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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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圣第二[一]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辞矣。

先王声教,布在方册;夫子文章,溢乎格言。是以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此政化贵文之征也。郑伯入陈,以立辞为功[1];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2]:此事绩贵文之征也。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3]:此修身贵文之征也。然则志足以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4],秉文之金科矣[5][二]①

夫鉴周日月,妙极机神[6];文成规矩,思合符契。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贬[7],丧服举轻以苞重[8],此简言以达旨也。《邠诗》联章以积句[9],《儒行》缛说以繁词[10],此博文以该情也。《书》契决断以象《夬》[11],文章昭晢以效《离》[12],此明理以立体也。“四象”精义以曲隐[13],“五例”微辞而婉晦[14],此隐义以藏用也[三]。故知繁略殊制,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四],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不唯好异”。故知正言所以立辨,体要所以成辞,辞成则无好异之尤,辨立则有断辞之美。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五];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

颜阖以为[15],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虽欲訾圣,不可得也。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天道难闻,且或钻仰;文章可见,宁曰勿思?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

赞曰:妙极生知,睿哲惟宰。精理为文,秀气成采。鉴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千载心在。

【注】

[1]立辞为功:《左传》:郑子产献捷于晋,晋人问陈之罪,子产对之。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哉!(按:立辞,原本作“文辞”。)

[2]多文举礼:《左传》:宋人享赵文子,司马置折俎,礼也。仲尼使举是礼也,以为多文辞。注:举,谓记录之也。

[3]情欲信辞欲巧:《礼记·表记》篇文。

[4]玉牒:左思《吴都赋》:玉牒、石记。注:玉牒、石记,皆典策类也。

[5]金科[六]:扬雄《剧秦美新》:金科玉条。注:谓法令也。言金玉,佞辞也。

[6]机神:《易》: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按:机神,原本正文作“机神”,注文作“几神”。)

[7]褒贬:杜预《春秋序》:春秋以一字为褒贬。

[8]丧服举轻苞重:如举缌不祭,则重于缌之服,其不祭不言可知;举小功不税,则重于小功者,其税可知。皆语约而义该也。(按:苞重,原本作“包重”。)

[9]邠诗[七]:《诗传》:周成王立,年幼不能莅阼,周公以冢宰摄政。乃述后稷公刘之化,作诗以戒,谓之豳风。

[10]儒行:《礼记·儒行》篇:哀公问曰:敢问儒行?孔子曰: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悉数之乃留,更仆未可终也。

[11]象夬:《易·系辞》: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12]效离:《易》: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项安世曰:日月丽乎天而成明,百谷草木丽乎土而成文,故离为文,又为明。(按:效离,原本作“象离”。)

[13]四象[八]:《易·系辞》:易有四象,所以示也。朱子《本义》:四象,谓阴阳老少。

[14]五例[九]:《春秋序》: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二曰志而晦。三曰婉而成章,四曰尽而不污,五曰惩恶而劝善。

[15]颜阖:《庄子》:哀公问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曰: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夫何足以上民?

【评】

[一]【纪评】此篇却是装点门面。推到究极,仍是宗经。

[二]【纪评】此一段证实征圣,然无紧要。

[三]【黄评】繁简隐显皆本乎经,后来文家偏有所尚,互相排击,殆未寻其源。

[四]【纪评】八字精微,所谓文无定格,要归于是。

[五]【纪评】通人之论。作文如此,乃无死句;论文如此,乃为神解。

[六]【纪评】注为王莽而言,此引以赞孔子,则不必存“佞辞”一句。当引李善注曰:言金玉,贵之也。

[七]【纪评】《诗传》非根柢。

[八]【纪评】彦和之时,尚不以阴阳老少为“四象”,此真郢书而燕说矣。

[九]【纪评】此杜预《春秋传序》,不可谓之《春秋序》。

【补注】

金科:黄注:扬雄《剧秦美新》:金科玉条。注:谓法令也。言金玉,佞辞也。纪云:注为王莽而言,此引以赞孔子,则不必存“佞辞”一句。当引李善注:言金玉,贵之也。详案:“言金玉”一句,乃黄注自下己意,《文选注》实无此文。纪谓不必存,似混此语为善注矣。

精理为文:详案:王僧达《答颜延年诗》:珪璋既文府,精理亦道心。

【阐说】

有道而后有圣,有圣而后有经。欲言“宗经”,不得不先言“征圣”。

“志足而言文”,即理立干、文结繁也。“情信而词巧”,辞立其诚,不妨以诡变出之也。

举简言四端,极精。言多则诚反伪,故简以达。文单则变不备,故博以达。然简或出乎咀含,博有生于反复。立理不烦多说,树一义而坚实不颇。藏义不贵显言,涉旁趣而迂回善入。

抑者,柳宗元所谓抑之欲其奥也。引,引之欲其畅也。

随时、会通,柄于义理而词气随之。

《论语》简奥,《孟子》疏达,先圣后圣,岂有异揆。故曰:“征之周、孔,文有师矣。”

“精义曲隐,微辞婉晦”,乃文家要诀,不显出之,不暴出之,所谓无易由言也。恐人疑此旨悖于“正言”、“断辞”,故辨明之。

“征圣”者,以圣言为准也。纪氏以为装点门面,未识《宗经》、《征圣》二篇之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