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唐诗最原始题目的状态
诗歌是表达情感的艺术载体,也是人际交往的重要手段。就唐诗在实际人际交往中的最初形态来考察,可以确认在一些别集、总集、石刻和敦煌文卷中,还部分保存原始题目的状态。
见于唐人别集者,如《李文饶别集》卷三录其早年与王起唱和诗(诗从略):
七言九韵雨中自秘书省访王三侍御知早入朝便入集贤侍御任集贤校书及升柏台又与秘阁相对同院张学士亦余特厚故以诗赠之
秘书省校书郎李德裕
奉酬李校书雨中自秘书省归见访时早入朝便入集贤不遇顷任集贤校书及升柏台又与秘阁相对今直书张学士赏忝同席而与校书相远故瞻望之词多
王□
此诗王起署名及署衔,李集各本均稍有残缺。
见于总集者,如《文苑英华》卷三二〇收李吉甫诸人唱和(诗均从略):
癸巳岁吉甫圜丘摄事合于中书后阁宿斋常负忝愧移止于集贤院会门下相公以七言垂寄亦有所求短章绝韵不足抒意因叙所怀奉寄相公兼呈集贤院诸学士 李吉甫[1]
奉酬中书相公至日圜丘摄事合于中书后阁宿斋移止于集贤院叙怀见寄之作 武元衡
同前 裴度
同前 崔曙[2]
奉和李相公摄事南郊览物兴怀呈一二知己 韩愈
见于石刻者,如桂林七星山存张濬、刘崇龟杜鹃花唱和:
山居洞前得杜鹃花走笔偶成以简桂帅仆射兼寄呈广州仆射刘公河间张濬
幄中筹策知无暇,洞里观花别有春。独酌高吟问山水,到头幽景属何人。
伏蒙仆射相公许崇龟攀和杜鹃花诗勒诸岩石伏以崇龟本乏成章矧恐绝唱徒荷发扬之赐终流唐突之爱将厕廷觐先叨荣被谨次用韵兼寄呈桂州仆射
前岭南东道节度使检校右仆射刘崇龟上
碧幢红苑合洪钧,桂树林前信得春。莫恋花时好风景,磻溪不是钓鱼人。
乾宁元年三月廿七日将仕郎前守监察御史张岩书
《全唐诗》卷七一五收刘诗仅题作《寄桂帅》,不收张诗。《金石续编》卷一二、《八琼室金石补正》卷七七和桂林市文管会编《桂林石刻》收录二诗,孙望《全唐诗补逸》卷一二和拙辑《全唐诗续拾》卷三四分别据以收录,但仍有缺误。以上录文据户崎哲彦《桂林唐代石刻の研究》(白帝社,2005年2月)。张濬是唐末名臣,《旧唐书》卷一七九有传,他在大顺末率大军讨伐河东,因兵败再加李克用论诉,贬武昌观察使,再贬连州刺史,此诗显然因南贬而联络桂、广二节度使,且因贬黜而仅署“河间张濬”。张在光启间已拜相,资历年辈较高,故刘崇龟执后辈下属之礼,诗题极其恭敬。“桂帅仆射”为谁,至今不太清楚,但七星山刻石,则显然是其获诗后嘱张岩书刻,才有现在的遗存。
见于敦煌文书者,请试以伯三七二〇、伯三八八六、斯四六五四、斯九四二四存悟真受牒及两街大德赠答诗合钞为例。该卷前录悟真黄牒、告身等,谨据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中华书局,2000年)的拼合校订本,录各诗诗题和署衔如下(为省篇幅,原诗均从略):
右街千福寺三教首座入内讲论赐紫大德赞奖词
悟真未能酬答和尚故有辞谢
依韵奉酬 辩章大德
七言美瓜沙僧献款诗二首 右街千福寺内道场表白兼应制赐紫大德宗茝
五言美瓜沙僧献款诗一首 右街千福寺内道场应制大德圆鉴
五言述瓜沙州僧献款诗一首 右街崇先寺内讲论兼应制大德彦楚
五言美瓜沙僧献款诗一首 右街千福寺沙门子言。
感圣皇之化有燉煌都法师悟真上人持疏来朝因成四韵 报圣寺赐紫僧建初。
五言四韵奉赠河西大德 报圣寺内供奉沙门太岑
奉赠河西真法师 京荐福寺内供奉大德栖白上
立赠河西悟真法师 内供奉文章应制大德有孚。
又同赠真法师 内供奉可道上
又赠沙州僧悟真上人兼送归 左街保寿寺内供奉讲论大德
景导
又同赠沙州都法师悟真上人 京城临坛大德报圣寺道钧(上缺)悟真辄成韵句
谨上沙州专使持表从化诗一首 杨庭贯
沙州归化后,大中五年悟真奉使朝长安,宣宗接见,诏许巡礼左右街诸寺,各寺僧分别作诗赞美。因属同一主题的分别写作,且各寺僧年辈地位大多高于悟真,故各诗体式不一,诗题也有异,对悟真的称呼也有差别,但大致仍保持原赠诗的面貌。
以上所列几例唐诗原题,主要见于几次较具规模的唱和活动中。今见唐人唱和诗原卷有两种表达习惯。一是参与唱和者各篇均逐一立题署名,如日本名古屋真福寺存唐写本《翰林学士集》[3],同题如《五言塞外同赋山夜临秋以临为韵》《五言春日侍宴望海应诏》等都重复标出,虽略显繁复,但分题如太宗《五言延庆殿集同赋花间鸟》、许敬宗《五言侍宴延庆殿集同赋得花间鸟一首应诏》就不会引起歧义。唱和诗在同一总题下,经常因为作者与寄赠者之不同,诗题有所不同。《分门纂类唐歌诗·天地山川类》收贞元七年仙岩四瀑布唱和诗[4],各诗题分别为路应《仙岩四瀑布即事寄上秘书包监侍郎七兄吏部李侍郎十七兄婺州赵中丞处州齐谏议明州李九郎十四韵》、李缜《奉和郎中游仙岩四瀑布寄包秘监李吏部赵婺州中丞齐处州谏议十四韵》、戴公怀《奉和郎中游仙山四瀑泉兼寄李吏部包秘监赵婺州齐处州》、灵澈《奉和郎中题仙岩瀑布十四韵》、孟翔《奉和郎中游仙山四瀑布兼寄李吏部包秘监判官》[5]。原集应该录自今已失传之石刻或某浙中地志,路应时为温州刺史,他对诸人之称呼,对同唱者并不合适,因此各自拟题。
另一种方式,只是在首唱或首和者之前列诗题,其次作者则或仅在诗题上交代与前诗的唱和关系,或干脆用“同前”说明与前诗的同题性质,这是唐人唱和诗原卷的最常见格式。如《张说之文集》卷二、卷三、卷四收录了大量与玄宗君臣的唱和诗,其基本格式有以下诸例:一、君唱臣和,各标诗题。如玄宗《爰因巡省途次旧居》,下附张说《奉和爰因巡省途次旧居应制》。二、君唱标题,臣和仅标《奉和》为题,如《过晋阳宫》《早度蒲关》《初入秦川路逢寒食》诸篇皆然。三、臣唱君和,群臣再奉和,如张说作《扈从南出雀鼠谷》,玄宗答诗题作《答张说南出雀鼠谷》,其后群臣和诗,宋璟首和,题作《奉和圣答张说南出雀鼠谷》,以下苏颋等九人诗皆题作《同前》。再如今存唐太宗的诗,很多是靠许敬宗集的附录而得以辗转保存。如《文苑英华》卷一七四太宗《过旧宅》二首下,收许敬宗《奉和同前应制》;卷一七八太宗《过慈恩寺》下,收许敬宗《奉和同前应制》,皆属此例。
上举在唱和诗中保存的唐人诗题原貌,可以见到以下几种现象。一是在唱和诗的命题上,较多地使用敬语,如“奉和”“奉酬”“奉赠”“奉寄”“伏蒙”“谨次用韵”“攀和”等。二是对对方的称呼,因为彼此的身份而有所不同。以姓与官职联称是一种较常见的方式,对地位尊崇者则多谨称官职或敬称,如“门下相公”“中书相公”“桂帅仆射”“仆射相公”“河西大德”等,以及下节引到的“府主相公”“副使中丞”“浙西大夫”“浙东相公”等。一般情况下,在彼此唱和诗题中,不会提及对方的名讳,当然,皇帝对大臣除外。另外,僧人的法名是可以径称的。三是唱和诗的原始格式,虽然有各自立题的书法,但更多地则仅首唱者立题,附和者跟进,随皇帝唱和则书“奉和同前应制”“奉和应制”之类,同官或友人间唱和,则书“同前”之类。当然,这种方式为后人按人头编次作品带来很大的麻烦。
[1] 明刻《文苑英华》署“前人”,前为权德舆诗。今据傅增湘《文苑英华校记》作李吉甫 。
[2] 此诗明刻《文苑英华》署崔曙,傅增湘《文苑英华校记》据宋本所校无异文。《全唐诗》卷三一八收崔备下。《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叁·千唐志斋壹》收洛阳1999年出土张惟素撰《唐故谏议大夫清河崔府君墓志铭》,知癸巳岁即元和八年(813)崔备在京以考功郎中知制诰,但并不在集贤院任职,颇可疑 。
[3] 笔者近为《续修四库全书》撰该书提要(未刊),关于此集性质云:旧题《翰林学士集》,不知始于何时。唐设翰林学士在玄宗以后,唐初无此官名,书名绝非原集名。日人森立之《经籍访古志》谓“书中所载,许敬宗诗居多,而目录每题下称同作几首,似对敬宗言”,因疑为“敬宗所撰”。服部宇之吉《佚存书目》则另拟题为《贞观中君臣唱和诗集》。大阪市立美术馆编《唐钞本》附福本雅一解说,则认为可称《弘文馆学士诗集》或《唐太宗御制及应诏诗集》。今人甚或认为系许敬宗所编数种大型总集之残卷。陈尚君校订本集(收入《唐人选唐诗新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7年)认为各组诗多为太宗首唱,而目录残叶则均以许敬宗诗立目,以太宗及诸臣为附见,若敬宗自编,自应尊君抑己,断不可如此,判定本集应为敬宗子孙或门人为其所编别集之残帙 。
[4] 按唱和时间据《金石录》卷九《唐仙岩四瀑布诗》,路应等唱和,行书,贞元七年三月 。
[5] 按孟翔生平无考。诗题中的“包秘监判官”不词,疑判官为孟之官职,赵孟奎误读为诗题中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