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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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时代

1 生活的最初印象

我记得我很小时候的事,可是我最初的印象已经支离破碎,仿佛在苍茫的虚空和烟雾中闪闪发光的许多小岛一般。

这些回忆中最早的一次,是火灾的强烈的视觉印象。我那时还不满两岁符拉季米尔·加拉克齐昂诺维奇·柯罗连科于1853年7月15日(旧历)生在沃伦省日托米尔。——原编者注,但是我现在还能够十分清楚地想见院子里仓房屋顶上的火焰、在夜间异样地被照亮着的石造大屋的墙壁和它的映着火焰的窗子。我记得我被裹得暖暖的,由一个人抱着,挤在台阶上站着的一群人中间。我记不清这一群是哪些人,只记得有母亲在内,同时还记得父亲跛着脚,拄着拐杖,正从院子对面石造房屋的扶梯上走上去,在我看来他好像是在走进火里去。但是这并不使我害怕。我所最注目的,是像火把一般在院子里闪闪发光的消防队员的头盔,以及大门口的一只消防水桶和跑进大门来的一个中学生,他的一条腿较短,装着一个很高的后跟。我似乎既不感到恐怖,又不感到畏惧,我没有懂得这现象的利害关系。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火、消防队员的头盔和一条腿较短的中学生,于是我就在暗夜的深沉的背景上仔细地观察这一切东西。我记不起那时候的声音,我觉得整个情景只是默默地浮现在记忆中,但见深红色火焰的飘摇的反光。

以后我又回想起一些极琐屑的情状:我被人抱在手里,他们哄我不要哭,或者逗我玩笑。我似乎记得我开始学步时的情况,然而很模糊……我小时候头长得很大,跌跤的时候我常常把头撞在地上。有一次我在扶梯上跌了一跤。我觉得很痛,就放声大哭,直到父亲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安慰我,方才停止。他用手杖来打扶梯磴,这使得我很满意。我当时大概还在拜物教时代,因此能在木板中想象出凶恶的敌意。现在父亲为了我打它,而它竟不能逃跑……用这些话来表达我当时的感觉,当然是很笨拙的,然而我清楚地记得那块板和它挨打时的那种驯服的表情。

后来这种同样的感觉曾经在更复杂的形式之下反复过一次。我那时候已经稍微大些了。有一个特别明亮而暖和的月夜。这是我一生中所记得的第一个黄昏。我的父母亲出门去了,我的兄弟们大概都睡了,保姆到厨房里去了,只有我和一个仆人在一起,他有一个很难听的绰号叫做戆头老。穿堂通向院子的门开着,在月光照亮的远处某地方,有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的声音传进门里来。车轮滚动的声音也是第一次作为一种特殊现象浮现在我的意识中,而且我也是第一次这么长久地睡不着……我很害怕,大概是因为白天讲过贼的缘故。我觉得我们的院子在月光之下显得很奇怪,在开开的门里一定会从院子里走进“贼”来。我仿佛知道贼是一个人,但同时又觉得他不完全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具有人形的神秘的东西,单是他的突然出现就会给我危害。因此我突然大声地哭起来。

我真不知道是根据什么逻辑,仆人戆头老又把父亲的手杖拿来,带我到台阶上,我就在那里——也许是联想到了以前的同类的事件——重重地敲打扶梯磴。这一次又使得我很满意;我的胆怯完全消失了,我竟不用戆头老陪伴,独自大胆地又到门外去了两次;我热中于我的特殊的勇武气概,又在扶梯上敲打那想象的“贼”。第二天早上,我热心地讲给母亲听:昨天她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家里来了一个“贼”,我和戆头老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母亲和颜悦色地对我表示信任。其实我知道并没有“贼”,而且知道母亲也明白这一点。但是我在这时候很喜欢母亲,因为她不反对我。如果否认了这个想象的东西,我一定会感到痛苦。我对于这个想象的东西起初很害怕,后来在奇怪的月光之下,在我的手杖和扶梯磴之间确实地“感到”了它。这并不是视觉的幻像,却是由战胜恐怖而来的一种狂喜……

我的记忆中还有一个“小岛”,这便是到基希涅夫去探望祖父是作者的祖父,叫做阿法纳西·雅科夫列维奇·柯罗连科。他生于1787年,大约在1860年死于别萨拉比亚,曾在关税局供职。他的妻子是波兰人,叫做叶娃·玛尔斯卡雅。——原编者注时的旅途情况……在这旅途中我记得渡河(好像是普卢特河)时的光景,那时候我们的马车被载在木筏上了,平稳地摇荡着,离开了河岸,或许是河岸离开了马车,——这一点我那时还分不清楚。同时渡过河去的还有一队兵士,我记得他们两三个一群地乘在方形的小木筏上;军队这样地渡河,似乎是不大有的……我好奇地对他们看,他们也看我们的马车,并且说了些我所听不懂的话……这些兵士的渡河似乎和塞瓦斯托波尔战争有关这是1853年至1856年的东方战争,或称克里米亚战争。——原编者注……

就在这一天的傍晚,刚刚渡过河,我初次体验到了剧烈的失望和屈辱……宽敞的旅行马车内部很黑暗。我被一个人抱着坐在前面,忽然我注意到了父亲坐着的那个角落里有一点微红的光,一会儿旺盛了,一会儿熄灭了。我笑起来,就向这方向扑过去。母亲说了些警诫的话,但是我很想仔细看看这个有趣的物件或生命,因此就哭起来。于是父亲就把那个可爱地隐藏在灰底下的小红星移近我来。我把右手的食指伸向它去;有一会儿我捉摸不到它,但是后来它忽然发出亮光,猛烈地咬我一口,我突然被烫伤了。我觉得就印象的强烈说来,现在唯有把它比作给毒蛇——例如隐藏在花丛中的毒蛇——猛烈而突然地咬了一口。在我看来这火是有意这样狡狯而恶毒的。过了两三年之后,我记起了这件事,就跑到母亲那里,把这事讲给她听,并且哭起来。这又是屈辱的眼泪……

第一次洗澡也唤起了我同样的失望。河水使我发生魅惑的印象:绿油油的微波钻到浴场的墙壁底下去,它们发出闪光,映射出碧空的碎块和仿佛破碎了的浴场的明亮的断片,这光景在我觉得很新鲜,很奇怪而且很美丽。我觉得这一切都很愉快、生动、蓬勃、动人而可亲,我就恳求母亲赶快把我带到水里去。忽然,一种想不到的剧烈的感觉,既不像冷,又不像烫……我大声地哭起来,就在母亲的手里挣扎,使得她几乎抱不住我。我这次洗澡终于没有成功。当母亲带着我所不了解的一种快感在水里哗啦哗啦地游泳的时候,我坐在凳子上,鼓起了脸,望着那照旧诱惑地映射出天空和浴场的碎块的狡狯的波浪,在那里生气……跟谁生气呢?大概是跟河水生气。

这些是我最初的失望:我怀着无知的信任向自然迎过去,它却用本能的冷酷来回答我,这在我觉得是故意的敌视……

在那些初期的感觉中还有这样的一种,即我初次意识到自然现象,觉得它是脱离了世界而孤立着的,仿佛是一种独特而十分完整的、具有它的基本特性的现象。这便是关于初次在松林中散步的回忆。在这里,树梢的绵延不断的喧嚣声完全魅惑了我,于是我就呆若木鸡地站定在路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和我同来的那些人都往前走了。道路在我前面几丈的地方陡峭地下降,我眺望着:我们那伙人怎样在道路折断的地方逐渐消失,起初脚不见了,后来身体不见了,最后头不见了。我怀着恐怖的感觉,眼看着根利赫舅舅即根利赫·约瑟福维奇·斯库列维奇,是一个法律家,一个预审推事(即《夜晚》这篇小说中的“根利赫舅舅”)。他死于七十年代初期。——原编者注——我母亲的兄弟中个子最高的一个——的雪白的帽子最后消失了,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似乎觉得“独自在林中”实在是可怕的,然而我仿佛着了魔,既不能行动,又不能叫喊,只是倾听着树林的低啸声、轰鸣声、含糊的话声和叹声,这些声音融合而成为一个悠长、深沉、延绵不绝而含有意义的和音,在这和音中可以同时听到许多活的巨人齐声喧噪和个别叫喊,赭红色树干发出摇摆声和轻微的吱吱声……这一切像袭击过来的巨浪一般侵入我的心中……我不再感觉到自己孤立在尘寰之外,而且这种心情非常强烈,当他们觉察到我而舅舅回来找我的时候,我竟兀自站在原地方,并不答应……我看见穿着淡色服装、戴着草帽、向我走近来的舅舅,仿佛在梦里看见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

后来,特别是在疲倦的时候,这瞬间也常常出现在我的心头,犹如深沉而又生动的安宁境地的最初形态……大自然用它的无尽藏而不可解的神秘来亲昵地逗引正在生活初期的儿童,仿佛允许他在无止境的某处获得知识的奥义和悟解的幸福……

然而,用我们的言词来表达我们的感觉,是多么笨拙……在人的心里,也有像大自然的语声一般不可解的许多话语,这些话语是不能用笨拙的言词来表达的……这正是心灵和大自然合一的地方……

……

这一切都是半意识存在的零星的、个别的印象,除了个人的感觉之外,仿佛是毫无联系的。其中最后一次印象是迁居到新房子里……这其实不能称为迁居(因为迁居这件事我已经记不起来,正像记不起老房子一样),而也只能说是从“新屋”、从“新院子和新花园”所得的第一个印象。这一切在我看来是一个新世界,但是很奇怪:后来这回忆在我记忆中消失了。过了几年之后我才记起它来,而当我记起它的时候,甚至感到惊奇,因为在那时我似乎觉得我们是一向住在这房子里的,而且觉得世界上是根本没有任何大变化的。我童年时代数年间的印象的主要背景,是一种无意识的信念,即相信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十分完整而永远不变的。假使我对造物有明确的概念,我那时也许会说:我的父亲(我记得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跛子)是生来手里拿拐杖的;外祖母生来是个外祖母;我的母亲一向是一个有淡黄发辫和淡蓝眼睛的美貌女子;甚至房子后面的仓房也生来是歪斜而屋顶上有绿苔的。这是生命力的徐缓而稳步的生长,它带着我和环境世界一起平稳地进行,而那个广大无边的世界的彼岸,那个可以瞧见人群活动的地方,我那时并没有看到……我自己似乎永远是一个头很大的男孩子,而哥哥即尤里安·加拉克齐昂诺维奇·柯罗连科。他生于1851年2月16日,死于1904年11月25日。他起初在日托米尔的中学校,后来在罗夫诺的中学校念书,但是没有毕业。七十年代的中期,他迁居到彼得堡,在那里从事校对工作。他和民粹运动的参加者相识,并且曾经为他们效劳。1879年3月4日,他和他的两个弟弟一同被捕,被拘禁在立陶宛要塞中;但同年5月11日就被释放,逗留在彼得堡,受警察局秘密监视。后来他住在莫斯科,多年当《俄罗斯公报》的校对,并且替该报的莫斯科记事栏写短评。尤里安·加拉克齐昂诺维奇秉有文学才能。他在早期青年时代就热中于作诗、翻译和新闻记者工作(见本卷第二十九节《我的哥哥成了作家》)。他和符拉季米尔·加拉克齐昂诺维奇合译了密什雷的作品L'oiseau(《鸟》,1878年彼得堡韦尔纳茨基出版)。符拉季米尔·加拉克齐昂诺维奇重视哥哥的文学才能,后来竭力鼓励他从事更正式的文学工作。符拉季米尔·加拉克齐昂诺维奇在1886年给哥哥的一封信里说:“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不把文学列入自己的事业中……”“我永远不能忘记,使我走上这条路的最初的思想推动力,我是从你那里获得的;你很久就在我之前朝这方向走;我清楚地记得,你的某些思想、你在热烈的‘哈拉路格’争论中所发表的论见,曾经在我心中引起一连串的新观念。你的文学才能是无可疑议的,我认为现在还可以利用它们。”但是尤里安·加拉克齐昂诺维奇早就放弃他的文学兴趣,不再从事于此了。——原编者注总是比我高些,弟弟即伊拉利昂·加拉克齐昂诺维奇·柯罗连科(他在家庭里的绰号叫做“胡椒”或“胡椒儿”)。他生于1854年10月21日,死于1915年11月25日;起初进罗夫诺的实科中学,后来进彼得堡的建筑学校。他在青年时代从事校对工作。他准备“深入民间”,为此学习钳工手艺。1879年他和符拉季米尔·加拉克齐昂诺维奇同时被捕,并放逐到维亚特卡省的格拉佐夫地方,在那里待满了五年的行政流放。他住在格拉佐夫的时候操钳工业,在和朋友合办的一个工场里工作(关于此事,见《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第二卷《在格拉佐夫时的生活》一章)。1884年末流放回来,他住在下诺夫哥罗德,在轮船码头当账房。后来当北方保险公司的监察员,因这工作的关系,游历了许多地方。有一次住在阿斯特拉罕,他认识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帮助他编制他所译的韦柏的《世界通史》的索引。符·加·柯罗连科是通过伊拉利昂·加拉克齐昂诺维奇的介绍而认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他也曾经住在西伯利亚,在那里和那些政治流放犯有许多联系。他的晚年在高加索格连吉克附近的詹霍泰地方度过。符拉季米尔·加拉克齐昂诺维奇在很小的时候就和弟弟伊拉利昂特别亲近;后来他努力把他弟弟的形象反映在他为童年时代回忆而作的两篇小说中——即《夜晚》和《奇物》。——原编者注总是比我矮些……这种相互关系应该是永远保持着的……我们有时说“我们将来长大了”,或者说“我们将来死了”,但是这些都是蠢话,是空洞的,没有生动的内容……

有一天早晨,我的弟弟(他睡觉和起身都比我早)走到我的床前来,用特殊的语气对我说:

“赶快起来……我带你去看!”

“看什么?”

“你就会看见的。快些,我不等你了。”

他又跑到院子里去了,好像一个不愿浪费时间的、一本正经的人的样子。我连忙穿好衣服,跟着他走出去。原来有几个我们所不认识的农人把我们的正门台阶完全拆毁了。台阶只剩下一堆木板和各种腐烂的木料,正门高高地挂在地面上,样子很奇怪。最触目的是门底下张开着一个很深的窟窿,里面都是破损的灰泥、黑黝黝的木料和桩子……这印象很强烈,带有几分病态,而尤其使人惊骇。弟弟对这光景深感兴味,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跟着木工们的每一个动作而转移。我就和他一起默默地观察,不久妹妹注1也来看了。我们这样地站了很久,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过了三四天,新的台阶在旧台阶的地方造成了;我确实地感觉到,我们的房子的面貌完全改变了。新台阶显然是“凑上去的”,而原来的旧台阶却仿佛是我们那所堂皇而完整的房子的有机部分,正像人的鼻子或者眉毛一样。

注1 符·加·柯罗连科有两个妹妹。大的一个叫做玛利亚·加拉克齐昂诺夫娜(符拉季米尔·加拉克齐昂诺维奇称她为“玛欣卡”[玛利亚的小名是玛仙卡(Мáшенька),符拉季米尔故意称她为“玛欣卡”(),按原文有“小机器”的意思。——译者注]),生于1856年10月7日,死于1917年4月8日。她在莫斯科的叶卡捷琳娜学院毕业,后来在彼得堡的产科训练班学习。她和军事外科医学院的学生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洛希卡辽夫结婚,1879年跟着他被流放到克拉斯诺雅尔斯克。流放回来以后,洛希卡辽夫一家曾经在下诺夫哥罗德住过几年。 符·加·柯罗连科的第二个妹妹叫做爱薇里娜·加拉克齐昂诺夫娜,生于1861年1月20日,死于1905年9月。她起初进中学,后来毕业于彼得堡的产科训练班。当1879年柯罗连科一家几乎全被流放的时候,爱薇里娜·加拉克齐昂诺夫娜生活困难,便做校对工作(这是柯罗连科家惯做的工作);1882年她和她的同事米哈伊尔·叶菲莫维奇·尼基青结了婚。——原编者注

主要的是心中留下了“内幕”的第一印象,并且初次看到,在这刨光的、油漆的表面之下,原来隐藏着潮湿腐烂的木桩和空洞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