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开方巧言间小白 掌门妙语释齐东
却说开方跟随小白三年，事事亲为，侍奉至诚，深得小白欢心。这三年来，开方也通过多种途径得知了齐东的身份，又有之前阻挠齐东求娶墨契之事，深怕齐东一旦恢复身份会对自己不利，却始终没有机会有所行动。如今因墨穗入葬一事，小白与齐东的关系开始降温，没了墨穗做中间传话人，父子之间往往难以直接对话。
开方见小白有愁容，便说道：“君上继位二十多载，灭谭、伐遂、攻鲁、救郑，海内诸侯咸服；今又拯燕于亡国之际，除令支、孤竹之患，中原诸国莫不叹服。君上能成就如此霸业，何也？微臣不甚明了，还请君上示下。”
小白素知开方伶俐，怎么会不知道成就霸业的原因，心下狐疑，但还是回答了开方，且看他有何话可说。
小白说道：“寡人能有此霸业，乃是历代先君励精图治，做好基础；寡人又招贤下士，文有管仲、鲍叔牙，武有成父、齐东，更兼有天子爱佑。故可成此霸业！”
开方忙道：“君上所言极是！以微臣所见，能臣良将各朝各代均有，惟君主贤明为要。君主不贤，即使比干忠心也被剖心；君主贤明，即使伊尹奴隶之身亦可成就成汤！”
开方一番话下来，说的小白极为受用。小白也顾不得开方有什么居心，继续听他说道：“微臣认为，除了君主贤明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循天道、恪周礼。”
小白一听，立刻说道：“寡人向来以天子为尊，以恪守周礼为己任，难道寡人做的还不够吗？”
开方忙跪下道：“君上上奉天子、下循周礼，自然是天下诸侯之楷模！然而君上常坐国君之位，近年却有以亲情乱周礼之兆，微臣私以为君上当霸业万年，不想因此而衰落，故而冒死以谏！”
小白听了立刻站了起来，刚欲发怒，又想到开方是在劝谏自己，为霸业长存为念，故而令开方站起来接着说。
开方站起来，整了整衣服，说道：“周室自东迁以来，先有平携二王争位，后有王子克之乱，再有王子颓僭越称王，周室日益衰落。何也？盖先王宠爱幼子，违背周礼给予宠爱过多而致。”开方偷偷看向小白，却见小白颓然坐下，若有所思。
开方又说道：“诸侯亦是如此，郑国何等强大，周郑互质，诸侯莫敢不服！然而段叔恃宠而骄，险些让郑国大乱，之后郑国更是一蹶不振，直至拥立天子、杀死子颓以后被天子赏虎牢关以东才复强大，然再无先时之光辉。”
小白听着，默默说道：“你说的是齐东之事吧？”过了半晌又说道，“齐东是长子，方才你说的都是幼子受宠之事。”
开方说道：“君上，长幼有序，嫡庶有别！齐东是庶出，又是长子，曾助子颓攻周。然而他与君上亲情之份淡然，若立他为公子甚至太子，何人可以作保他不会再行出子颓攻周之事来！”
小白一听到“子颓攻周”之事来便勃然大怒，这件事是齐东的黑点，不能重提。开方见小白发怒，便又跪下磕头不止。
小白知开方是为自己考虑，说道：“不必如此！寡人知道你的苦心了！”言罢，小白站起身来，由寺人服侍回内殿去了。
小白一行走一行想：“开方所言不无道理，齐东实力夯然，又与寡人不亲，行起事来，除成父等几人，何人敢拦？假如立他为公子，内帷之中更无敌手！不如保持现状，诸将还可与其掣肘，即使他有不轨之心，亦有阻挡之将，岂不两便！”
想到这里，小白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准备令人封孙阳为下大夫，齐东则不赏不罚。
命令还没有传达下去，管仲知道了，便劝道：“君上，齐东有功，不赏不罚将有损您的威名。如君上确实不想赏赐他，不如让他做长城的监工。臣打算沿泰山修建一段齐鲁之间的长城，用以防范鲁国。”
小白听了，不解地问道：“仲父，近年来我齐国与鲁国关系密切。这次北伐山戎，鲁侯还特意慰问过齐师。就算齐鲁有嫌，也是寡人继位初的那段时间，齐鲁之间曾经爆发了乾时之战、长勺之战、乘丘之战。然而，斯时齐鲁不睦，仲父尚不提修建长城之说；而今齐鲁睦邻友好，仲父却要建起长城来，何也？”
管仲笑笑，说道：“君上，事情还没到来之前就做好准备，比仓促准备要好很多。况且，君上继位之初，国内尚不稳定，仓禀也不够充实，即使有心修筑长城也无财力。目今之下，放眼天下，诸侯富庶无超越齐国者，兵士勇猛鲜有比肩临淄者，我们此时修建长城，也无人敢反对，这正是最好的时候；假若哪天齐国不幸衰落，再谈修建长城，既无财力，也会被鲁国反对，悔之晚矣！”
小白觉得有理，便封孙阳为下大夫，齐东为长城监工，然后帅师返回临淄。
燕侯一路相送小白，不觉过了燕国、齐国之间的国界线。
小白说道：“周礼云：诸侯相送不过境。燕侯盛情，小白铭记于心。从今往后，齐国、燕国就以此为界吧。”小白说着，就让管仲与燕侯交割名册。
燕侯听了，更为感动，说道：“齐侯之大国风范，燕国上下莫不佩服！日后但凡有用的着燕国的地方，齐侯尽管吩咐！”
小白与燕侯又聊了许久，才继续上路而去。齐东见小白封孙阳为下大夫，而自己只是一个修筑长城的监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见小白送了燕侯土地，心里觉得别扭，一路无语。
齐师从燕国回齐国，正好路过麦丘。这麦丘是小白流亡时的第一站，正是在这里碰到了康黑臀。二十多年后故地重游，小白不禁有很多感触。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一如当年逃往时的夏季，小白无限感慨。尚未说几句感慨的话，小白就见车撵前跑过一只白鹿。
小白一指，说道：“快！追上那只白鹿，寡人要打猎！”护卫们赶紧策马来追，意图从四面包抄过来，迫使白鹿调头，方便小白打猎。
然而，那白鹿的速度奇快，护卫们竟无一人能追的上。小白见状，有些不悦，坐在车上发呆。
管仲见状，对齐东、孙阳说道：“两位深得君上垂青，还不快去追白鹿，以报君上知遇之恩？”
齐东听了管仲的话，心里有些不悦：“做监工也算是知遇之恩吗？”
尚不及多想，齐东早被孙阳拉着，一人一马往前追去。孙阳便骑马边在马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匹马就像狗一样在地上嗅了几嗅，然后抬起头，往东南方向追去。齐东见状，知道孙阳驯马有道，定是能追上白鹿，也就跟了过去。不过盏茶工夫，孙阳果然在一条小溪旁发现了白鹿。
待齐东赶过来的时候，孙阳早就用马鞭套住了白鹿的脖颈。两人见白鹿被缚，就要招呼小白等人过来。这时，却有一个人走过来，说道：“何人来此，要抓我白鹿？”
齐东、孙阳循声望去，却见是一个老人，白胡子、白头发，又穿着一身白衣裳，气质超然，即使没有蔽膝和佩玉在身，也有一番君子气度。
齐东见状，忙下马拱手行礼，说道：“晚辈唐突，不知白鹿有主人。只是齐侯狩猎到此，见到白鹿，就让我等前来探路，因此才有此景。”
老者说道：“年轻人，既然知道白鹿是我的，那就放开它吧。”
孙阳说道：“放开它简单！只是齐侯要打猎，点名要白鹿，放了它，我们兄弟如何交差？”
老者说道：“小伙子，你尽管放了它就行，我自有办法应对齐侯。”
孙阳听罢，有些犹豫，便看向齐东。齐东心想：“既然老者说有办法应对齐侯，那就不会有假。我且看他如何应对。”想到这，齐东冲孙阳点点头，孙阳会意，收回了马鞭。白鹿没了束缚，登时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老者，便撒开腿跑进麦田，一会就没了踪影。
这时，小白也驱车来到小溪边，见齐东、孙阳两手空空，心下失望。
只听一个声音传来：“齐侯可是寻那白鹿？”
小白循声望去，是那个老者，又听老者继续说道：“那白鹿是上天的使者，特来送寿给齐侯的。齐侯不可围猎于它，否则就会连这送的寿一起消失了。”
齐东、孙阳听了，觉得老者这是胡说八道，用这样的话来搪塞国君，国君怎么可能信？
管仲听了，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小白听了老者的话，居然没有生气，还高兴地问道：“白鹿送寿？寿为几何？”
老者哈哈一笑，捋着胡须说道：“天机不可泄露！老夫只能告诉齐侯，你的阳寿只会比我长，不会比我短。”
小白一听，更来了兴趣，问道：“您贵庚几何？”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我今年八十有三。”
小白听了，更是高兴，便说道：“那寡人可否请老人家为我祝寿呢？”
老者说道：“祝寿需要酒樽，齐侯酒樽在哪里？”
小白赶紧让人拿出酒樽，又让人寻一空地，摆上几个案几，在案几后面铺上地毯，请老者入南座。
小白在北面坐下，与老者对案，其余如管仲、齐东、孙阳等，则分坐东、西面。老者坐毕，便举杯进酒，拜了又拜，说道：“使吾君长寿，金玉是贱，人民是宝。”
齐东听了，心想：“这老者是劝齐侯招贤纳士而轻钱财，这一点齐侯做到了，除了我，其他人有才能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封赏。”想到这，齐东也顾不得礼仪，自己举杯喝了一爵酒。
小白说道：“你祝的好哇！寡人听受了。”
老者又捧杯进酒，说道：“使吾君好学士，而不恶问；贤者在侧，谏者得入。”
齐东听了，又寻思：“好学士，尊贤士、谏者，齐侯也做到了，只是除了我吧。”想到这里，齐东又要独自饮酒，却在举爵间看到了管仲正冲自己举爵，也就冲他举起酒，然后用袖子挡住脸，喝了下去。
小白听了老者的话，高兴地说：“好极了，看来我是碰到大德之人了，请老人家再祝一下如何？”
老者又捧杯，拜了拜说道：“无使群臣百姓得罪于君，无使吾君得罪于群臣百姓。”
齐东听了，在心里咂摸了一番这句祝语，心下想道：“臣不得罪君，君不得罪臣！看来我这个臣得罪了君，才致如此吧。”想到这里，齐东尚未举爵，又见管仲冲自己举爵。齐东照旧回礼，又见孙阳冲自己举爵，也回了礼，旋即用袖子挡住脸，一饮而尽。
小白听了老者的话，心里想道：“君臣互不得罪，这里面有抱怨的成分呀！难道说他在暗指齐东得罪了寡人？也不能呀，毕竟他们之间也不认识。这句祝词比不上前两句好，还是让他改一改吧。”
想到这里，小白说道：“老人家，寡人觉得这祝语不妥，改一改吧，重新给寡人说一句！”
老者却说道：“齐侯要是不满意前两句祝语，我还可以换一换。这一句，是最好的祝语，不能换呀！”说着，老人居然流下了泪水，继续说道，“希望君主仔细思考一下，这一祝词还在前两句之上呢！我听说儿子若得罪了父亲，还可以让姑母向父亲求情，父亲也就原谅了儿子；臣子若得罪了君主，还可以让亲近左右向君主求情，君主也就赦免了臣子。然而君主得罪了臣子，那就没人求情了。以前，夏桀得罪了商汤，殷纣王得罪了武王，至今都没被原谅，也无需再被原谅了！这都是君主得罪于臣下的例子，还请齐侯一定要收下。”
小白听后，深受启发，当即把老者扶上自己的车撵，亲自驾车赶回了临淄，又当着所有大夫的面拜他为麦丘邑大夫。
齐东见自己长城监工的官职太过尴尬，又想起小白可以大手一挥就把齐国土地送给了燕国，甚至凭借三句话就封老者为大夫，唯独不封自己，再联想母亲下葬时小白的怨怒情景，以及当年烛之武帮助郑厉公复位而无赏赐，就大概猜到了小白对自己有所忌惮。
齐东目今并无娶妻，最亲的母亲也已去世，真是了无牵挂，不如辞了这长城监工，仗剑走天涯，人生岂不快活！
齐东这次没有说走就走，而是好好规划了下自己的未来行程：先是就近去历山派游历一番，再去鲁国、宋国、陈国、许国、楚国，再到卫国、郑国和成周，渡过黄河去看看秦国，再就是霍国、魏国、虞国、耿国、虢国，最后到达晋国拜会重耳。
做好了打算，齐东禀告小白道：“君上，目今已无战事，况长城监工之职委实有些枯燥，臣下恐能胜任。微臣本意打算守孝三年，然孤竹人并无此例。微臣想，逝者最愿意看到的是生者继续安稳地活下去。微臣年少既有游历天下之愿，却总有他事阻挡而不遂意；目今恰有此良机，何不去追逐自己的梦想？而且，游历之中必有人问我的故乡及生平之事，我且在回答他的话时宣扬君上的霸业，岂不美哉！”
小白自从听了开方之言，本就想着怎么让齐东解除军职，现听到齐东自愿去职远游，岂有不愿意之理？小白当即赏齐东百金，以做游资；另赐仆人三名，以做扫尘服侍之用。齐东谢恩而去。
齐东带着侯子黔和三个仆人，先往历山而来。历山是泰山余脉，舜帝曾在此耕种，历山派就是尊奉舜帝的门派。齐东拾阶而上，不时会看到历山弟子练功，从头须发白者到牙齿尚未长全的孩子，个个精神奕奕，练武声不绝于耳。齐东见此情景，不禁心驰神往，手痒起来，随即让侯子黔捧上佩剑，也操练起来。怎奈疏于操练，又不熟悉各路剑法，早日有过操练也是学学皮毛、不求甚解、浅尝辄止，所以没过多长时间，就累得气喘吁吁，也就停下来找到一处山石坐下休息。
齐东一边擦汗一边说道：“行走江湖，还要一技傍身的，看来是时候学点功夫了。”说到这里，齐东忽然有点怀念起聂兕来，自己如果有点功夫的话也是拜这位仁兄所赐，否则真是懒得学。看来，外界的压力是自身行动的动力，没有外界的压力，自身终会在碌碌无为中度过，从此饮憾终身。想到这里，齐东站起来说道：“此番游历列国，我必当习得一身武功，不可成为碌碌无为的人！”
“哈哈！好志气！齐东将军如不嫌弃，历山派中所有剑法均可学习，不知意下如何？”历山派掌门姒伯徒从山门走出，正好听见齐东立此宏愿，便赞赏道。
齐东闻此，忙起身拱手道：“齐东不知高低，时年三十岁尚未学成一门功夫，已经属实惭愧！更不敢妄谈志气！”
姒伯徒说道：“我与将军素有缘分，从将军尚未出生时我们几人就与令堂自历山回救孤竹，如今想来已经三十年了！然而将军已然是征伐令支主帅，我还是一个江湖混迹者，岂不更加惭愧！”
齐东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前辈果然会安慰人，虽然事实并非如此，晚辈还是释然了不少！多谢！”说罢，两人挽手同进山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