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诗选录,始于唐时,今知唐人编选之诗歌总集超过一百三十种(详拙文《唐人编选诗歌总集叙录》,刊《中国诗学》第二辑)。宋以后,从事选注者代不乏人,今人统计迄清末以前,即超过六百种(据孙琴安《唐诗选本六百种提要》)。加上近现代各种选本,数当逾千。这些选本对流布唐诗,扩大其艺术影响,研究其流变和技巧,曾产生过极其巨大的影响。
清康熙间编成的《全唐诗》九百卷,将当时能搜辑到的唐诗“咸采撷荟萃于一编之内”(《御制全唐诗序》),开创了文学总集编纂史上“断代全集”的新范例,给研究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从文化积累的角度说,这一创例意义尤为重大。清人编《全唐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近代以来成书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全宋词》《全金元词》《金元散曲》等,以及目前正在辑纂的全宋、元、明诗文等大书,皆承《全唐诗》之前例而各成规模。
断代全集之收录,惟求全备,不作甄选,如《全唐诗》,只要是唐五代人所作诗,无论精芜优劣,皆得存录。其编纂目的是储材备检,以津逮学者。但对中等程度的读者,如文科大学生或研究生来说,要其通读《全唐诗》来了解唐诗各家风貌和发展流变,显然是有困难的。从这一点来说,历代各种选本是否可胜此任呢?客观地说,只能部分地解决。历代著名选本的编选者,确具识见和眼光。“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即是民间对选家的礼颂。然而,因受时代、地域和用书条件的限制,旧时选家之眼界常受到局限,更何况不少选家常囿于门户之见,为张弘自家之论诗主张,不免随意轩轾,扬此抑彼。如殷璠《河岳英灵集》,选盛唐而独遗杜甫,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不及李杜韩白诸大家,王士禛《唐诗三昧集》,倡神韵而独崇王孟,孙洙《唐诗三百首》,意在课蒙,故不及李贺等人。相比较而言,高棅《唐诗品汇》和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识见既高,取则也宽,在明清两代各擅时名,至今仍为世所重。但即此两书,也已是数百年前的选本,如选入大量艺术上平庸的应制、省试、应酬诗,大概是为当时士子官僚习诗参考之用,已不适应今天的读者。
有鉴于此,上海古籍出版社于80年代初确定了编选代表中国古典诗歌最高成就的唐诗、宋词、元曲三种断代全集简编本的选题,确定编选宗旨是用现代眼光客观全面地选录一代各种风格、流派和不同题材、体裁的优秀之作,以适应当今中等以上文化水平读者阅读古典诗歌的需要。其中《全宋词简编》和《全元散曲简编》即由两书原纂辑者承担,《全唐诗简编》最初拟由南方某大学承担,后确定由河南大学唐诗研究室编选。
河南大学唐诗研究室成立于60年代初(当时名称是开封师院全唐诗校订组),由李嘉言教授和高文教授主持工作。李先生于50年代曾发表《改编全唐诗草案》,引起学术界广泛的注意。60年代前期,先后完成了《全唐诗首句索引》《全唐诗重篇索引》等重要资料,后因“文革”中辍。70年代末研究室恢复时,李嘉言先生已逝世,由高文先生主持工作。高文先生于唐代文学肄力尤勤,主编的《唐文选》和选注的《高適岑参选集》,均颇得学界好评。协助他工作的孙方先生从60年代起即参加唐诗校订工作,所撰《关于〈全唐诗〉重出作品的类型、原因及辑录方法》《唐诗的辑佚及其问题》等论文,皆功力深厚,非浅学者所能为。佟培基先生于最近十多年内发表的唐诗互见甄辨的系列论文,尤为中外唐诗学者所关注。由他们主持《全唐诗简编》的编选工作,成书质量是可以保证的。
然而,《全唐诗简编》的编选工作,比宋词、元曲简编,要困难复杂得多。唐圭璋先生辑《全宋词》、隋树森先生辑《全元散曲》,均曾程功数十年,于作品录文、互见甄辨、伪作去取、作者事迹诸方面,都有精密周详的校订。由他们亲自作简编,质量既可保证,程功也非甚艰。从编纂质量上来说,《全唐诗》远逊于上举二书。《全唐诗》虽以胡震亨《唐音统签》、季振宜《唐诗》为基础,但因迫于期限,仅用一年馀即仓促成书。中华书局标点本卷首王全(即王仲闻、傅璇琮)即列举“误收、漏收”“作品、作家重出”“小传、小注舛误”“编次不当”及不注出处、录文多伪误诸项。其中仅作品重出一项,据佟培基先生统计,即达5995首,涉及800馀家。而误收非唐五代诗亦逾千首,漏收而为今人辑出者,数已逾7 000。其他各端,也大致如此。显然,仅据清编《全唐诗》摘录而成《简编》,质量根本无法保证。
为了对读者负责,保证全书的质量,《简编》编选者没有采取省力走捷径的办法,决意花大气力,用笨功夫,从整治《全唐诗》着手,追本溯源,考索钩沉,全面展开工作。从1982年起,在主编高文先生指导下,唐诗研究室全力以赴,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工作。一、为澄清《全唐诗》各家诗集所用之底本及录文所出,赴北京故宫博物院抄录了海内仅存的《唐音统签》全书,又购置了台湾联经公司影印的台湾“中央”图书馆所藏季振宜《全唐诗稿本》。仅此两项,所费即逾万元。同时,还对今存唐集善本作了调查和部分的对校。二、编制《全唐诗》每句索引,以便对全书存在问题作全面的清理。三、全面调查历代重要选本收诗篇目,编成索引,并参酌宋以降名家诗话及今人选本之意见,以求客观全面地确定选目。四、建立唐诗人生平资料档案,详注文献所出,以便重写小传。五、建立《全唐诗》重出诗资料辨正卡,凡此类诗在《简编》皆以史料为依据,作出明确之辨析,以定归属。
此后历经四个寒暑,至1986年方完成全书编纂工作。从确定体例,甄选篇目,到校定诗篇,补写按考,重写小传,编选者付出了极为艰辛的劳动。这种严肃认真的治学态度,确实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