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杂拾（一）

爱理萨阿什斯珂（Eliza Orzeszkowa），波阑近世第一流女著作家也。生一千八百四十七年，本世家子，以文艺名家者，女子受学甚深。幼时家庭中极为欢乐，十六岁嫁为新妇，伉俪亦敦。家多亲故友朋，皆一时名彦，六十三年（即嫁之一年），波阑有时，凡福皆已，其夫坐国事流西伯利亚，家产藉没入官，亲朋被杀，或流或遁，一时几尽。女士遂穷愁著书，历四十馀年，日惟以振策邦人，劳作竞争，为其家国为事。计二十九年中所作不下七十馀卷，外国竞传译之，英法德俄瑞典什兹（Czech，亦名波希米亚）均有译本，人目为波阑之乔治珊德（George Sand，法国女小说家）。其杰作大抵描写波人促迫苦愁之状，读之可感。女士以兼爱为宗，哀乐过人，慈祥而壮烈，尝自言曰：“孤另夷落，陷于穷愁，吾始著书也。”

乔治爱里阿德（George Eliot），原名玛利亚芬斯（Mary Evans），此其别号也（仿男子名，前纪珊德亦同），生一千八百十九年，以女小说家名世。所著《亚当毗德》（Adam Bede）一书，记一女郎为狂夫所诱，最有名。法人洛利氏著《文章通史》评曰：“爱里阿德为文，其刻写性情至可叹赏，文体灵妙，如在画图，一倾人生之忧患，坦然无复馀蕴。而于工人生活为特详，如废业罢工，童子之过劳，妇女之堕落，人类相互之妒恨与郡市百工之困苦，靡所弗具。盖在爱里阿德著作中，无有一字一言，不表写人间之行。作者日以研究良知，故在写实之中，于心理观察亦无微或缺。”又英人班轲斯德曰：“爱里阿德与勃洛宁（Browning，英国诗人），二人皆自知天下启牖之责任，实惟降在覃思锐虑之人，故凡所著作，初非仅以绘写世态，盖直将一为索解人间作为之因果与心意之隐微也。”又曰：“爱里阿德观察最深入于贱民之生涯，所以体恤之者甚至，且时惊其艰难，发为悲感，是其性情艺术中最美特质之一端也。”女士一生行事至奇，初与来惠斯善，氐有妻，别居而未绝，在律勿能他娶，而二人爱至挚，遂自同居，未行婚仪也。一千八百七十八年来惠斯殁，越二年春，女士忽再嫁旧友克洛斯，不数月旋卒。论者于此，曲直弗能一比。比见人有为《爱里阿德传》者，则竟以来惠斯为其夫，而删再嫁一节。夫岂得多金，徒纪其利功，而略其宗趣，或薄小说家而遂忽勿为详，可也。第意为涂抹，以颠倒其事实，则不可也。便为正之于此。

西伯利亚，俄语西比尔与“鲜卑”二音相近，俄政府自收为荒服以来，即为放其仇雠之用，小有疑忤，辄在遣中。少年女子偶以文论贻致工人，即定重役六或八年，又或（如瞿珂夫斯伽耶女士，年仅十四龄）以“无罪刑人是为大耻”呼于群中，便判安置西伯利亚，无得复返，如是不胜枚举。又据鄂洛颇特庚（俄国革命家，或译苦鲁巴金）言，在伽里坡尔，被放之女囚恒遇有醉吏昏夜强人其室，勾留弗去者在律吏得随时视察，犯人无如何也。又其所以待流人家属者亦至非法。一千八百八十三年，《法学报》（Yuriditcheskiy Vestnik）载，随行少女年在十四上下，自俄国往西伯利亚，无不吞声忍辱，以达配所者。是中惨苦，盖历三百年如一日，无或损易之。近人记其事者甚多，其最早者，十七世纪有长老亚跋公（Avvakum，一千六百八十一年以外道坐荼毗之刑），非斥新宗遣戍，著有自序，为俄国早世文章之华。中一节云：“方予至页涅舍斯，复有克令自墨斯科洼来，谴予就陶利亚，去都可二千哩，使随波须轲夫行。彼有徒众六十。以罚予多罪，故天生其人，盖凶人也。曾屡虐其徒，吊扑炮烙，予时时戒之，谓所行非善，今自落其手中矣。予行将近安迦拉大河，彼命予曰：‘去汝舟，以外道故，舟不汝载也。’趣徒步过彼高山。此其事甚非易，山高而林密，巉岩如壁，而吾侪竟过此，与野鸟山兽游也。予贻以一小柬，首曰：‘汉子，畏汝神明，天地人物靡不彼畏，而汝独弗理。’外此柬言尚多。柬达，随有五十众来，捉予至其前。波须轲夫拔剑而立，怒摇其剑曰：‘咄！宁若尚为神甫，抑已褫者耶？’予曰：‘予亚跋公长老也，问将何为？’彼遂力挝吾首，仆予地上，予卧不起，彼复挞我，又命笞以大杖七十二。予惟曰：‘耶稣基督！神之子！拯臣。’彼以予弗求赦，益大怒。未几，众来取我投古堡窖中，与藁少许。予于是中度此严冬，无有薪火，冬寒甚暴，予不附皮，亦幸不死，似神佑也。予居窖狱，通岁卧藁上，如老犬然。一日，人与我食，他日或无之。窖中虫鼠至多，窜予四周，予以帽扑而杀之。彼等恨我，虽一棒亦靳之也。”（右据克洛颇特庚《俄国文章论》所载。）后亚跋公转流黑龙江，其妻随行，一日过河，仆于冰上，亚跋公持之，妻曰：“嗟夫长老，吾侪苦难何时已耶？”亚跋公曰：“到死方休。”今其妻之言已成惯语，遍于西伯利亚流妇之口。克洛颇特庚曰：“对此问，仅有一语，即俄国民生彻底之更革耳。”仁人之言哉。

*刊一九〇七年九月十五日《天义报》第七期，署名独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