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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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郭秀菊是早已逃离了学校,她确是如逃跑一样奔出了学校。暮色降临时空寂寂的学校叫她害怕,在深深的天井里一帚一帚赶着落叶的小弟伯伯叫她害怕,张达玲灼亮的甚至有几分狰狞的眼睛尤其叫她害怕。她连半分钟也不愿意再留了,可她却还多了个小小的心眼儿,她决不能叫张达玲看出她想逃脱,更不能叫张达玲抓住了她,她觉得张达玲就要来抓她似的。所以,她硬着头皮直等到张达玲走了有五分钟左右,才飞快地跑下了木楼梯,从扫树叶的小弟伯伯身边跑过,跑到大门口也没忘记先探头左右张望了一下。她不知怎么觉得张达玲会躲在门口逮她,乘她不防一把逮住她。她从没见过张达玲这样灼热的目光,这目光叫她感到十分危险。张达玲是那么反常,那么古怪,她是永远理解不了的,她只感到一种可怕的威逼,甚至超过了梅溪小学里所有的故事。当她奔出弄堂,奔上华灯初上的马路,她才轻松下来,她这才想起了她的极不乐意回去的家。她无可奈何地朝着家走,她的家就在这条路的一条后弄里。这条路和张达玲家弄堂所在的马路,正是一个直角,学校就在直角的角上的弄堂里。她家的弄堂是一条更小更窄的弄堂,弄堂里是一些说不出名目的样式简陋的房子,他们一家住了底层朝南的一间。她与弟弟睡一铺阁楼,阁楼是自己家在房间里搭的,阁楼下面便是爸爸和妈妈睡的大床。这张大床几乎是他们家最神圣的东西,床是外婆陪送妈妈的红木床,铺了鲜艳的床单,还有缎面的被子和绣花的枕头。靠了墙,占去房间的一半,一整个房间都因了这床明朗鲜丽起来。她与弟弟常常从阁楼上伸头看下去,那大床在他们黑暗的低矮得坐不直腰的阁楼下显得又温暖、又华丽。为了在这床上发疯打滚,她和弟弟挨过许多责打。只有在生病的日子里,才有可能在这床上与父母一起安眠,那真正是一个幸福的难忘的夜晚,而那余下的一个睡在阁楼的楼板上,鼻尖几乎顶了房顶,真是说不出的凄凉和惨淡。然而,在父母反目的日子里,这小小的矮矮的阁楼,却成了她与弟弟最安全的避身之处。每逢这样的时候,小姐弟俩便早早上了阁楼,蒙在被子里,将全身严严地裹出一身大汗。他们真如两只受惊的小兽,逃避着猎人的追捕,逃也没处逃时,一头扎进了草丛。父亲的凶悍与狂躁,母亲失态的哭泣,叫他们胆战心惊。他们各自蒙了一床被,敛声屏息,然后便蒙蒙地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姐弟俩却不敢互相交流一点想法,甚至对视一眼都惶惶的。他们企图将前一个夜晚忘掉。忘掉算了,却又不会说谎。然而一夜过去,父母的脸色竟又平静得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不仅叫他们疑惑,还觉得父母之间隐了一个什么阴谋。这世界忽然恍惚起来,真伪难辨,只有不加追究才可轻松愉快。幸而他们都是喜欢快乐的孩子,很会逃避现实,很善将不快的事情放在一边,而尽拣那些快活的事情享用。渐渐的,父母间的吵闹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公开,再无须在孩子面前佯装。孩子们倒也轻松下来,不必帮助父母隐讳什么似的,也不必再欺骗自己什么似的,他们不再将被子蒙头了,便也不会再在被子里一层一层地出汗了,他们甚至还有心情去听他们的争吵,从他们的争吵里去了解一些什么。可惜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没有一点经验可供参考,他们又不是肯思考的孩子,不会穷加追究,他们只能抓住一些片言只字。然而,天长日久,这些片言只字因出现频率过密,反复的提示之中,竟也显出了意义。慢慢的,他们却也在这些争吵中受了教育,得了知识,似懂非懂了。他们竟比他们同年龄的孩子多掌握了一些字眼,比如“姘头”,比如“小白脸”,比如“倒贴”之类的。这时候,他们才真的有点明白,他们这一个家要靠不住了。至于一个家靠不住了终究会怎么,他们一无所知,他们只是无端地生出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情。生活好像敷衍似的,过一日算一日,一切都是暂时的,暂时之后还有什么是永久的,他们并不去想。他们不是爱动脑筋的孩子,他们什么都不愿想,只是快乐地度着眼前的日子。因为他们没有为将来分出心去,全心全意地度着眼前的日子,所以他们的日子似乎比所有人都快活,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如他们会玩,会乐,会疯。他们真正是世界上最最快活的孩子。父母对他们不再注意,他们便也不注意父母,他们与父母之间彼此都卸下了责任似的,于是他们是真正的轻松了。

她走在华灯初上的马路上,看着橱窗里五花八门的东西,用一只手指挖着鼻孔。橱窗的玻璃上映出她的面影,她并没注意,只看着印了她面影的玻璃后面的东西——时髦女装,女鞋,蛋糕做成的花篮,等等。灯光在她身前身后都很辉煌,她在很辉煌的灯光里一步一步向家挨着。既然家里不甚愉快,她便尽可能地拖延,既然她除了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便终于也一步一步地挨着。再没有比她更会逃避面对现实,或者直面地逃避现实了,她有如一个将逃避与直面相结合的专家,很得意地度着日子。

而她不知道,在她拖延着的时候,家里爆发了一场空前的争吵,父亲竟打了母亲,他打了母亲!母亲宣布从此再也不进这个家门,她从此回了娘家。没有目睹这一个场面是郭秀菊的幸运。如她这样小小的年纪里,以那样喜欢快活的性情,亲眼目睹这一个惊天动地的场面,真不知会如何地损害她的自我调节得极好的身心健康。她也不知道,从此,她的没有母亲的生活,将永远地开始了。她是什么都不知晓。当她终于走进家门时,家里是格外的宁静着,父亲不在,母亲也不在,弟弟一个人在方桌底下用烂泥做弹弓的子弹,很勤奋的,流了一脸一身污浊的汗水。问他吃过饭吧,他摇头,再问爸爸妈妈在哪里,他也摇头。她便去后边五家合用的灶间里找饭吃,煤炉早已熄灭,碗橱里只有半碗什锦酱菜,还有半锅冷饭。她挖了点冷饭,再泡开水,热水瓶竟也空着,她就只好吃冷饭了。看她吃饭,弟弟便也饿了,丢下烂泥,与她争饭吃,她不让,叫他自己去挖。弟弟很不甘心地要将一口唾沫吐到她碗里,她躲着,险些碰翻了桌子。弟弟这才老实下来,自己去了灶间,将那冷饭连锅端了来。两人的胃口都出奇的好,因没有什么菜,便把白饭吃出了香甜的滋味,不知不觉,竟把半锅冷饭全吃尽了。吃罢,她就爬上阁楼睡觉,弟弟接着做了一会儿烂泥子弹,也爬了上来,两人立刻进入了梦乡。他们比以往任何一天都睡得更早,也睡得更沉,好像潜意识里已有了不祥的预感,而急急地找到地方避难了。没有比他们更快乐更甜蜜的梦乡了,他们总能够及时地隐退到其中,犹如两个快乐的居士。

这时候,他们的父亲正愤怒地徘徊在南市一个叫作九亩地的地方,一条曲折的狭弄里。他就像一头困在笼中的怒狮,他几乎要将他的头朝那斑驳残败的矮墙上撞去。女人的娘家就在那弄底最后一个门里,他是追着女人来到这里,却被岳丈的一家挡了出来。那是极庞大繁复的一家,仅小舅子就有五个。他们将他逼到墙角,要他当众给女人下跪道歉。他们不容他说一句道理,他们说他所说的每一句道理,都是对那女人的造谣和诬陷,他们对他说道那句天下共知的道理: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弄堂里所有的人都跑了出来,高高兴兴地围观着,犹如看一场西洋景。他与他女人之间最后的脆弱游丝般的维系便在这围观中彻底地断了。从此,他们真正地分在了两下,无论他再做多少努力,终究是徒劳无益。可此时此地的他却并不明白,他已陷入了绝境,却还眼巴巴地期望着女人会幡然醒悟,会念起他们的旧情,此外,他还有一个极可怜的愿望,那便是女人家里连一张地铺的空位也挤不下了,并且,五个兄弟如狼似虎,时时提防出嫁的姐妹回来占了便宜。女人也许会回家,如若女人还会回家,那么,一切尚有希望。这一点虚拟的希望竟使他激动了一阵。可是小弄尽头那扇残破的木门里没有一丝动静。月亮早已当头高照,一整条弄堂都静默着,每一扇破门都紧闭着。他想着,黄昏时,从那些残破的门里忽然间涌出那么多的人,每一扇窗口里都挤满了人头,屋顶上都爬上了人,将瓦片踩得咯吱咯吱响。这么多的人就像是变戏法似的涌满一条弄堂,转眼间,又变戏法似的全隐没,隐没在那一排又矮又破的门后,那门后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呢?他忽然想起了这九亩地上的一些传说,这地方从前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如今虽改变了许多,却留下了一些传说。他紧张起来,这静默里似乎埋伏了危险,月光邪恶地照亮了鳞次栉比的屋顶,房屋那样紧密的一丛一丛立着,每一丛屋顶都是从另一丛屋顶上升起,屋顶下极小的窗洞里很幽深地透出光亮。他似乎被包围了,他只有抽身逃跑,他觉得转瞬间,从那层层叠叠的屋顶下又会跑出无穷无尽的人围了他站住,端着饭碗,大口地扒着饭,狞笑着大口地扒着饭围了他站住。这一个夜晚,女人是不会回来了。

男人从深深的狭弄里逃了出来,他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胸膛里怀了一颗几乎要炸开的心跑到了马路上。昏暗的路灯下,慢慢地走着行人,看上去总是蹊跷。他快步跑了过去,要去搭他的回家的汽车,车站设在幽暗的行道树间,站牌下默默地立着人影,动也不动。他喘喘地收了脚步,喘喘地立着。他又沮丧又激怒,精疲力竭,心里忽而升起复仇的热望,忽而又卷起温存的期待。当他终于到了家时,家是空空寂寂的一个家,门开着,灯亮着,方桌下是一片排列成方阵的泥丸,犹如等待阅兵的军队,阁楼上静得连鼻息声都没有了。他首先是冲过去,将那等待阅兵的方阵踩了个稀烂,然后就将手边任何能够拿到的东西朝地上扔去。然而,任何声响都惊动不了他们,任何袭击都攻不破他们的梦乡。直到他们清晨醒来,爬下阁楼,看见那房间里可怕的景象,先是弟弟哭了,为了他殉了节的“军队”,然后她也哭了。一地破碎的玻璃瓷片,终于传递给了她一点可怕的消息。她终于去猜测那一个夜晚里发生过了一些什么事情,她竟也疑惧起来。幸而她能够及时地哭泣,哭泣使她的疑惧得到最有益的出口,她不必将它们关闭在心里忍受折磨了。他们尽情尽意地哭着,一边用眼睛扫视着房间。床上只剩了父亲自己,蒙了头一动不动。他们便更大声地哭,希望唤起他的注意,或能略微给一些解释。他果然动了起来,从被窝里伸出手,在压在被上的衣服上摸着,摸到了口袋,掏出一毛钱,半斤粮票,嘶哑着声音叫他们自己去买大饼吃,然后又进了被窝。虽然没得到任何解释,可是早饭却意外地有了着落,他们立即止了眼泪,将那一毛钱和半斤粮票拿在手里仔细地翻看了一回,然后便小声商量着买些什么,最后决定各人买一只三分钱的咸大饼,余下的四分钱则买一根油条,将一根油条破成两半,每人便有了一副完整的大饼油条。这样商量好了,两人就很满意地出了房间,呼吸里还残留了一些轻微地哽咽。两个孩子走出门去,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他要去捉奸。这一项决定的作出,其实是将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与情感都扼杀了,可他全然不知,只当他是全力地拯救。

她与弟弟走出家门,向弄堂口的油条铺子走去,一路上珍爱地看那张钞票与粮票。弟弟的小手搭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同她一起欣赏。也大约是从这一刹那开始,他们姐弟间不知不觉生出了相濡以沫的情感,她先将弟弟安排在油条锅前的队伍里,自己则去排另一个买筹子的队伍,等她买到了筹子,弟弟这里刚好排到。他们拿了两只大饼,将那一根油条小心地撕成两条,夹在大饼里,吃了起来。这是比平日更好的早饭,他们平日的早饭总是泡饭,大饼和油条是节日里才有的事,而今日却轻易地得到,实是意想之外的事。她让弟弟一个人回去,自己直接去了学校。她很喜欢这样一边走去上学一边吃着如此丰盛的早餐,这真是非常美好的路途,每个孩子都在羡慕地看她,她便将一切都忘了。这一日,她是比以往任何一日都快活无比的。当她得意得几乎忘形的时候,却看见了张达玲。张达玲严肃着小脸,正朝她严峻地走来。她不由得有点心虚,收敛了一些。她虽然毫不以为她前日的行为是背信的行为,她甚至远不能了解“背信”二字真实的含义。可是张达玲却强使她承认了她背信的行为,张达玲强迫她去了解“背信”二字的含义。张达玲无须说一句话,她以她一整个人向她表明这些,她无法抗拒张达玲对她的裁决。于是,当她向她走来的时候,她竟也相信自己很无耻地做了叛徒,不禁自卑起来。可是张达玲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走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她便松了一口气,继续玩乐,直到上课铃响。

这一天,张达玲一直没有与她说话,她并没觉着惋惜,甚至还觉得侥幸。当初,她向张达玲主动表示友好的时候,并非出于对张达玲特殊的兴趣,只不过天生地喜欢搬弄是非,多嘴多舌而已,她没料到从此她便让张达玲攫住了。她的多嘴多舌搬弄是非总要给她带来麻烦的。她希望张达玲能放开了她,她虽然年幼无知什么都不懂,可她却能感觉到张达玲的友谊里的威逼的力量,她怕这力量,这使她沉重,她可是最最不愿意沉重的孩子。于是,她便有些暗暗地怀恨张达玲,认为是她妨碍了自己的快活,她有点想躲着她。岂不知这时候的张达玲是伤透了心。她将她们的友谊看得极重,她是全心全意,忠诚无比。然而她是大大地小题大做了。当她走进教室之前,心里其实并没有准备惩罚郭秀菊,她只是要责问她为什么没有守约。郭秀菊自然是要解释,无论怎么解释,她都愿意接受,她都原谅她。可是,她走进教室,看见郭秀菊那头发黄黄得很柔和的小脑袋,不知怎么忽地涌起一股委屈的情绪,鼻子都有些发酸,她再不可能走上前去责问,她一句话也问不出口了,她不能这么轻易地饶过她了。这一刹那,她的心情十分复杂,复杂得连自己都茫然失措了。她自己没有觉察到,她不知不觉地开始在任性了。她竟任性起来。她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人,与她亲爱到可以任性的地步,她与每一个人都保持了隔阂,而自觉地约束自己的性情。而她是非常渴望与人接近并且亲爱,她匆匆忙忙地,急不可待地选中了一个人,那便是郭秀菊。她不知道她是选错了。郭秀菊可以与任何人接近,甚至亲爱,可是一旦需要对这亲近负起一点责任的时候,她便宁可放弃了。她最不愿负责任了。

她为她摆脱了张达玲而暗暗高兴,她以为她已经摆脱了张达玲。其实她是高兴得太早了,张达玲决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张达玲是在惩罚她呢,张达玲是在以绝交的威胁惩罚她呢!她却在侥幸得不得了。张达玲渐渐有些坚持不下去了,她渐渐地不想惩罚了,可她心里却存着一丝极不现实的妄想,妄想郭秀菊能够主动地向她解释,无论什么样的解释她都接受。岂不知她是白白地指望一场。到了下午最后一堂课了,她焦躁而又沮丧,坐立不安,心里充满了绝望的感觉,她以为她立即就要失去她唯一的朋友了,她将这小小的黄头发的小姑娘当作了“朋友”,这“朋友”二字对这小小的黄头发的孩子是太过庄严,也太过光荣了。而她则为这孩子折磨得要死,下课铃“当当”响起的时候,她便彻底地败下阵来,她决定投降了。

郭秀菊背着书包,与其他孩子一起呼啸着向教室门口涌去。其实,一旦冲出这教室,她便要为难地考虑她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回家还是不回家,如不回家又将在哪里,这一系列恼人的问题就在教室门口等候着她。可是,因所有的孩子都为了放学而欢欣鼓舞,她便也不能舍弃这欢乐,否则,便像吃了亏似的。她也要和大家一起欢欣鼓舞,不管她放了学后有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她是连下一分钟的事都懒得去想,并因为下一分钟就要不快活,她便要加紧在这一分钟里加倍地快活。因此,下课铃响起的那一刹那,是谁也没有她激动,谁也没有她快活,她兴奋无比地合着人群涌向门外,却叫张达玲拦住了,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她几乎已经将张达玲忘了,她以为她是已经过了关了。她便愣了,怔怔地看着张达玲。她那怔怔的样子很叫人心疼地可怜着,带了一种虔诚的愧悔的表情,张达玲被感动了。可她一点不知道张达玲已经感动,依然怔怔着。然后,张达玲开口了,她的脸依然绷着,没有一点表情,她毫无表情地说道:

“你怎么跑掉了?”

她晓得她是躲不过去了,只有回答了。就在她张嘴的那一瞬间,她还没有想好应该说什么,可是一开口却十分流利地撒了个谎。她说:“我其实是等你的,可是小弟伯伯来检查教室,把我赶出去了。”

“原来是这样!”张达玲恍然大悟,心里仿佛落下一块石头,立即轻松了。

她原来还打算继续解释,可没料到张达玲这么容易就相信了她。她不会想到她的谎话不仅为她自己解了围,也为张达玲解了围。她这么轻易地过了关,心里反有些不踏实,因此对张达玲的态度就格外的亲热,张达玲没有料到这一日的结束会是这样美好,心里充满了忠诚的感激。她郑重地邀请郭秀菊同她一起去幼儿园接她的弟弟。郭秀菊突然之间有了去处,自然是欢欣鼓舞,欣然与她前往。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亲密无间,郭秀菊很习惯地将手搭在张达玲的肩上。她有些害羞,她不习惯这样亲昵的动作,可却十二分地感动,心潮起伏。

她们两个小小的人儿在午后三点钟的阳光下,穿行在行人之间,电车当当当地快活地奔驶着。这时分,有一个男人在另一条马路上走着,紧紧尾随着一个女人的背影。他跟着她上车,下车,穿街走巷,她如一尾鱼似的灵活,常有一些出其不意的转折。他牢牢地盯了她,守了一段距离,他将她失落了几回,最终又将她找回。男人跟踪着女人的时候,心里非常非常难过,他不明白其中屈辱与苦痛的意味,因他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且头脑简单,他只是极端极端的恼怒,他恼怒地一路走一路拔着自己的头发,他自己都不晓得他是在拔头发,他本是头痛欲裂,一丛一丛黑发连根拔起的痛楚早已泯灭在那剧烈的头痛与心痛之中了。他恼怒得盲目起来,他甚至无法懂得他行动的意义,他耳边莫名其妙地响着他那凶悍的小舅子的一句话:“捉奸捉双”,于是他便去捉了。这时候的阳光明媚得出奇,犹如一个成熟了的女人,怀了许多用心而温柔地照拂着。

郭秀菊的这一个夜晚,是一个很和平的夜晚,父亲在方桌上喝着闷酒,她与弟弟在阁楼上,探出小半个身子,就着房间的灯光,折着纸鹞,许许多多的纸鹞下着许许多多的纸蛋,他们扯动着纸鹞的尾巴,蛋便下了下来,一直下到父亲的酒杯,父亲用筷子默默地将“蛋”捡了出去,他们便笑。他们的笑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十分清脆。

从此以后,他们开始过一种没有母亲的生活。父亲是无比的沉闷,夜里常常很晚回来,如果回来得早,便埋头喝酒,并不与他们搭讪,房间里充满了劣质白酒的刺鼻的气味。他们几乎要忘记父亲的声音,父亲几乎也退出了他们的生活。现在,只有小姐姐和小弟弟了。她学会了淘米烧饭,甚至炒菜,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她接过了整个的家政,她脖子上套了一把钥匙,书包里有一只塑料的钱夹,放着一个月的伙食费。她竟能管理这样一大笔钱财,不仅令人羡慕,也令人吃惊。她常常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打开来,取出三分钱或两分钱,买一包甜萝卜干或者一包盐金枣,甚至是一毛钱一包的奶油话梅。她渐渐学会节省下菜金买自己喜欢的零食,她吃的零食越来越昂贵,有雪茄巧克力,有水果蛋糕,有三色小冰砖,甚至还请张达玲吃了一次生煎包子。张达玲与她坐在马路对面一条弄堂口的合作食堂里,等着生煎包子揭锅,心里充满了犯罪的感觉。她紧张地注视着弄口过往的行人,像是一个正在行窃的贼。她越是不安,郭秀菊越是骄傲,忙着去找小碟子,倒上米醋,又取筷子又取调羹,如同回了家似的。忙完这一切,她便将两只油腻腻的竹筹子笃笃地敲着桌子,显出一副十分潇洒的姿态。然后,生煎包子起锅了,腾腾的热气弥漫了半条弄堂,在这热气的遮掩下,张达玲才稍稍心安。一边吃着包子,她一边在心里筹划,如何酬报郭秀菊的厚待,无奈她是一支多余的铅笔也拿不出来。而郭秀菊受了张达玲感激不安的神态的鼓舞,越发地洒脱,张达玲都有些招架不住了。然而,只有郭秀菊自己明白,她的钱夹是越来越空虚,入不敷出,有了大亏空。起初,她并没有想到借钱这一个垫补亏空的办法,是别的孩子向她借钱,因而启发了她。全班都知道她的金库的秘密,便开始向她借钱,从借四分钱买棒冰一直到借五毛钱订《少年报》。然后,她也开始借钱了。一旦开始借钱,她便发现了其中的优越,她顿觉宽解了许多,再不必受约束,这月借,下月还,下月借,下下月还,她以为从此有了生财之道,更放开了手用,且放开了手借。她不会算账,她不知道自己的欠款是越积越多,简直是债台高筑了。借给她钱的有同班同学,隔壁邻居,同学的邻居或者邻居的同学。然后,便有人向她讨债了,讨债自然使她发愁也发急,可是一旦避开了讨债的,她依然是轻松愉快并且慷慨大方的。她从来不知道那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的俗话,她是躲一日便有一日的快活,一日一日地躲下去,她的快活真是没有尽头的了。然后,她很快地便得了一个绰号,叫作“女骗子”。

这期间,父亲一直不懈地进行他的追踪,个中的艰险,唯有自己明白。他是一肚子的苦水,只能往肚里咽。他从不知道他的孩子们在怎么度着日月。女人再没有回来过,他已不再存着女人回来的希望,他的希望早已在这一日一日的追踪里,一点一点粉碎了。他却渐渐明白了他行动的意义,这是一个报复的目的,目的日渐明确,这几乎成了他生活的目的,他的生活全因有了它才一日一日地过了下来,他无望的生活是因了它才有了希望,他是因了它才没有彻底地沉沦。

郭秀菊成了全校皆知的“女骗子”,她渐渐地失去了朋友,在她渐渐失去了朋友的时候,这才真正地感受到了张达玲的友谊,尽管是那么浅薄的一个头脑,心灵却还是管用的。当张达玲成为她唯一的朋友,并因此受了株连遭到白眼的时候,她竟然也感到了不那么轻松的负疚。而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张达玲是真正地骄傲起来,因她们的友谊承受了如此艰巨的考验而激动不已。她的骄傲将人们的白眼更夸大了,她是在人们投向白眼之前就早早地傲岸起来,并由此而十分幸福地悲哀与愤怒。她总是故意地挑选生活里较为严峻的一刻,再加以无意地渲染和放大,然后迎面上去,接受锻炼和考验。而生活里往往缺乏严峻的一刻,而更多平凡琐细的时间,她便会荒不择食,制造了误会。如果她能够了解到郭秀菊的真实处境里的真实人性,她便要大大失望,可惜以她偏执的头脑是无法领会郭秀菊浅薄的秉性。其实,这世界上,最不相投,最不相通,最不相合的莫过于她们两个人了。可是,歪打正着,她们却是真正地有了友谊,这友谊是真实的,无论组合它的理由有多么荒谬,这时节,她们几乎是生死不渝了。张达玲原本就是孤独的,郭秀菊到了此时此刻才孤独,她们又互相促进了对方的孤立,弄到最后,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只剩了她与她。她们日益亲密,她们彼此说了许多知心的话,当她们彼此说着许多知心话的时候,那时刻竟真的有些庄严起来。

这时候,郭秀菊做梦也不会想到,父亲与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在一个隆冬的深夜里,父亲历经整整一年的追踪,终于在郊区的一间破屋里逮住了那个幽会的女人。那破屋里住了一个瘫痪多年的老人,老人头顶上的竹爿搭成的阁楼,几乎被纷沓的脚步踩塌。老人在几乎踩塌的阁楼下面,直着嗓子的叫声,在旷野里传了很远。郭秀菊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父亲如何地将她母亲拖下阁楼,拖过半条寒冷的公路;她不知道母亲如何地掩护那个陌生男人逃跑,独自承受父亲以及她的兄弟们暴怒的拳脚;她不知道她的父亲有多么坚韧,她的母亲有多么勇敢,那个无名无姓的老人的叫喊在旷野上传了很远。她只是在一个放学了的午后,在门口烟纸店里划算着如何用五分钱买两种零食的时候,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叫住了。她奇怪这个陌生的女人竟知道自己的名字。那女人很和蔼地朝她笑着招手,要她跟她去,她便跟了她去。她跟她穿进一条弄堂,走进一扇后门,后门里是一个灶间,灶间里坐了她的妈妈。妈妈拉过她哭了,她也哭了。母女俩哭了很久,然后妈妈抬起脸,擦了一把眼泪,从一个布兜里掏出糖和饼干,还有一块钱,塞在她手里,一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爸爸和妈妈要离婚了,她和弟弟也要分开,一个跟爸爸,一个跟妈妈,弟弟小,就跟妈妈,她跟爸爸吧。她听着这些话,不很明白,只是见妈妈难得的温柔,并且泪水涟涟,自己便止不住地啼哭,一边啼哭,一边点头,一口应承下来。两人又哭了一回,妈妈便将她推出了后门。她一个人沿着陌生的弄堂走着,心里茫茫然一片糊涂,糊糊涂涂的非常伤心,眼泪成串成串地流下脸颊。这一夜,父亲没有回家,她和弟弟睡在阁楼上,她将弟弟拉到自己的被窝里,抱着他睡。两人这么紧紧偎依着,心里温暖了许多。弟弟睡得很沉,她也睡得很沉。

这一日终于到了,她和弟弟随着父亲上了法院,她又看见了妈妈。妈妈坐在一条长凳上,远远地漠然地看着她,不与她说一句话。她脑子里轰轰然一片,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到了这里,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不敢看父亲,也不敢看母亲,她只是紧紧地牵着弟弟的手,弟弟的手也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她终于感到了不安。她不习惯这沉重压抑的气氛,这气氛压迫着她,使她非常不舒服,她盼望这一切早早结束,正当她以为要结束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问她,有人朝她俯下身子地问她:愿意不愿意跟爸爸。不知是因为什么,就在这一刻里,她的脑子突然开了窍,她忽然明白了,她忽然明白了这一个问题的含义,以及她将作的回答的含义。她后悔了,后悔她对母亲所做的允诺,她反悔了,她不愿跟父亲,她要跟母亲,她哭着,嚷着,她哭着嚷着地看见了妈妈泪水涟涟的眼睛,听见随了她哭将起来的弟弟的声音,感觉到父亲在粗暴地拖她,扼住她小小的手腕。她想起她每天早上提了篮子去菜场买菜被人挤散了小辫踩掉了鞋,她想起炉子灭了她要生炉子,炉子的烟熏得她满脸是泪,她想起了她的无望偿还的债务,她想起同学们叫她“女骗子”“女骗子”,他们当了她面说道这是女骗子,小心骗了你的钱!没有母亲的这一年凄惨的生活忽然在这一刻里涌上了心头,她哭得都累了。最后,是以摸彩来解决这一场公案。似乎是凭了母亲的孩子的本能,她与弟弟同时伸向了其中一个纸团,最后,她让了弟弟。她将这一个纸团让了弟弟,而抓了那一个,她终将她的选择让给了弟弟。弟弟手里展开的纸上写着一个“母”字。

奇怪的是,这天晚上的月亮是格外的圆。她偷偷地溜出了家,虽然她并不需要偷偷摸摸着,因为不会有人看见她。她偷偷跑出家门,站在弄堂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撒开脚步沿着马路跑去,跑过马路拐角,直跑进张达玲的弄堂。她摸进月光还未抵到的后弄,摸到张达玲家门口,扒了糊上报纸报纸又撕去的窗户朝里张望,张达玲正在洗碗。张达玲发现她后,十分惊讶,她不等张达玲说话,拉着张达玲就跑。张达玲也不问,跟着她跑,两人一直跑进马路拐角处的石库门弄堂,跑到梅溪小学跟前,躲在深深的石库门洞里,郭秀菊抱住了张达玲,张达玲也抱住了郭秀菊,两人都哭了。

她竟也哭了,她的坚冰一般的心融化为溶溶的春水,她紧绷着的疲惫而紧张的心松弛下来,她坚壁着的心扉上启开了一道缝,月光和日光便可从这缝里渗漏,给她一些抚慰。她不知道郭秀菊为什么哭,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是郭秀菊柔和的小手抚着她的颈脖,她就哭了。

两个孩子躲在深深的门洞里轻轻地哭泣着,月光悄悄地移到了她们的身上,她们不知不觉都长高了一截,她们不知不觉都已是十岁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