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6 闵氏

柯海走的前晚,与小绸缱绻,说:舍不得你呢!小绸冷笑:这是嘴上说的,心里头高兴都来不及,不必到这里来点卯了。柯海说:怎么叫点卯,一身一心都在你这里。小绸就说:身子在这里,心早飞出去了!柯海辩驳:就算身子飞出去,心也是一直在这里!小绸就撇嘴,不相信的意思。柯海扳过小绸的身子,认真说道:我今晚在这里说下的每句话,都是真得不能再真,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小绸说:我要不信呢?柯海爬起来,下床去找什么。小绸在身后逼他:找剪子割心给我吃?剪子在三屉桌正中那一格里。柯海找来的并不是剪子,而是纸和笔,嚷着要写字。小绸拉也拉不住,只得也起来,替他铺纸磨墨,又点了一盏纱灯。柯海提起笔,蘸饱墨,却不知该写什么。小绸就笑了:装样吧!这么一激,柯海不由灵机一动,写下两行字: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副楹联本是准备洞房花烛时用的,没用着,便忘了,一忘就是三年,此时却想起来,依然应时应景。两人看着字,是灯照的,还是墨色里本来就有,字迹透出殷红,水盈盈的,就像汪着泪。两人都忘了身上只穿了薄纱单衣,赤足站在地上,不约而同一起打了个喷嚏,方才觉出冷。丢下笔,转身进了被窝,相拥着,柯海都不想去了。小绸反倒要劝他,说些“大丈夫志在四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类的话,半天半天,埋在被子里的那颗头,才不情愿地点了一下。

柯海走时,新宅子刚造好,还在晾漆。一月过去,漆干了,院里阁里重新分派了住所。安顿妥了,申夫人让小绸母女搬西楠木楼住去,小绸却要等柯海回来一起搬。让她去看看,好支使人放东西,摆家什,也不去,怕人以为她急着住新楼,就做出淡漠的样子。有时候不得已走过,抬头看一眼,觉出高大和华丽,但也觉出冷和空,似乎不是给人住的。可能因为新的缘故,镇海他们的楼,一式的样子,位置也是对称的,可就是个住宅无疑。小绸想,等住进去,过上日子,兴许就认它了。可是,柯海什么时候回来呢?阮郎货栈上的船捎回过几次柯海的信,都是写给父亲的。第一封信是在苏州,第二封到了扬州,第三封说要回来,可又来了第四封,说耽搁了,因为有许多人要见,许多地点要游冶。看起来,他过得很得意,但是并没有忘记每每要附一笔,请父亲母亲照应妻女,这就让小绸安心了。

天渐渐冷下来,园子封了。宅子完工,章师傅带了荞麦阿毛回家,申府上冷清下来。小绸就带着丫头在屋里,生一个炭盆,炭灰里埋了花生、核桃、红枣、白果,烤熟了,用长筷子搛在碗里吃。时间在炭火的暖和粮食的香里消磨着,往柯海回家的日子挨近。有时候,小桃和镇海媳妇相邀来串门,带了各自的孩子。阿奎五岁,阿昉只半岁,丫头很是高兴,要阿奎替她砸核桃,又要看婶娘喂阿昉吃乳。与丫头相反,小绸冷冷的,小桃以为嫌自己是姨娘,镇海媳妇却知道其实是对她。免不了的,要算计柯海的行程。镇海媳妇说,无论如何,总是要回家过年。小桃说:倒不见得,维扬那种地方,处处留人!镇海媳妇想拦没拦住,小绸已经变脸:他爱回不回,我和丫头两个人就很好,我们向来喜欢清静,烦人多。话里是嫌她们打扰的意思,这两个走也不好,留也不好。只得另起话头,议论妹妹的嫁娶,因正有新场的杜姓人家,托媒过来。杜家祖上中过进士,做过漕运监司的官,很慕申家的名声。小绸就说:申家有什么名声?不过是显富罢了,就是这一点叫人家看中,所以不顾正出庶出,只要嫁妆。话一出口冒犯两头,小桃是姨娘,阿奎便是庶出的身份;镇海媳妇的嫁妆是出了名的,如此仿佛就只剩嫁妆,没有人品,倒成了诟病。横竖谈不拢,串门的就要告辞。可丫头正拉着阿昉的手,要将攥紧的拳头摊开,看里面藏着什么。拳头摊开,什么也没有,两人都很意外,再将手翻过来看背面,还是没有。大人们就静静地看孩子玩。

下雪了,小绸终究忧郁下来。柯海临走那一夜写的字,小绸收起来,又展开,等他回来亲手裱。不由想起柯海调制浆糊的情景,那么有兴致,那么有耐心。夜里睡不着,打开妆奁,看那一块块的墨。看着看着,忽然嗅到了柯海的鼻息,呵在鬓边,一惊。回头看,房里只有丫头,伏在枕上酣睡。满屋子的绫罗帐幔,都写着柯海给起的字:绸!小绸念着自己的字,忽觉出一丝不祥,这“绸”可不是那“愁”?雪打在窗户上,沙沙地响,响的都是“愁”字。早上起来,鸭四进套院里铲雪,说门前方浜成了一条雪沟,船走在沟里,就好像在犁地。小绸不指望柯海回来了,可柯海偏就在这天夜里回来。船走在太湖,天下起雪,船家再也不肯走,也雇不到车,都不舍得用马。钱先生留下了,柯海一意要回家,结果乘了八抬大轿,几倍的轿钱,一路还要好酒好话哄着轿夫,走一程换一程地过来。黑天白地,只见一乘雪轿停在方浜申家码头,轿夫们齐声大吼叫门。门叫开了,出来一串灯笼,映得雪地像着了火一般。轿里面没有一丝动静,揭开双重轿帘,里面是一堆红花绿叶的乡下被窝,几双手上前去刨出一个人,睡得暖和和的,不知做什么梦,睁开眼就叫了声:小绸!

夜里,相拥着,小绸说:何苦呢?又是冰又是雪,一步不巧,滑到河里喂鱼!柯海就朝小绸身上拱一拱:吃吧,吃吧,你就是那条吃我的鱼!小绸躲着他:哪个人要吃你!哪里躲得开,柯海就像藤缠树样死缠着。小绸就说:既是如此,何不早几日动身?柯海诉苦道:如何走得脱!阮郎的朋友多,都要见我们,一日恨不能排七餐宴。小绸不信:你们有那么大面子!柯海道:并不是我们面子大,是阮郎面子大!小绸哼一声,没话了。柯海就将吃过的宴席在耳边细数一遍,不外乎山珍海味,其中有两样稀奇是特别要说的。一是汤包,小碗大的一个,筷子夹起来,满满一兜汤在晃,一滴不漏,吃起来却要十分在意,一不留神就烫了嘴;另一件说起来很普通,就是鸡蛋,可要告诉端底,准得吓一跳。小绸问:怎么了?一两银子一枚!柯海吓人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小绸愕然摇头。那下蛋的母鸡是用人参喂养的,所以鸡蛋就有一股参的香,大补!小绸说:不如直接吃人参罢了,九曲十八弯,到头还是一个参味。柯海只得解释给她听:好比你带过来的墨,那一款紫草汁浸灯芯熏烟凝成的,泛朱红的暗光,怎么不说直接用紫草汁写成字呢?小绸被他比得有些糊涂,转不过来,又不服气,翻个身说:千山万水,抛家弃口去了数月,就长了吃的见识。柯海说:吃的见识也是见识,总比没有的好。小绸说:好当然好,躲了清闲,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见得让我和丫头两个搬屋子,等着你来住!柯海就说:我这么苦赶,不就为了搬楠木楼,咱们住新楼,也好把院子腾出来!

说了半夜的话,两人都困了,吹灯睡觉。灯灭的那一霎,满屋子橱柜桌案、帘幕被盖在眼睑里活泼泼地一动,小绸忽然觉得不安,一个字跳进心里,就是那个“腾”字。“腾”这边的院子给谁住呢?柯海急慌慌赶回来,是为搬新楼,还是为腾旧院子?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忙着搬住处和过年。过年的事轮不上他们小两口操心,他们只管初二去岳丈家的年礼。半担年糕,半担上好的新米,两匹姑绒,两匹雷州葛布,两斤佘山茶,两斤燕窝菜,一斤檀香,一匣心红标朱,十二刀荆川太史连竹纸。年礼备定了,新房间也安置妥了。燃了几束松枝熏过,驱散了潮气,又用茉莉花干燃了熏几日,满屋生香。柯海走前写的字,这会儿裱好了,挂在楠木楼的迎门地方,底下是新案子,摆了两个官窑瓶子。腊月二十八,就要移床迁居,不料,这天一早就来客人,是钱先生。

柯海乘轿上路的第三天,雪稍下得缓了,钱先生就搭上一条船。船主是皮货商,北边进了货,一万里赶了九千九,阻在锡山太湖里,急着回家过年,说什么也不肯等了。雪下一阵停一阵,船走一程停一程,终于到了上海。钱先生到家,头一件事就是来申家府上,拜见申老爷。柯海得着消息的时候,正帮小绸收拾那些墨盒笔锭什么的,因是小绸的嫁妆,特别上心,要亲自动手,生怕底下人碰坏了。听到钱先生来,柯海手一松,东西落下来,幸好小绸接住,嗔怪说:听到狐朋狗党的名字,魂魄就出窍!柯海辩解说:并没有。小绸赶他:去吧去吧,别砸了东西,大过年的。柯海偏不走,脸却红起来。小绸就不让他碰东西。当地站一会儿,百般无聊的,说了声“去看看”,慢慢转过身去走了。小绸停下手,看他走出院子的背影,心一阵乱跳,觉得事情不好。这不好仿佛是她等着的,这会儿等来了,很奇怪的,反倒踏实了。

钱先生是替柯海牵线做媒的,那一头是苏州胥口一户织工家的女儿,姓闵,今年十五,形状十分乖巧,尤其难得的,有一手好绣活。看这毛头小子正经八百地说着媒妁之言,申明世觉着挺荒唐,但碍着钱先生的家世不好流露,只说:柯海娶妻不过三年,夫妇正在热头上,恐怕无意纳娶。钱先生就笑了:我和伯父说句实话,闵女儿是柯海自己看下的。申明世当然知道是柯海在背地捣鬼,本来是搪塞,却被钱先生说破,倒有些发窘,讪讪地说:既是他看下的,就让他自己做主好了。钱先生就说:纳妾也须是父母之命啊!申明世看这钱先生,几乎是逼他,就觉得从小的劣根还在,不过学着面上端庄而已,好笑又好气。沉吟一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让他向家中大人问候。晓得是逐客的意思,钱先生只得站起身来了。出三重院迎头碰上柯海,两人走到无人处,钱先生将方才的话一一说了,柯海一脸臊色,退缩道:那就罢了!钱先生不愿意了:你要是罢了,我成什么了?专来捣蛋的吗?又说:我看伯父并没有大不愿的,正经地纳进门,又不是寻花问柳。柯海这又稍稍心定,决定去和他娘说。送钱先生到大门口,再转身去找他娘。

没到中午饭的时辰,宅子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柯海要纳妾了。小绸那边,是小桃来告诉的,明显带着庆幸的意思。小绸向来心气高傲,又说过轻视庶出的话。最让小桃羡妒的,是她与柯海少年夫妻的亲昵,是小桃从来、也永远得不到的,现在,终于释然了。看着神神秘秘的小桃,小绸说,她早就知道,不用她费心来传话。小桃讨个没趣,支吾几句,走了。这时,小绸已经平静下来,她将收拾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放回去,着人将搬去楠木楼的家什也一件一件搬回来。好在,钱先生早来一步,要不,床就移到楼上去了。重新挂好帐幔,展平铺盖,柯海的大枕头,换上丫头的小枕头。等柯海从母亲房里出来,张张皇皇回到套院,屋子里已和先前无异。小绸着人将饭菜用攒盒送到屋里来,正喂丫头吃饭。柯海张了几下口没说出话,眼泪却下来了。自此,小绸再不与他说话。

柯海与钱先生,随阮郎去扬州,不是在苏州住了几日吗?闵氏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这一日,风和日丽,船在胥口停靠,岸上已有三乘小轿候着,专来接他们的。上了轿,颠颠地沿岸走一段,下了路,走入一片桑林,桑林后是鱼市,接了米行,再是酱园,然后皮草、绸缎、酒肆,又有一座小庙,虽不是万分的繁华,却也殷实热闹。小小的街镇,巷道纵横,一旦进了巷道,倏地静下来,听得见鸡啄食的笃笃声。巷内台门相连,其中有一扇洞开着,走出人来,到地方了。

闵家世代织工,从苏州织造局领活计,供宫内所用。四边商贾亦来定制,阮郎便是其中一家,也是有几代的交道了。闵师傅是花本师傅,织工中最精密的一道工序。画师的绘本送来,由花本师傅照了图案颜色,分配组织丝线,穿结在花楼。花楼密密紧紧排开一千二百竹棍,行话为“衢脚”,每脚穿一丝。一千二百衢脚以六百对六百错开相交叠,梭子穿行其间形成经纬。丝色调排,花样便现于经纬。柯海与钱先生路上就听阮郎形容,颇觉得神奇,进门不坐,就要看花机。闵师傅着人带去机房,自己陪阮郎吃茶。这台门并不宽,里面却很深,有六七进平房院子。因丝织忌油烟膻气,后三进机房与前三进住宅所隔的一进,庭院就格外的敞荡。石板地上排有几行大水缸,养一种小小的睡莲,花事已尽,还剩最后一二朵,浮在残叶上。庭院两端都垂挂竹篾簟,机房内铺的是一种青砖,本是用于临河房屋,隔水吸潮,用在机房也是取同样性能。三进机房中前后两进,分置着各色大小腰机,正中一进单停一架,置放于离地面二尺高的木架平台。长有一丈六尺,好似一艘船,中间桅帆般耸起一座楼,足有丈余,这就是花机,确实巍峨壮观。柯海与钱先生仰头看去,花楼上正有一双眼睛往下看着来人,原来那里立着一名小厮,年不过十一二,专司提花、理丝、观察。据阮郎说,闵师傅就是从提花小厮做起,直做到花本师傅。两人叹一时,走出来,太阳正当头顶,眼目一眩。金光四溅中,忽见檐廊底下,坐一个小人儿,伏身专注,不知在做什么。定睛一看,是个十四五的丫头,穿得很好,绫子的衣裙,白底上一朵朵粉花。一双细白的手拈着针,凭着花绷一送一递,绣的也是小朵小朵粉色的花。因是俯着头,看不见脸,只看见黑亮亮的鬓发后粉红色的耳轮,柯海不由驻步,微微一笑。闵师傅正走过来招呼吃饭,此一瞬神情被看在了眼里。

本来吃过饭就走的,可闵师傅百般留客,只得不走。饭后,又着人引这两个去灵岩山,闵师傅依然陪阮郎说话。灵岩山传说是吴越春秋时,陆大夫找了民女西施,在此开馆教习琴棋书画,举手投足,称作吴娃馆。如今看不见半间屋,连路都不大好走,又在深秋,景色有些萧瑟。倒是在山脚有一家茶馆,蓬壁草盖,竹椅竹案,沏的是山里的无名的茶,入口亦是无名的香,醇淡清新。坐在窗前,看有人车过往,车上坐着小小的女子,均是小鹅蛋脸,不由想起闵师傅家的绣花丫头,再又想起身后的吴娃馆,早已湮灭于草莽之中,生出千古悠悠的感慨。喝了几道茶,起身返回去,到闵师傅家。闵师傅大约去了机房,阮郎已在卧房内打鼾,睡得很熟。晚上的一餐,又比中午更丰盛和别致,无数的盘碟盅碗,看都不及看就撤下去,再上来新的。全是闵师傅的女人亲自下厨烹制。因中午已经饱食,不觉有半点肚饥,却挡不住美味诱惑,百般为难,直到胃胀。可最后偏偏又上来一道,让人无法释怀,薄如绵纸的面皮子,裹一点嫩红,加上青葱、蛋皮、虾米、昆布丝,好一碗馄饨汤!席间,闵师傅的殷勤也比中午更甚,不停地斟酒劝菜,无限地奉承。柯海陶陶然中,看见几次阮郎送过来的眼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酒足饭饱,接着是一夜黑甜,直睡到天光大亮,就要上路了。闵师傅送了一坛家酿酒与几攒盒的肉菜,让在路上饮用,然后看着他们的船渐行渐远。闵师傅则变成一个光斑,越来越小,终至不见。

风鼓着帆,有些凉,可太阳大好,眼看着金红金红地掠过岸边的柳树林,一点一点上树梢,一跃到了中天。船上多了两名伙计,称阮郎大爷,分明就是阮家的仆役,原来已经换船。这一艘是专从扬州来接人的,舱里的地板漆得通红油亮,窗棂打着小方格,格里镶嵌琉璃,舱盖上也覆着琉璃瓦。伙计点着一具小红泥炉,将闵师傅的菜热了,又温了闵师傅的酒,摆上矮几,供主客三人消磨。

喝了一盅,阮郎问二位,对闵师傅什么印象?钱先生说花机很好,道理明白,可真要做起来,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着手,可见闵师傅是高人。柯海呢?阮郎问道。柯海说不仅花机好,机房院里的几缸睡莲也好,还看见廊檐下一个绣花的女子,活脱是乐府诗的意境。阮郎笑起来:闵师傅果然是高人,一眼看出端倪,本来不相信,说他是多心,不想真有几分道理!柯海很纳闷,痴痴地问:什么道理?钱先生也问什么道理。阮郎拍着手说:这不明摆着?柯海喜欢上人家女儿了。柯海急摆着手,脸臊得通红:不敢不敢,怎么敢初次上门就打人家女儿的主意!阮郎说:并没有说你打主意,是心仪!柯海辩解道:更不得了了,只见了一眼,如何心仪!阮郎说:你看一眼,人家钱先生一眼都没看。钱先生还糊涂着:哪里有绣花的女子?我怎么没看见!阮郎用手指着道:你听!你听!柯海百口莫辩,又觉好笑,只是笑。阮郎就说:承认了吧,罚酒!柯海只得喝酒。

喝罢酒,阮郎附着柯海的耳朵:闵师傅想将女儿给你呢!柯海坐不住了:这玩笑开大了!阮郎按住他:不是玩笑,正经的呢!那女儿是闵师傅的心头肉,倘不是十分器重的人,万不肯给。柯海说:那就给钱先生好了!钱先生说:我倒是想要,可闵师傅不给我。阮郎说:再讲钱先生也没看见过人家。柯海急得不得了,推开面前的酒菜,嚷道:不喝了!不喝了!这两人一并拖住他的手,说:赌什么气啊!不怕亵渎了好好的闺女。柯海动弹不得,只能做出不当真的表情,由阮郎慢慢述说:千万别以为人家女儿嫁不出去赖上身来,闵师傅一直舍不得说亲,反正年纪还小,留几年不怕。可近来苏州城里风传朝廷来江南选妃,凡生得整齐的女孩儿,没说亲的说亲,说了亲的过门,你们没见街上,迎娶一个劲儿的。柯海与钱先生想起昨日下午走过里巷,看见有不少几扇门上贴了红纸,写“于归”二字。柯海此时安静下来,不再挣扎。阮郎继续说:闵师傅这才知道留女儿留出祸了!要真给挑进宫里,岂不是骨肉分离,更害了孩子一生一世。你们知道,三宫六院里多少白头宫女!于是闵师傅托人带话给先前提过亲的人家,不料家家都已说好媳妇,几乎是拉郎配!虽然情急,到底也不舍得随便拉一个人嫁过去!那孩子柯海你是见过的,多么乖巧。柯海眼前出现了廊下花绷前的小女子,耳轮红红的,转过脸来会是如何姣好!阮郎见出柯海心动,加倍劝说,说闵师傅虽只是个手艺人,但世代与织造局交道,是见过世面的,看上去一点不畏缩,不卑不亢,倒要比上海那些小家子人有度量。要论养姑娘,不是深宅大院,却是清门净户,就像贝里的珠子,一点俗不染的,不像大家子,人事交杂,那女儿们面上庄严,内里可称得上泼辣!……就这样好说歹说,阮郎这张嘴,说什么都义正词严。钱先生又一味敲边鼓,自告奋勇保媒。柯海其实没什么不愿意,只是怕得罪小绸。小绸又无权阻止他纳妾,她自己也有理亏的地方,头胎生了丫头,脾性那么不饶人,可他就是怵她呢!一边怵她,另一边又想她。所以,那大雪天,日夜兼程地赶回家,一是为与小绸团聚,二是为了早些过了小绸这一关,好娶闵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