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南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夏,吕祖谦从东阳风尘仆仆来到建阳,在群山环翠的寒泉坞与庐墓守孝的朱熹相会,切磋论学。旬日之后,一部由两位理学大师携手合编的著作,完稿于寒泉精舍,那就是被后世视为“圣学之阶梯”、“性理诸书之祖”的《近思录》。
《近思录》为朱、吕二人共同编纂,这是有晦庵自序、东莱题词及其他文献灼然可证的。而且吕祖谦为此用力不小,并非徒挂虚名。但自明清以来,人们却似乎更愿意把《近思录》作为朱熹的学术成果去研读。有清康熙朝理学名臣张伯行在《续近思录》自序里就这样认为:“自朱子与吕成公采摭周、程、张四子书十四卷,名《近思录》,嗣是而考亭门人蔡氏有《近思续录》,勿轩熊氏有《文公要语》,琼山丘氏有《朱子学的》,梁溪高氏有《朱子节要》,江都朱氏有《朱子近思录》,星溪汪氏又有《五子近思录》,虽分辑合编,条语微各不同,要皆仿朱子纂集四子之意,用以汇订朱子之书者。”虽说乾隆间四库馆臣曾为吕氏正名,认为此乃“后来讲学家力争门户,务黜众说而定一尊,遂没祖谦之名,但称‘朱子近思录’,非其实也”,但不少学人仍一如既往。近代国学大师梁启超在三十年代曾为《清华周刊》拟写过一份《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在入目的《近思录》条下,就干脆免提吕祖谦之名,而独署以“朱熹著”。比较公允的说法是二人的作用有主次之别:《近思录》的编定是以朱熹为主,吕祖谦的助编并不妨碍《近思录》是一部典型的程朱学派的代表作。因为《近思录》的序次规模及其所体现的理论体系,只有“集理学之大成”的朱文公能与之合配。就此而言,称“朱子近思录”也并不为过。
朱熹一生撰述、注释、编纂的著作多达二十余种。就著作形式、性质而言,《近思录》既不是他自己的论说,也没有发明大义的诠释,只是类编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四子语录而已,并非宏帙巨制,但其影响之大、流布之广,在朱子众多著述中却始终名列前茅。在历经宋元明清和民国的七百余年间,《近思录》屡屡刻印,版本之多,仅次于钦定科举必读的《四书集注》。若论后人注解、续补之作,更堪推翘楚,但见《四库全书总目》一并收录宋叶采、清茅星来和江永三种注本,在正经、正史之外,也算得十分的厚待。有意思的是,在受中华文明、儒家思想和宋明理学影响很深的海东邻国,朱熹著作的流传刊布也与中华本土呈同样态势。据韩国有关古书目录提供的信息数据统计,在相当于元末至清末的近六百年间,高丽、朝鲜两朝曾有过十余次铜活字排印或木板刻印《近思录》的记录,也仅次于《四书集注》版本之数。
频仍不断的翻刻重印和补辑续编表明,《近思录》是最流行热销的朱熹著作之一。当然,最流行热销并不等同学术上的最高,但至少可以肯定它具有某一方面的特殊意义。无独有偶的是,梁启超《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这部专为清华学子拟定的推荐书目,也只遴选了《四书集注》和《近思录》这两种刻印频率最高的朱熹著作。梁任公推荐这些古书的指意,是让青年学生“依法读之,则国学根柢略立”。所以,凡入目者都是他认定的国学基础读本。例如选《四书集注》为《论》、《孟》最佳注本,就并非因其曾经钦定登龙必修,而真出于它是朱熹“生平极矜慎之作”的考虑。那么《近思录》呢?任公解释说:“读此书可见程朱一派之理学,其内容如何。”读《近思录》可知程朱理学大概,任公之后,钱穆先生也如是说:“后人治宋代理学,无不首读《近思录》。”若是,则无怪乎在奉行性理之学的时代,会屡刻屡印,久盛不衰。
对《近思录》的定位,并不仅仅是后来受众的主观体认,而同样是编者预定的目标。朱熹自序说得很清楚:
淳熙乙未之夏,东莱吕伯恭来自东阳,过予寒泉精舍,留止旬日,相与读周子、程子、张子之书,叹其广大闳博,若无津涯,而惧夫初学者不知所入也。因共掇取其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者,以为此编,总六百二十二条,分十四卷。盖凡学者所以求端用力、处己治人之要,与夫辨异端、观圣贤之大略,皆粗见其梗概。以为穷乡晚进有志于学而无明师良友以先后之者,诚得此而玩心焉,亦足以得其门而入矣。如此,然后求诸四君子之全书,沉潜反覆,优柔厌饫,以致其博而反诸约焉,则其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庶乎其有以尽得之。若惮烦劳,安简便,以为取足于此而可,则非今日所以纂集此书之意也。
及至花甲之年,朱熹仍然向学生陈淳表达过同样的意思:
《近思录》好看。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子之阶梯。
“得其门而入”也好,“阶梯”也好,都说明朱熹的初衷,“仅为初学入,非是致博而反约”,“非所以包古今、尽学问之体”。然而,后世对《近思录》的评价赞誉,却呈一路飙升之势:“自孔、曾、思、孟以后仅见此书”;“直亚于《论》、《孟》、《学》、《庸》”;“一本概括二程理学体系的著作”,“具体而微地构造出了以实用伦理人生哲学为核心的二程理学体系”,“是袖珍版的二程理学体系,是袖珍版的性理群书”;不仅是“学习二程理学的简便阶梯”,还是朱熹“他自己的理学思想的阶梯和入门书”,是“他借用周、程、张的语言建立了自己简明精巧的理学体系”,“可以说是他的学派及其思想确立的标志”,等等。
一部辑录前贤思想言论而成的语录体普及读物,能否承载得起“理学体系”的重荷?如果能,又是如何承载起来的呢?
二
淳熙二年,是什么原因让朱熹“突发奇想”,邀约来访的吕祖谦共同编纂《近思录》?朱、吕自序尽管有所交待,但这个“视点”太小,不足洞察其真实之全部。倘若放宽视界,“瞻前顾后”,或能有所启示。
清人王懋竑《朱子年谱》,考订事实虽未尽是,但以下一段记录大体无误:
乾道六年庚寅春正月,葬母祝孺人于寒泉坞。乾道八年壬辰春正月,《论孟精义》成;夏四月,《资治通鉴纲目》成,《八朝名臣言行录》成;秋十月,《西铭解义》成。乾道九年癸巳夏四月,《太极图说解》、《通书解》成;六月,《程氏外书》成,《伊洛渊源录》成。淳熙元年甲午夏五月,编次《古今家祭礼》。淳熙二年乙未夏四月,东莱吕公伯恭来访,《近思录》成;偕东莱吕公至鹅湖,复斋陆子寿、象山陆子静来会。
这已经是一个绝对令人叹为观止的著述记录,但事实似乎还不止于此。据治朱子学者考订,他在乾道六年(1170)曾修定《中庸集解》,亦名《中庸详说》;乾道七年《大学章句》初稿成;乾道八年写出《仁说》、《论性答稿》两篇著名论文,并作《中庸章句》;乾道九年为石《中庸集解》弁序,并修订《诗集解》。又据考,就在乾道六年至淳熙元年(1174)这五年中,朱熹八次辞免朝命,以潜研于斯,著书立说。这无疑是朱熹学术生涯中一段非常出彩的时期,治朱子学者称之为“寒泉著述时期”;而《近思录》正是“寒泉著述时期”终结时的作品。
显而易见,朱熹在“寒泉著述时期”作全身心投入的,是对以周、程、张四子为代表的理学思想的思考和研究。
《论孟精义》的成稿,已经朱熹多年积累,它以二程先生注为主体,“又取夫学之同于先生者与其有得于先生者,若横渠张公、范氏、二吕氏、谢氏、游氏、杨氏、侯氏、尹氏凡九家之说以附益之”,可谓程门《论》、《孟》学说的集成之作。二程子、张子皆极推尊《论》、《孟》,所谓“要见圣人,无如《论》、《孟》为要”。他们奉《论》、《孟》为探索、接续圣学奥义的基本经典,很多理学概念,都从《论》、《孟》推引演绎而得。朱子归宗二程,亦由《论》、《孟》入港。钱穆先生《朱子新学案》说:
朱子为学途径,本亦自程门上窥二程,又自二程上通《语》、《孟》,此与当时一般理学家大体无异。逮其进而益深,乃轨辙大变,盖自《语》、《孟》下观二程,又自二程下观程门,而后其间之得失违合,乃一一昭揭无可隐遁。若论义理大原,自在《语》、《孟》。
通过《论》、《孟》,朱熹从“奋乎百世绝学之后”的二程夫子处,“得夫千载不传之绪”:“《论语》之言,无所不包,而其所以示人者,莫非操存涵养之要;七篇之指,无所不究,而其所以示人者,类多体验充扩之端。”继《精义》之后又有《集注》。向称《精义》是北宋理学诸儒阐发孔孟义理的精髓,《集注》又是《精义》的精髓。故《精义》之作,实在是朱熹“上通”、“下观”二程的一个中途驿站。与《论孟精义》一体相关的是朱熹对《大学》、《中庸》的关注,虽说“寒泉时期”所作“详说”、“章句”都只是“草本”,但意义甚大,尤关《近思录》处,待下文细说。
《二程外书》是乾道四年(1168)所编《二程遗书》的补编,目的在于“正本清源”。盖因当时流传二程遗作相当混乱,“二先生门人记其所见闻答问,始诸公各自为书,先生殁而其传寖广,然散出并行,无所统一,传者颇以己意私窃窜易,历时既久,殆无全编”。文献的淆乱,甚有害于学。“学者未知心传之要,而滞于言语之间,或者失之毫厘,则其谬将有不可胜言者”,何况“后此且数十年,区区掇拾于残编坠简之余,传诵道说,玉石不分,而谓真足以尽得其精微严密之旨”。《遗书》、《外书》校订精审,“足以正俗本纷更之谬”,而二程遗言,亦网罗大备。更在寒泉之前,朱熹还精心校订了《二程文集》、《经说》和《易传》,因张南轩据胡文定家传本刻二程集的版本之疑,贻书辩难,一再往复,累数千言。对朱熹艰辛梳理二程学术文献的最好回报,是让他走近一个真切的二程精神世界。
解说周子《太极图说》、《通书》和张子《西铭》更具有特别意义。濂溪先生被尊为“道学宗主”,但在朱熹之前,却并未享有此等殊荣。二程早年尝游学于濂溪,但以后却不甚提及。对胡安定,他们言必称先生;对周敦颐则直呼其字茂叔;对《太极图》更是未予一顾。所以程门嫡传也不推重濂溪其人其书。唯朱熹之师李侗,颇为欣赏濂溪气象。受乃师影响,朱熹究心于周子《太极图说》,并巧妙地把无极、太极之说与二程性命学说贯通融会,谓濂学之妙,“具于《太极》一图,《通书》之言,皆发此图之蕴,而程先生兄弟语及性命之际,亦未尝不因其说”,一下子把宋代理学的源头从二程推到濂溪。虽然这并非尽合周、程学术渊源的事实,却周全了朱熹反思北宋理学的内在逻辑。后来,《太极图说》上了《近思录》头条位置,钱穆先生评说这是朱子在当时理学界的“一大贡献”,诚非虚溢之言。二程对张载,但推重《西铭》而不及其他,尝谓“《孟子》之后只有《原道》一篇,其间言语固多病,然大要尽近理。若《西铭》,则是《原道》之宗祖也”。朱子赞赏《西铭》,更深二程一层。他把原本是道德伦理说的张子《西铭》,与《太极通书》并举,与周子学说会通,解释成具有哲学本体论意义的《西铭解》。对《太极图说》、《通书》和《西铭》的反思和诠释,标志着“寒泉时期”的朱熹已从归宗程学进入超越程学的阶段,融会四子学说的理学,实在已经成为朱子的理学。诚如《朱子新学案》所论:“当时儒者多议两书,妄肆诋诃,此辈亦是理学门中人也,知有二程,不知有周、张,二程所说则是,周、张之说则非。朱子之表彰周、张,实为朱子学术在程门传统下一大转手。”而这“一大转手”,尽在《近思录》中得以昭示。
至如《伊洛渊源录》一书,“尽载周、程以来诸君子行实文字”,其指意亦在替程门叙脉络,辨异端。而《八朝名臣言行录》,则掇取“国朝名臣言行之迹”以“补于世教”。二书既为张扬四子理学之羽翼,也表明“寒泉著述时期”的朱熹已经展开了理学百年历史的全面反思。通过《通鉴纲目》,朱熹用“天理”核正历史,用历史的正统、非正统鉴照当世政治。《纲目》是史籍,但它又是理学气十足的史籍。在《近思录》的不少篇目,如“治国平天下”中,显然存有可与《纲目》相契合、相印证的思想成果。
由“寒泉时期”再向上追溯,朱熹幼承庭训,十四岁遵父遗命,禀学胡籍溪、刘屏山、刘草堂,此三先生皆好佛老。受其影响,朱熹“年十五六时,亦尝留心于禅”,“于释氏之说,盖尝师其人,尊其道术之亦切至矣”。直至年届而立之际,拜见问学于程氏三传弟子李侗,方知昨非今是,遂幡然改辙,踏上“逃佛归儒”之途。及隆兴元年延平先生殁,朱熹“遽有山颓梁坏之叹,伥伥然如瞽之无目,擿埴索途,终日而莫知所适”。此后数年间,他会南轩于湘衡,切磋问辨;潜研二程原著,寻思精蕴。终于从伊川“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一语中获得感悟和启示。乾道五年母亲的故世,寒泉坞庐墓守孝,恰好给他充足的时间和无扰的环境,去细思、去总结、去提升刚刚确立的学问大旨。于是,他的著述随由他的思想如涌泉喷薄而出;于是他用《近思录》宣告“寒泉著述时期”的结束;于是他怀着他的新思想走向鹅湖,与象山兄弟展开一场理学史上不朽的论辩。
“瞻前顾后”,我们有理由相信,成稿于寒泉终结之际的《近思录》,不能不受到这一重要学术时期的影响,不会不反映这一重要反思时期的成果,即使它只是一部指导初学入门的理学启蒙读物。
三
《近思录》所收六百二十二则四子语录,分别取材于濂溪《太极图说》、《通书》,横渠《文集》、《正蒙》、《经说》、《论孟说》、《语录》,二程《文集》、《遗书》、《外书》、《易传》、《经说》等书,其中也有少量今本遗佚者,可略补四子文献之阙。但作为一部有目的地系统介绍理学四子思想的语录体编著,《近思录》的学术文献价值,与其说在于四子语录本身,不如说在于编者剪裁序缉的运思构想,而篇目的标立更反映编者对理学整体架构和内在联系的精思深虑。这当然并非主张读《近思录》只须看篇目结构,不必读语录内容,而是说,《近思录》绝大部分内容并非原创,从文献意义上说,无足轻重,只是经过遴选,把原本分散各书的论议文字汇集一编,便于学者观览阅读而已。但若只有纂集之功,没有辑次之思;只有“规模之大”,而无“纲领之要”、“节目详明”,又岂能让一大堆文献资料产生明晰体系的效果。所以,《近思录》用以解析四子“广大闳博,若无津涯”理学思想的篇目结构,才是真正属于朱熹的、具有原创性学术意义的东西。
《近思录》分卷十四,卷各标立篇名。但其始出之初,却只有分卷,“各卷之中,惟以所引之书为先后,而不及标立篇名”。好在朱熹后来在别处有所交待,尚可知其本意如何。《朱子语类》载吴振录一条云:
《近思录》逐篇纲目:一道体,二为学大要,三格物穷理,四存养,五改过迁善、克己复礼,六齐家之道,七出处进退辞受之义,八治国平天下之道,九制度,十君子处事之方,十一教学之道,十二改过及人心疵病,十三异端之学,十四圣贤气象。
钱穆先生以为吴振记录“不知在何年,只举《近思录》逐篇纲目,却不再下一语,其义何在,大可疑,或是记者忽略了朱子当时所说,仅把逐篇纲目录下,乃成全无意义”。然窃推之恐亦不外其弟子因《近思录》不及标立篇名有问,朱子作答之语耳。特举纲目之要,并非代为篇名,故语词颇不规整。后世传刻印本,篇名各有更易,蕴义皆不离朱子原意。比如盛行元明两代的叶采集解本,篇名除卷一“道体”无异外,余皆有所删简缩改。如卷二删作“为学”,卷三简作“致知”,卷五改成“克治”,卷六、卷七缩成“家道”、“出处”,卷八以“治体”概括“治国平天下之道”,卷九改“制度”为具体“治法”,卷十称“政事”而举“君子处事”之要,卷十一删“之道”二字,卷十二把“改过及人心疵病”精简为“警戒”,卷十三、十四略作改动,曰“辨别异端”、“总论圣贤”。清茅星来注本又稍加改易,若卷五作“省察克治”,“出处”改为“去就取舍”,卷十别为“临政处事之方”,末二卷缩作“辨异端”、“观圣贤”等等。两种本子的篇名,用词相对比较规整。当然,也有径取朱子“逐篇纲目”原说命篇的,如清以来最流行的江永集注本即是。
如果说篇目是体系的个体、局部,那么理顺篇目间关系,也就明晰了体系的脉络。历代注家大都会心、用力于此,其中尤以茅星来说得最为佳宜。
茅氏说,《近思录》浓缩了“古圣贤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要”,可“与《大学》一书相发明”。《大学》之要在“三纲领、八条目”:“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近思录》“篇目要不外三纲领八条目之间,而子朱子亦往往以《小学》并称,意可见矣”。按照“三纲八目”的规模,茅氏细析各卷旨意,谓首载“道体”一篇,是“就理之本然者而言”,学者“必于此精察明辨,而后于道,知所从入,可以用力以求至焉”,“盖道之体既明,而所以体道者,自愈以详审而精密矣”。“道体”以下诸篇“皆言当然工夫”。始论“为学大要”,以“统领纲领指趣”。其次“格物穷理”,显然与“八条目”中“格物、致知”对应。“存养”,“所以守道心之正”;“省察克治”,“所以遏人心之流”,一以培壅善性根本,一为除却恶欲雾障,一正一反,正是《大学》“诚意、正心、修身功夫”。此三篇性质属于“三纲”之“明明德”,卷六以下“则为《大学》‘新民’之事”。“齐家”义自明。身既修,家既齐,然后君子可以出仕“兼济天下”,但或出或处,都必须坚守道德原则,不可进时则退处以“独善其身”,所以于“齐家”、“治国平天下”间置“去就取舍”一篇。“治体”、“治法”、“临政处事之方”,“乃《大学》‘治国平天下’之道”,先列大纲,次详条目,继论“居官任职”者“应接事物而处其当是”。若去官退处,则宜教学授道以传薪火,故列“教学”一篇。末三卷,“警戒”篇揭示不能“省察克治”者的“人心疵病”,以示学者深戒;“辨异端”斥释、老、神仙;“观圣贤”确立为学的终极目标:止于至善。
束景南先生《朱子大传》也有类似的分析:
全书总分为四部分:第一卷论太极之理的本体论和性论;二至四卷论敬知双修的认识论与修养论;五至八卷论大学之道;九至十四卷杂论儒家之学。概括了四子的政治观、人生观、教育思想、反老佛异端思想等,具体而微地构造出了以实用伦理人生哲学为核心的二程理学体系。
用现代哲学术语“本体论”、“性论”取代“道体”,“认识论”、“修养论”取代“为学”、“致知”、“存养”、“克治”,很是匹配,可惜“齐家”以下诸篇一无适当“替身”,仍不得不用“大学之道”、“杂论儒家之学”凑合,颇有些不类。还是“三纲八目”说更契合《近思录》篇目结构关系的实际,符合“寒泉著述时期”朱熹学术活动和思想的特点。
以《论》、《孟》、《学》、《庸》并举,以四书开示学者,始于二程、张子,但揭示程、张理学特异,结集《四书》并独立一学,则始于朱子。《四书》学是朱子学说中的重镇。钱穆《朱子新学案》说:
朱子平日教人,必教其先致力于《四书》,而《五经》转非所急,故曰:《语》、《孟》工夫少,得效多;《六经》工夫多,得效少。其为《语孟集注》、《学庸章句》,乃竭毕生精力,在生平著述中最所用心。朱子卒,其门人编集《语类》,亦《四书》在先,《五经》在后。《语类》一百四十卷,《四书》部分五十一卷,当全书篇幅三分之一以上;《五经》部分二十九卷,不及《四书》部分篇幅之半。其他《语类》各卷涉及《四书》,亦远胜其涉及《五经》。亦可谓宋代理学,本重《四书》过于《五经》,及朱子而为之发挥尽致。
又评说道:朱子融会理学于经学,又确定伊洛为上承孔、孟之道统,厥功之伟,端在其定为四子书,而又为之集注与章句,其“退《六经》于《四书》之后,必使学者先《四书》后《六经》,更为中国学术史上有旋乾转坤之大力”。朱子教人学《四书》宜从《大学》始:“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大学》是修身治人底规模,如人起屋相似,须先打个地盘,地盘既成,则可举而行之矣。”之所以“必由是而学焉”,并非《大学》比《论语》、《孟子》、《中庸》更重要,只因《大学》开示了圣学“规模”,循之即可准确把握孔、孟道统的精髓、脉络。按今人阐释:“朱熹找到的总结大纲就是《四书》,四部书中的纲领是《大学》”,《大学》是《四书》的“政治哲学纲领”,其要义则是“三纲领八条目”。朱熹在“寒泉著述时期”已经初步构筑起他的《四书》学说体系,而他要编纂的《近思录》又是一部“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的书,因此,用《大学》“三纲八目”来“规模”《近思录》,自然是十分合乎逻辑的。
《四书》是儒学元典《五经》的入门阶梯,《大学》是《四书》的纲领,《近思录》按《大学》“三纲八目”规模来辑次周、程、张四子语录,故而读《近思录》可与《大学》相发明,并循级而上,渐登圣学殿堂。
需要说明的是开卷第一篇“道体”。在“三纲八目”之前论说太极、阴阳、理气、性命,本不合朱熹初衷,但他自有他的道理。朱子晚年回忆当初之事说:“《近思录》首卷难看,某所以与伯恭商量,教他做数语以载于后,正谓此也。若只读此,则道理孤单,如顿兵坚城之下,却不如《语》、《孟》,只是平铺说去,可以游心。”可见他反对的理由,只是怕“道体”诸说深奥难懂,不宜初学,怕开卷即遇“坚城”,反生畏葸之心,不利初学。但吕祖谦的意见也不无道理:“或疑首卷阴阳变化性命之说,大抵非始学者之事。祖谦窃尝与闻次缉之意:后出晚进于义理之本然,虽未容骤语,苟茫然不识其梗概,则亦何所底止?列之篇端,特使之知其名义,有所向望而已。”“道体”理论固然难看,但有此开首,却能让学者知“三纲八目”有“本源”可溯,有“天理”可寻;而客观上也使得《近思录》的理学思想体系更为完整:宇宙本体哲学“结顶”,伦理政治哲学“奠基”。
从善如流的朱熹最终采纳了吕祖谦的合理建议,只是一再提醒:“看《近思录》,若于第一卷未晓得,且从第二、第三卷看起,久久后看第一卷,则渐晓得。”而东莱先生也强调,《近思录》辑次指意毕竟在“日用躬行之实”,倘若学者舍此求彼,“厌卑近而骛高远,躐等凌节,流于空虚,迄无所依据,则岂所谓‘近思’者耶?”
四
如果说弄清《近思录》“逐篇纲目”所表示的理学体系的确颇费猜详的话,那么理解书名“近思”与内容主旨特点的联系就容易得多。
“近思”一语出自《论语·子张》:“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对“近思”的一般解释是,“近思于己所能及之事”,“不驰心高远,就其切近者而思之”,“所谓能近取譬也”等等。说得浅白,就是从自己身旁日用常事出发去思辨。
“近思”是二程为学、教学的一贯主张,《近思录》中有数条与“近思”词义直接相关的语录。一条是伊川对《论语·子张》子夏云“先传后倦”的诠释:“先传后倦,君子教人有序,先传以小者近者,而后教以大者远者,非是先传以近小,而后不教以远大也。”另一条摘自伊川撰《明道先生行状》:“先生教人自致知至于知止,诚意至于平天下,洒扫应对至于穷理尽性,循循有序。病世之学者舍近而趋远,处下而窥高,所以轻自大而卒无得也。”再一条是伊川答弟子问:“或问:‘如何是近思?’曰:‘以类而推。’”可知二程主张“近思”,是自近小始,推及远大的意思,并非囿止于近小之思。朱熹极赞赏程颐对“如何是近思”的回答:“程子说得‘推’字极好”,“以类而推者,如修身之推齐家,齐家推之而治国,亲亲推之而仁民,仁民推之而爱物之类,只是从易晓者推将去,一步又一步,若远去寻,则不切于己。”这样“以类而推”,岂不就是《大学》“三纲八目”修身治人的节目序次?二程更认为“近思”有关儒家“仁”学宏旨:“‘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何以言‘仁在其中矣’?学者要思得之,了此,便是彻上彻下之道。”所以,朱、吕取“近思”作书名,是十分传神的。
然而,朱熹还认为博学、笃志、切问、近思,“此四者皆学问思辨之事,未及乎力行而为仁也”。朱熹自受业李侗,学归程门,便一遵师教,渐改以往在禅学影响下的“有体无用”进学途径,“于日用处一意下工夫”。这个“工夫”,不只是在日用处思辨理会,而且还是在日用处践履力行。惟知行并举,方能渐而进入“体用无间”的洒然融释境地。故书名“近思”,内中实兼合“力行”之事。如其弟子叶采诠解卷五“克治”一篇旨意时,便看得分明:“此卷论力行,盖穷理既明,涵养既原,及推于行己之间,尤当尽其克治之力也。”读《近思录》后自会知晓,理学教人修身治人,可不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
《近思录》因其既具见理学规模,又“皆是日用切近功夫而不可阙者,于学者甚有益”,故历来为读者喜闻乐见。但它毕竟只是引导入门的理学初级读物,若以为读《近思录》即能全知宋代理学,那一定是漏看了朱夫子的“编者说明”:
诚得此而玩心焉,亦足以得其门而入矣。如此,然后求诸四君子之全书,沈潜反复,优柔厌饫,以致其博而反诸约焉,则其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庶乎其有以尽得之。若惮烦劳,安简便,以为取足于此而可,则非今日所以纂集此书之意也。
岂但不能“浅尝辄止”,就是这部入门之书,也不是能“浅尝”得了的。朱子晚年多次提示门人说《近思录》亦“难看”:
今猝乍看这文字也是难。有时前面恁地说,后面又不是恁地。这里说得如此,那里又却不如此。仔细看来看去,却自中间有个路陌推寻。通得四五十条后,又却只是一个道理。
这样的犯难,大凡语录体书皆所不免。朱熹于《程氏遗书后序》中说:
尝窃闻之,伊川先生无恙时,门人尹惇得朱光庭所抄先生语,奉而质诸先生。先生曰:某在,何必读此书,若不得某之心,所记者徒彼意耳。尹公自是不敢复读。
又《语类》廖谦录甲寅所闻一条曰:
语录是杂载,只如闲说一件话,偶然引上经史上,便把来编了。明日人又随上面去看。直是有学力,方能分晓。
所以读《近思录》当如钱穆先生所体验的那样:
《近思录》所收各条,有当会通观,有可分别观,有当放宽看,只看其理所在,有当切近看,针对自己病痛用功,所以其事若易而实难。
或依朱子晚年之教,先粗识得《四书》,再看《近思录》,即所谓自《四书》下观二程,也不失为一条读《近思录》的便宜之途。
因其“若易而实难”,故《近思录》历代传本都有注家诠释,宋、元、明、清,屈指数来,也有十数家之多。披沙沥金,去绌存优,能各见其长而为学者接受的,也就宋叶采注本和清茅星来、江永、张伯行三家集注本。
叶采本最早出,自称为注此书“朝删暮辑,逾三十年”,“其诸纲要,悉本朱子旧注,参以升堂纪闻,乃诸儒辨论,择其精纯,刊除繁复,以次编入,有阙略者,乃出臆说”。叶采本成于宋淳祐间,大行于元明两代。这种“至尊”地位后来虽然不再,却仍不失其独特的价值,因为它毕竟是最接近和亲近朱熹的人的注本。
清康熙间归安诸生茅星来注《近思录》,前文已多次称引,茅氏阐发纲要节目,似于为理处大擅胜场,然而其书实以考据见长。在版本上,他“购取四先生全书及宋元来《近思录》本,为之校正其异同得失”。校勘上,“其先后次第,悉仍其旧,旧本舛错,仿朱氏《论》、《孟》重出错简之例,注明其下,不敢擅自更易”。其注,“会萃众说,参以愚见,支分节解,不留疑窦”,“于名物训诂,考证尤详”。“又仿朱氏《论》、《孟》附《史记》世家、列传例,取《伊洛渊源录》中四先生事状,删其繁复,为之注释,以附简端”。如此等等,真算得是考据家整理文献的正统家法。然其得在详繁,必失在不能精简,以今人初读《近思录》者的国学水平,恐怕也会有“顿兵坚城下”的不宜。
康熙儒学名臣张伯行注,长在阐述义理,十分本色,可借此窥探清代宋学中人的思想理路。张伯行本《四库全书》未收,但被辑入《丛书集成初编》,通常可见。相比较之下,江永集解本优胜处最多。
江永字慎修,江西婺源人。他极推崇乡先贤朱子的学说,自己的学问工夫也很了得,戴震即出其门下。江永集解本的一大优势是用朱子之言解《近思录》。《近思录》问世后,朱熹有许多议论、评说文字散见在各书中,那是理解《近思录》最好的注脚。江永把“凡朱子《文集》、《或问》、《语类》中其言有相发明者,悉行采入分注”,极便读者参用。优处之二是他剪取诸家注释要而不繁,博采众长,亦间附己意,且详略得当,极宜入门初进。故其书一出,即成为最通行的注本,及至今日,尚无出其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