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星夜的祈祷
我们很早就学会两篇祷告词:《主之祈祷》和《圣母》。我的记忆力很好,我很快就机械地记熟了两种文字的念法:波兰文的和斯拉夫小俄罗斯文的;但是完全根据听觉学会,仿佛是许多音的结合。《主之祈祷》起初我是这样念的:“Отче наш,ижө сына небесы...”后来有一次我检查一下我的几个朋友是怎样了解这句话的。其中有一个比我大几岁的高个子青年这样念:“Отче наш,иже сына не дасы。”“не дасы”在小俄罗斯话里是“你不给”的意思……
有一次,父亲听了我们的完全是鹦鹉式的晨祷,就召集我们到他的书房里去,教我们这晨祷的正确的发音和意义。此后我们就不再歪曲字眼,并且懂得它们的意思了。但是这篇祷告词很呆板,不能引起想象。
有一次,父亲认为我和弟弟应该去忏悔了,就带我们到教堂去。我们站在那里参加了一次晚祷。教堂里差不多是空的,只有在几个祈祷的人中间有时发出一种小心谨慎而虔敬的轻微声音。在乌丛丛的一群忏悔者中间走出某一个人来,他跪下了,神甫用帕子遮盖了这忏悔者的头,自己郑重其事地弯下身子……于是发出轻微、严肃而动人的细语声。
我觉得害怕起来,本能地向父亲看看……他是跛子,不能长久地站着,所以坐在椅子上祈祷。他脸上流露出一种特殊的表情。这表情是悲哀的,专心一志的,感伤的。悲哀多于感伤,而且还可看出一种内心的努力。他的眼睛仿佛在高高的圆屋顶底下找寻什么东西,那地方凝集着神香的灰蓝色的轻烟,烟气中还弥漫着暮天的最后的光。
他的嘴唇老是低声地反复着同一个词:
“主啊……主啊……主啊……”
他好像不能掌握了这第一个词而继续祈祷下去。他瞧见我带着不自主的惊异对他看,就略微表示懊恼而转过头去,然后费力地跪下去,几乎伏在地上,祷告了一些时候。当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安详了,嘴唇里平静地低声念着些词句,一双润湿的眼睛发出光辉,仿佛凝视着圆屋顶底下薄暗的微光下的某种东西。
后来他在家里祷告的时候,我也常常看到同样的情况。有时他把准备划十字的手举到额上,又放下来,再用力地按在额上,仿佛要把一种东西压进头脑里去,或者仿佛有一种东西妨碍他完成已经开始的祷告词。然后他划了十字,又低声地念许多遍“主啊……主啊……主啊……”,直到这祷告词顺利地念出为止。有时他不能做到这一点……他就疲劳地站起来,长久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焦灼而悲哀。后来他又重新开始祈祷。
有一次,我不记得由于什么机缘,父亲说出了他的一条箴言:
“孩子们,祈祷的时候,必须直接对上帝说话……仿佛他就在你们面前。好比你们向我或者向母亲要求什么。”
过了些时候他又说:
“《福音书》里说:无论你向天父要求什么,只要诚心,他都会给你。如果你要山移动,山就会移动……”
他说的时候带着悲哀的沉思。他常常祷告,而且很虔诚,他的生活却受到了损害。但是这两条箴言突然在我的意识中互相融合了,就像火柴的火焰和灯芯的火焰互相融合一样。我懂得了父亲祈祷时的心情:原来他要感觉到上帝在他面前,感觉到他正是向上帝说话,而上帝听得到他。要是这样请求上帝,上帝就不能拒绝,即使你要求把山移动……
我们这里没有山,而且也不需要移动它们。然而不久我碰到了一个机会,想在另一种企图上试试我的祈祷的效力……
有一次哥哥想飞。他的想法很简单:譬如只要爬到高的围墙上,从那里跳下来,然后在空中一跳一跳地高起来。他确信,只要第一次在没有着地之前跳得起来,以后就毫无困难,他就可以一跳一跳地在空中飞行了……
他怀着这念头,用木片和纸做了两把很不像样的桨,拿在手里当作翅膀,就爬上围墙去,拍着这两个翅膀跳下来,当然,他就跌倒在地上了。他像许多发明家一样,不立刻放弃自己的念头;照他的意见,围墙还不够高。他从围墙上跳下来,还来不及缩起两只脚来跳,就已经躺倒在地上了。要再高一些,譬如从屋顶上跳下来才好……但是他的受伤的脚痛了几天,后来又因为决心不够……这理想就终于没有实现。
但是这理想深深地印入了我的想象中,有一次我就信任了它……我竟飞了。我当着哥哥弟弟和妹妹面前从仓房的屋顶上跳下来,还没有着地的时候就跳了起来,然后在空中飞行,起初接连地跳,仿佛在一架无形的梯子上步步上升,后来平稳起来,几乎像一只鸟。我在空中辗转反侧,仰卧,打圈子。起初我在院子上空飞行,后来飞远去,飞到某处的田野上面和磨坊上面。这磨坊我不认识,大概是幼年旅行时保留在记忆中的……磨坊的轮子转着,轧轧地响,溅出炫目的白泡沫和闪亮的水溺,我大胆地在这上面飞翔,在蓬勃的浪花和太阳光之间飞翔。
我醒过来,很久不愿意相信这不是真实的生活,而真实的生活却是这卧室、床铺和睡着的人的打鼾声……
我的梦中飞行重复了好几次,而且每次我都记得以前的飞行,我常常得意地对自己说:那时候只是做梦……现在我才是真正地飞行了……这种感觉很生动,很鲜明,又很多样,竟同现实一样……
最成功的飞行是飞到浪花耀目、轮声轧轧的磨坊上……但是即使我只飞到院子上面,或者飞到某一个人士济济的大厅的天花板下面,醒来的时候也感觉到非常痛心的悲哀……又是做梦!……我还是那样笨重而不幸……
我就考虑,怎样才能使这件事不是做梦……
父亲关于祈祷的解释在我心中燃起了意外的希望。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事情就很简单:只要虔诚地、真心诚意地恳求上帝给我一对翅膀……不是像哥哥用纸和木片做成的那样寒酸的,而是有羽毛的真正的翅膀,就像鸟和天使长着的那样。于是我就会飞了!
我没有把这个念头告诉任何人,连弟弟也不告诉。不知怎的我认为这应该是我和上帝之间的秘密。而且我知道,如果这可以成功的话,那么当然不会在喧嚣的白天,也不会在昏倦欲睡的正午,因为那时候从天上掉下翅膀来,会引起闲人的注意。这显然只能在晚上实现。翅膀会出现在高处,在夜空的银色的薄暗中,然后悄悄地掉落在我的脚边……以后这对翅膀如果还保留着,我当然要给弟弟妹妹用……但是这对翅膀是否可以永远保留下来,这个我不知道,连想也不大想它……
晚上很暖和,我喝过茶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到处都有明晃晃的、敞开的窗子向我张望。墙阴里门槛旁边坐着些人,但是这些对我都没有妨碍。这些敞开而里面不见人影的窗子、墙阴里的神秘的絮语声、院子里的雪白的铺石、石房子旁边高高的白杨上的树叶的萧萧声——这一切都使我体验到一种特殊的心情。我准备和另一个世界发生关系,但是并不恐怖。也许是因为这关系中含有事务性的缘故。
我在院子里走了几转之后,就开始低声地念《主之祈祷》和《圣母》这两篇祷告词,可是我觉得这还不对,这里面并没有讲到翅膀。我只是努力设法要把《主之祈祷》里的这番话讲给一个活的、有意识的人听。起初觉得很困难,我不过是一篇一篇地念祷告词,仿佛只是对某一件事的准备(我听人说过,有重大事情的时候,必须念十遍《主之祈祷》和十遍《圣母》)。……终于我觉得心绪安定了,就站定在院子的一个角里,仰望天空。
明澄的苍穹的伟大,第一次使我感到惊奇……月亮高照在石屋顶上,但是它的光辉并不使星星减色。这些星星庄严而静穆地发光,闪耀,幻化出各种色彩,整个苍穹仿佛是有生命而呼吸着的。我年纪大了些之后,视力衰弱,因此这种非凡的美现在在我心中只留下这一晚的一个鲜明的回忆。但是那时候我清楚地看见所有这些星星,识别它们的变化无穷的色彩,而主要的是用我的兴奋的童心来感受这苍穹的深邃和罗列在这神秘莫测的青空中的无数活的火球……
当我再念《主之祈祷》的时候,我的祈祷情绪使我心中涌起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在我面前仿佛显示出这充满火球的太空的活跃的生命,这整个生命带着无底的苍穹和无数的火球,和颜悦色地从高处眺望这个傻孩子,这孩子站在院子的暗角落里仰望着天空,向上帝请求一对翅膀……在闪闪发光的苍穹的生动的表情中,我感觉到一种默许、一种鼓励和亲爱……
我撇开了熟读的祷告词,陈述了自己的愿望——要两只翅膀,好的,真的,像鸟的或者天使的一样。永远给我也好,或者暂时给我,让我实际地向这奇妙动人的高空中飞升一次也好……用过之后,我会把这对翅膀放在原地方。关于以后的情形我没有想;我全神贯注在一个愿望上:飞到城市上空,俯瞰万家灯火,人们坐在屋子里喝茶,闲谈,完全没有想到我飞行在他们上面的明澄而神秘的青空中,正在从那里眺望他们的可怜的屋顶。
我欢喜之余,就仰望天空,等候从那里出现像羽毛一样薄薄的两片,然后越来越大,掉下一对翅膀来。天空照旧发光,呼吸着,亲切地对我看。然而天上空空如也。
于是我想,不须向天上张望,神秘现象的发生是很简捷的,翅膀自会出现在我祈祷的地方。因此我决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再念十遍《主之祈祷》和十遍《圣母》。主要的工作既然已经做过,现在我念起祷告词来就又很机械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屈指计算着。后来我数错了,就把每一个祷告词再念两遍,以防万一没有足数……然而翅膀并没有在预期的地方出现……
我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祈祷着,重新指定别的地方:在最黑暗的角落里——白杨树底下、花园的便门旁边、井边……我走遍这些角落,毫无一点恐怖,虽然这些地方都是黑暗而空洞的。
这时候院子里已经没有人,在墙阴里谈话的那些人都走了;过了一会儿,马夫们吃过晚饭,都到马厩里去睡觉了。这天晚上到我家来的那些客人也开始散去,最后的一群客人还站在台阶上谈笑了一会。后来他们也穿过院子,走出胡同去了。我家的明亮的窗子里出现了一个女仆,她把窗子一扇一扇地关好。最后,仆人戆头老出来关百叶窗。他从外面把铁栓插进去,叫一声“好!”有时那女仆没有立刻在里面把铁栓加上小的铁楔子,他就生气……然后他伸个懒腰,张大了嘴巴,长久而津津有味地打个哈欠。
我的心情颓丧了。我料想母亲立刻就会发觉我不在屋里,派人来找我,因为哥哥、弟弟和妹妹们大概已经睡了。我应该再祷告,可是……我立刻感到全身疲劳,两只脚走痛了,而主要的,我觉得我对这件事已经有点怀疑。看来是没有希望的了。
台阶上出现一个女仆,她果真来叫我去睡觉了。
“就来了,”我回答之后,又热狂地在院子里走了一遍。瞧,在那边……啊呀不是,瞧,在这里,——我脑筋中闪现出这样的想头,热狂地从这个角落奔到那个角落。
我终于大失所望,筋疲力尽地走进自己的房间里,无精打采地脱了衣服。然而睡意刚刚澄清了兴奋的头脑,我突然在床上坐起来,仿佛有人推我一把。我想,我离开院子的时候……恐怕正是院子里然无人,一切神秘都可能出现的时候。翅膀一定已经掉下来了。我甚至知道它掉在什么地方。无论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我竟仿佛看见它掉在仓房和围墙之间的一个十分龌龊的角落里。于是我就跳起身来,光穿一件衬衫,跑到走廊上。仆人们还没有睡觉。女仆们正在收拾客人走后的房间。戆头老在厨房里吃晚饭,两片厚嘴唇啪嚓啪嚓地发出很响的声音。门开着,我走到台阶上。
月亮已经落在石屋的屋顶后面,整个院子变了样,又暗又冷,一片朦胧,仿佛在打瞌睡了。天空的样子也不同了:星星照旧闪闪发光,变幻着,但是现在已经不再注意到我这个穿着一件衬衫站在后门台阶上的孩子,而仿佛在互相谈论与我毫无关系的事。我感到这样的印象:仿佛这是一个大会议,曾经在短期间讨论过我的事件,现在已经转移目标,正在讨论更加重要而神秘莫测的别的事件了……现在已经没有希望使它重新回过来注意我的事件了。这星夜开始冷酷、庄重、傲慢而严肃起来。寒风无情地吹我那双赤裸裸的脚。
我疲劳而灰心地回到房间里,跪在自己的床里念日常的祷告。我无精打采地、机械地、潦草地念……在某一个祈祷的中间,仿佛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说话,我的疲倦的脑筋里分明地出现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句子“上帝……”。这个句子的末了是孩子们通常骂人的话,就像平常我和弟弟闹意见的时候互相对骂的话。我害怕起来,哆嗦了一下。现在我显然变成了一个堕落的坏孩子。骂起上帝来了……
在这心绪混乱的状态中我沉沉地睡着了。
我记不得第二天我从这失败中作出怎样的结论。很可能并没有什么结论,只不过为了昨夜的疲劳而休息一下,就又醉心于新日子的新印象了。但是从那时候起,我也像父亲一样,开始祈祷的时候常常困苦地重复说“主啊……主啊……主啊……”,直到我的想象融合在热情的潮流中为止。这往往做不到,因为对上帝本人的生动的感觉容易消失,有时我煞费苦心,弄得额上流汗,眼睛里淌眼泪。我集中想象力,然而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而无穷的空虚,不能在心中唤起任何反应。在含糊不清的祷告词里又清晰地、明显地、响亮地出现了那句渎神的句子……我想起,这是魔鬼的恶作剧。然而这念头并不使我害怕。也许反而使我高兴,因为这样,过失就从我身上卸下,转移到《圣徒传》中见过的一个淘气的小鬼身上了。我内心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的过失,就感到痛苦。为了要避免这种意识,我有时努力使祈祷突然地开始,快快地结束,有时完全停止祈祷。
在我的每一次宗教热情时期中,我都要在渺茫的空虚中反复作这种痛苦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