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中国人的审美
毫无疑问,“境界”是《人间词话》的理论基石,《人间词话》开篇第一句就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不过,王国维对境界的提倡有一个理论认识逐步深化的过程,1905年在学习接触西方哲学的时候,接受的是席勒、康德、叔本华的美学思想,认为文学“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苟无锐敏之知识与深邃之感情者,不足与于文学之事”。(《文学小言》)在他看来,文学是由“景”与“情”二原质构成的,“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文学小言》)经过两年多的填词实践,王国维对文学中情景关系又有新的认知,在托名樊志厚的《人间词话乙稿序》中明确提出了“意境”的范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以“意”与“境”取代“情”与“景”,更加注意到文学构成之原质的有机统一,即“以境胜”的作品有“意”贯注其中,“以意胜”的作品有“境”为其依托,“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到1908年发表《人间词话》时,更直接以“境界”取代“意境”,以免因“意”与“境”两者各有偏重而造成不必要的误解,这样能更清晰地说明文学作品中构成因素的主客统一,但王国维也没有完全放弃“意境”,在《人间词话》及其他文学论著《清真先生遗事》《宋元戏曲史》中“境界”与“意境”是交互运用的,“境界”与“意境”的义涵在多数场合是打通的,但“境界”无疑是《人间词话》的主导话语。
“境界”在古典文论中并不是什么新名词,在王国维之前,也有不少学者提出过各种不同形式的“境界”。《诗经·大雅·江汉》“于疆于理”句,郑笺曰:“正其境界,修其分理。”以言疆域也。三国时期翻译的佛经《无量寿经》云:“比丘白佛,斯义宏深,非我境界。”指向的是主体对佛教义理把握所达到的高度。到唐代王昌龄《诗格》正式提出“诗有三境”,即物境、情境、意境,刘禹锡“境生象外”、司空图“思与境谐”及“象外之象,味外之味”,对“境”的审美特点均有不同程度的揭示。宋代以后,“境”“意境”“境界”更成为文学批评的重要话语,以严羽“兴趣说”和清人王士祯“神韵说”为其代表,它们对于“意境”的审美内涵和创作特征都有比较全面的论述。但王国维认为自己提出的境界说在理论上已超过“兴趣说”和“神韵说”,严羽所谓“兴趣”,王士祯所谓“神韵”,只不过是道其面目,“境界说”才是探本之论。“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人间词话》)所谓“本”,是指文学之所以为美的本质属性;所谓“末”,是指文学作品的外在形态和内在意蕴,如“气质”“格律”“神韵”等。
为什么说境界说才是探本之论,而其他论说只是道其面目呢?这是因为他对境界的内涵做了新界说。首先,他认为境界形成的基础必是真感情与真景物。“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在他看来,情和景是文学构成的最基本要素,文学作品所写之景与所抒之情必须具有真实性,所谓“真景物”“真感情”就是作者之所写必须是出自其所见与所感。他通过比较五代北宋诗词两种文体的优劣后,指出词胜于诗的原因在其“真”:“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其次,强调言情体物要“不隔”。他认为作者要将自己所见所感真实地表达出来,必须做到“语语都在目前”,否则就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何谓“隔”与“不隔”?他列举了大量的诗词名句以说明,像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薛道衡的“空梁落燕泥”是不隔,而姜夔的“谢家池上,江淹浦畔”“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即为“隔”。前者写景传神,生动可亲,“语语都在目前”;后者则“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所谓“雾里看花”,就是形象不够鲜明,给人似是而非的感觉,未能传达外物之神理。因为强调言情体物要“不隔”,所以他特别反对词中代字、用事、粉饰,认为:“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最后,言外有无穷之意。他评姜夔时曾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明确指出作品有意境是入列第一流作者的必备条件,这一句也是对严羽和王士祯有关思想的发展,为此,《人间词话》特地引用了《沧浪诗话》中这样一句话:“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他还联系唐宋词谈自己对这句话的理解,认为北宋以前的词亦达到这样的境界,即具有“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的美感特征。
更重要的是,王国维以“境界说”为基础,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并以之作为文学批评的第一标准。在提出“词以境界为上”的基本主张后,王国维接着论述了“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境界之大小”等,而这些问题的引出则是基于他对康德、叔本华、尼采哲学思想的理解和阐发。
“造境”与“写境”是从创作方法谈境界,着眼于作者与现实的对待关系。所谓“造境”是作者按其主观理想想象虚构出来的,所谓“写境”是作者按照客观自然如实描摹而成的,这两种不同的创作方法便构成了“理想”与“写实”二派。在王国维看来,写实派并非机械照搬“自然”,而是有所取舍的,即“遗其关系、限制之处”;理想派也必须向“自然”寻求“材料”,不能完全背离“自然之法则”。“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从这个角度看,“造境”与“写境”两种创作方法并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联系的。“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是从作者感情色彩浓淡谈境界,着眼于作品中作者情感与意象世界的关系。“有我之境”就是鲜明地流露了作者的主观情感,如欧阳修“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秦观“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所写景物浓厚地带有人的主观色彩。“无我之境”则看不出作者的主观态度,情感完全泯化到具体意象中,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元好问“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二诗,便看不出作者的主观情思,但诗人超然世外遗世独立的胸襟又隐约其中。可见“无我之境”并不是没有作者的思想感情,正如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只是作者的思想感情比较隐蔽而已,所以朱光潜认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反映的是感情的“显”与“隐”。
“境界之大小”是从作品取材范围和外在形态谈境界的,有的取材个人生活和家庭伦常,有的取材社会历史和宇宙自然,这两种不同的取材方法使得作品在外在形态上就有“大境”和“小境”之分。像杜甫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之一)是小境,“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后出塞五首》之二)是大境;秦观的“宝帘闲挂小银钩”(《浣溪沙》)是小境,“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踏莎行》)是大境。而“大境”与“小境”之分,也与康德所说“优美”与“崇高”有关。“大的境界,予人以伟大、壮阔、雄浑的感觉,在西洋美学上称为崇高;小的境界,予人以细致、幽美、柔和的感觉,称之为秀美。”(姚一苇《艺术的奥秘》)因为美是多样的,优美与崇高也各有优长,故境界之大小并无优劣之分。
《人间词话》第一则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的主张,从第二到第九则分述不同的“境界”,第十到第五十二则依时代先后,以境界为标准对唐宋词人及清人纳兰性德的词作做了新的评价,第五十三到第六十四则主要讨论的是诗词曲的文体差异及递嬗等。从手稿本到《国粹学报》本,可以看出王国维思想有一个从理论思考到思想成熟的过程,《国粹学报》本《人间词话》理论成熟,逻辑谨严,结构完整,论述深刻,在后世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