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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放学以后,秧宝宝去了沈溇。她没有告诉蒋芽儿,自己一个人朝着与李老师家相反的方向,向西走去。
这条回家的路,有多少时间没有走了啊!什么都是原样。通往新街的口上,那个修车铺前,依旧放着一个冷饮柜,旁边立一块硬纸板,写着冷饮的种类名称,其中有一种“青苹果”是秧宝宝最经常买的。车铺里,总是聚着一堆人,打麻将。现在,这堆人还在。车铺后面,有几架葫芦,结了大大小小的青葫芦。新街边的工厂,花岗岩的墙壁下,伸缩门前站立的保安,也是原先那一个。再过去些,有个炸油条的还在。日头下一锅热油,凉了烧开,烧开了又凉,不知用了多久,颜色变黑了,炸出的油条也是黑乎乎的,但并不妨碍有人来买他的油条。新街边,原先圈好的宅基地,这时动工了。地基已经打好,墙砌到二层,地里摞着水泥预制板、木料、砖。有几块秧畈出苗了,只一点点绿,却很均匀地布着,看上去,像一张星星网。一切都还是那样,甚至,迎面而来的几个乡人,虽然不是沈溇的,却也是面熟。可是,又好像全不同了。
在路的另一边,也是孤零零地走着另一个人,她就是张柔桑。张柔桑家住张墅,与沈溇相邻。以往,她们俩都是一同去上学,再一同回家。现在,她们疏远了,变成了陌生人。其实,她们彼此都看见了对方,却都装作没看见,各自低头走自己的路。有一些共同的往事此时想起来了,并没有使她们亲近,反而,因为不好意思,更加回避对方的眼光。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已到了西边,所以,她们是迎着太阳走的。两人背着书包,因为书包太重,不得不伸长了细细的脖颈,一步一步迈着,各在路的一边。太阳还有些炫目,却不是刺眼,望出去,万物都笼着一层金。现在,已经看得见沈溇的一排大粪缸了。沈溇里,谁家的鹅娘踱到新街沿上,张望着,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是人粪、鸡粪、鸭粪,在太阳下发酵的酸气味。还有草木灰、柴灰、灶灰的气味。溇头里的臭水气味也传过来了。燕子呢,高高低低地飞着。总是这时候,大燕子教小燕子学飞。要从新街下到土路,转进去了。张柔桑是在下路的一边,秧宝宝则在路的对面,所以就要穿过新街。街上正行驶过来几辆车,秧宝宝很性急地要从车辆中间穿过去。车速很快,一辆桑塔纳几乎擦着了她的脚后跟。张柔桑忍不住大叫起来:当心,夏静颖!
秧宝宝气吁吁地跑到路这边,终于和张柔桑面对面站着了,两人都被方才的一刹那吓住了,心慌得不得了。秧宝宝嘴硬地说:怕他!张柔桑说:只差一点点呢!两人就这么说起话来,一同下了路,走上了一排山墙下的小路。然后,紧接着,她们又沉默下来。在她们分开的这段日子里,许多事情改变了,她们不再有共同的语言。到了一个岔路,这两个昔日的好友,客客气气地分了手,向自己的村庄走去。这时候,秧宝宝已经看得见老屋外面的水杉了。
她走上村道,走过小桥,桥下堆放着白色塑料泡沫块,几乎壅塞了河道。此时正是沈溇最寂静的时刻,在外面上班的人没回来,田里做庄稼的人也没回来,放学的孩子呢,还在回家的路上野呢!有一个女人在埠头洗东西,应该看见秧宝宝了,可并没有与她招呼,兀自洗着。又有一个鹅娘迎面过来,伸长了脖颈,步态很优雅,没有给秧宝宝让道的表示。秧宝宝只得让它。刷了石灰粉、立着水泥柱的新楼房的廊下,也有几个女人,伏在竹匾上,挑拣菜籽。秧宝宝从新楼旁边过去了。新楼后面是一块空场,散落着稻草麦草,几只鸡在草里面刨抓着,弄得一头一身的灰土。空场周围,立着几处旧院,早已人去屋空,只余下残砖断垣,眼看着就要趴下。在这些空院之间,立着秧宝宝家的老屋。
由于四周的一圈水杉,老屋就显得有生气了。太阳光斜穿过水杉笔直的树干,照着院墙,剥落的院墙变得色彩斑斓。树冠葱茏地绿着,围护在院墙上方。天呢,是翠蓝的,停着一些云朵,在水杉顶上一二尺的地方。就在秧宝宝走到跟前的那一时刻,老屋忽然又换了一种颜色,变成一种统一的姜黄色。好像是太阳走动的结果,光线变换了角度,将其中的黄全盘倾出,连秧宝宝也染上了这姜黄的基调。她推门进去了。
公公!她喊道。没有人答应。院子里没有人,晾衣绳上搭了公公的一件蓝布衫,石凳上有公公的两双鞋,一双跑鞋,一双套鞋。几只鸡在地上啄食。她看见屋檐下,爸爸钉的鸽笼,门掉下来了,露出里面藏着的一些说不出来历的东西:一个干瘪的南瓜纽;一颗花石子,上面有着天然的水波纹;一个式样精致的小药瓶。她茫然四面看看,院里的石板地裂出一些新的纹路,里面长出草来,这时,也是姜黄色的。她站了一会儿,走进屋里的穿廊。穿廊左侧,他们原先住的房间上了锁。穿廊的板壁上有一面窗户,望进去,只看见房间中央有一束阳光,翻卷着金黄色的絮状物。大床上的夏布帐幅,静静地垂放下来,婆娑透出床后面依墙而立的大橱。这个大橱变得神秘起来,好像藏着许多幽暗的历史。秧宝宝有些害怕地离开了窗户。右面的房间开着门,在堆放的杂物底下,搭了公公的一架竹床。有一只白木的沙发坯子,翻下来放在了床边,上面铺一张席子。另一边的旧方桌上放了公公的茶缸、半导体收音机、半封绿豆糕,是公公坐着享福的地方。秧宝宝走过厨房,厨房更黑了,简直像一个大黑窟。各样的柴草堆放了半间房,墙壁上更是黑上加黑,灶头也黑了。几乎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只听见苍蝇嗡嗡飞翔的声音。然后,就走出了穿廊,秧宝宝看见了公公。
后院里,一地的瓜蔓藤草中间,公公正在扎一个葫芦架。缀了葫芦的竹支架倒在公公的身上,绿油油的叶片将他的身体全覆盖了,只露出一个头,头顶上冒着汗珠。秧宝宝下了台阶,脚踩在厚厚的藤叶上才发现,豇豆架和番茄架都倒伏在地上,南瓜藤漫无秩序地爬开了,不时结出一个南瓜。在藤叶的缝隙里,伸出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还有几株月季,开着粉红与粉黄的花朵。秧宝宝跑到公公跟前,从相反方向抓住竹支架,拉正过来,让公公腾出手缚牢它。多出一双手,公公灵活多了,也有了力气。他一脚踩住葫芦架的底部,另一只脚后蹬,拉了一个弓步,手在葫芦叶底下飞快地活动,一边在嘴里发着力:格贼娘养的贱胎!
扎好了葫芦架,一挂葫芦矗立在满园藤草中间,孤零零的。可这里、那里,还有月季花呢!合在一起,园子里就有生气了。秧宝宝从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架子上跳过去,跳到园子里的香椿树下。曾祖父、曾祖母,还有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姑婆,他们的石碑上也覆着野草藤蔓。秧宝宝用力扯开,露出了碑上的字。说是碑,其实只是几块粗糙的石头,上面刻着名字。公公跨着走到香椿树下,弯腰摘树根上发出的香椿芽。这时候,秧宝宝已经看过了碑上的字,离开香椿树,去找那口井。井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停了一时,井里的黑忽然破出一个角,有一点光亮进去,微明中看见了井壁上的砖缝,嵌着黑色的苔藓。井底只剩一点水了,铺满了落叶。小水池子里还有水,也铺了半池落叶。这里是天落水,公公就是吃和用这里的水。两级水泥台阶上,搁着公公的一个淘米箩,箩里有白米,还有两棵青菜。
太阳光里的那一种姜黄渐渐地收走了,换来比较透明及均匀的光线。后院里的景物在这细腻的光线之中,显得不那么杂芜,而是很精致。每一缕草叶都变得纤长柔韧,交错在一起,形成美丽的图案。那些肥厚的大叶子边缘都很清晰,有立体感,一叶覆一叶,也排成图案。方才被秧宝宝理出来的,刻了祖先名字的石头,非常洁白地镶在一园绿色中间。身后的香椿树,树干上的褐色斑痕、皱褶,全是井然有序,流淌着舒畅的线条。树冠,可真是大啊!垂垂挂挂着,那绿,又是一种,带些蓝的,莹绿。公公的黑布衫裤,袖是齐肘的,裤管则齐膝,已经洗出了的布筋,这会儿也丝丝可见。公公手里捏了一把葱绿的香椿芽,用根麦草系起来,举着。脚在藤蔓里拔出来,放下去,拔出来,放下去。这一切都是如画的,秧宝宝自己也成了画中人。
草丛里的小虫子活跃起来,咬着秧宝宝裸在裙子下面的腿。不是大口大口地咬,只是小小地叮一口,秧宝宝便用手掸一下,再掸一下。池子里的水面上也有些小虫子,绿色的,还有些飞虫。后院里不知不觉换了朝代,是小虫子的朝代。它们全都出笼了,唱着嗡嗡的歌。在平斜的光线里,它们细小的身躯看得清清楚楚,都带着一点亮,像花的蕊一样,在半空中开放。院墙外边的水杉,叶子成了均匀的暗绿,衬在小虫子的底上,然后,逐渐地,小虫子回复进颜色里去,结束了它的王朝。现在,这一个薄暗的绿色调和了一切,所有的块面、颜色、声音、动态,都变成简练的,单色的线条,平伏在铜绿的画面上,定格了。后院安静下来。
太阳完全走到新街的背面去了,走过沈溇,再要向西边的地平线低下去了,可余光也足够铺陈在地面上。天空由于光、云层和气体的折射,反而变得鲜丽。它略微低垂地笼罩着新街、老街、新桥、旧桥、桥下的水、旧屋的黑瓦、新楼的水泥板,还有豪宅的琉璃顶,这个小镇子的所有景观。虽然是不协调,也还是杂乱,但因被收拢在绚烂的天穹之下,看上去,终是一体的,甚至,唇齿相依。
秧宝宝手里握着一把鲜嫩的香椿芽,急急地向东走着。这是镇上人流最拥挤的时刻,桥上、街上,都是人,往各自的方向去。外乡人都出笼了。趿了鞋,敞了衣襟,悠闲地逛荡着的,就是他们,不当班的那一批。在溽热的工棚里挨过一个下午,这会儿出来凉快了。镇子里变得喧哗。秧宝宝穿过熙攘的街心,耳朵里不是喧声,而是公公方才念的歌谣。公公念的是:状元岙有个曹阿狗,田种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丝九;爹杀猪吊酒,娘上绷落绣;买得个溇,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磡边里种杨柳……公公今天很高兴,因为秧宝宝帮了他,就念歌谣犒劳秧宝宝。公公念得很好,起句和平时的讲白话一样,没有节奏,其实是散板。第二句就更加散了,为了念清这个绕口的数目,公公格外地慢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终于吐光这六个“九”及六个计量单位。后面两句更找不着板眼了,比白话还白话。然后,接下来,“买得个溇”,四个字一出,拍子一转,变成了数板。公公嘎哑的因为耳朵听不见又格外放大的声音,便成了走了腔的嗓音,在这明快的节拍里,奇怪地亢奋着。秧宝宝有点害怕,没听完就跑了出来。可这会儿,耳朵里全是公公的歌谣了。她的脚都好像是踩着那歌谣的拍点,人群也依着这拍点向后退,向后退。
秧宝宝推门进去,这时候,家中竟很安静,客堂里只有小毛一个人,看电视里的卡通片。人,好像都集中到那边房间里去了。秧宝宝走进厨房,将香椿芽放在砧板上,再把空了的菜盒、饭盒、水瓶,放下来,就出来进到阳台,向西边走去。西屋的门里正走出人来,陆国慎走在前边,她男人亮亮竟也在家,走在略后的旁边,手里提一个网袋,装了脸盆、热水瓶。闪闪走在更后边,手里也拿了东西。李老师走在最后边,顾老师在门口就站住了脚,目送着。陆国慎走到秧宝宝跟前,笑着说:再会,秧宝。秧宝宝想问,陆国慎你要去哪里?可因为这些天都是不与她说话的,就不好开口。闪闪催促着快走,快走,就将陆国慎催走了。秧宝宝惶然地站在阳台上,天空沉暗下来,褪成了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