个工厂的职工,通过他们,我始终和这个工厂同呼吸,共心跳。
2011年,我在“人民网强国论坛”上开了博客,主题写乐河往事。写了大半年,一共20多篇,每篇点击量在300到1000左右,有很多留言让我感动。一个吉林通化的读者给我留言:“你写的东西让我这样的三线人流泪。去三线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并不后悔。但是希望我的后代,希望年轻人要记住,他们的父辈是有理想的一代,曾经为这个国家做出过巨大的牺牲,你们不应该忘记他们。”
一个乐河厂的中层干部留言说:“你为乐河厂和乐河人代言,写出了他们的苦难和梦想,不愧是乐河人的后代,我向你表示感谢”。
2017年元旦过后,我开始写作《遥远的乐河》。写好前四章,我发给了几个乐河人征求意见。好朋友宦民把其制作成了配乐微信,发到了常州蓝翔机械厂的公众号上。一周之内疯转起来,点击量过万。微信的特点就是不受空间限制,“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几天以后,乐平、南昌、哈尔滨等地都热转起来。贵州的一个“三线人家”网站,分4次转发,把影响推向了全国。我已经多年没有联系的中学老师,在沈阳给我打来电话,多个和我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老乐河人也主动联系我,甚至一个哈尔滨东安机械厂已经退休多年、90岁高龄的老领导也通过他的孩子向我转达他的致谢和问候。老人说:“1970年去江西的那批人走了以后,我一直心存挂念。一有机会就打听他们的处境,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情况。但是现在看来,他们只报喜不报忧,说好话的时候多,说不好的时候少。通过你写的文章才知道,他们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
这些鼓励化为鞭策,给了我极大的力量。于是我决定,要把乐河的那段历史写出来。要客观地、真实地、多角度地,把乐河厂和乐河人的那段经历再现出来。
清末民初史学大家梁启超说:“一商店或一家宅之积年流水账薄,以常识论之,宁非天下最无用之物?然以历史学家眼光观之,倘将‘同仁堂’‘王麻子’‘都一处’等数家自开店迄今之账薄及城乡间贫富旧家之账薄数种,用科学的方法一为研究整理,其为瑰宝,宁复可量?盖百年来物价变迁,可从此以得确实材料;而社会生活状况之大概情形,亦历历若睹也。”(《中国历史研究法》第31页)
梁氏这番话,对于我们认识平民之史的价值,有极大的启迪。首先,平民的物事绝不可小觑,那里面包含着最切近社会本质的历史信息,对于研究大的历史问题,如时代优劣的判定,威权人物的臧否,都有基础性的认识作用。其次,梁启超提示我们,要用历史家的眼光来考察这些平民物事,才能看出名堂,找出其中的历史意义所在。
胡适在《中国书的收集法》一文中,说过这样一句话:“老百姓自己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平民历史。”我理解这“老百姓自己的东西”,既可指真正反映老百姓生活的东西,又可指老百姓生活中产生的东西,而后者中,就包含着普通人所写的关于自己的经历和生活的文字。对于前者,胡适举出了反映明代商人生活的《金瓶梅》和反映清代男娼风气的《品花宝鉴》;对于后者,我觉得可以举出同仁堂、王麻子、都一处的账本和孟元老写的《东京梦华录》。
既然“同仁堂”“王麻子”“都一处”的账本都是历史,乐河生活的流水账当然也可以添列其中。三线建设史的研究已经有了一定深度,但是宏观叙述的多,微观解剖的少,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一部写某一工厂的生活记录。我愿意做这种尝试,哪怕是不成功的尝试。中国有一句俗话:“抛砖引玉”,我希望我的《遥远的乐河》能成为那块引玉的砖块。
我写的这本《遥远的乐河》,不能算是乐河厂史。关于生产方面,我几乎完全忽略。一是涉及保密。乐河厂毕竟是一家军工大厂,其产品、设备、技术,都曾经是高端机密,到现在有的也没有到解密期,如果我冒失地发布出来,可能给国家和企业带来损失。二是我也不懂。一个发动机厂的生产环节很多,涉及产品设计、生产工艺、机械加工、材料处理等多个方面,我几乎什么都不懂,即使是照抄文件也会抄错。
《遥远的乐河》也不完全是我个人的回忆录。我参考了乐河厂建厂时期的一些文件,查找了《中国航空史》《中国航空人物志》《中国航空企业志》《江西省军事工业志》《乐平市志》等一批资料书。写的时候虽然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叙述,但并非是个人生活鸡毛蒜皮的汇总,乐河厂历史重要节点上的重要事件,我都没有遗漏。就文体上而言,它是一本具有文学特点的史学小册子。
我没有办法给出让各个方面的人都满意的历史全貌。我甚至认为,没有人能知道全貌。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事件,那么复杂的过程,那么分化的诠释,那么扑朔迷离的瞬间和永远都无法复原的记忆,全貌究竟有没有?究竟在哪里?
所以,我只能是以偏概全,写出来的只能是我经历的、知道的、记得的、听说的、感受到的东西。
面对大历史,包括乐河的历史和三线建设的历史,我还是一个小学生。我的勇敢之处在于我敢说出来,我敢先说出来,敢不怕出错地说出来……
书名定为《遥远的乐河》。遥远有两层意思:一是指空间上。如今我居住在北京,距离江西乐平乐河故地2000多公里,乐河对我来讲,已经是很遥远的地方了。二是指时间上。1970年乐河始建,距今已经快半个世纪。当初的束发少年,如今已经白发苍苍,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乐河往事已经相当遥远了。
乐河还有过一个名字:“八面山”,是“文革”中江西省的一把手程世清给命名的。如今还经常有人说起这个厂名。我之所以采用“乐河”而不采用“八面山”,两点理由:第一,八面山的厂名只用了两年多,与十八年的厂史相比,只占了九分之一时间;第二,八面山借用的是井冈山哨口的名字,是极左思想指导下程世清讲政治的表现,有着浓重的那个时代的色彩。因此,我不能采用那个厂名,不能把《遥远的乐河》写成《遥远的八面山》。
前几年,在一次乐河五七学校的同学聚会活动上,我写了一首小词,抄录在这里,作为结尾:
风卷云波,思绪漫漫流向下石河:林中上课,竹编茅舍,山中柴郎吆喝;门前菜园,辣椒番茄,半工半农生活。残阳如血,岁月多蹉跎。
走出弯弯山道,叩开城门,双鬓已落雪。十八春秋,难回首,咬碎牙齿含着。再看乐河,楼宇残破,蒿草把人没,一段人生,只能醉后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