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无言,漆色斑斓
春分日,见玄鸟归,忽觉春风拂面,旧日的燕,去年的巢泥,仿佛一个轮回,又要开始了。
周代大祭,春分祭日,日坛祭太阳,也是在“玄鸟至”这一天。因为后五日,“雷乃发生”;再五日,“始电”,电闪雷鸣,没了春雨潇潇,只问花落多少。
唐代政治家、史学家杜佑所撰的《通典》记载有:
玄鸟氏,司分也。玄鸟,燕也。以春分来,秋分去。
“春分”又称“日中”“仲春之月”,最大的主角就是“玄鸟”。玄鸟司分,春归秋去,也就有了春分和秋分。先民称燕子为“玄鸟”是因为:
一来,燕子的背羽是玄黑色,而在中国最尊贵的服饰色彩中,以“玄”“”也就是黑红两色最为崇高。
二来,玄主天,主北,主水。《易经》说“天玄而地黄”,先有天空混沌,再有土地生民。玄鸟穿越寒冬的混沌,带来春的雨水,是吉祥的象征。
《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上古时期,商人甚至以玄鸟为始祖,可见玄鸟对于生活的意义,提醒时间,叩问生命,而那每一个等待玄鸟归来的诗人,都在落花声里寻找这一生的幸福所在。
有一个宋代的和尚,在云林深处等待一场春分的如约而至,玄鸟归,春云簇,日夜分,他要开始髹漆了。这是一个自斫多琴的和尚,宋代著名的琴僧居月,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斫琴僧人,除了记录他斫琴的一篇小文《僧居月琴制》,再没有更多的介绍。
留名居月,想来,这是一个住在月亮里的人,他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在斫琴的小岁月里参禅。他亲自斧凿木板,水磨漆面,用一颗禅净的心,制一张传世的琴。在四季的流传中,他记录了一年的斫琴工序:
凡造琴立夏后火烧叹其材,秋分后阴合以胶,立冬后两合其体,春分后以灰五髹。
立夏后火气足,以火攻木,所以立夏后火烧树干,烧制成修长的琴体,秋分后胶力更足,用生漆熬胶,待立冬后合琴,来年立春后髹漆,要经过一个春夏秋冬才能斫得一把良琴。
春分后的髹漆是斫琴中极为重要的一道工序,对内能耐水、隔热、防腐,保护琴体千年不朽,对外则漆色斑斓,文采相宜,赏心悦目。先民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仅髹漆一项工艺便能文质兼备,难怪古琴是君子之乐了。
尽管凡尘变幻莫测,唯有泰然处之,然而对于居月和尚,髹漆这件小事就是他的“小确幸”。清水打磨过的漆面,禅心自然造化其间,不同漆色显出别样的风趣。黑色深沉,坚莹如水,高古静穆;朱色淡晕,真如珊瑚,朴雅可爱;绿色欲沉,色若蕉叶,清雅俊逸;紫漆典雅,如新粟壳,端正贵气。
为何选择春分髹漆?在气化生生的宇宙中,天地物我是一个开放又相连的整体,身体、四时、宇宙在自然之气的运转下互相影响,春分之气不仅体现在日夜中分、雷动鱼跃、鸟鸣虹现,而且身体五官的感知力量也随之增强,对自然山水的代入感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迫切。
谢灵运《登池上楼》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朓《游东田》写“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是春分之气,引发先民更关注自然的色彩、光影、动静,再加上春分时节温湿度相宜,居月和尚记载了这个重要的时刻。
这是春分最愉悦的事情,三尺琴体能见大千世界,行云流水,连山波叠,碧涧流泉仿佛尽收眼底。他一遍又一遍地髹漆,在斑驳陆离的漆色中,看见叠云、秾花、青苔的姿态,遇见枯叶、雨点、晚霞的到来,窥见鱼鳞、石绺的影子……所谓攻琴如参禅,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