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编纂缘起
欧阳修最初作诗话,本意仅是录有关诗歌写作的事情以“资闲谈”。在他以前,唐五代《云溪友议》《本事诗》《抒情诗》《鉴诫录》,以及宋初《郡阁雅谈》《雅言系述》《雅言杂载》等著作,已经具备了诗话的雏形。在欧阳修以后,诗话写作蔚成风气,其基本体例,大约不脱论诗及事、论诗及辞两路。北宋末李颀编《古今诗话》[1]、阮阅编《诗话总龟》,都以编录诗事为主,但文献取资和编纂体例,则兼取各代,而以唐宋诗人轶事为主,且为适合当时人阅读的需要,都采用了类似《世说新语》的分类编纂办法。南宋初计有功专取唐诗文献编著《唐诗纪事》八十一卷,开创“诗纪事”这一融诗歌总集与诗话为一体的著作形式,在学术史上产生重大影响。计书以人录诗,重在网罗唐诗文献,保存作品,兼记作者事迹及作品写作本事。其自序云:
唐人以诗名家,姓氏著于后世,殆不满百,其馀仅有闻焉。一时名辈,灭没失传,盖不可胜数,敏夫闲居,寻访三百年间文集、杂说、传记、遗史、碑志、石刻,下至一联一句传诵口耳,悉搜采缮录。间捧宦牒周游四方名山胜地,残篇遗墨,未尝弃去。老矣无所用心,取自唐初首尾,编次姓氏可纪,近一千一百五十家。篇什之外,其人可考,即略纪大节,庶读其诗,知其人。所恨家贫缺简籍,地僻罕闻见,聊据所得,先成八十一卷,目曰《唐诗纪事》云。
有功字敏夫,号灌园居士,邛州临邛人,为南宋抗金名将张浚从舅。从今人考定他的生平经历看,他是宣和三年进士,南渡后长期参与张浚幕府。绍兴五年以右承议郎知简州,提举两浙西路常平茶盐公事。七年,受张浚委托赴临安奏对,献所著《晋鉴》[2],升直徽猷阁,提举潼川府路刑狱公事。二十八年,知眉州。三十年,任利州路转运判官。三十一年,知嘉州[3]。从目前可以知道的他的经历来说,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蜀中度过,在两浙的时间也不算太长。他所说“地僻罕闻见”,大约即指此。他的书中颇存蜀中所存唐诗珍贵文献,如李白下录杨天惠《彰明逸事》,卷五〇收西蜀段文昌幕府唱和诗,卷五三收于兴宗等绵州越王楼,皆是。计氏称录唐诗1 150家,据今本统计,大致准确。虽然全书收诗数还无法准确统计,大致推测在6000首至7000首之间,确实是很丰富的保存。
计书体例是因人存诗,并略考其人生平始末,并搜采诗歌本事的相关记录,以便学者知人论诗。就保存文献来说,计书采集大量宋以后亡佚的古籍,比如大量据唐登科记以存诗人科第诗集,据《景龙文馆记》《大历年浙东联唱集》《汉上题襟集》等大量存录唐诗。《毛仙翁唱和诗》大约是唐末五代人编造的伪书,诗虽伪而大抵可以认为宋前人作假,也有特殊的价值,也仅赖计书全录而保存。
计书的著作方式,虽然在宋元明三代皆无继嗣者,到清代开始受到许多学者的重视,且沿其体例而颇多变化。清厉鹗《宋诗纪事》一百卷,完全沿袭计书的体例,采录宋一代的诗歌文献,取资面很宽。其后陈田作《明诗纪事》、陈衍编《辽金元诗纪事》,均沿计书旧例,反映一代诗歌面貌。清末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以及今人孔凡礼编《宋诗纪事续补》,皆重在网罗宋代诗歌的遗佚,体例上与计、厉二书稍有不同。近人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则认为清初诗歌在民族大变动的时期,多有反映现实、关怀时事之作,因此专收反映时事的作品,其体例颇近于《清诗铎》。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则兼本事与评论,目标是反映有清一代诗学之隆替,可以认为是一部略存诗事、广采评论的大型清诗选本。
唐圭璋《宋词纪事》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初,仅录宋词写作和流传影响的本事,是唐氏编录《全宋词》的副产品之一[4]。唐氏编例,区分选本、诗话和“诗纪事”一体著作的收录范围,重在为学者提供一代词作本事之较早、完整的可靠文献,于研究者最为方便。
我在二十多年前见到唐书,深佩体例之善,乃发愿沿其体例,汇聚唐五代全部诗歌本事,略加考辨甄别,以裨学者。因个人研究的展开深入,对此一选题之难度和意义,也有一些新的认识。唐诗比宋词在作者和作品方面数量都更多,且因为流播广泛,历代诗家多辗转称引,文献保存状况极其芜乱,理清不易。在考虑重新校录全部唐诗时,我更深切地感到,保存到今日的大约五万首唐诗,其保存途径千差万别,但举其大端,大约包括两方面。一是以作者原来写作的面貌保留到现在,包括各种别集、较早的几种总集、石刻等保存的诗歌。石刻如嵩山山麓保存的武周时期石淙唱和诗,基本完整,首有序,说明唱和始末,其次按照作者地位高低,都有完整的职衔。文集如影宋刻《窦氏联珠集》《松陵集》、唐卷子本《翰林学士集》也都完好保存唐集的原貌。这些集中的诗题大多保留唐人写作时的原貌,诗题用敬称,署名列官衔,部分唐人别集从附录的唱和诗中也可以知道其集尚存唐时面貌,如清抄三十卷本《张说之文集》、明刻《会昌一品集》《昼上人集》、宋刻《韦苏州集》等。许多后编的别集和总集,虽然编录者作过加工,但多数还能保存唐人原来的诗题,录诗也基本完整。二是靠当时和后来人的辗转称引而得到保存。其中如诗话、笔记、类书、地志一类书的引录,经常是片段而零碎的,原来的诗题、全诗都很难得到尊重。而各种正史、杂史、轶事类笔记、志怪类小说、诗事类诗话则保存大量有关唐诗写作的原委始末,少部分根据作者诗题、诗序改写,也有源出国史实录一类相对可靠的史籍的记录,但大多则偏于新奇有趣,甚至涉及仙道鬼怪,为后人保存大量唐诗故事的同时,也留下各诗写作始末的纷繁错综难以究诘的分歧。这后一部分文献的清理难度,远远超过前一部分的文献。这也就是我前面所说全面董理唐一代诗歌,必须依赖唐代诗事记载清理校录的原因。
倏忽已近六十,以往觉得可以以后做的事情,再不做可能就再没有机会做了。这是最近在香港短期任教而感觉特别强烈的。因此希望上述的设想在最近一两年就有实际的成绩。
[1] 《古今诗话》原书久佚,近人郭绍虞有辑本,收入《宋诗话辑佚》。韩国存《唐宋名贤诗话》残本,经与《古今诗话》佚文对读,可以确认二者其实是同一书,可能前者是据后者改编而另题书名 。
[2] 此书不存。明人王祎《大事记续编》略有称引。
[3] 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唐诗纪事》卷首《出版说明》。
[4] 《全宋词》初版于1940年,在各家词作下多附词作本事和评议。60年代中华书局委托王仲闻修订该书,重新划定体例,将此类附录一例刊除。估计唐书有弥补删除后的缺憾而作的考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