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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铨赋第八

《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彩摛文,体物写志也[一]。昔邵公称[1]:“公卿献诗,师箴瞽赋[二]。”《传》云:“登高能赋[2],可为大夫。”《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总其归涂,实相枝干。故刘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3]。至如郑庄之赋《大隧》[4],士蔿之赋《狐裘》[5],结言短韵,辞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6]。及灵均唱《骚》[7],始广声貌。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8],而拓宇于《楚辞》也[9][三]③。于是荀况《礼》[10]、《智》,宋玉《风》[11]、《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客主以首引,极形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12]。汉初辞人,循流而作:陆贾扣其端[13],贾谊振其绪[14],枚[15]、马播其风[16],王[17]、扬骋其势[18];皋[19]、朔以下[20],品物毕图。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21],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22]。若夫京殿苑猎[23],述行叙志[24],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既履端于唱序[25],亦归余于总乱[26]。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写送文势。案《那》之卒章[27],闵马称“乱”,故知殷人缉《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环域,雅文之枢辖也。至于草区禽族[28],庶品杂类,则触兴置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四]

观夫荀结隐语[29],事数自环;宋发夸谈[30],实始淫丽[31]。枚乘《兔园》[32],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33],繁类以成艳。贾谊《鵩鸟》[34],致辨于情衷[五];子渊《洞箫》[35],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36],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37],迅拔以宏富。子云《甘泉》[38],构深伟之风;延寿《灵光》[39],含飞动之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及仲宣靡密,发篇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40]。太冲[41]、安仁[42],策勋于鸿规;士衡[43]、子安[44],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45],缛理有余;彦伯梗概[46],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六]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睹,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差玄黄,文虽杂而有质,色虽糅而有仪,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47],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实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48][七]

赞曰:赋自诗出,异流分派[八]。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抑滞必扬,言旷无隘。风归丽则,辞翦稊稗。

【注】

[1]邵公:《国语》:召公曰: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典,史献书,师箴,瞍赋,矇颂,百工谏。(按:邵公,原本作“召公”。)

[2]登高能赋:《汉·艺文志》:传曰:不歌而颂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

[3]古诗之流:班固《两都赋序》:赋者,古诗之流也。

[4]郑庄:《左传》:郑庄公感颍考叔之言,与武姜隧而相见。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5]士蔿:《左传》:晋献公使士蔿为夷吾城屈,不慎,置薪焉。让之,退而赋曰: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6]未融:《左传》:明夷之谦,明而未融。

[7]灵均:屈原字。《史记》:屈原,名平,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8]诗人:《艺文志》:春秋之后,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

[9]拓宇:《西京杂记》:相如曰: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艺文志》: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作赋以风。(按:拓,原本校云“疑作括”。)

[10]荀况:《史记》:荀卿,赵人,名况。著有《礼赋》、《智赋》。

[11]宋玉:宋玉《风赋》,见《文选》。《钓赋》,见《赋苑》。

[12]杂赋:《艺文志》:秦时杂赋九篇。

[13]陆贾:《艺文志》:陆贾赋三篇。

[14]贾谊:《艺文志》:贾谊赋七篇。

[15]枚:《艺文志》:枚乘赋九篇。

[16]马:《艺文志》: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

[17]王:《艺文志》:王褒赋十六篇。

[18]扬:《艺文志》:扬雄赋十二篇。

[19]皋:《艺文志》:枚皋赋百二十篇。

[20]朔:《汉书》:东方朔有《皇太子生禖》、《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

[21]成世:《两都赋序》:武宣之世,言语侍从之臣,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

[22]兴楚盛汉:吴讷《文章辨体》:古今言赋,自骚之外,咸以两汉为古,盖非晋魏以还所及。

[23]京殿:《文选》《两都》、《二京》、《灵光》、《景福》之类是也。苑猎:《上林》、《甘泉》、《长杨》、《羽猎》之类是也。

[24]述行:《北征》、《东征》之类是也。序志:《幽通》、《思玄》之类是也。

[25]履端:《左传》:先王之正时也,履端于始,归余于终。

[26]总乱:王逸《楚辞注》:乱,理也,所以发理词指,总撮其要也。极意陈词,文彩纷华,然后结括一言,以明所起也。

[27]那之卒章:《国语》:闵马父曰: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其辑之乱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

[28]草区禽族:《艺文志》:杂禽兽六畜昆虫赋十八篇,杂器械草木赋三十三篇。

[29]荀结隐语:《荀子·礼赋》注:言礼之功用甚大,时人莫知,故假为隐语,问之先王。

[30]宋发夸谈:《文选》:宋玉有《高唐赋》、《神女赋》、《好色赋》。

[31]淫丽:《艺文志》:扬子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

[32]兔园:《汉书》:枚乘,字叔,游梁,梁客皆善属词赋,乘尤高。兔园,苑名。《赋苑》有枚乘《兔园赋》。

[33]上林:《司马相如传》:相如请为天子游猎之赋,赋奏,天子以为郎。亡是公言上林广大,侈靡多过其实。

[34]鵩鸟:《贾谊传》:谊为长沙傅三年,有鵩飞入谊舍,止于坐隅。鵩似鸮,不祥鸟也。谊既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

[35]洞箫:《王褒传》: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

[36]两都:《后汉书》:班固,字孟坚,上《两都赋》,盛称洛邑制度之美。

[37]二京:《后汉书》:张衡,字平子,永元中,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

[38]甘泉:《汉书》:扬雄,字子云。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讽。

[39]灵光:《后汉书》:王逸子延寿,字文考,游鲁,作《灵光殿赋》。蔡邕亦造此赋,未成。及见延寿所为,遂辍翰。

[40]仲宣、伟长:《魏志》:王粲,字仲宣。徐幹,字伟长。《文选》:曹子建《与杨德祖书》曰:昔仲宣独步于汉南,伟长擅名于青土。

[41]太冲:臧荣绪《晋书》:左思,字太冲,欲作《三都赋》,乃诣著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遂构思十稔,门庭藩溷皆著纸笔,得句即疏之。赋成,张华见而咨嗟,都邑豪贵竞相传写。

[42]安仁:《晋书》:潘岳,字安仁,弱冠辟司空太尉府,举秀才,高步一时。所著有《耕藉》、《射雉》、《西征》、《秋兴》、《闲居》、《怀旧》诸赋。

[43]士衡:臧荣绪《晋书》:陆机,字士衡,与弟云勤学,声溢四表。机妙解情理,作《文赋》。

[44]子安:《晋书》:成公绥,字子安,少有俊才,口吃。张华一见,甚善之。时人以贫贱,不重其文。仕至中台郎。著有《啸赋》。

[45]景纯:郭璞,字景纯。《晋中兴书》曰:璞以中兴王宅江外,乃著《江赋》,述川渎之美。

[46]彦伯:《晋阳秋》:袁宏,字彦伯,《赋苑》有袁彦伯《东征赋》。

[47]读千赋:桓谭《新论》:余素好文,见子云善为赋,欲从之学。子云曰:能读千首赋,则善为之矣。

[48]雕虫雾縠:扬子《法言》:或问:吾子少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

【评】

[一]【纪评】“铺采摛文”,尽赋之体;“体物写志”,尽赋之旨。

[二]【纪评】似“箴”字下脱一“瞍”字。(按:师箴瞽赋,原本作“师箴赋”。)

[三]【纪评】“拓”字不误,开拓之义也。颜延年《宋郊祀歌》:奄受敷锡,宅中拓宇。李善注引《汉书》虞诩曰:先帝开拓土宇。(按:参见本篇“注[9]”。)

[四]【纪评】分别体裁,经纬秩然。虽义可并存,而体不相假。盖齐梁之际,小赋为多,故判其区畛,以明本末。

[五]【纪评】《鵩赋》为谈理之始。

[六]【纪评】篇末侧注小赋一边言之,救俗之意也。

[七]【纪评】洞见症结,针对当时以发药。

[八]【纪评】此“分歧异派”,非指赋与诗分,乃指“京殿”一段、“草区”一段言之,而其语仍侧注小赋一边。(按:异流分派,原本作“分歧异派”。)

【补注】

“赋者铺也”二句:详案:《毛诗·关雎序》:诗有六义,二曰赋。《正义》曰:赋者,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详谓屈原、荀卿之赋,庶几似之。其后皆不免如彦和所云“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矣。又云直陈其事,不譬喻者,皆赋辞。案彦和“铺采”二语,特指词人之赋而言,非“六义”之本源也。

“传云登高能赋”二句:详案:语见今《毛诗·定之方中传》。《正义》:大夫,臣之最尊,故责其能。黄注引《汉书·艺文志》。彦和先引《毛传》,后言刘向云云,系分别言,不以“不歌而颂”语归之《传》也。

拓宇于楚辞:黄疑“拓”作“括”。纪云:拓字不误,开拓之义也。颜延年《宋郊祀歌》:开拓土宇。李善注引《汉书》虞诩曰:先帝开拓土宇。(按:参见本篇“注[9]”、“评[三]”。)

繁华损枝:详案:《战国策·秦策》:木实繁者披其枝。

【阐说】

“六义附庸”四字极确。《三百》以写意为主,比兴辅之,铺陈事物,非所贵也,故比之附庸。

郑庄、士蒍,直是偶然冲口而出,以达意耳。非特与后世赋殊,与《三百》之赋亦别。

诗有赋义而鲜铺陈,比物托景,取足达意,寥寥不繁。屈子始纵辞骋气,远说天神,词多于意,讽喻遂隐,故曰:“受命诗人,拓宇楚词。”然后世宫殿田猎,大敷厥词,拓之过大矣。宫殿田猎等作,尤于“六义”无关,直沿苏、张说形势之余意,而泽以屈、宋之词采耳,于经史子皆无所当也。词赋之别出为类,竟与六艺、诸子并立,盖非屈子所及料也。屈子直是一子。客主仿于诸子,声貌起于荀、屈。

彦和区分两派,抑小扬大,在当时固是正论。然赋之托始,荀、屈为先。述行序志,屈固开先,庶品杂类,荀实创始。若京殿苑猎,则古无其体,创自汉京。以论先后,小者当先。屈子《橘颂》,亦同荀体;贾谊《鵩赋》,实步后尘。要以托意幽微,非尚雕琢。正平《鹦鹉》,茂先《鹪鹩》,犹有兰陵遗意。齐、梁纤体,固属当矫,然不可究流而忘源也。

“拟诸形容”四句极妙,实物固然,虚象亦是。故《远游》、《天问》,莫非张狐见鬼之遗意,而《鹪鹩》、《鹦鹉》,亦《鸱鸮》、《黄鸟》之嗣音也。

谈理始荀子《礼》、《智》两篇,不始于贾生。

宋玉《笛赋》已陈声貌,特未如子渊之穷变耳。

孟坚温雅雍容夷犹,平子拟之而气厉节壮。各有所长,盖难强同也。

有质有本,即讽喻之意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