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骚第五[一]①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1]!固已轩翥诗人之后[2],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3]?
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4],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5],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固以为②,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羿、浇[6]、二姚[7],与《左氏》不合;崑崙、悬圃[8],非经义所载;然其文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王逸以为[9],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翳[10],则“时乘六龙”[11];崑崙流沙[12],则《禹贡》敷土;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传;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鉴而不精,玩而未核者矣!
将核其论,必征言焉。故其陈尧、舜之耿介[13],称禹、汤之祗敬[14],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15],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16],云蜺以譬谗邪[17],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18],叹君门之九重[19],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乎《风》、《雅》者也。至于托云龙[20],说迂怪;驾丰隆[21],求宓妃;凭鸩鸟[22],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23],夷羿毙日[24],木夫九首[25],土伯三目[26]: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27],从子胥以自适[28]: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做,乱而不分”[29],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30],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于经典者也。
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31],而词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旨,亦自铸伟辞。《骚经》、《九章》[32],朗丽以哀志;《九歌》[33]、《九辨》[34],靡妙以伤情;《远游》[35]、《天问》[36],瑰诡而慧巧;《招魂》[37]、《大招》[38],耀艳而采华;《卜居》标放言之致[39]③,《渔父》寄独往之才[40]。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自《九怀》以下[41],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42];其衣被辞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苑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二];则顾眄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43],假宠于子渊矣[44]。
赞曰:不有屈平,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采烟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
【注】
[1]离骚:《屈原列传》:原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王甚任之。上官大夫谗之,王怒而疏屈平,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
[2]轩翥[三]:班固《典引》:甘露宵零于丰草,三足轩翥于茂树。注:轩翥,飞貌。
[3]楚人多才:《左传》:惟楚有才,晋实用之。
[4]淮南:《汉书》:淮南王安好书,武帝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
[5]蝉蜕:《淮南子》: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
[6]羿浇:《离骚》: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注:羿,有穷之君,夏时诸侯也。因夏衰乱,代之为政。娱乐畋猎,信任寒浞,使为国相。浞杀羿而取羿妻,生浇,强梁多力,纵放其欲,不能自忍也。
[7]二姚:《离骚》: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注:有虞,国名。姚姓,舜后也。昔寒浞使浇杀夏后相,少康逃奔有虞,虞因妻以二女。
[8]崑崙悬圃:《天问》:昆仑悬圃,其尻安在?注:崑崙,山名,其巅曰悬圃。
[9]王逸:《后汉书》:王逸,字叔师,为侍中,著《楚辞章句》,行于世。
[10]驷虬乘翳:《离骚》: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11]时乘六龙:《易·乾》彖辞。
[12]崑崙流沙:《禹贡》:崑崙析支渠搜。又曰:余波入于流沙。《离骚》:忽吾行此流沙兮。
[13]陈尧舜:《离骚》: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14]称禹汤:《离骚》:汤禹俨而祇敬兮,周论道而莫差。(按:禹汤,原本作“汤武”。)
[15]讥桀纣:《离骚》: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16]虬龙:《涉江》:驾青虬兮骖白螭。注:虬螭,神兽,宜于驾乘,以喻贤人清白可信任也。
[17]云蜺:《离骚》: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蜺而来御。注:飘风,无常之风,以兴邪恶。云蜺,恶气,以喻佞人。
[18]掩涕:《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
[19]君门:《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注:阃闼扃闭,道路塞也。
[20]云龙:《离骚》: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注:言己德如龙,可制御八方;己德如云雨,能润施万物也。
[21]丰隆求宓妃:《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注:丰隆,云师,一曰雷师。宓妃,神女也,以喻隐士。
[22]鸩鸟媒娀女:《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注:有娀,国名,谓帝喾之妃,契母简狄也。配圣帝,生贤子。以喻贞贤也。鸩,运日也。羽有毒可杀人,以喻谗贼。言我使鸩鸟为媒,以求简狄。其性谗贼,还诈告我,言不好也。
[23]康回倾地:《天问》:康回凭怒,地何故以东南倾?注:康回,共工名。怒触不周山,地柱折,故倾。
[24]夷羿毙日:《天问》:羿焉彃日,乌焉解羽?注:淮南言尧时十日并出,草木枯死,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说文》:彃,射也。(按:毙,原本作“彃”。)
[25]木夫九首:《招魂》: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注:有丈夫一身九头,强梁多力,从朝至暮,拔大木九千株也。
[26]土伯三目:《招魂》:土伯九约,其首觺觺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注:土伯,后土之侯伯也。其貌如虎,而有三目,身又肥大,状如牛也。
[27]彭咸:《离骚》:愿依彭咸之遗则。注: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投水而死。则,法也。
[28]子胥:《橘颂》: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
[29]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招魂》句。注:言恣意调戏,乱而不分别也。
[30]娱酒不废沉湎日夜:《招魂》句。注:言昼夜以酒相乐也。
[31]博徒:《信陵君传》: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
[32]九章:王逸曰:屈原放于江南之野,复作九章。章者,著明也。言己所陈忠信之道甚著明也。
[33]九歌:王逸曰:昔楚南郢之邑,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歌乐鼓舞,屈原因为作《九歌》之曲,托以讽谏。
[34]九辨:王逸曰:宋玉,屈原弟子,闵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按:九辨,原本作“九辩”。)
[35]远游:王逸曰:《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
[36]天问:王逸曰:《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写愁思。
[37]招魂:王逸曰:宋玉怜哀屈原厥命将落,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
[38]大招:王逸曰:《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屈原放流,恐命将终,所行不遂,故愤然大招其魂。又曰《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小山之徒,闵伤屈原,虽身沉没,名德颇闻,与隐处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章其志也。
[39]卜居:王逸曰:《卜居》者,屈原之所作也。原放弃,乃往太卜之家。卜以居世,何所宜行。
[40]渔父:王逸曰:《渔父》者,屈原所作也。渔父避世时遇屈原,怪而问之,遂相应答。
[41]九怀:王逸曰:《九怀》者,王褒之所作也。怀者,思也。褒读屈原之文,追而愍之,故作《九怀》以裨其词,遂列于篇。褒,字子渊。
[42]枚、贾、马、扬:《汉·艺文志》:楚臣屈原离谗忧国,作赋以讽,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辞,没其讽谕之义。又《贾谊传》:谊为长沙王太傅,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43]乞灵:《左传》:愿乞灵于臧氏。长卿:《汉书》:司马相如,字长卿。
[44]假宠:《左传》:君若苟无四方之虞,则愿假宠以请于诸侯。
【评】
[一]【纪评】《离骚》乃《楚词》之一篇,统名《楚词》为《骚》,相沿之误也。词赋之源出于《骚》,浮艳之根亦滥觞于《骚》,“辨”字极为分明。
[二]【黄评】酌奇玩华而失坠真实者,李昌谷之歌诗也。故曰:“少加以理,则可奴仆命《骚》。”
[三]【纪评】班固一条失注,王逸一条亦失注,此并列在《楚词》,而失之目睫。
【补注】
①辨骚:纪云:《离骚》乃《楚词》之一篇,统名《楚词》为骚,相沿之误也。详案:周中孚《郑堂札记》云:《史记·太史公自序》:屈原放逐,著《离骚》。又云:作词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汉书·迁传》:屈原放逐,乃赋《离骚》。皆举首篇,以统其全书。据此,彦和亦统全书而言。纪氏殆未审也。
②“班固以为露才扬己”至“王逸以为”云云:详案:今俱见洪兴祖《楚辞章句补注》后。纪氏谓班固、王逸二条失注,此并列在《楚词》,而失之目晓。案淮南《离骚传》亦见《楚词章句》。
③卜居标放言之致:详友丹徒陈祺寿云:《论语·微子》篇:隐居放言。《集解》引包咸云:放,置也,不复言世务。《卜居》云: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故彦和以“放言”美之。案此句下云“《渔父》寄独往之才”,亦言渔父鼓枻而去,独往不返也。陈说甚确。
【阐说】
淮南所论,妙达微词,孟坚之言,过于深刻,托事比物,岂必经常哉。叔师但取词句相似,附合经义,渺乎小矣。汉宣、扬子,皆为阿好,高低失当,莫持厥中。
洪庆善谓彦和所摘“荒淫”,乃宋玉,非屈子。然所讥“谲怪”、“狷狭”,固甚当矣。且此篇虽名《辨骚》,实论楚词。洪氏扞卫灵均固可,于本文无害也。
“朗丽”,由于气强而达,惟屈子然。宋、景而下,多无病而呻,故不及也。失真坠实,不独后人为然矣。
“论山水,言节侯”,词赋敷陈之祖。“叙情怨,述离居”,词赋哀伤之祖。
以骚该《楚词》,沿太史公,未可非也。
首论经骚,乃述文体,见诗教之源流。自《明诗》至《谐讔》,皆《诗》之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