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如锦,曲水流觞
清明三候:“一候,桐始华;二候,田鼠化为鴽;三候,虹始见。”烟雨十里春深,桐花盛开如锦,田鼠隐居于穴,鹌鹑出来活动,又见日穿云影,彩虹初见,先民喜极,落花覆草痕,彩蝶双飞去,一个桐花繁盛的季节即将来临。
说起桐花,总要提起制琴的桐树。宋人沈括《梦溪笔谈》概之曰:“琴虽用桐,然须多年木性都尽,声始发越。予曾见唐初路氏琴,木皆枯朽,殆不胜指,而其声愈清。”琴人制琴,大都喜欢老桐木,更容易做出声音清润厚重的良琴,当然了,良琴,音为首嘛。
《诗经·鄌风·定之方中》: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晋·陆机《草本疏》:白桐宜为琴瑟。
汉·桓谭《新论·琴道》:昔神农氏继宓羲而王天下,亦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
先民喜欢用桐木做琴也是有讲究的,《诗经》记载:“凤皇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非梧桐不栖,非晨露不饮,非嫩竹不食,梧桐就是吉祥高洁的象征,所以先民削桐为琴,必要峄阳孤桐,才得一把世间良琴,慨其音色沉着旷古,清润绵长。
元末经学家汪克宽有诗曰:“峄山白桐千年枝,金星灿烂蛇蚹皮。文光七轸蓝田玉,冰弦细绕吴蚕丝。”《后汉书》记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蔡)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这焚烧了一半仅剩桐尾的“焦尾”古琴就是中国古代四大名琴之一(另外三把为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桐花盛开的时候,也是桐木生长的吉日,琴人开始期待属于自己的那把桐木良琴。
是良材的生长吉日,才有了清明好琴的相伴。桃花扇底琴声来,梨花风起正清明,这该是先民最浪漫的日子。今人说这个节气是融合了寒食、清明、上巳三个节日。寒食节为纪念春秋晋人介子推,只吃冷食,新火换旧火,以慰先祖,至后汉光武帝刘秀倡导清明扫墓,寒食与清明逐渐融合起来。扫墓是一种对过去的缅怀,而踏春,还在继续,比如三月的上巳节。
因为踏青的缘故,先民喜欢在这个三月加一点浪漫的味道。这一日,皇家贵族、寻常百姓,甚至深闺女子,可以出门同游。兰亭雅集,曲水流觞,倾注了一个时代的诗意风雅,仿佛将所有的温情都安置在桐花纷飞的三月。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晋·王羲之《兰亭集序》
东晋那年的兰亭聚会,正值三月上巳之日,春满兰亭,江水涓涓细流,从竹林间缓缓而过,正是声色俱佳时。孙绰感于兰亭之美,信手写下“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莺与竹,鱼与涛,水月印映,俯仰自得,只道是景语情话在兰亭的青草地上携手逍遥。
兰亭修禊
晋·孙绰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
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
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
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
而莺语的玲珑之乐在山水间又与游鳞的弄涛之声相和,颇有宗炳“抚琴动操,欲令众山响”之韵。与此同时,在莺背上点一簇黄,在竹茎上染一笔绿,在鱼鳞上转一抹灰,在波涌处添一种蓝,在流风晴云的掩映下,生命蠢蠢欲动,生活怡情旷然。
仰观丹崖之辉,俯听花叶之语,静赏水波之舞,在无限大的天地中,一个诗人立于其间洞察万物,彻悟灵性,泼墨春秋。远处的丹崖,近处的葩、林,脚下的水,可以运用梁元帝萧绎《山水松石格》中“路广石隔,天遥鸟征”的透视学观点来进行“骨法用笔”,用墨浓淡干湿,恰到好处。画境中,无须鱼成群,一圈水纹即可;无须花遍野,一缕芳香即可。
在这些诗中,有曲水吟咏声,有林丘舞风声,有凝泉散流声;有素波之白,有芳兰之碧,有鲜葩之红,有野莺之黄……声色的配合在诗情画意的渗透中产生了“澄怀味象”“一片空明”的欣怡效果。在“正青山酒熟时,逢绿水花开处”这样的佳缘中,兰亭诗人超迈的心性在四时之外的兰亭山水中直触天地的诗心,并在泼墨春秋、写意人生时偶得一种画意妙悟。
从清明的祭祀到上巳节的踏青,先民对于清明的理解是清净明和,一方面是痛定之后的长歌当哭,写下过去的缅怀和眷恋,归于了悟平和;一方面是知音相伴时的言笑晏晏,珍惜当下的温存和心动,安于随喜自在。清代戏曲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三春行乐之时,不得纵欲过度。”是三春正好,所以在怡然欢畅之时,还要祭一抔黄土,记得世间相逢,是一场悲喜交集。
今生若能画得一场梦,定在兰亭的春觥里醉倒,直到老去。清明这一日,提醒自己,记得要收了门前的桃花瓣,酿一坛上好的桃花酒,待微醺绯红,携手踏青,去水汜之畔,听听桐花的思念,看看老桐树又新生了几圈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