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生命的终极答案:帕特里克·怀特系列作品(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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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树(2)

第八节

离帕克家大约一英里远,大路岔开的地方,盖起一座杂货铺,之后又添了个邮政局。这样一来,杜瑞尔盖才名副其实了。这两个建筑物便是证明。由于居民们对此增强了信心,他们便在通往他们村庄的那一条条笔直的、尘土飞扬的大路和那几条弯弯曲曲的、铺着沙子的小道上来往穿梭。妇女们在那儿游游逛逛,说是买东西;男人们没有那么多的借口,只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

夏天是一个尘土飞扬、黄沙漫漫的季节。在天空和铁皮屋顶的照耀之下,在晒干了的桉树和踩烂了的蚂蚁的气味中,男人们抱着肩膀,眯缝着眼睛,靠在杂货铺门廊的柱子上,或者干脆就坐在那儿。有的人在阴凉地裸露着他们那斑斑驳驳的脑门儿,宁肯让苍蝇叮着,也不愿意戴着潮乎乎的毡帽。杂货铺的门廊里面,有一股紧张工作之后的懒散的气息。人们海阔天空地闲扯,“听众”们并不对此加以指责,因为时间无穷无尽。而那些不聊天的人,那些比较缄默、性格内向的人则拿一根树枝或者鞭杆,在泥地上胡写乱画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符号。他们擦了写,写了擦,还不时抬起头,翻着黯然无光的眼睛。

在这初创阶段,杜瑞尔盖这家杂货铺简单的门脸还闪烁着棕色油漆的光彩。那简直是孩子们用木头和铁皮做成的玩意儿。橱窗里整整齐齐地摆着许多货真价实的东西:铁桶、灯芯、蜀黍做的扫帚、斧子柄,以及织补用的毛线。店老板陈列这些货物,颇费了一番苦心。他的原则是,橱窗里不能摆任何会腐烂的东西。陈列的商品看上去没有时间性,也确实取得了一种永久性的效果。其实,这些商品原本可以由那些还没学会用艺术的手法瞒天过海的蹩脚画家画在橱窗木板上面。

这家杂货铺,或者像人们称呼的那样,这店家,起初属于丹依尔先生——一个挺稀松,但挺善良的人。他做祈祷,为了逗乐还养矮脚鸡。丹依尔先生喜欢在他的家禽中间踱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它们,透过厚厚的镜片,瞧着它们那洁净的羽毛微笑。实际上,他成了这个铺子的一个组成部分,制作得很简单,甚至很粗糙,但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人们赶着马车从杜瑞尔盖到班加雷回头张望的时候,总看得见丹依尔先生待在柜台后面,或者站在铺子门廊里,始终是那几个简单的姿势。而这个画面又镶嵌在整个景物之中,镶嵌在那绿色的、平缓的,或者在这个季节晚些时候变得斑斑驳驳、沟沟汊汊的山峦之中。这家店铺门口,有一株丹依尔先生亲手栽下的柽柳。初夏,这株树土红色、软弱无力的树冠就像一面面旗帜在风中飘拂。夏末,粘满粉红色尘土的枝叶犹如一片片羽毛,在骄阳下低垂。等树干长粗之后,这株笔直的柽柳羽毛般的枝叶变成人们喜爱看的东西了。陌生人常问丹依尔先生这株树叫什么名儿,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微笑着说,这株树是买来的,因为他想要一株树。他总得种点儿什么。那树苗后来就长成了这个样子。但是他那两块厚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显然很快活。

在这个地区,事物的名称无关紧要。人们活着,几乎谁也不问生存的目的。从娘胎里出来,就该活着。那一群群拖着鼻涕、皮肤黝黑的爱尔兰小孩,和那些头发黄红、生着疥癣的苏格兰小孩,从未开垦的丛林里跑出来,走上蜿蜒而去汇合成条条大道的小路,很快就变成个子细长的姑娘和小伙。他们到处闲逛、互相回避着。可是总有相遇的时候,那时便很有吸引力地相互挽着手,在炎热的傍晚亲昵地在一起,在山旁谷边勾画出新的生活、新的牧场、牲口圈和果园。眼下还未实现,但会实现的。在炎热的绵绵夏日会逐渐实现的。

甚至杜瑞尔盖那家带来外界微弱的回声以及其他社会活动种种联想的邮局也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这个邮局在丹依尔杂货铺对面,路标旁边——白蚁很快就钻到那里面去了。它不像那家杂货铺那么显眼,一点儿官方办事机构的派头也没有。邮局在一间吱嘎作响的小屋里。小屋墙上开着一个窗口。盖奇太太那张充满渴望的脸就出现在那个窗口,从那儿把信件递出去,然后,探出身子,对那些走开的背影再最后说些关于天气的闲话。除此而外就是一片寂静。她是个戴一顶扁平帽子的女人,像一株干透了的棕榈树,还戴着褐色的袖套。在这间也算是办公室的地方,你还看得见做女式服装的裁缝通常用的那种人体模型。女邮政局长(在有人给她活儿做的情况下)把缝好的棉布连衣裙套在模型上面。办公室里还放着一堆堆废报纸。一只已经蔫了的橘黄色的胡萝卜上粘着金刚砂似的泥土。大路上的尘土飞进来落在墨水池里,和盖邮戳用的印油凝结在一起,落在公文纸上。这些纸在有风的时候,一会儿被吹到别处,一会儿又落在一起。

盖奇太太总是出出进进,解开捆信的绳子,或者找什么东西。星期天,她赶着马车出去,脖子上围一条红狐狸皮围脖。那辆轻便双轮马车后头跟着一条青灰色的狗。她常常收住缰绳跟人说话,东拉西扯,无意之中露出满嘴大牙。

这位女邮政局长有个不怎么样的丈夫。究竟为什么不怎么样就很难说清楚了。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他不会赚钱。有一次,他画了一幅油画,上面是一截破旧的木头篱笆,篱笆后面有两株枯树,让人看了迷惑不解。盖奇先生赚钱的方式各种各样,还带一种神秘色彩。他有时候在家待着,有时候四处云游,就像一个穿着背心的幽灵。

如果有谁跟他说话,那么,还没等听听人家说什么,他就抬起头说:“啊,好,好。我去找盖奇太太。”然后就赶紧鬼鬼祟祟地去叫盖奇太太,就好像他是人家出于善心留在这所房子里居住的房客,房子的主人是女邮政局长。

有一次,盖奇先生趴在地上,神情十分专注地看一只蚂蚁,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他似乎被那波动起伏的棕黄色气浪完全吞没了。两条胳膊呈一个似乎永远不会再变的角度撑在地上,胳膊上灰色的肌肉抖动着。等他恢复正常之后,灌木丛中飞起一只“大兵鸟”。帕克太太沿着那条大路走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没有,”他说,“我在看一只蚂蚁。”

“哦。”她疑惑地说,舔了舔她那热烘烘、干巴巴的嘴唇。

她没有再问他为什么要趴在地上看一只蚂蚁,这很使他吃惊。

也许她那会儿正心无所思,也许天太热,反正她没说什么。因为人们难得放弃打击别人的机会。她完全可以用脚把他那蚂蚁般的躯体里尚存的那种出神入迷的喜悦踩得粉碎。

他继续跪在那儿望着她。他穿着背心,显得瘦骨嶙峋。但是他那双专注的眼睛透过妇人那张尚且没有意识到什么的脸,直看到幽深的角落。就好像那里面也有他必须弄清楚的、如同蚂蚁灵魂一样的某种神秘的东西。

艾米·帕克又想停下来满足这位还跪在地上的男人那没有表露出来的需要,又想走上那段上坡路,这时变成一个完全成熟的年轻女人。她那张瓜子脸上隆起的颧骨,由于几乎完全满足了欲望而变得十分丰满。在这炎热的夏天,她的皮肤现出蜂蜜一样的颜色。她那正在变粗的胳膊可以提起很重的东西——如果没有男人来干的话。不过,那手臂往上拢头发的时候更好看。那时候,她那健壮的、蜂蜜色的背脊和抬起来的双臂构成一个完整的花瓶。她充满了盛夏那浓重的、蜂蜜色的光彩。

“盖奇太太在家吗?”帕克太太问。

“在,在,”邮政局长的丈夫回答道,“她在办公室,要么就在后面的屋里。她在。可能正在分邮件。”

他捡起一片黄色的草叶。

“你还不起来?”帕克太太问,“跪在那儿不舒服吧。”

“好吧。”他说道。

他站了起来,向丛林深处走去,拖着那根黄色的草茎。

邮政局长的丈夫走了之后,帕克太太继续爬那道山坡。如果和别人一块儿走,她也许会对盖奇先生的这种行为提出什么疑问。独自一人在这大热天走路,他会显得像一个孩子,一个动物,甚至是一块石头。不管是哪一样,她都不会避开他们,把自己隐藏起来。她经历过的那些梦幻般的生活片段又浮现在眼前,和那强烈的阳光融合在一起。她抬起头望着太阳。丈夫的脸对她来说经常就是太阳。因为被阳光照花了眼,她没有发觉四周的丛林已经窥见她那赤裸裸的思想。

就这样,她摸着一座篱笆继续向前走。篱笆上面有一张窸窣作响的蛇皮,那是有人挂在那儿晾干的。这已经是邮政局的篱笆了,然后是狂风吹歪了的厕所,然后是那窗口。窗口里面露出邮政局长那张脸,她正朝外面张望。

“帕克太太,”盖奇太太喊道,“我说,帕克太太!天热得真厉害呀,没有刮一丝风的意思,也没有下雨的样子。大蓄水池快干了。因为我在尽最大的努力保我的西红柿呢。我真喜欢那些漂亮的西红柿。”

除了邮政局长,谁都不因为炎热的天气那么受罪。从她脸上看得出来,日子简直无法忍受。

“有我们家的信吗,盖奇太太?”帕克太太问道。

“没有,亲爱的,”邮政局长说,“我觉得好像没有,不敢说我能记得清。不过我再查查看。”

她头上那顶帽子从窗口缩回去,发出干棕榈叶子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说,“你什么都会漏掉。尤其是这种天气,真能把人热疯了。”

邮政局长十分熟练地解开那捆信上的绳子。她舔了一下黄黄的大拇指。这个动作与其说是办公时习惯性的动作,还不如说是在举行某种仪式,慰藉那谦卑的乞求者。她站在那儿,抽着鼻子嗅那股从后面的圣殿袅袅飘起的熔化了的火漆的味道。这些信件像一摞圣饼一样,举到邮政局长眼睛的高度,似乎没有一封信可能真的属于某个人。那里面也确实有不少无主的信件。但是艾米·帕克继续参加这一仪式,因为它是在山顶上举行的。有时候会有一本目录册,那里面有图画。有一回,菲宾斯婶婶还来过一封信,是一位会写字的太太按照她的口授写的。信里谈了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

“没有,亲爱的,”盖奇太太说,“正如我预料的那样。这大热天人们是不会写信的。不过北边海岸倒是下了一场暴雨。有个年轻小伙子在马背上就让雷给劈了。是铁马镫招来的闪电。人们说他还有个小孩,才六个月。他是个伐木工。你听明白了吗?”

“我怎么能明白哪,盖奇太太!”帕克太太说。这会儿她显得很强硬。

她很体面地走开了。

但是那位皮肤黄黄的邮政局长又从那窗口探出头来,连帽子也碰歪了。她那张因为刚才谈到雷电以及正在向她逼近的寂寞而现出皱纹的脸,充满了渴望。

“但是,你得承认,下场雨对有些人还是件好事,”她喊道,“蓄水池已经快干了。人们说今天下午晚些时候,要刮一场猛烈的南风。不过没有雨。”

她在她自己这番话所扇起的“风”中抓着帽子。这个充满了渴望的女人是自作自受了。啊,让雷击我吧!她真想这样说。把我变成火,变成光。然而,雷电毕竟是一样可怕的东西。于是她又把脑袋缩回去,重新戴好帽子。帽子像她的棕色袖套一样沙沙地响着。

帕克太太走了,似乎那恶劣的天气与她无关。就为了这个原因,有些人不喜欢帕克夫妇。然而,雷电却是牵涉个人的事情。她想起他们自己那怀着一种柔情的雷电,想起他们怎样既没有被那电火触及,同时却又相互洞察了一切。

现在她加快了脚步。她想赶快回家。她想告诉丈夫各式各样简单的事情,即使他不听也还是要说。邮政局长的话早已抛到脑后。她已经走到这条路的这一段:每逢走到这儿,她总要体味一下那种生怕自己失去归属的焦虑。杂货铺门廊前面那一张张脸,看起来就好像先前什么时候贴在那儿似的,此刻正保持着他们永远不变的姿势,凝视着她,激她走过去。

杂货铺外面还停着一辆轻便马车。这辆车和周围的景色并不协调,它明晃晃的,油光锃亮,一尘不染。那匹马也几乎没有一点汗星儿,摇着脑袋,驱赶它那张黑脸上的苍蝇。它每摇晃一下,都要叮叮当当地响上一阵,闪闪发光,让人眼花缭乱,似乎还有点儿挑战的味道。总而言之,这马、这车都摆出一种目空一切的架势,使帕克太太自惭形秽。因此,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她下决心不去瞧它一眼。她觉得她那笨拙的、呆板的动作暴露在了尘土飞扬的旷野。

她开始意识到,这是阿姆斯特朗家的马车。小阿姆斯特朗有时候赶着它出门。现在,他不在车上。也许是到杂货铺买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去了。因为重要的商品都是从悉尼直接运回到他们那所砖房子里面的。那匹马等待着,它那形状好看的蹄子刨着地,把车搞得吱吱嘎嘎直响。车里坐着两个年轻的妇人。

艾米·帕克羞怯地从那棵柽柳旁边走过。虽然没有看见但也知道,随着马车晃荡的那两个女人,正开心地笑着,吃着糖果,还把那层包糖的锡纸扔在大路上。她们似乎没有别的消遣了。因为再没有什么人能这么漫不经心的了。她们属于那辆马车。她们俩有一个打着阳伞,那伞懒懒地晃动着,把她们的皮肤映得斑斑驳驳。

当她从那株柽柳的浓荫下面走过去的时候,马车上传过来的任何话都不会被这位徒步行走的女人所领悟。她不能看一看她们的面孔,因为她对自己那张脸颇为不满。这张脸现在变成了灰砖的颜色,还有一层细汗毛。她戴着一顶曾经自以为漂亮的草帽,上面还插了一束鲜亮的樱桃花。但是现在,她把脑袋扭了过去,好把她那顶便宜的、皱巴巴的草帽上那束土里土气的樱桃花遮掩住。

这当儿,那辆马车的挽具一直残酷地叮叮当当地响着。就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谈话声,尽管听不清楚,但似乎与个人有关。那两位年轻的小姐笑着,转动着她们那把伞,把包糖的锡纸扔到路上。

杂货铺门廊下有几个人赞扬着那辆富人的马车,同时表示一种愤懑。还对那两位姑娘做些不正经的评论。帕克太太走过来的时候,老皮博迪先生说了句什么,就好像他觉得非说点儿什么不可。但是在这种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感到忧伤的场合,她没听清楚他说的到底是什么。阳伞下面,一根蓝色的缎带在飘拂。小阿姆斯特朗跟她撞了个满怀。这位年轻人还是个手腕子挺长的男孩时,她就认识他。现在他已经是个嘴唇挺厚的男子汉了。

“站稳了。”他边说边抓住她的胳膊肘,让她站稳,从嗓子眼里沙哑地笑着。

他向后退了几步,打量着她。现在他总是这样看女人,瞅她们的胸脯。不过那是一种还说得过去的、有的人还会喜欢的目光。他还瞅着她那张发烫的脸。但是那脸并不为他所动。店铺里吹出一股穿堂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夹在两腿中间。她的腿很粗,甚至可以说很丑。

“帕克太太。”他说道,终于认出眼前这个女人。“对不起,”他笑着说,“可真玄呀。”

大概是因为想起他小时候那手腕子长长的样子,他的脸红了一下。他穿着一条很漂亮的裤子,走下台阶,向车上那两个姑娘跑去。她们是从悉尼找来让他挑选的。

“有的人总能不失时机。”丹依尔先生说。他的表链划破了淡淡的阴郁。

“啊,是的,我想是这样的。”帕克太太说。她伸出一双滚烫的手,匆匆忙忙地把几盒淀粉摞起来。

她开始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这儿的了,于是几乎是凶狠地说出她要买的那几样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好像必须赋予它们更深刻的意义似的。但是大麦粒既无光泽,又尽是人工雕琢的痕迹,落到店老板的秤上。她拿起那几包普普通通但散发着清爽的气味的东西,付了钱,走了出来。

那辆马车当然已经走了,但是周围的气氛仍然骚动不安。有的男人摘掉了帽子,另外一些人戴上自己的帽子。有的人动来动去,在讲马的故事。大多数人仍然想着那两个年轻女人的脖子,若有所思地对她们那白嫩的皮肤所显示出来的傲慢和骄横表示认可。

艾米·帕克沿着那条荒凉的路回家的时候,对这一切也认可了。那条路单调的景色甚至是一种安慰。现在那辆马车所引起的激动,在她血管里已经只有一丝最微弱的震颤了。她的一双脚很平静地踩着那车轮曾经骚扰过的尘土。

在这重又恢复了的安谧和令人感到刺痛的寂寥之中,她觉得她和丈夫又那样亲密了,尽管他跟她说话仍带着这位阔少爷那种比较浓重的口音。他们的唇亲吻时,交流的是一种慵懒的情欲。她不由得笑了起来,不由得红了脸,把篮子在手里倒换了一下。因为,当然啰,生活并不就是这个样子。她的一张脸变得若有所思,变得消瘦了。许多让人心痛、让人懊悔却又充满柔情的事情,从那山脊之上向她涌动过来。她从那儿俯瞰,看见分散在大坝浑浊的水面之上的柳树,以及他们那座木头房子初现的轮廓。尽管他们这个区定居的人家渐渐多了起来,但这所房子看起来还是孤零零地伫立在那儿。她现在加快脚步迎过去的,正是这种隔绝与孤寂。而这一切对于她竟像身上的皮肤一样地贴切。

她这儿瞅瞅,那儿瞧瞧,觉得甚至篱笆外面那一丛丛瑟瑟抖动的青草也归她所有了。她既占有也被占有。冰凉的树叶泼洒在她的脸上,第一缕微风吹拂着她的肘子和脖颈。于是欢乐像浪潮,在他们围起来的那块土地上起伏。灰鹤昂首阔步,红嘴鸥步履蹒跚,小牛犊摇着尾巴笨头笨脑地嬉戏。她自己匆匆忙忙地迈过一块块石头,故意做出一副似跑非跑的样子。因为不管怎样,跑着回家看起来总是太蠢,除非是为了去抱一抱蹲在门口的那只小猫,让它那粗糙的舌头舔她发咸的皮肤。

反正她终于回到自己的领地了。在这儿不需要她去寻找什么答案。屋子里,一个水龙头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树枝沙沙地擦着屋顶。那声音与周围的寂静如此协调,竟使她重新感到一种清新的感觉。她还没来得及上那儿,就看见他正站在水井旁边,踩着砂轮的踏板磨东西。那是早些时候,他从班加雷带回来的。是拿什么东西换的,她现在已经忘了。

“喂,”她向砂轮,也向那块湿乎乎的石头散发出来的气味走了过去,“我回来了。这天热死了。你真该看看,斯坦,杂货铺前头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有两个小姐。是小阿姆斯特朗带回来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女人。她们打着一顶白色的阳伞。我琢磨是花边针织的。想想看,居然打着阳伞。”

可他连头也没抬,也没说什么。她本来也没指望他说什么。

他把亮闪闪的刀片压在那个凹凸不平的砂轮上,砂轮拍溅着下面一个水槽里棕黄色的水,吱吱地响着。

哦!她叹了一口气,在井边坐下,让皮肤去吸收那让人爽快的凉意。

她望着丈夫手里那把用力按在砂轮上的亮闪闪的刀。水井上面的那株树投下一片朦胧的、凉爽的树荫。她在那树荫下面扬起脖子,几乎是对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迸发着爱的呼声引颈就戮。

然后,等磨完刀,他用大拇指试了试刀锋,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在那株老树凉爽的、朦胧的树影下望着她,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在这片凉爽的树荫之外,是他清理出来的那块土地,在夏天灼热的阳光下变成灰白的颜色。那座他拼凑起来,又扩大、改进了的房子终于带着尊严,在田野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葡萄树的藤蔓和盛开的玫瑰花的掩映下,甚至显得很有点气派。在这个炎热的下午,环绕在他周围的一切都以他为中心,放射着光彩。因此,斯坦·帕克很是高兴。

他也很为妻子那结实的脖颈而高兴。

看起来,一座根基牢靠的建筑物已经在帕克家高高耸起,他们的身体也显得壮实多了。尽管斯坦·帕克憔悴了一点;尽管他弯腰捡斧子准备接着磨的时候,脖颈后面出现了一条条皱纹;尽管他惊讶,但又不得不接受时,眼窝已经有点下陷,他还是可以抵御得了这种种劳损,而且还将继续抵御下去。

让所有这一切都来吧,他的身体这样说。他俯身在砂轮上面,弓着一双肩膀。当金属咬着石头,石头磨着金属,两者结合在一起,砂轮发出刺耳的咯咯声的时候,他的脚控制着踏板,几乎能达到这个地步的,便都是美好的。砂轮跳动着,被那条控制它的钢丝绳牵制着。他那双有力的手给金属以新的形状。在这样的时刻,把任何东西磨成任何合适的形状都是可能的。

但他还是意识到,她正烦躁不安地坐在水井那头,摇晃着一双脚。于是说道:“也许他要和那车上的姑娘结婚。”

“我看不是,”她冷冰冰地说,“车上有两个姑娘呢!”

她晃着脚,现在是为了蕴藏在他摆出那个姿势的身体和他那无法渗透的头颅里那些使她困惑不解的事情。但是她瞧着他的一双手,很为自己的丈夫是个穷人而高兴。

她站了起来,心里烦躁地想:啊,我怎样才可以证实他是个最好的人?她突然觉得那样焦急、那样空虚。

“我们去喝杯茶吧,”他边说边眯缝着眼睛瞅着刀刃,“然后就又该挤牛奶去了。”

后来,当他们提着奶桶,从房前树荫下面走出去,又走到灼热的阳光下面的时候,她又焦灼不安地想对自己证明某种尽善尽美的存在。下午,天气凉快了一些,篱笆柱子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母牛慢悠悠地向院子里面走来。几只小牛犊撒着欢儿跑着,但终究是那些老一点的、肚子胀鼓鼓的母牛那慢吞吞的、轻柔的步伐占着主导地位。在这个漫长的金黄色的傍晚,一切都是那样凝重,那样完美,充满了对明天的期望。母牛向后抽动着耳朵,牛犊张望着。

“要刮风了。”男人说,对自己这块牧场傍晚景色的巨大热爱占据了他的心。他真想对周围的事物指指画画,议论一番。

所以他很高兴有机会抬起胳膊,把空桶挂在手腕子上,说:“瞧,起风了吧!”

这时,树尖闪着银色的光在风中摇动。尘土挑逗着,旋卷起来。一头口轻的奶牛因为害怕,也许因为高兴,跳了起来,在空中撅着屁股,放了个屁。

这正是女邮政局长预言的那场猛烈的南风。它吹打着这一男一女,凉飕飕的,沁人肌肤,简直要把奶桶从他们手里吹走。

这时,德国老头微笑着走了出来。他一直给牛栏里的奶牛倒麸子,弄得浑身是白。他们大声笑着,开着玩笑,他们对特里克开了个常开的“老玩笑”。这头奶牛是艾米的。他们不能碰它——只要男人的手一碰它的肚子,它就尥蹶子,然后就躺倒在地上。

这天晚上,狂风之中,他们在牛棚里挤奶觉得十分有趣。风呼啸着,那并无恶意的喧嚣几乎淹没了牛奶挤进奶桶的唰唰声。奶桶里,牛奶以其特有的美上升着。奶牛走过来,奉献了它的乳汁,显得心满意足。那是一种又一次感到臻于完美的满足。直到男人的嘴角又现出一丝沉思。一两个小时以前,他在砂轮上面表现出来的那种足够坚韧的,甚至具有无上权威的精神力量已经开始减弱。那欢畅的风的巨流凉飕飕的,宛若一股流水,使得他从最后几个奶头里使劲儿把牛奶挤出来。他想赶快做完这桩事。

挤完牛奶,当他们一起站在他们建造的这个棚屋里,站在他们刚刚擦洗过的潮乎乎的地板上面的时候,她发问了:“怎么了?”

当然没有怎么。除了一种从来也没有满足过的欲望——用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或者用语言来表达他自己。

夜晚,等到盛奶的罐子烫洗完毕,盛着稀薄的牛奶的大锅排成一溜,她把碟子立起来,让那上面的水流掉。他在一张纸上计算了一会儿,算出最后的答案,便坐在那儿,嘴里咬着一截铅笔头,等着填一个空白。这时,风已经停了。尽管它带来的凉气仍然旋转着、拍打着。在炎热的傍晚,他们这所房子似乎被压缩了,显得十分简陋。现在,它却敞开了。这所房子并没有被这个凉爽夜晚的广袤和深邃排除在外。屋顶似乎掀开了。炽热的星映在盛牛奶的锅里。许多别的事物的协调与和谐得到了证明——皮肤和羽毛,椅子和树枝,空气和针。

这男人的妻子已经织开了毛线,那冰冷的毛衣针一出一进地编织着。他望着她那只手,以及套在圆木球上的那只旧袜子。在这更深夜半之时,她坐在那儿,把毛线编结在一起。他望着她。他们确实是一个中心,只是还没有什么把握,而他希望能确凿无疑。为此,他咬着那个小铅笔头思索着。如果生活允许他用这种方式表现自己,毫无疑问,可以最终得出某种结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只除了有时候他在脑子里想出几句做祈祷的话来。

然后,女人放下那只袜子,因为这黑天鹅绒般的夜色是无法拒绝的。她走过去,抱住丈夫的头,贴着自己的身子,就好像现在她确实拥有着什么似的。她的双唇亲吻着他的眼睑,那眼窝深陷着。她让亲吻印遍他那张脸,直到感觉出他的肌肤已经作答。他们在这静夜里融为一体,被那只手神奇地、滑翔似的领进一个更加幽深的境地。在那里,床敞开温馨的怀抱接纳了他们。

在那个被解脱了的世界凉爽的气息之中,在那恍若梦境的家具什物之间,在那丛像一头成年雄畜一样闯进这房间、不露锋芒地和他们搏斗着的玫瑰花的内心深处,男人和女人热烈地亲吻着,祈求永远把握住这美好的一切。然而那深邃的夜浩渺无际。女人几乎是呼喊着,终于退却了。男人也缩回到他自己的血肉之躯。他躺在他们的床上,触摸着他的灵魂又已经开始接纳的那个几乎是一副骨架的身体。

然后,最终便是睡觉、干活,以及对于某种存在的热烈的信仰。以及睡觉。

但是妇人坐了起来,她正在恢复她的个性。这个女人——艾米·帕克走过去,倚在窗框上,窗户映出她的身影。在这静谧的夜晚,所有的形体、所有的声音,都那样融洽。夜不再浩渺无际了,而是十分熟悉。夜色和数年来一直栖息在同一个地方的几只老猫头鹰之间亲昵的感情一起流动着。风儿像她那只软绵绵的手,抚摸着她的肌肤。她撑着丰满的腰肢,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她被一种惊疑和满足缠绕着。她可以就这样一直站到深夜。她纳闷,会不会怀上了那个自己早已在心里熟知了的孩子。她把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谛听心脏缓慢的搏动。

第九节

当艾米·帕克终于有了孩子,邻居们的面部表情恰如其分地表示了他们的祝贺和赞同。不过当然啰,生孩子是一桩普通而又普通的事情。许多“多产”的女人经常洗完衣服,或者烤完面包,或者在炎热的早晨到教堂做完祈祷之后,躺在那儿就生下孩子。可是艾米·帕克为自己生孩子一事私下里颇为得意。她在屋阴下来来回回地散步,现在她确实是整个宇宙的中心了。阳光聚集在她怀里抱着的白色襁褓之上。鸟儿叽叽喳喳地从他们头上飞过的时候,连飞翔的路线也给那襁褓中的孩子一种神秘的、举足轻重的感觉。微风吹过,花儿和树叶都向这位抱孩子的女人弯下腰来,用它们那长长的、乐善好施的嫩枝给他们以祝福。

“你有个孩子可真好,”女邮政局长说,黄黄的大拇指在一块干海绵上按了按,“就像有个伴儿。他乖吗?”

“当然乖了,”艾米·帕克说,“只是有时候肠胃不好。星期五他不舒服了,是因为天太热。你知道吗?是拉肚子。”

“啊,”女邮政局长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帽子,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腔调说,“可以给他服点儿什么药嘛。”

“哦,”艾米·帕克说,“我知道该给他吃什么药。他现在已经好了。是的,盖奇太太,他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儿。”

他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总爱打开襁褓,看他那健康的、赤裸裸的身子。她管他叫雷。她先前并没有想到这个名字,也不怎么听人叫这名儿。但是她叫着顺口,而且这个沐浴着早晨金色的阳光、躺在那张宽敞的床上的漂亮小男孩儿,与这个名字也很相配。阳光在他的小嘴和刚刚长出来的毛茸茸的汗毛上闪耀。

现在,这屋子里充满了婴儿那温馨、柔润的气息。孩子的爸爸进屋的时候,越发显得怯生生的。他简直像是参加一次盛典——嘴里哼着什么,在通往厨房的那条砖铺的甬道上跺着脚,把靴子上的泥块蹭掉,震得那些倒挂金钟直抖动。然后,他傲气十足,或者是看起来傲气十足地进了屋,径直向孩子躺着的地方走去。他躺在一个摇床里,要么就在妈妈的怀抱里。他直盯盯地望着他那张脸,就此完成这一盛典。婴儿对爸爸报以同样的凝视,但是并没有透过他那双清澈、浅薄的眼睛闪现出内心的隐秘。他那眼睛的闪耀和脸上的表情是留给妈妈的。连接他们的那根“脐带”还没有割断。他还不认识父亲,只是对他表示一种容忍。他也许意识到了在那男人壮实的身体和他自己软弱的但也是有力的身体之间闪烁着的那踌躇和胆怯。他以他自己所拥有的一种更有说服力的、神情庄重的自傲,望着父亲。

“看起来长得挺好。”这位父亲总爱这样说。

然后他便转过身去,很为从做父亲的责任中解脱出来而高兴。他在心里说,以后他会跟儿子谈话的,还要教他做事情。他们会带着斧子或者猎枪到丛林里去。在那儿,会有许多话题好说。他们会擦掉脸上的汗水,双手捧着凉水痛饮。晚上,带着儿子打死的狐狸一起回家。他是否能够把自己灵魂深处那忽隐忽现的、颤动着的思想传达给儿子,或者他是否就愿意把这一切传递给他,还不得而知。他可能会对这个结实的男孩那张严峻的、好奇的脸抱有怀疑。

“你从来连碰都不碰他一下,”当妈的说,“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她抱着那个她自己都爱不够的孩子。

“我能干个啥?”他摊着两只空空的大手问道,“能为这么个小不点儿做什么呢?”

对于他,婴儿还只是一种抽象的观念,一个概念。他还没来得及使自己的思想和习惯适应这种观念。

“你能做啥?”她说,“哦,你能把他吃了!”

她就能把他吃了!她对他真是爱不够,甚至那种长久的、要吞下去似的亲吻也不能发泄她心中的爱。有时候,她那双湿润润的眼睛几乎盼望他能再平平安安地回到她的肚子里。

“要我就把他放下来,”父亲说,“总这么抱着,对他的健康不会有好处。”

“你知道什么?”母亲说,“他跟我这么待着才平安无事。”

不过,“平安无事”只是一个乐观的字眼。哄他睡着之后,她的一双手总得从孩子身下抽出来。未来已经在这屋子里面滋长,跟眼前的现实纠缠成一团。她已经没有力量控制这一切了。

有时候,这一对年轻的父母望着熟睡的孩子,又重新结合到了一起。他一醒来,这种“结合”便不复存在。在从这个看起来是他们创造的、使人着迷的第三个生命的控制下解脱出来的时候,他们曾经经历过,并且理解了的生活,历历在目。慈爱比起那种狂热的爱更容易控制。然而,当熟睡的孩子动了动脑袋,父母亲又被一种朦胧的恐惧烦扰了。母亲生怕自己无法控制爱的“风暴”,父亲生怕在儿子面前又成了一个陌生人。

厨房里,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这只钟样子很丑,镶在黑色大理石里。不过刚买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很为它骄傲。等到小男孩长大了,好像镀了一层金似的又结实又漂亮,他常常要他们把他抱到那只钟跟前,瞧它怎样走。他喜欢把鲜红的小嘴贴在玻璃上面,去吮吸那消逝着的分分秒秒,一时那只钟的丑陋似乎都被他吞咽下去了。小男孩红光闪闪的面颊比那暗淡的钟面亮得多。有一天,当男孩已经充满信心地跑来跑去,变成一个让人讨厌的小家伙时,那只钟永远停下不走了。也就在这时,艾米·帕克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这回好像更困难了。我要是不能平平安安生下来该怎么办呢?她在心里说。她又想起先前失去的那几个孩子。看着自己那笨重的、行动不便的身子,不禁有几分畏缩。有些天,她浑身无力,变得面色焦黄,让人看了就心烦。她等待着这个孩子的出世。丈夫的唇贴在她的脖子后面,她感觉到从他嘴里传递过来的怜悯。

他说:“没有理由非出什么差错。你已经生过那个男孩了。”

这话他以前也说过。因此,她只是咧着嘴,不自然地笑了笑。她总是在膝盖上摆些她偏爱的、单调无味的针线活儿,或者把男孩的脸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让暖流注入她的肌肤。她总是盼望丈夫从她眼前走开,因为那时候,他很不合她的胃口。她讨厌他那粗壮的胳膊上暴起的青筋。

因为妻子尽去想那些让她全神贯注的事了,斯坦·帕克和小男孩变得亲近起来。现在,他经常敢去抚摸他了。有一两次,还那样深深地望着孩子的一双眼睛,就好像在探究他尚能辨认出来的某一块天地。那孩子一张明朗的脸大笑着,摸着爸爸下巴上的胡茬儿,快活地尖叫着,扭动着。渐渐地,父亲对这孩子已经“司空见惯”了。甚至在他蹲在那儿玩罐头盒、石头子儿或者黑乎乎的牛粪饼的时候,他竟不觉得他就在身边。没有妈妈的照顾,孩子变得很脏。如果有人到他们的农场,爱评头论足的人也许会说,孩子这一副样子就像没人照顾。但他自己很满足,也很健壮。他玩累了就睡。有一次父亲在一个放草料的箱子里发现他,便把他抱了出来。就像抱一只热乎乎的、脑袋耷拉着的小猫。他还熟睡着,金黄色的草料纷纷扬扬地落下,就像一阵细雨。

这以后不久,厨房里那只丑陋的钟便停了。艾米·帕克也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他们从班加雷请了一位医生。这次她病了。不过,到头来,她还是发现自己一切都很正常。起床下地之后,她便身穿怪里怪气的衣服,怀抱新生的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那是个相当不安分的小女孩儿,用她的邻居多尔·奎克莱依当年给小男孩织的一块围巾包着。

在孩子诞生的时候,人们又都来了,来喝茶,大惊小怪地说些祝贺的话,谈论他们自己的事情,然后又都扬长而去。只有多尔·奎克莱依和她的弟弟巴布常常来了就在那儿站着。他们高高的个子,呆头呆脑,就像屋里的家具,或者更像两根门柱。有时候,多尔伺候那孩子,那条包孩子的围巾从她的两条长胳膊上滑落下来,那胳膊就像木头刻出来的长木片折叠在一起。就好像她不是按照自己的本能,而是按照某个诚实的雕刻家的意图抱那孩子的。

那时候,艾米·帕克就要把她的孩子抱过去,大惊小怪地喊:“多尔,你真笨!”然后手脚麻利地,按照自己喜爱的方式,用围巾把孩子裹好。

“是的,我是笨,”多尔·奎克莱依说,“我生来就笨,妈妈总这样说。”她两手空空,在一起搓着,发出粗糙的、木头摩擦的声音。

看起来,奎克莱依姐弟俩跟这尽善尽美的爱,以及艾米·帕克现在已经感觉到的炎热的夏形成鲜明的对照。当她把小女孩抱在怀里,男孩的头贴着她的裙子的时候,觉得一切都那么圆满、那么温暖。她的生命终于可以这样延续下去了。她像一条河在奔流着。她那硕大的、丰满的乳房因为正在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变得十分傲慢。她得做一番努力才能抬起一双眼睛,向多尔和巴布那门柱子一样的形体望过去。

但是多尔·奎克莱依心里充满了爱。如果有人向她索取这种爱,她会心甘情愿地去为他们受苦。可是没有人需要她。

于是,她拿起一把扫帚,从艾米·帕克脚下开始,一点一点地扫面包屑和尘土。艾米·帕克皱了皱眉,因为这举动未免有点儿太谦卑了。

“好了,多尔,”她说,“别扫了。我知道,我这儿有好多该做的事儿还都没做。不过,我们会收拾好的。”

她皱着眉头向门外那片木兰树的荫凉望去。巴布·奎克莱依和她的小男孩跑到那儿玩去了。现在巴布那种迟愚简直叫人无法忍受了。他那张透着青紫的脸上,连汗毛也没能好好地长出来。嘴唇抖抖索索,搜寻着要说的字眼儿。艾米·帕克没有看出自己逃脱了哪些事情,但是她知道,确实有一些。她很讨厌这一点。

“瞧,”巴布说,“这是一片树叶。懂吗?不过是一片只剩下叶脉的树叶。你能从这边看到那边。它就像一只羊的骨架,或者一头牛的骨架,只不过这是一片树叶。我姐姐说,它是用蕾丝做成的。想想看,一片蕾丝树叶,从一棵蕾丝树上落下来的。”

小男孩把那片树叶举到眼前,那小样儿真漂亮。

巴布·奎克莱依笑着看。

“我要。”小男孩说。

“不给,”巴布说,“这是我的树叶,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雷!”母亲喊道,“把树叶给他。回来。”

“我要,”小男孩说,他已经开始跳着脚哭喊起来,“我要!我要嘛!”

他闹得挺凶。

“我们再去找一片树叶,巴布。”姐姐说。

她已经学会把一切看得很淡。

“可这是最好的一片树叶。”弟弟说。

那是一件最奇妙,也最神秘的“手工艺品”。他一直夹在爷爷的一本书里。那书谁也没有读过。他不能和这片树叶分开。神秘、美丽,以及委屈在他心里膨胀,扭歪了他那张脸。他开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啊,天哪!”艾米·帕克喊道。

她跑过去打了儿子两下。倒不是为了惩罚他,而是出于对奎克莱依姐弟俩的厌恶。小男孩越发大闹起来,把那片树叶扔到地上。

“拿上,巴布。”多尔说。

“破了,”他呜呜咽咽地说,“都揉皱了。没用了,再也没用了。”

他拖着两条腿走了,就像被人踩扁了的一把雨伞。

多尔·奎克莱依微笑着。因为除此而外,她再无别的办法。

“对不起,多尔。”艾米·帕克悄声说,尽管在雷这样大吵大闹的时候,压低嗓门儿说话显得很蠢。她能说的只是这样几句话:“他累了,脾气又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给孩子喂奶了。”

她匆匆忙忙把奎克莱依姐弟俩从院子里打发出去的时候,心里明白,这一切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她能主宰这里的一切。

很快,就只剩下她和她的孩子们了,甚至丈夫也不能剥夺她这种神圣的主权。她把奶头塞到小女孩的嘴里,把丈夫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出去了,到什么地方去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去了。当怀里的婴儿吮着她的奶头,小男孩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时候,他的作用是那样地微不足道。如果这位父亲正好这时候回来——很幸运,他没回来——做母亲的一定会耸着肩膀把他撵走,保护这只有她自己才有权享受的恬静和亲密不受侵袭,保护在蜀葵上振翅啁啾的小鸟。当然,从来没有人承认过这些。母亲还是经常走过去,笑着把孩子们放到父亲的怀里,让他享受这种父亲的权利。而他对于这种权利总是踟蹰不前,缺乏自信。这是她能做出的姿态。因为在这种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是强有力的。尽管有时候,特别是晚上,当孩子们都睡着了,他们脱下来的衣裳挂在厨房里的绳子上面的时候,妻子从她作为一个母亲坐过的地方站起身来,在屋里转来转去,心里纳闷,这位做父亲的——她的丈夫,是不是还能认得出她。这时,轮到他笑话她的踟蹰不前了。对于她这种有点儿紧张不安的亲密,他常常不大理会,因为累了,或者因为那两个熟睡着的孩子。他们是他的收获。现在,把思想停留在这种想法上面,他便心满意足了。

但是,力量上的优势几乎总是在她那方面。那力量充满自信地从她的乳房流淌出来。婴儿那脆弱的身体从这一股充满力量的暖流中汲取了什么。在梦中呼唤她的小男孩,从那只轻轻拍打的手得到了安慰。

有一次,刚给孩子喂过奶,艾米·帕克正在扣罩衫上的纽扣,小男孩也才睡醒,在床上扭动着身子,揉着一双惺忪的睡眼,传来一辆大车吱吱嘎嘎的声音。有客人来了。不一会儿便弄清,是欧达乌德太太。

“啊,好啊,我明白了,你就守着你这个家。”女邻居有点儿拘谨地说。她甚至把脑袋转了过去,对着东面说话,而实际上艾米站在北面。

“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跟他们待在一起,为什么不呢?”艾米·帕克说。这时她已经扣好了罩衫纽扣。

“是呀,为什么不呢!”她的朋友说,“要是尽忙着喂养牲口,那可费时间呢!没错,这个我知道。瞧瞧那些小猪和小牛就明白这难处了。”

艾米·帕克把她的朋友领进屋。她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她了,什么原因,她也说不清。

“总是忙完一件事又忙另外一件,”欧达乌德太太说,她自己觉得内疚,急于解释,“他一直忙着呢。后来,房子又塌了。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在盖房子,比先前倒是强了,最好的那间屋子还裱了糊墙纸。要不是我那个醉鬼,在那儿度蜜月也满可以。你会看到,糊墙纸上印着玫瑰花。哦,你可能注意到了,我把牙全拔了。有个走江湖的郎中来了,我就趁机把那些破牙给拔了。都拔了,就剩下一个。我真舍不得让他把那颗也拔掉,即使不拔掉就要没命也舍不得。当然,再多一个我也不要。亲爱的,你真该瞧瞧我流的那摊血。那个可怜的家伙靴子蹬着墙,就像一头牛,使劲地拔。啊,真可怕!”欧达乌德太太说,“这是那小男孩吧。他长得简直可以去打谷子了。这是小女孩吧。”

欧达乌德太太几乎是在那小男孩生下来身上还没干的时候就见过。现在,对小女孩她则倾向于保持沉默。这孩子可以说是从她眼前滑过去了,是什么原因,谁也无法解释,也许是牙齿的缘故。

“她比男孩出生时小,”她说,“也许姑娘就该小点儿。”

“她没什么毛病,长得挺结实。”母亲说,又仔细端详起孩子那张小脸。

“脸色不太好,也许是因为天气热。秋天一到,人们的脸色就都变好了。”

于是,艾米·帕克开始对这位朋友来她这儿感到懊恼了。她居然可以当着自己的面把孩子说得弱不禁风。

“你吃块点心好吗,欧达乌德太太,就着茶?”她依然很有礼貌地问道,“有点儿陈了。不过,我压根儿没想到你要来。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你给了我个措手不及。”

“我也要点心!”脸色红润的小男孩喊道。

“会给你一块的,”欧达乌德太太说,“阿姨还要给你一个吻。”

他那张嘴塞满了点心,不然的话做阿姨的本来是可以给他一阵亲吻的。他开始打量她,打量她头上缀着一个用闪闪发光的宝石拼成的蝴蝶的那顶帽子,还瞅着她那张各部位都朝着嘴巴皱缩起来的脸。

她不自在起来,甚至有几分伤感。

“男孩子总是不喜欢叫人亲。是这样的,”她说,“以后当然会喜欢的,不过也有个限度。真滑稽。”

他那双眼睛不再盯着看她的时候,她看见窗框上挂着一大束婚礼上用的玫瑰花。那是身着盛装的乡村新娘们常用的那种个头挺大的纸花。

她说:“姑娘们对亲吻才是如饥似渴呢!可她们又总是翘起手指,故意表示拒绝。”

小男孩依然嚼着点心看着她,直看得这位又矮又胖的女人觉得自己的身子都不那么结实牢靠了。

“你可以这么盯着我,一直盯到星期天,”她终于说,“你能看见什么呢,孩子?”

她不会回过头看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在黑暗中也不,无论如何也不。她想起那次她从楼上一个窗户看见的葬礼,那时她正擦胳膊上的肥皂沫,一位叫比阿特丽丝的姑娘也在那儿擦肥皂沫;当奢华的玫瑰花慢慢落下的时候,她正了正帽子,开了一个关于死者的玩笑。

“嗯?”她问,“你瞧见什么了?”

“你把牙齿弄哪儿了?”小男孩问,满脸惊疑的表情和点心渣。

“当然啰,我把它们放到一个铁盒子里面,”她叹了一口气说,“保存起来了。哪天我得用一根银线把它们串起来,在特别重要的场合,戴在我最好的衣裳外头。”

听到这儿,小男孩把脸藏到妈妈身后,因为他已经搞不清人家会拿他派什么用场。

“快去吧,”妈妈说,“去做游戏吧。你用不着在这儿胡搅。外边多好。”

他走了,但是并不情愿,一双眼睛若有所思,还在想他刚刚听到的生活片段。

然后,艾米·帕克安定下来,陪伴她的朋友,把那壶茶喝干,把友情叙完。这位邻居一会儿使她满意,一会儿叫她着急。要么让她感到轻蔑、慈爱、高人一等、无知、完美、伪善,或者惹得她咯咯地笑、厌烦、气喘吁吁、充满占有欲,甚至残酷。但是所有这些侧面,都被她真实的自我人格化了。她热爱她们在车辙条条的大路上和枝叶蓬松的树林中共享的那种生活。两个女人坐在那儿,因为说话,或者因为喝茶,鼻尖儿周围直冒汗;在无所顾忌地谈开之后,那些先张开的汗毛孔便沁出了汗珠。到一定的时候,当然总会是这样的。要么永远不去理睬那些曾经目睹了你青年时代的人;要么就承认你青年时代赤裸裸的思想和感情,那时候,甚至令人脸红的事情也带着一种忧郁和甜蜜。于是,两个女人仿佛又冒着大雨,赶着马车向乌龙雅驶去。她们还想起胖女人欧达乌德太太在艾米第一个孩子流产时来伺候的情景,想起她们那头叫朱丽亚的老奶牛死去的那个夜晚。

“啧啧!”欧达乌德太太叹了一口气,说话时吸着她那仿佛是若有所思的牙床,“我可从来没想到,你终究还是生了孩子,帕克太太。”

“这是预料中的事情。”她喃喃地说。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她的回答流露出一种非常直截了当的自信,这也许会伤害对方的感情,或许确实伤害了对方的感情。

“那么,如果是预料中的事情,是谁预料的呢?”欧达乌德太太说,“要算起来,你们没孩子也有年头了。可是后来,一下子来了两个。呵,好运气!上帝保佑他们,这些小家伙。”

就这样,表示完最后的祝福,她便站起身来,瓮声瓮气地说着什么,点心渣从罩衫上落了下来。

如果艾米·帕克继续在那儿坐着,那是因为那玫瑰花生了根,不受任何干扰。那大朵大朵的、乳白色的玫瑰花在窗框上点着头。她像那几朵旧时的玫瑰一样,把根牢牢扎在“过去”上。当她坐在那儿,动了动,又打瞌睡,但总不能超越命运半步的时候,这是她面对表达思想的语言救助自己的办法,尽管邻居还在那儿等着她。她已经从昔日的旧梦中脱颖而出,长得丰满而又温顺了,甚至她的小女儿也一定在等那玫瑰花。当她点着头,摇晃着,她的思想又缠绕在一起,穿过月光明亮的夜晚缠绕着,在梦呓中追寻那玫瑰。

“我不否认你挺走运,”她的朋友说,“只是这个小姑娘挺让我担心,如果她是我的孩子的话。当然,她不是。”

“这孩子什么毛病也没有,”艾米·帕克说,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毛病,我先前就说过。”

“是没毛病,”欧达乌德太太说,“不过她脸色不大好。”

“你懂啥呀,欧达乌德太太!”艾米·帕克说。

她觉得嗓子眼儿堵得慌。

“是呀,我当然不懂啥。不过有时候正是那些啥也不懂的人才懂得点儿啥呢!”

她们向门口走去,眨眼之间便踏上那条许多年来熟知了她们之间的友谊的小路。周围是一股迷迭香在她们擦身而过时散发出来的味道,以及被踩倒了的野草那股猫的骚昧。她们觉得胸口堵得慌。

“你是个聊天的好伴儿。”艾米·帕克说。

“我净说些没用的话。”

“像是没用的话,可实际上才不是呢!”

“你那个小男孩挺好。不过,男孩子们总是不愿意受人管束。你把他们养大了,他们一扭头,走了,把你扔下不管了。”

艾米·帕克撇了撇嘴。她的家里充满了她生的那些孩子们的笑声。可是她的朋友,这个她有时候很喜欢的胖女人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还没生养过的人。

“男孩子们,”欧达乌德太太一边开那扇小门一边说,“男孩子会长成男子汉。对他们唯一有利的论点就是他们是不可缺少的。”

她推开那扇很不灵活的门。

“最近哪天,我要去拜访你一次,”帕克太太说,她现在可以表现得友好一点了,“虽然你说了那么多不中听的话。”

“好吧,亲爱的,”邻居说,“我们好好聊聊。”

她打开锁车的链条。

“没有比跟朋友谈论些有趣的话题更叫我高兴的事情了。”她说。

没有谁再发现帕克家的孩子身体有什么不健康的地方。即使他们发现了,出于礼貌,也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母亲拉扯孩子的时候,一开始战战兢兢,靠“百科全书”帮忙,以后随着经验逐步丰富,则怀着一种颇有点傲气的自信,很快就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确实,她变得充满了哲理和预言,灵机一动就能给别人以忠告。对于这种忠告,那些年纪更轻的、胆子更小的,不胜感激。可是那些年长的女人则投以冷淡的、轻蔑的一笑。

艾米·帕克既已儿女双全成家立业,便什么也吓不倒她了。

如果说帕克家的第二个孩子没有及时施洗礼,那是因为不管她的母亲怎样否认,这孩子刚生下那几个月确实有些体弱。可是渐渐地,父母亲习惯了他们心中的恐惧,便和珀布莱克先生一起为洗礼做了些安排。他们赶着一辆轻便马车——这辆车是斯坦从班加雷一个丈夫是面包师的寡妇那儿买的——带着这个又黄又瘦的小女孩去那座简陋的、棕黄色的教堂。这一家人相互挨靠着,坐在那辆还很像样的马车里。他们穿着最好的衣裳。不过因为天气热,那衣服的颜色显得太深了一点儿。妈妈围着最漂亮的披肩,紧紧地、热切地抱着女儿,不停地用手套赶苍蝇。父亲坚硬的大手轻轻地、很内行地握着缰绳,把这差事当作一件乐事。他撅起被太阳晒爆了皮的嘴唇,吹着口哨,就好像这一天他是在玩一条巨大的、顽皮的鱼。小男孩鼓着紫胀的腮帮,嘴里不停地发出让人讨厌的声音,直到妈妈不得不制止他。

“你真让我心烦。”她说。

“为什么?”他问道,声音沙哑,要哭似的。

“因为……”她不耐烦地回答道,又低下头仔细察看那蜡人似的女孩熟睡着的脸。那张脸在苍蝇的翅膀下面一动一动。

“瞧,”父亲用一种温和的、充满男子气概的、息事宁人的腔调说,“那是皮博迪家那两头双生的牛犊。我们很快就到了。不知道老珀布莱克是不是‘打扫’过他的嗓子了。”

“怎么个打扫法?”小男孩问。

“你爸爸又犯傻呢,”母亲说,“他的意思是,珀布莱克先生不是总能把话说得很清楚。这是怎么了?”她突然问道,“你怎么把膝盖割破了,雷?”

“我没割。”他说。

“这不是吗?明明摆在这儿嘛!请你别跟我撒谎,也不要玩刀子。”

“他给了我一把。”

“他是谁?”她低声问。

“爸爸。”

“在你还不该玩刀子的时候!”

她把包孩子的围巾裹裹紧,似乎出于生存的需要保护她似的。

“一个男孩迟早要开始玩刀子的。”父亲说。

今天他懒得替自己辩解,懒得表示抗拒,或者表示反对。他在阳光下半闭着一双眼睛,心里明白这匹马、这辆车,甚至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和这两个孩子都归他所有。就跟你可以拥有任何东西一样。电闪雷鸣的时刻往往是相隔许久的。

“到教堂了。”他说。

鸽子在教堂的屋顶咕咕地叫着,使眼下这个场合越发安谧、恬静。母亲既快乐又悲哀。教堂总让她产生这样一种感觉。

“我希望她能好好的。”她眼泪汪汪地喃喃着。

然后,她对那位年老的教区牧师以及教父教母们现出一副笑脸。牧师在准备等一会儿要说的圣词时,满脸皱纹舒展开又收拢起来。那几位教父和教母站在一起,心里纳闷,眼下和以后,甚至一生之中,人家都希望他们做些什么。难道他们要永远永远给那个他们尚一无所知的孩子以忠告,或者更糟糕的是,钱财吗?也许,如果当心一点,他们会被悄悄地忘掉?孩子的父母则搞不清楚,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几个人。不过总得有人来充当这个角色。于是就来了奥塞·皮博迪——他戴的那顶帽子被他揉搓得不成样子——盖奇太太和一位叫佛斯的太太,她是那种谁也说不出二话来的善良女人。

教堂散发着一股封闭着的木盒子和鸟粪的味道。不过做洗礼时说的话不可思议地简短,飘落在一块块跪垫中间,在一两扇令人窒息的窗户射进来的紫水晶和红宝石般的光柱之间缭绕。彩色玻璃窗是有钱人捐的。窗上的人像所要说明的故事,表现得十分率直,简直近乎粗鲁。

那几个人站在一扇这样的窗户下面,给孩子做洗礼。她取名为塞尔玛。这个名字最初是母亲在报纸上看见的,是一个牧场主女继承人的名字。开始父亲对这个名字还有点儿犹豫不决,但是妻子的沉默最终战胜了他。不管怎么说,他认为叫什么名字都无关紧要。就这样,那个女孩子成了塞尔玛。母亲独自玩味着这个名字,嘴里就像含着一块光亮柔滑的蜜饯。不过她还品味出这个字眼还包含着一种比较丰富、比较稀少,也不大容易得到的东西。

当那位年老的牧师用一种凉水般清冷的声音说出塞尔玛·帕克这个名字的时候,那个小男孩,她的哥哥,因为从那些杂乱无章的话语中分辨出什么而微笑起来。这个名字已经失去了神秘色彩,到时候总会变得那么普通而简单,可以刻在树上。

婴儿被裹在那条羊毛披巾里,当然哭了起来。妈妈既感到骄傲,又有点焦躁不安。

父亲斯坦·帕克试图重新获得他在来教堂的路上体味到的那种对这孩子拥有所有权的感觉。可是现在,当女儿像贴标签一样贴上他的姓,他反倒觉得没有多大的把握了。当他听着从老头胡须里面接二连三吐出来的那些他不熟悉的仪式的用语时,他甚至对自己脚下那双靴子也没什么把握了。斯坦·帕克感觉到了他周围的紧张。在内心深处,他已经挤出正在参加洗礼的人群,很快就相当坦然地从那座简陋的教堂的禁锢中飘然而出,并不为突然降临到他身上的一种赤裸感而羞愧。在这种令人愉快的赤裸感从他心头升起的同时,做洗礼滔滔不绝的圣词、他与女儿的血缘关系,在一道智慧之光面前都变成第二位的了。他扬起脸,接受那他并不知道为何物的馈赠。

后来,圣水像一阵叮咚作响的细雨落下来,不但落在婴儿的脸上,还落在父亲的皮肤上,他觉得羞愧。要付给牧师做这场仪式的钱时,他开始为费用着急了。他咳嗽着,很是尴尬。他个头太大了,因为从事体力劳动,手上粘着泥土,自己就觉得几分寒碜。

“什么?”他带着一种内疚轻声问。

因为妻子正在说什么。

“她简直太乖了!”她十分满意地说,就好像受洗礼的是她,而不是那女孩。她边说边理了理那条包孩子的围巾。

老牧师那双手的触摸是那种冰凉的、像纸一样的、无可指责的皮肤的触摸,他说出来的话也无可指责。他给他们以忠告,还试图开开玩笑,可是不太成功,因为他不是那种生性诙谐的牧师,尽管他觉得自己应该具有这种禀赋。

“她很快就是个结实丰满的大姑娘了,回答教义时尽出错儿。是不是?”珀布莱克先生说。

不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这样。他最大的乐事是在他的花园里,在一片静谧之中观察鸟儿。

那个小男孩打从仪式结束,一直在过道里跑来跑去,趁长辈们谈话的当儿站在跪垫上,倒着看祈祷书,现在哭了起来。

“到底怎么了,雷?”和善的佛斯太太问道,向他伸过一只手。

可是小男孩继续号叫着。

“啊,你要是不告诉我们,可就没法儿帮助你了。”

小男孩哭着,拖着两条擦破了的腿很不灵活地走着。那是他刚才摔倒碰伤的。

除了老牧师,那一伙人很快就都离开了教堂。他站在台阶上,与其说是对正在离去的教区居民们微笑,还不如说是对又降临到他身边的寂寥表示欢迎。分手的时刻,在夏日金色的阳光照耀之下,人们似乎都变矮了。每一个人,甚至那和和睦睦的一家人都有点形单影孤。那些还没有完全长成的、参差不齐的松树,敢于面对芸芸众生而维护自己的存在。教堂墓地那几座新添的坟堆还没能给周围的景色增加什么色彩。它们距离命归黄泉的那一刻显然仍为时未远。这从那尚未愈合的黄土的伤痕便可见一斑。但那一家人是走了,从插着已经枯萎了的花儿的广口瓶旁边走过,从缠绕着的黄色的牛蒡和苍耳中走过。很快,所有那些敬畏、兴奋、沉闷,以至自命不凡的感情都烟消云散,代之以轻便马车那让人感到舒适的、质朴的吱吱咯咯的声音。

回家的路上,以及后来,孩子们在家里一直居支配地位。他们的童年是通常那种漫长的童年。当做父母的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灼热的山峦,或者在悠长的傍晚坐着听隔壁房间孩子们酣睡的声音时,这种漫长有时候也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一切,从总体上来说,使那几个年头平静而安宁,尽管孩子们在明显地长大。他们对孩子们的未来做了种种设想。虽然没有多少信心,但符合人们惯常的心理。

“我希望雷在政府机关谋个职位,或者当个有名的外科医生,或者成为什么人物。穿着黑色的礼服,我们能从报上读到他的消息。”母亲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

父亲大笑,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曾想把他培养成什么人物,但最终还是失败了。他笑着说:“那些奶牛怎么办呢?”

“我们可以把奶牛卖了,”小男孩说,他已经很爱听大人们谈话了,“我讨厌臭烘烘不新鲜的牛奶。我想有钱,像阿姆斯特朗一样,有马,有别的东西,还有一双黄颜色的靴子。”

然后,他向院子那头跑去,结束了自己这番畅想。他对这种畅想是否会实现,还是没有把握。他被明媚的阳光,被暖烘烘、硬邦邦的石头,以及土里卧着的毛茸茸的、温柔的红母鸡包围着。他似乎就是为他看见的和所做的这一切而生活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弹弓——那是一个比他年纪大点儿的男孩子做的——四处搜寻着目标正要开弓,听见父亲喊:“雷,我要是再看见你打那些母鸡,小心我揍你!”

于是,他又在一棵树上胡刻乱画起来,刻他的名字,通过他的一双手,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什么上面。他已经长得很壮了。比妹妹壮多了。他喜欢欺侮妹妹。他妹妹面色苍白,让人烦躁不安,似乎和力量这东西全然无缘。

“滚开,别惹我!”她已经学会用那张圆圆的小嘴说话了,“男孩子真讨厌!”

她喜欢拿手绢当床单,跟玩具娃娃做那种干干净净的游戏。她用小手湿润润的手心给她的娃娃铺平“床单”,把娃娃放在一个盒子里面,然后就趴在盒子上面。稀疏的、颜色很淡的头发垂了下来。她的头发不像妈妈曾经希望的那样鬈曲。淡淡的金光直射出去,愈显柔和。可是塞尔玛的头发并没有给人带来多少欢乐。她很容易疲劳,还常常咳嗽,真是妈妈的一块心病。后来,诊断为哮喘病。

“你不能欺侮妹妹,她身子弱。”母亲说。

“为什么?”

对此他无法理解。他一个人到处游逛,朝远处扔石子,把一张小脸浸在山石间流淌的溪水之中,观察动物。但是对周围任何事物他都不能做到专心一意,全神贯注。他玩起来就没个够。

有时候,为了对他无法理解的那一切报复,他就打妹妹。这个“替罪羊”边走边哭。

“我要告诉妈妈!”她号叫着。

但是有时候,特别是晚上,玩了一天累得精疲力竭,灯光也显得更为柔和的时候,他们会偎依在一块儿,或者偎依在妈妈身上,充满了爱和柔情,讲些从他们的想象力中迸发出来的故事,直到最后困得打起盹来。每逢这种时候,母亲就感到极大的满足。孩子们的这种亲密把别的一切都排除在外了。

到了这个年纪,艾米·帕克对于爱变得十分贪婪。她还没能把丈夫成功地“吞噬”了。尽管在完全沉溺于这种欲望时,她经常向自己担保,将来哪天,一定要获得成功。但她尚未如愿以偿。他又一次从她手心里逃脱了。通过许多关爱的举动,她对他熟悉得连每一个毛孔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也许正是这种关爱挫败了她。所以,吞掉他还只能是将来的事情。她边想边在厨房里懒洋洋地微笑着。哪天,一定把丈夫爱个够。她把那些沙沙作响的洋葱皮扫到一起的时候心里这样想。

由于年龄的缘故,艾米·帕克开始胖了起来。几乎已经到了人们常说的有点“发福”的地步了。她的手和脊背都挺厚实,胖乎乎的。她总是呼吸很重,这在别的体形的人们看来,是一种心满意足的表现,特别是对于孩子们。他们喜欢偎依在她身边,听她说话,抚摸她。她的皮肤特别让人感到愉快。肌肉纹理清晰,呈棕黄色,给人以安慰。有时候她说话尖刻,甚至会发脾气。就好像那个瘦弱的、叫人担忧的小姑娘还怀在肚子里似的,她可以抱怨,可以责备别人。逢着这样的时候,她那满头黑发梳成辫子,垂在肩上,因为她懒得把它们盘到头上;丈夫走路时连脚步都要放轻,要么就躲在房子那边做事。那些日子,他的脸看起来很长,也很严肃。

“过来,雷,”她说,“你爱我吗?”

就好像他会停止踢脚下的泥地来回答她这个问题似的。

“那么,是塞尔玛爱妈妈了?”她边说边把胳膊上闪闪发光的水珠甩了甩,用一块粗糙的毛巾擦干。

可是小女孩好像压根儿就没听见妈妈的话,继续和她的洋娃娃细声细气地絮叨着什么。

母亲不能强迫他们按照她的意志做事。在那些个夜晚——她把儿女们揽在她那现在变得温柔的胳膊里,把他们谁也无法从中将自己分离出来的爱拥抱在怀里——孩子们也还顺从。但有时她也弄不清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的脸常常变得像小木板一样,似乎永远没有神采,捉摸不透。

这时,她就走出去,站在生了锈的铁丝网旁边,顺着大路,顺着那飞扬的尘土张望。

“怎么了,艾米?”有一次她正这样张望,丈夫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怎么,”她说,“哦,没怎么。”

她皱着眉头,眺望着那条大路上洒满了的耀眼的阳光。

“你的脸色不大好看,”他边说边试探性地笑着,“我寻思你心里一定挺烦。”

这话立刻使她的不幸看起来那么滑稽可笑,不值一提。

“我说了,没怎么。”

她咬着嘴唇没有笑出声来,说话的语气还带着几分愠怒。

“啊,亲爱的,真傻,”她叹了一口气,“是吗?布卢[13]。”

那条母狗正侧着身子向她走了过来。

“可怜的东西。”她说道,把心里那种自艾自怜发泄到这条母狗身上,又带着被分享了的怜悯的感情,抚摸着狗。

母狗的奶头有点肿,长短不齐,被小狗的爪子抓得尽是伤痕。不过它尽管被它的小崽子们那样贪婪地吞食着,自己却仍然如饥似渴地爱着它们。它那热乎乎的舌头来回地舔着,那张嘴简直能把你吞下去。

“它们不让你自己待着,是吗?”妇人说。她在门廊里坐下,用手抚摸着那些被抓破的奶头。

母狗伸了个懒腰,摇晃着尾巴向她讨好。妇人的情绪平静下来。

“你是我的狗,对吧?”她说,“好布卢,有时候,用不着盼望人家回答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

这条青灰色的狗代替了那条红毛狗,红毛狗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这条狗是我的,”刚抱回这条青灰色的小母狗,艾米·帕克就说,“这条狗得起个名儿,不能像那个红毛丑家伙。它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他们一直没给那条红毛狗取名字,尽管她曾经有过这个意思。他还是管它叫“狗”。但是她没假思索,就把这条灰毛母狗叫作布卢了。

而这条母狗一直能够招人喜欢,惹人注意,尽管它是那么笨拙。它抓挠着一双爪子叫人看,用尾巴打翻什么东西,在地上打滚,再爬起来,抖掉身上的尘土,口水从那张乐呵呵的嘴巴流了出来。它很有规律地下小崽儿,躺卧在地上,任凭它们吮吸。直到它自己精疲力竭,瘦骨嶙峋。可它还是要跑来跑去,到别的什么地方,如饥似渴地寻求爱恋。当妇人抚弄着这条狗的皮毛时,她的一双眼睛也充满了慰藉和满足。

“它真丑!”雷说。

“不,它不丑。”妈妈说,一只手在狗的皮毛上懒洋洋地滑动,“有的人看了觉得丑的东西,另外一些人却觉得漂亮。你爸爸曾经有一条红毛老狗,那可是个从来没见过的丑东西,而且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可是在你爸爸看来,却蛮不错的。我记得我来这儿的那个晚上。那时候,我们住在那间小棚屋里。”

但是男孩已经脱离开妈妈对往事的回忆,他的一双眼睛只看眼前。

“它的奶头又老又丑。”他说。

妇人没听见儿子的话。她已经完全沉湎于她那温暖的回忆。

所以,她不由得要爱那条笨拙的、总在下崽的狗。她喜欢在手里抱着那些暖烘烘的、呆头呆脑的小狗崽,让它们轮流地吮完一个奶头再吮一个奶头,而且要亲眼看见最小的那个狗崽子吃饱。她经常去那儿,在谷仓的一片朦胧之中,跪在它们跟前。就这样,单独和那条狗待在一起,她似乎又变得年轻了。谁也没看见她待在这儿,她也特别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拥有的是一种隐秘的、只属于她自己的感情,暖烘烘的,就像把一只小狗贴在面颊上一样。她脖颈后面的头发乱蓬蓬的。

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她急急忙忙跑进厨房,说:“斯坦,布卢有三个小崽子不见了。”

家里人都站在那儿。她的嘴唇因为恐惧颤动着。

“一定是那些耗子干的。”丈夫说。

“耗子吃了,总得剩下点什么,”德国老头弗利兹说,他刚好端着盘子和杯子进来,“有没有吃剩的东西?”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说。

她觉得一阵心寒。她还记得她那条狗下的那些暖烘烘的小崽。眼下,她不愿意和家里的人们待在一起,他们正在议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它吃了几个小崽子。”雷说。他开始用叉子乱搅那碗炖肉。

“这么大的狗不吃崽子。”父亲说。

塞尔玛哭了起来。她并不特别喜欢小狗,可是别人喜欢,别人会哭,所以她觉得她哭也是理所当然的。

“小狗死了。”她哭着说。

“也许是步行路过我们这儿的人因为喜欢它们,就从窝里给掏走了。”男孩说。

他用土豆堆了一个“小岛”,还造了一条很不结实的“海峡”,正把他今天不想吃的棕黄色的肉汤从那条“海峡”引过去。

“吃你的饭吧!”妈妈说。她用力打开一块餐巾。

“不管怎么说,它下的崽子太多了,”男孩说,“现在它还有五个。八个小崽子太多了,是吧,爸爸?”

“你妈刚才说了,快吃你的饭吧!”父亲说。

“我不!我不想吃!”男孩叫喊着。

他跳了起来。他恨他的父母,恨那张餐桌。那个陶罐似乎也在跟他作对,还有那盘被他搅得一塌糊涂的棕色的炖肉。

“破炖肉!”他喊道。

然后一溜烟跑了。

父亲开始嘟哝起来,这当儿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对于母亲,眼下显然无计可施。属于她个人的那种可怜巴巴的感情占据着她的心灵。厨房里不同意志的交锋,那张乱糟糟的餐桌,以及那厚实的白盘子,都和她的这种感情牵连不上。她是为自己而悲伤的。小狗的命运已经变成她自己生活中属于她个人的一部分。当她想到那几只小狗的脖子大概早已被人拧断了的时候,她痛苦地、猛地转过脑袋。

“得了,我们总这么谈来谈去,也得不出什么结论。”过了一会儿,斯坦·帕克推开面前的盘子说道。

他在心里琢磨他的儿子。他对他了解得多么少呀!他想,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父子俩就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了。现在他还是个小男孩,他们亲吻的时候,即使没能将心灵沟通,也依然装得那么亲热。男孩试图告诉他什么事情,但是没能做到。他只是站在那儿,仰起头瞧着他,话到嘴边又咽进肚子里。有一回他用一根几乎和他一样高的铁条打碎一块窗玻璃。他站在碎玻璃片上,气喘吁吁,浑身颤抖。

“吃布丁吧,亲爱的。”妻子说。

可是斯坦·帕克今天不想吃布丁。他觉得男孩和那几只失踪的小狗肯定有关。

妻子的一双眼睛表露出她已经明白这一点了。在白昼的炎热之中,他们分享着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这种冷漠,看来是依旧这样分开为好。

只有到了夜晚,黑暗和四壁强迫他们待在一起。他们聊些索然无味的、经过斟酌的事和话。或者他把报纸凑在油灯下,读那上面的新闻。要么他们就听青蛙的叫声。这使得他们想象,房子四周碧波粼粼。而实际上这儿是一片旱地。

有一次,小男孩在睡梦中喊妈妈。她走到他的床边。

“怎么了,雷?”她向他俯下身去问道。

灯光下,她那棕黄色的皮肤呈现出一片金色。她的身材已经十分匀称了,既健壮又充满了慈爱。

“怎么了?”她问。

“我梦见那些小狗崽了。”

“梦点儿别的东西吧。”她劝告着。

就好像她已经掌握了这桩事情的所有秘密,而且能够对那些行为和狡猾的手段继续保持一种超然的态度。

于是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如果我能确实搞清楚这件事,她在心里说,一双眼睛热辣辣地看着儿子那睡乡中的脑袋,我该怎么办呢?尽管这事现在看起来似乎挺重要的,可以后还会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吗?

小狗的插曲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在帕克家,如果不是人人都忘到脑后,至少大多数人都忘光了。

有一两次塞尔玛说起这件事:“我们一直也不知道那几条可怜的小狗到底怎么样了,是吧?”

“你干吗又提起这件事呢,塞尔莉[14]?”妈妈问。

她皱了皱眉头。她不像喜欢儿子一样地喜欢这个女儿,尽管她曾经试图倒一倒,而且也确实煞费苦心、竭尽全力拉扯这个小姑娘。可是塞尔玛还是那么瘦弱。她的精神就是瘦弱的。

有一次,母亲和她的小女儿在夏日耀眼的阳光下,站在大门口。树木被太阳晒得毫无生气,被尘土盖得苍凉满目。这时候,有一个人骑着马走了过来。门前伫立的人手搭凉棚眺望着。那匹马以那种养着专供取乐的动物的悠闲和懒散走着,头来回晃着,从眼前轻轻甩开那绺流苏般的鬃毛,张开看起来几乎完全裸露着的鼻翼喷着响鼻。那样子既不让人觉得它是出于胆怯,又不显得目空一切,而是挺招人喜爱。这是匹可爱的马。乌黑发亮的皮毛浸着汗水,闪闪发光。它继续走着,马背上骑手的面目渐渐显露出来,变成一个身着骑装的女人,其华丽程度丝毫不亚于她的那匹坐骑。她坐在马背上,一条腿跷起来,搭在马鞍的鞍头,像那匹马一样悠闲地晃荡着,晃荡着,沉思默想着。

就这样,那个身影黑魆魆的女人骑在那匹黑马上面,在阳光映成白色的树木下面行进着。大路上面的尘土从马蹄下面飞扬起来,但还不及那女人的靴刺高。她坐得那么高,宛若飘浮在尘土的海洋里,神圣而缥缈。

“这位小姐很可爱,是吧,妈妈?”小姑娘那张嘴一本正经地、装腔作势地说。

她希望她说的是妈妈想说的话。她常常近乎谦卑地期望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但是艾米·帕克什么话也没说。她依然手搭凉棚站在那儿,就好像正默默地敞开心扉迎接那位骑手和她的坐骑,并且跟他们融为一体。就好像她也渴望把自己的生命置于那同样舒缓、庄严的运动之中,在尘土之上自由地浮游。所以,她屏住呼吸。她那结实的喉咙因为这种努力而觉得堵得慌。她似乎是感觉到而不是看到骑手和她的坐骑走了过去。他们身上佩戴的金属玩意儿叮叮当当,在她的心底回荡。

那位奶油女郎就这样走了过去。她在为自己的某种处境而微笑;毫无疑问,她是这环境中的中心人物。这很使她高兴,因为她当然在那儿尝到了成功的滋味。当她这样飘然而过的时候,微笑依然在她那奶油般娇嫩的脸上荡漾。那生了锈的铁丝网做成的篱笆不断地向前延伸,延伸。枝叶蓬松的树干一晃而过。

小姑娘暗自思忖这个漂亮的陌生女郎会不会跟她们说话,妈妈却并不想这种事情。女郎的微笑从这个微不足道的女孩的头顶掠过,继续在她的唇边荡漾,连一眼都没瞥那位母亲,尽管她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的样子也让人觉得有一种庄严感。那女郎就这样走过去了。她显然不愿意和别人建立没必要的,哪怕是瞬息即逝的关系。她飘然而过,举起象牙柄马鞭挥动着,在空中做出一个芭蕾的舞姿。那纤细得简直要断了似的腰肢随之而去。满头秀发放射出的青铜色的光泽已经融成一片模模糊糊的光。

“哦,她已经走了,妈妈。我们还站在这儿干啥?”小女孩抱怨道,“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后来,她们知道了她的名字。那是欧达乌德太太搞清楚的。

欧达乌德太太说,她还是个姑娘,或者更接近于少妇。不管怎么说,她已经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闺女了。如果你愿意,那就算她是个少妇吧。她的名字叫马德琳。至于姓什么,就说不上了。不过这无关紧要,欧达乌德太太说,因为即使知道她的姓,你跟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不管怎么说,这位马德琳像书上说的那样,是个出名的美人儿。她云游四方,参加各种赛马,那种轻松自在的比赛。看起来,请她的人有的是,特别是那种自在轻松的比赛。这位马德琳回过英国老家,也去过许多别的国家,到处兜售她的美貌。她本来应当嫁一位勋爵,倒不是没有做过努力,而是她不走运。人们都这么说。不过,她还没有死心。现在,按照弗里斯巴依太太的说法——弗里斯巴依太太是阿姆斯特朗家的厨娘,她的丈夫先前是个海员,一直出海未归——这也是主要的一点,现在似乎是小阿姆斯特朗在追求这位马德琳。他正竭尽全力想把她弄到手,送她礼物还有马匹。她呢,时冷时热,不过大多数时候是冷,因为她才不是傻瓜呢!看起来想娶这位马德琳的有钱人多得是。她只需说句话,其实大概早就说过了,装在黑丝绒盒子里面的钻石、刻着名字的象牙刷子就会送到她面前。不过这似乎只是她捎带着办的事情。她做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于大多数人,只有结婚戒指和法律才是最顶事儿的东西,这位马德琳怎么能例外呢?

说完这番话,这位女邻居像平常从帕克家门前经过那样,抖了抖缰绳走了。艾米·帕克依旧待在她的老地方。

这以后,她干什么都无精打采。她时常想起马德琳。她抹掉沾在手上的肥皂沫,连身体也变得懒洋洋的了。

直到孩子们要她准许他们干什么事儿时,不耐烦地大声喊:“行吗?妈妈!嗯,妈——妈!”

她的一双眼睛因为思想自由驰骋而显得漠然。她回答道:“行啊,当然行。为什么不行呢?”

他们很为她这种冷漠的殷勤而惊讶,轻手轻脚地、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不再急着去做妈妈允许做的事情。而妈妈呢,一双眼睛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继续凝视着她内心深处的那个自我。

有一天,刚下过雨,她说他们应该到农场散散步,这是一种调节。至于跟什么调节,她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她戴了一顶旧帽子。那是顶棕黄色的帽子,相当难看。孩子们跟着她,为这次不合时宜的散步老大不高兴。他们跟着她,从湿淋淋的枯草中间走过去。农场里,所到之处都飘着一股雨水浇湿的青草和松脂的味道。微风轻轻地吹,把树叶吹得翻转过来,银光闪闪,更充满欢乐的气氛,这和煦之中蕴藏着一种焦躁不安和变化无常。这只是夏日更扎扎实实的灼热短暂的间歇。那湿润的轻风和碰到身上的冰冷的绿叶,勾起回忆,令人遐想,直到艾米·帕克好像已经飘然而起。孩子们意识到她的这种“升腾”,变得热切而又有几分伤感。

“妈妈,”男孩说,“我能去爬树吗?”

他喜欢爬高,喜欢从一个树杈攀上另一个树杈,直到他自己就是那弯曲的树顶。现在,这种欲望非常迫切。去触摸那粗壮的树干,与之奋斗,直到终于征服它。

“你真的认为这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吗?”母亲很吃力地问,就好像她一直在爬一座高山,尽管他们脚下这道山坡的坡度还很小,“上回你扯烂了裤子。你的两个膝盖上还都是伤疤呢!”

“啊,求求你,当然有好处,”他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就像一个什么动物贴在她的身上,“让我去吧。”

“我就不喜欢爬那些破树!”小姑娘说。

她摇晃着她那平直的、淡黄色的头发。

“你爬不了,”他说,“你软得像面条。你是个女孩。”

“我不是!”她喊着,扭歪了那张薄薄的小嘴。

“那你是啥?”他说,“也许是个小牛犊?”

“我要是个小牛犊,你就是头小公牛,”她叫道,“人们养小牛犊,可是宰小公牛。”

“不是都宰,”他说,“不宰最好的。”

“得了,去吧,去爬吧。”母亲说。

她慢悠悠地走着。一片金合欢树丛的边缘有一根圆木,她在那上面坐了下来,脊背靠着金合欢树黑魆魆的树干,手里摆弄着枯草的草梗。小姑娘朝野兔的洞穴张望着,她采了一大把花,又扔到地上,捡起一块很有趣的石头。她不耐烦了,想回家。

“我们为啥非要待在这个破地方呢?”她问。

艾米·帕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除了在这儿她可以变得心平气静,可以使自己的想象力自由驰骋,不像待在家里遐想时总有一种负疚之感。

“还不走吗?”塞尔玛说。

“马上就走。”妈妈说。

她在心里想,如果有一位勋爵骑马上前,她是否就能拒绝他的求爱。想象中,她穿着一件她从来没有过的紫红色的礼服。她会说些什么话,心里还没谱,但是她已经感觉到、已经明白该说些什么了。至于那位勋爵,靴子擦得锃亮,走到那块草地上,咧着厚嘴唇朝她微笑。那天,当她走上杂货铺的台阶时,她曾经感受到这张嘴里吐出来的热气。勋爵也许会赐给她几个孩子,还会赐给她宝石。勋爵的相貌永远无可抗拒地和小阿姆斯特朗相似。她打了一个寒战,认出勋爵手腕上长着和他手上一样的黑毛。不过他那双眼睛有一种与情欲无关的柔情,一种关爱。这种关爱与柔情又像是她丈夫眼睛里的那种表情。

于是,她靠着结实的树干,挺直了腰。

“怎么还不走呢?”塞尔玛问。

她走过来,站在那儿。这才是他们的孩子。

“好了,这就走,”艾米·帕克说,“雷呢?去告诉他,该走了。”

这周围因为有那幢房子、房子周围的树木、后来又盖起的一间间棚屋,以及他们的脚踩出来的条条小路,便给人一种真实和永恒的感觉。在这个现实的中心是她的丈夫,当她沿着从他们那幢房子“辐射”出来的条条小路中的某一条走过来的时候,她的丈夫甚至连眼皮都不抬。因为他知道她总要回来的。她是他的妻子。或者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瞥上一眼,但她却总也说不出,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他不会让她瞒过他的一双眼睛就闯入他的心扉,甚至在他表现出最大的关爱和亲密的时候,甚至当她把他抱在怀里、让他贴在她身上的时候。

“雷!”塞尔玛在树木间焦急地边跑边喊,“我们要走了!雷!你在哪儿呢?”

这时,他已经牢牢地抓着树枝,爬得很高了。任何一点皮肉之苦都驱使他向上猛爬。他轻蔑地朝一个废弃了的鸟巢望去。如果那里面有蛋、有鸟,他一定会劫掠一空。但是因为空空如也,他便从树杈上把它弄下来,扔到树下。他继续爬着,上下攀缘。他冷眼瞅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小喜鹊。如果有办法,他总会把它弄死的。他已经爬到了树顶。凉爽的风吹拂着,血都涌到了脸上。他觉得腿窝里直冒汗。他正随着树枝摇晃。他这样得意扬扬地悬在半空中的时候,是个挺漂亮的小男孩。置身于天地之间,他平添了几分天真和无邪。他神情恍惚地眺望着,目光掠过树海起伏翻滚的波涛,暂时感到一种满足。

“雷!”塞尔玛喊道。她已经发现扔在地上的那个用发了霉的枯草和令人作呕的、乱七八糟的羽毛筑成的鸟巢,抬起头,看见了哥哥。“我要去告诉妈妈。你不能爬那么高。快下来,我们要回去了!”

但是雷继续眺望着,也许听见了她的声音,也许压根儿就没听见。他们住的那所房子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玩具小屋。从理论上讲,那一条条大路比起脚下的尘土和石头,更合乎人们的口味。那节奏缓慢的、容易让人忘却的生活情景随处可见。奶牛在小溪边漫步,那条紧靠他们这块土地迤逦而来的小路上,有一个黑魆魆的骑马人。

“我们等你呢!”塞尔玛在一阵骤起的狂风中叫喊着。

“好了,”他喃喃着,“我这就下来。”

仅仅是因为看够了,他才说这话。

“你都看见什么了,雷?”妈妈等他们走到她跟前时,这样问。

“什么都看见了。”他说。

他的声音由于他刚才的成就而变得重浊起来。

“家、牧场、奶牛,”他说,“还有沿着这条小路过来的一个骑马人。”

“我想知道,”母亲说,“是谁呢?也许是皮博迪先生。”

她说出来的话像那枯黄的草毫无生气。

“不是,”男孩说。“是个小姐。”

“啊,”母亲说,“你能肯定吗?”

“能呀,我能看出来。可以看见她身上穿的裙子。”

听到这里,艾米·帕克心里便明白,她得从原路岔开一点儿,穿过这片金合欢树,来到那条沿着他们这块土地的小路。于是,她带着孩子们加快了脚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是站在篱笆旁边,让心灵禁锢在有点邋遢的外表之内,看那个黑魆魆的骑马人渐渐走过来。因为别无选择。现在艾米明白,她是为了马德琳才来这儿的。

“也许是我们上次见过的那位小姐。”塞尔玛说。

“快走几步吧,亲爱的。”艾米·帕克说。

塞尔玛开始抱怨起来,因为她觉得妈妈太不公平了。

不过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那条从金合欢树中间穿过的小路。路两边的树木稠密、挺拔、黑压压的。因此,不管什么东西在这段路上一出现,立刻就那么引人注目。马德琳骑着那匹油光水滑的马正从这里经过。

“看见了吗?”雷说,“我跟你们说过,我能看出她穿着裙子嘛!”

除此而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只不过是一个骑马的女人罢了。

这天,马德琳那匹马不那么趾高气扬了。这样一来,它反倒更像匹马了。也许他们已经走了挺远的路,它的腿甚至有点儿瘸,走过来的时候,步子不稳,不大好看。它在路面上的一个坑洼绊了一下,蹄踝的关节看起来没劲儿。但它还是一匹好马,艾米·帕克在心里坚持这么认为。那匹马慢慢地走了过来,甩了甩额上的鬃毛,露出一双眼睛的眼白。她看得见它那汗津津的肩胛上的血管以及骨骼在肌肉里面的运动。她离那匹马那么近,以至于可以准确地体味到摸上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她还必须看看那位骑手,现在不,等一会儿,一小会儿。在马儿失蹄的时候,她一定要看一看。她的心折磨着她。

艾米·帕克抬起头看那位骑手。在内心深处,她已经跟她很熟悉了,但是在她面前,她还是无法掩盖自己的羞怯,甚至她那种滑稽可笑。在那令人窒息的瞬息之间,她瞥了马德琳一眼。今天这位骑手脸上没有笑容。她看起来很疲惫,或者有点头痛,或者陷入了什么人事关系的纠纷。那张奶油般娇嫩的脸上,嘴唇比先前薄了,好像正咬着什么东西。她的一双眼睛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这段细长的小路。大概只皱了皱眉头瞥了那么一眼,同时扯了扯缰绳。她骑着马继续向前走着。那位壮实的女人跟她的两个孩子依旧站在树木之中。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理由为什么非要交流。

“她为什么骑着马这样到处转悠呢?”塞尔玛问。他们正从那块长满青草的土地上走过去。

“我也不知道,我想总是有什么事干吧。”艾米·帕克说。

“她就不能做点儿别的事情吗?她不能去逛商店,买东西吗?”

“她养没养条狗呢?”雷说,“我要是她,就养几只雪貂。”

“她是一位小姐,”塞尔玛嘘嘘地说,“一位小姐要雪貂干吗?”

“当小姐有什么好呢?”雷说。

他开始用他揪下来的一根金合欢树的树枝抽妹妹的小腿肚子。

“啊,你敢再打!”她哭喊着,“妈妈,你不管他?”

“你们俩都是没事找事。雷!”母亲说,“让我们安静一会儿。不要问三问四。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所以,我也回答不了你们的问题。”

她希望这样便可以结束这一切。

可是当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又想起了马德琳。她们仿佛一起骑着马,穿过黑色的风,朦胧的睡意从她们的帽檐下面涌流出来。她们交谈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我从来没有什么秘密,”艾米·帕克喃喃着,“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事儿,也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什么隐私。”“这儿,”马德琳说,“就有一样秘密。”艾米·帕克张开一只手,手心里有一块玻璃,或者说是一块挺大的钻石。从她喉咙里面飘逸而出的乱七八糟的鸟的叫声淹没了她的话。马德琳大笑。她们并辔而行,马镫与马镫铁环相扣,甚至连叮当声也不再发出。

“怎么了?”斯坦·帕克问道。

“我做了一个梦,”妻子叹了一口气说,“真可笑,梦见一匹马。”

他清了清喉咙又睡着了。

她静静地躺着,心里希望,如果慢慢进入梦乡,兴许能接着做这个恬静而美好的梦。可是马儿早已奔驰而去。早晨醒来之后,她觉得这个梦即使算不上荒唐,也够可笑的了。她把发针插进头发里面,做成一个亮光闪闪的小面包状的发卷。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梦中和那个穿黑衣裳的骑手相见,却无法言传她是多么希望为她分担某种危险。如果她们真诚相见,大概可以表达这种心情的。但她们是不可能相见的。她们的生活有天壤之别。她放下手里的刷子——刷子上的毛已经磨得挺短了——走出去提那几个水桶。

第十节

大约这个时候,艾米·帕克收到她的邻居欧达乌德太太捎来的一个字条。这个条子是一个名叫珀尔·布莱特的小姑娘送来的。她的爸爸在公路上工作。

欧达乌德太太在一张纸上写道:

亲爱的帕克太太:

我碰到点麻烦事儿,如能见到一位朋友,将万分高兴。

你的真诚的朋友

K·欧达乌德(太太)

星期二早晨

“谢谢你,珀尔。”帕克太太对那个小姑娘说。她还站在那儿,一边用手指挖鼻孔,一边在尘土中跺她那双结实的脚,驱赶落在她脚踝上的苍蝇。“我马上就去。”

然后珀尔跑走了。她走的时候揪下一朵雏菊,撕扯着花瓣玩儿。

艾米·帕克又稍微收拾了一下,戴上帽子就准备出发了。她捉住那匹正在一棵柳树下面甩着尾巴的母马,拉出那辆二手轻便马车——到这个时候,那车已经挺破旧了,不过还看得出它也有过“黄金时代”。然后,她想去找丈夫,可是又没这样做。我什么也不说,她心里说,免得惹他生气。现在她确实准备好了。

不少人家已经沿着这条曾经一度为他们所专有的大路定居下来。因此,欧达乌德家实际上不再是他们的邻居了。只不过在历史上和感情上还保留着这样一个概念罢了。帕克太太一路颠簸、驱车而过的时候,有的人向她点头致意,但是有的人认为她想打探他们的什么事情,便皱起了眉头。实际上,她在想她的邻居和朋友,想大路两边的丛林地还未开垦时她们在这条路上度过的时光。但是人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一道道篱笆使土地归他们所有,他们不喜欢陌生的面孔闯入他们的生活。因为这时有些人还不认识帕克太太。她继续赶着马车,穿过那些她已经不再享有所有权的风光和景物。

丛林已经敞开胸怀。有个男人正在耕耘橘子树之间赭色的土地。一座灰颜色的棚屋外面,一个老头坐在他的蜀葵旁边。孩子们从那仿佛要胀破了似的农家院落的门洞里蜂拥而出。晾晒的衣物在风中飘舞。这个早晨,在去欧达乌德家的这两英里的路上,充满了艾米·帕克以前并没有看到过的欢乐。色彩斑斓的鸟儿从天空倏地飞下来,然后又直冲云霄。那些过去只有斧子在寂静中砍伐木头的声音的地方,现在可以听到阵阵人声,那时候你的心会因为砍木头的声音陪伴而跳动得更快。总而言之,人已经来到这里,如果不是爱尔兰人,就是别的民族。铁丝网穿过丛林,围起一块块土地。麻袋和马口铁器皿都派上了用场。夜晚,人们围坐在一起,男人们敞开衬衫的领口,露出胸脯上的汗毛;女人们穿着肥大舒适的罩衫。作为一种安慰,他们喝着弄到手的任何饮料。倘若有时候那是煤油,哦,大概也会一饮而尽。孩子们越来越多,铁床也得随之增加。

帕克太太赶着的那匹老母马,沿着这条叫人快活的路缓步前进。但是在轻轻松松走完最后那截路,下欧达乌德家门前那道坡的时候,它的蹄子开始变得吃力了。帕克太太上了车闸,车轮在铺路石上磨得吱吱直响。艾米·帕克想起今天早晨,是因为碰到一件麻烦事才把她带到欧达乌德太太这儿来的。她舔了舔红润润的嘴唇,心里想:她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呢?她真想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现在却“急转直下”,突然结束了。

还没到欧达乌德家的地之前,那一大片土地都很贫瘠。而他们的地也并不肥沃。不过一开始就在这儿安营扎寨,现在已经习惯了。他们被这块土地控制着,这土地是他们的。现在,赶着车走这段下坡路的时候,帕克太太觉得这周围的村野一片荒凉。这地方所有的树木都长出一副拼命挣扎的样子,有的明显地扭曲了,有的布满了黑色的、毛乎乎的节瘤,或者长着阴沉沉的、灰色的球果。这一带丛林里传出昆虫因为天热而发出的单调的叫声。谁也不需要这块土地。人们往这儿倒垃圾。破罐头盒闪着微光,死牲畜的肋骨也扔在这儿。

帕克太太的情绪因此而变得低落了。尽管她是个相当年轻、相当结实的女人,而且还有些经验,但她开始觉得在内心深处是那样虚弱。她还从来没有临近过死亡,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应付得了——假如欧达乌德家的死神对她招手的话。尽管没有理由做这种设想。于是她打消这种种念头,开始去想她那两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想她健壮的丈夫,并且劝告自己要相信自己的力量。渐渐地,这种自我安慰还确实起了作用。她赶着车,拐了个弯,从先前曾经是大门的地方进去。她那年轻健壮的肩膀和马车一起晃荡着,甩掉了所有那些疑虑。有时候她也能表现得气宇轩昂,眼下就是这样。阳光下,她那浓重的黑眉毛也闪着乌亮的光。

就这样,艾米·帕克把车赶到欧达乌德家门口。如果说这儿没有死了人的迹象,至少也没有多少活气儿。有两只尾巴上生着花斑的褐色的鸭子在稀泥塘里摇摇晃晃地走着,还不时把脑袋伸进去浸一浸。一口红毛母猪在地上躺着,露出它那仿佛是皮革做成的乳头。木兰树下,一根铁丝上面挂着一个存放肉的铁纱罩。那纱罩慢悠悠地晃荡着,转着圈。屋子里和先前一样,七倒八歪,侧面窗户上的那个窟窿还塞着一只麻袋。

艾米·帕克用链条锁好车,四处张望着找人,终于门缝里露出朋友那张脸,看起来似乎必须马上对一切做一番解释。

“请原谅。”欧达乌德太太说。她熟练地运用着她那湿润润的假牙床,好把字尽可能清楚地吐出来。她推着那扇不听调动的门,让她的朋友帕克太太挤了进去。“你一定要原谅我,”她说,“我写纸条请你来,亲爱的,是为了显得正式一些。那阵子我倒确实想到这一点了。可是那小家伙虽然四肢发达,记忆力可是太差了。我怕她记不住我的话,就只好用笔在纸上写字了。现在你来了,我真高兴。”

她手里拿着一块擦碟子擦碗的布。那块布黑乎乎的,散发出一股它一直泡在里头的刷碗水,也许是黑乎乎的泔水的味道。

“是的,我来了。”艾米·帕克说。她觉得简直有点儿透不过气来。

也许是那屋子太令人窒息了。

她们站在一间乱七八糟的厨房,或者杂物间,或者牛奶房,或者储藏室里。看起来,欧达乌德家大部分东西都堆在这里面。早晨挤牛奶用过的桶还没有刷洗。早晨挤的牛奶里漂着几只死苍蝇。绳子上面挂着几件褪了色的旧衬衫和女式无袖衬衫——也许已经是破布条了。那衣服干燥而僵硬,在头顶上晃来晃去,就像拉锯一样,不时拉住人们的头发。在这间黑洞洞的小屋里,你的脚脖子在欧达乌德还没来得及扔出去的酒瓶子中间冲来撞去。一张松木桌上放着个打老鼠的夹子,夹子上面作为“钓饵”,挂着一块黄色的奶酪。旁边一个挺大的白盘子上面放着一块干羊肉。这里面堆着的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是随手放在能找得到的空地方的。与“整洁”当然挂不上钩。

“你看,这儿不怎么干净。可是你有啥法子呢?”欧达乌德太太说。她斜睨着帕克太太,用手里的抹布打一只苍蝇,又从那块干羊肉上撕下一小片来。

“这么说,你没生什么毛病?”帕克太太问她的朋友。

“我为什么要生病呢?从来都不是我的身体给我带来麻烦,帕克太太。这事要复杂得多。”

她从牙床中间吸着空气,就好像那儿还长着牙齿,瞅着那个几乎被蜘蛛网封住了的小窗。

帕克太太就这么等待着,等着她的朋友告诉她这件令人感兴趣的事,或者是叫人害怕的事,或者是令人悲哀的事。

“是他,”她终于说,“是那个杂种。他又喝上了。”

“他什么时候断过酒?”帕克太太问,她已经开始耗时间了。

“确实没断过。不过有时候,他会醉得一塌糊涂。这回就是,而且是闹得最凶的一次。”欧达乌德太太说。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帕克太太问。

“啊,跟他讲道理,亲爱的。以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邻居、一个老朋友的身份哄一哄他。”

“你都哄不住,我怎么能哄得了他呢?”

帕克太太可不喜欢干这种差事。待在这间小屋里,她精神饱满,脸涨得通红。

“我不明白。”帕克太太说。

“啊,”欧达乌德太太说,“我只是他的妻子,其实也不完全是。朋友就不同了。因为他总不至于因为你苦口婆心地劝他,就给你脸上来一拳,或者踢你的肚子。跟他讲道理就行了。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眨眼之间就能把他劝得哭哭啼啼,后悔得泪流满面呢!然后就完事了。你会看到的,我说的不错。”

“他在哪儿呢?”帕克太太问。

“在后边的走廊里呢!坐在那儿抱着他的猎枪和一瓶科隆白兰地。酒,我们就剩那点儿了;枪,他只是从我这儿拿去摆样子呢。帕克太太,我敢保证,我知道他那个德行。”

“我想,”帕克太太说,她可一点儿也不想参与这桩事情,“我想,最好让他把那瓶科隆白兰地喝完算了。你不是说这是最后一瓶了吗?喝完他就睡觉去了。依我看,这样解决更自然些。”

“哈哈!”欧达乌德太太大笑着说,“在这家伙身上没有什么自然不自然的。如果由着他的性子来,只要有一口气,他就会进城买着喝的。不,帕克太太,我们必须呼吁的是他的良心。你是不会抛弃一位老朋友的。”

这当儿,屋子里一片寂静。你简直不会想到这里面会有什么情况,而且是个很棘手的情况。小屋的四壁全是用圆木的表皮板钉成的。他们在上面糊了一层报纸。看不见报纸的地方便是苍蝇。艾米·帕克先前一直没有特别注意到那上面印着什么可读的东西,现在开始慢慢地认出那上面的字了:一位牧场主的一生,他被一头公牛撞了之后死了。

然后,那双脚开始动弹起来了。木头地板上传来靴子拖拖拉拉的声音。她想起欧达乌德长着一双大脚。

“嘘!”他的妻子把嘴藏在手后面说,为了应付外人,那手上戴着一个挺宽的结婚戒指。“是他!他下来了。是好是坏,咱们还得走着瞧。不过有时候我想,他坐在那儿要更好一点。”

那双脚毫无目的地移动着,走了过来,在木头地板上蹒跚着,地板踩得吱吱咯咯响。房子在呻吟。一个大块头男人的身躯,跌跌撞撞,穿过那几个房间。

“我想,我们也得挪动挪动了。”欧达乌德太太说,“来,亲爱的,从这儿走。”

艾米·帕克感觉得出朋友手上肌肉的纹理。

“如果他要制造什么危机,”欧达乌德太太说,“我们最好选择一条逃路。这条路我是前一回发现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忘记。”

于是她们曲里拐弯地穿过厨房,厨房里散发着凉了的肥肉和炉灰散发出来的味道。她们跑进一个窄小的过道。这个过道当然很不结实,不过有好几个出口。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她们在那里屏声敛息地静听。欧达乌德太太站在那儿,一只手指支着右耳的耳垂。

突然,他从一扇显然是硬纸板做成的门“破门而入”。那整座房子就好像都是硬纸板做的。那扇门来回拍打着。欧达乌德的样子很可怕。他的嘴湿乎乎的,鼻孔里的毛黑森森的。

“啊,”他叫喊着,“两个!”

“我真奇怪,”他的妻子说,“你怎么就没多瞧见几个。”

“为什么?”欧达乌德吼叫着,“两个轻薄女人还不够吗?”

他站在那儿,十分专横,手里拿着一支式样古怪的枪。艾米·帕克希望那枪千万别走火。

“欧达乌德先生,”她说,“你认不出我吗?”

“是呀,”他的妻子说,“这是我们的老朋友帕克太太。为了以往的情谊,她看我们来了。”

“狗屁!”欧达乌德说,“好一对轻薄货,就要死人了。”

“跟一位太太这么说话,可真是太有教养了!”欧达乌德太太不满地说。

“我是没教养。”她的丈夫直截了当地说。

面对这个事实,他皱起了眉头,就好像他不能看得太长久,也不能看得太仔细。那是一块需要仔细观察的、漂亮的鹅卵石。

然后,他举起枪放了一枪。

“上帝救救我们!”他的妻子尖声叫喊着,揪扯着已经一绺一绺披散在耳朵四周的头发。“我们的日子过到了这般田地,在自己家里放枪!还是基督教徒呢!”

“打着你了吗?”艾米·帕克问。她感觉到了气流的冲击。

“我不能保证一点儿都没打着,”欧达乌德太太哭喊着,“可我吓了一大跳。这个黑心肝的家伙!你这个魔鬼!你要杀了我们吗?”

“你以为我这么仔细瞄准是干啥?该死的女人!”

他又举起了手中的枪。

“快!”欧达乌德太太说,“帕克太太,我们必须赶快逃命了。”

这个窄小、昏暗的过道里,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和烧热了的枪油的味道。两个女人慌作一团,跑过来跑过去,撞着墙壁,选择一个可以逃命的出口。在这场混乱中,艾米·帕克和她的朋友失散了。她发现自己钻进了那个最好的房间,怀着一种希望,用插销把门销上。她不知道朋友逃到哪儿去了,只知道她在这同一场走马灯式的奔跑和裙子的旋转中逃走了。

“这事要没个结果,让我天打五雷轰!”欧达乌德又咆哮起来。

他大概一直在门那边砸他的枪。他拍打着衣服口袋,像着了火似的。

“打光了,”他怒吼着,“我要拧住她那讨厌的脖颈把她揪出来。”

一扇门被砸烂了,房子摇晃了一下,又安定下来。他们似乎进入了这场混战的新阶段。那是激战前的宁静,或者是被颠倒了的疯狂。艾米·帕克占据的那个房间是欧达乌德家最好的一间屋子,因此还一直没有人住过。此刻,这屋子里面甚至连鬼魂也以为这场混乱不会再起波澜了。印着玫瑰花的糊墙纸很巧妙地把每一个可能透风漏气的缝隙都严严实实地糊住了。结果生命好像在这里停滞了。窗台上落满了昆虫的翅膀、躯壳,以及变白了的蜘蛛腿。这位贸然闯进来的“入侵者”已经吓呆了,又被置于这幅由更大的木乃伊组成的景物之中:沙发扶手里面填的鬃毛乱蓬蓬地扎了出来,壁炉台上还放着一只挺长的猫——那是欧达乌德给妻子填起来的,她一直很喜欢这个玩意儿。

艾米·帕克费了好大气力才把目光从那只悲悲戚戚的猫上移开,透过窗玻璃上的尘土,看见她的邻居像一只猫,把身子紧贴在一间棚屋的拐角站着,两只耳朵像压平了似的朝后竖着,一双呆滞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在危急之中自我保护的希望。艾米·帕克想告诉她的朋友,用不着再怕那支枪了,但是推不开那扇窗户。在这死一样寂静的小屋里,在玻璃窗上敲会发出可怕的响声。所有可能吸引欧达乌德太太注意力的企图最终都归于失败。因此欧达乌德太太只好继续伸长脖子趴在那儿,就好像死神随时都会从她想象不出来的哪个方向到来,尽管她绞尽了脑汁。

当艾米·帕克设法从给她以保护的这间小屋可怕的禁锢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欧达乌德已经绕到这幢房子的一个拐角,手里拿着一把屠夫用的那种切肉刀,就像拿着一面小旗。

这一回,帕克太太脸贴着窗玻璃,可真的喊不出声儿了。

她看见欧达乌德太太越发使劲儿把身子贴在棚屋的墙上,喉咙上面的软骨蠕动着。她还没绕过那个墙角,欧达乌德已经挥舞着他那面“小旗”跑了过去。

艾米·帕克自由了。她冲出去,跑着。倒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她的生命之线已经拴在使得欧达乌德夫妇绕着这所房子旋转的那同一个线轴上了。因此,艾米·帕克也跑了起来。她跑下摇摇晃晃的台阶,撞在那株倒挂金钟上。倒挂金钟在她跑过去的时候,小铃铛似的花儿摇动着。她就这么绕着那座房子跑着。那房子已经变成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中枢了。没有这个中枢,他们就都完了。

他们跑呀跑呀,磕磕绊绊,东倒西歪。那是因为喝多了酒,或者因为踩在房子那边滑溜溜的松针上面,要么就是被房子这边的石头和坑洼绊了一下,或者仅仅是谁脚上的鸡眼猛然刺痛了一下,额外增加了一层麻烦。但他们还是跑着。这可真是一桩豁出命的差事。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透过窗户和门,在他们眼前一闪而过。他们就在那小盒子似的房间里过简直是发了霉的日子。哦,那儿扔着一块面包,那是女人早晨歪歪扭扭切下来的。男人那条裤子脱下来就不管了,就让它黑乎乎地揉成一团扔在那儿。简直叫人眼花缭乱。那只没有光泽的猫在上了亮光漆的座子上,摆在壁炉台上。艾米·帕克虽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记起这只猫名叫蒂博。

我们这要跑个什么结果呢?她在心里问自己。到这时,死神似乎已经很难再追上她们了。欧达乌德摇摇晃晃,脊背一起一伏。她不止一次感到纳闷,如果她跑得再快一点,追上欧达乌德该怎么办呢?不过欧达乌德的脊背在拐下一个墙角的时候又出现了,而且总是这样。

有几回,紧张的气氛中,她跟自己赌咒发誓,分明听见男人用刀砍掉了妻子的脑袋。她听过那种砰然落地的声音。以前在什么地方,她好像也见过这种场面。白色的气管在尘土中气喘吁吁地说出几句表示原谅的话。她在心里说:警察到来之前,我们得把这尸首处理一下。

但是这当儿,她还在那群鸡鸭的簇拥下奔跑着。这些鸡鸭被这乱砍乱杀的情景打扰了,瘦长的脖子向前伸着。在这场全体出动的比赛中,它们竭尽全力了。一口猪也在拼命奔跑。那口红毛母猪也参加了这场比赛。它的奶头撞击着肋骨,一边哼哼唧唧地奔跑,一边放屁。那样子好像高兴,又好像害怕。总之,很难说清到底怎么回事儿。后来,那些家禽沿着一条“切线”飞了出去。可是那口母猪继续奔跑,像是忠于主人似的。

人就是像这样绕着圈子跑啊,跑啊,直到什么时候他跑到离这儿挺远的山野之中,在那儿受上一番煎熬:有时候骨碌碌地翻着眼珠,有时候从他那双目光呆滞的眼睛深处,悲哀地瞥一眼他已经失掉的那个安谧、恬静的世界。艾米·帕克奔跑着,几乎累趴下,仿佛看见丈夫和两个孩子正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边,喝着白茶杯里面的茶,吃着星期二做的糕饼,黄色的渣从他们的嘴角落下来。她真想大哭一场。事实上,她已经开始哭了。她哭着,不再是为她的朋友,而是为她自己。

“帕克太太。”欧达乌德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帕克太太回转头,看见是欧达乌德太太。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总算设法追了上来。她那张脸除了一张嘴、两只眼,沾满了灰尘。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帕克太太气喘吁吁地问。

因为她们还在绕着房子跑啊跑啊,有时跑在前头,要么就是跟在欧达乌德后面。

“向上帝祈祷吧。”欧达乌德太太嘶嘶地说。

这两个女人真的祈祷起来了,尽管祈祷得马马虎虎。她们希望重新跟某位没能把友谊维系下去的熟人言归于好,甚至暗示,她们是被遗忘了、被疏忽了。她们就这样边跑边祈祷。

在靠近大贮水罐的那个墙角,她们非常突然地和欧达乌德撞上了。他朝反方向跑,这可真是个绝妙的主意。他浑身冒汗,满脸阴郁,手里拿着那把刀。

“啊——”他的妻子哭喊着,“你终于要下毒手了!我准备好了,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我可是从来都顺着你的。我在这儿等着呢!”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头发乱成一团,累得只剩下一口气。她在胸脯外面、罩衫上头,挂着几块用以防身的、神圣的金属徽章,相互碰撞着。

“上帝救救我吧,”她说,“我这个人不坏,当然也不怎么好。快砍吧,让我们见个分晓。”

欧达乌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高大,酒精更以无法遏止的火焰烧得他满脸通红。现在却开始颤抖起来,他那面“小旗”——手里拿着的那把刀——也上下抖动着。

“啊,”他哭喊着,“是魔鬼钻到我脑子里头了。还有科隆白兰地。”

他哭喊着,表示着心中的愤懑,直到因为日晒和奔跑而变薄了的嘴唇又重新变得丰满起来。

“是我的性格把我搞成这个德行,”他哭着,“发了疯似的上蹿下跳,并不是我真有什么坏的地方——即使我没什么好。我是个中不溜儿的人。只是一喝了酒,就有点不是我自己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也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来。这一点我还是相当有把握的。”

“那么,现在我们明白了。”他的妻子说。她已经在刚才站着的地方坐了下来。坐在一堆枯草、落叶和泥土上面。“没费多少周折,事情就全清楚了。我们总算没死,还好好地活着。这是最主要的。谢谢你了,亲爱的,总算把这桩事做了一番解释。”

“是的,”他说,擦了擦鼻子,鼻涕流得到处都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帕克太太,我得去打个盹儿。这对我会有点儿好处。刚才,我简直不是我自己了。”

欧达乌德太太坐在那儿,揪扯着枯黄的草。她的朋友在她身边站着,仿佛变成了一座塑像。欧达乌德小心翼翼地从院子里面走过去。他踏着步子,以免再搅动那已经归于沉寂的感情的大波。他手里还拿着那把刀,就像拿着面旗。现在这“旗”既然已经不再有用处了,他便把它“卷”起来,放到了什么地方。然后,他走进那间屋子,在门楣上碰了一下脑门儿。他喊出声来,因为他觉得他不该挨这么一下。

欧达乌德太太开始哼一支什么曲子。她揪扯着那枯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绺头发耷拉下来。

“你会离开他吗?”帕克太太问。

欧达乌德太太继续哼哼着。

“要我可受不了这个。谁这么胡闹也不行,丈夫也不行。”帕克太太说,动了动她那像石头一样僵硬的四肢。

“可是我喜欢他。”欧达乌德太太说,把枯草扔在一边。“我们俩挺相配的。”她说。

她开始摆弄她那两条压在身下的腿。这两条腿仿佛是用熔化了的铁水浇铸的,已经开始凝固成永远不变的形状了。

“哦,”她说,“尽管这样,如果是我的手里攥着那把斧子,大概会把他杀了。其实呢,我们不过是绕着那房子跑着玩呢。”

这时,艾米·帕克已经去打开她那辆轻便马车车轮上的锁链了。车辕里,那匹老马站在那儿张望着。她的朋友已经转身回屋,在生活可以变化而成的长久的恍惚中,绾起头发。

“噢,帕克太太,”她从一扇窗户探出脑袋说,“我忘了,你要一块好奶酪吗?是我亲手做的。做得很到火候,棒极了。”

艾米·帕克摇了摇头。那匹老马拉起车来。她们走着,穿过那些树木和所有那些没发生过的事情的一片恍惚。

第十一节

斯坦·帕克有时候简直认不出他的妻子了。他觉得他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她。他瞧着她,在心里思忖,这是另外一个艾米,就好像有几个艾米似的。她确实是几个艾米,只不过取决于从哪一场梦幻浮现出来罢了。有时候,她是美丽的。

或者他们又在某种静默中相互凝视着。此时她心里感到纳闷,不明白她都给予了些什么。但是正如她从来就不尊重也从来就不接受他的那种莫测高深一样,他却一直尊重并且接受她的神秘和奥妙。由于这样胡思乱想,她就要生气,就要嗓门很大。她使劲儿把那块擦碗布拧干,没好气地挂在钩子上面,把水从手上甩掉。逢着这样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是跟她初次见面,暗自惊讶她居然那么爱生气,那么丑,而且由于辛劳,她那张皮肤粗糙的脸显得十分憔悴。是的,她丑,还爱发脾气,他在心里说,似乎不曾触摸过她那叫人不快的皮肤。

但是等到傍晚,喂完了孩子,烫洗了奶桶,在架子上面摆好碟子之后,到花园散步的时候,她似乎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每逢这时,他喜欢沿着那条小路,跟她“偶然”相遇,和她一起徘徊,或者笨手笨脚地挽起她的胳膊,在她身边溜达。一开始也很有点不自在,直到那脉脉温情以及她的默许使他们融为一体。

于是,夜幕降落之前,他们就在夏日花草相当繁茂的花园里游荡。花园中的各种植物从尘雾中抬起头来,蝉放开嗓门鸣叫着。

“啊,”她会惊呼,“是那老东西!”

她随即从他的臂弯中抽出身来,弯腰拔起一株他们叫作“流浪的犹太人”的植物或杂草。她并不相信这样的举动有什么用处,那似乎只是她非做不可的一个习惯性动作。然后,她直起腰,把刚拔起的那根淡绿色的小草随手扔掉,好像她已经把它全然忘掉了。

他们就这样在暮色笼罩的花园里溜达着。

有一次他说:“皮博迪明天来看南希的犊子。我想他准备买它。”

“什么?买那个可怜的牛犊!”她说道,“我不想卖南希的犊子。”

“我们的牛太多了。”他说。

“可怜的莫尔,”她说,“它会烦躁不安的。”

她从一株夹竹桃旁边走过,伸手摘下一片细长的叶子。她只是为了说点儿什么才说话的。因为她心里明白,要发生的事都是非发生不可的。她又顺手扔掉那片细长的叶子。

“它会烦躁不安的,”她说,“今天晚上塞尔玛一直在哭。她手指甲下面扎了一根刺。我给她挑出来了,可她还是闹。”

她想着她那个面色苍白的孩子。现在,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中,她已经进入梦乡。对于她,艾米似乎除了挑挑刺,再也不能做什么了。

“她要是永远不出比扎根刺更糟的事儿就好了。”他说。

因为他也是为了说点儿什么才说这话的。他们待在一起就足够了,可是有种负疚之情使得他们用这种密码式的语言掩盖心灵深处的富足。她那张脸呈现出奶油般的颜色,张开每一个毛孔汲取渐渐消失的太阳的余晖。他那张长条脸则像一把斧头,砍击着茫茫夜色。现在他们面对面相互凝望着,沉浸在这个时刻的神秘之中。但是他们非说点儿什么不可。他们谈论他们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儿塞尔玛。现在她的毛病已经发展成哮喘了。后来他又开始谈奶牛。他说南希的犊子使他想起有一头母牛曾经生下一头有两个脑袋的小公牛。

她嘟哝着表示反对。花儿和丈夫一起融进柔和的夜色之中。她不愿意让此刻这令人昏昏欲睡的宁静被破坏。

“你光知道奶牛,”她说,“你就不能想想你的孩子们吗?”

“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呢?”他笑着说。

不过,他那张脸很快便镇静下来。他又陷入一种疑虑——正是她,在他们共同创造了这两个孩子之后,又把他们弄到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步。不过,现在,在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花园里散步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这似乎无关紧要了。

她开始往他跟前凑,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她无法赞同的某种思想。黑暗和他们一起移动,灌木丛柔和的树影跟他们擦肩而过,一朵朵鲜花抚弄着他们的腿和面颊。在这柔美的夜色中,他本应该被她的力量所制服,可是今夜却没有。他们倒好像是在大白天散步。

因此,她用一种不无责备的声调说:“我进屋了,斯坦。我们总不能像精神病人那样整夜在这儿闲逛。还有活儿要做呢。”

他没有挽留她。

她回屋绕起了毛线,准备织过冬的毛衣。她把一绞毛线套在两张椅子的椅背上。因为她不喜欢让别人把毛线架在手上帮她绕,这对于她似乎是一种不必要的奢侈。她绕毛线的时候,无意之中想起那天在桑树林里的情形。她一直在那儿采桑葚,身上被桑葚弄得斑斑点点。她干活的时候,大片大片闪光的树叶在叶柄上波浪般起伏。风摇树影,枝叶不停地分开又闭合。天空和树叶,阳光和树梢相互嬉戏。结果就像被桑葚的汁液弄得污渍点点一样,她被阳光下的树影也映得斑斑驳驳。后来,丈夫来了。他们站在一起,在那棵闪着亮光的树的覆盖之下,绵绵细语,无端大笑,采集着果实。她突然在他那张惊讶的嘴上热烈地吻了一下。她还记得他们牙齿的相撞,弄破了软软的、熟透了的桑葚。他大笑着,看起来几乎吓了一跳。他不喜欢大白天接吻。于是她又静悄悄地收那树上的果实,很为自己旺盛的情欲和那双被桑葚染成紫色的手而羞愧。

女人在厨房颇为熟练地绕着毛线——如果不是近乎狂热的话——不时回头张望着,等丈夫回来。但是他还没回来。后来,那些桑树叶就变得死气沉沉、平淡无奇了。有的桑葚上面似乎还有蛆虫似的东西。不过下锅煮的时候它们就会自动漂起来。丈夫又跟她一起拣了一会儿。他像一条正在干涸的河谷。那是多年来在太阳下面辛勤劳动的结果。他们拣桑葚的时候,她感觉到他那张脸就在她旁边。他的皮肤近乎是沙色的,但实际上他并非沙色。他的头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他那因为劳动而十分发达的肌肉,已经变得太触目了,有时候甚至有点滑稽可笑。他们就这样一起采集着树上的果实。过了一会儿,他便走了。

这位绕毛线的妇人把所有这一切都埋藏起来,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那张脸已经开始有点凹陷。当然,天已经晚了——对于他们过的这种生活是晚了。妇人那双皮肤粗糙的手上有着裂口,有时候,毛钱便会在裂口上面挂住。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奥妙可言了。为了舒服,她脱了鞋,光着那双扁平的脚丫子,绕着那两张椅背上缠着毛线的椅子转。她的乳房在那件朴素的平纹布罩衫下面高高隆起。那种自怜和精疲力竭的感觉弄得她疑心丈夫是在故意躲她。其实呢,他也许只是在等待一场暴风雨。这场暴风雨很快就会到来,将他们从他们的躯体中解放出来。可是妇人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只想到这闷热的夜晚和瓷灯盘子上面爬满了的飞虫,以及丈夫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是和善的,坏的时候却是冷漠的。不过不管怎样,对她总是锁着的。如果她能把他的脑袋捧在一双手里,看到那头颅里他生命最为隐秘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觉得她也会得到一种慰藉。但是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虚无缥缈了。她使劲一揪,毛线扯断了。

她在心里说:我该上床睡觉了。

她睡之前喝了一杯温开水。似乎是因为心里不痛快,一股肠胃之气直往上顶,但她控制着,没让这个嗝打出来。她没有脱脚上那双长袜,那点毛线也扔下不管了;灰颜色的毛线还架在那两张椅子上,只绕了一半。在她的生活中,有的是整天整天绕毛线的时间。

丈夫在外面黑暗中坐着,惬意、轻松,似乎完全沉溺其中了。但是,他能觉察得到屋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等待着这场暴风雨。只要能够电闪雷鸣,一些非常重大的事件就会发生。但是山顶周围闪烁着的那细碎而柔和的电火似乎还没有能够联合起来,获得巨大的力量。在这温暖的夜色之中,有一种徘徊的感觉。男人等待这场暴风雨的时候,一双手懒洋洋地抚摩着自己那松弛的身体。这身上的气力没有创造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于是他变得烦躁不安,如坐针毡了。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把身上的气力都汇聚到一起。因此,他虽然有力气,但又是无力的。他像山顶上细碎的电火一样,闪闪烁烁,明灭不定。在这种隐隐约约感觉到的烦躁不安之中,倘能去妻子那里,搂着她进入梦乡,会很安逸的。可是他没有去。

黑暗中,甚至妻子也在他心中很神秘地闪烁着,摇曳着。他想起有一天早晨,在那株桑树下面,他看见妻子采集桑葚。她那姣好而又熟悉的面容使他那样快活,他甚至忘了为什么到这儿来了,也待在她旁边,跟她采了一会儿那树上的果实。他们的手在树叶间滑动着,有时候并非出于偶然碰在一起,带着一种真诚相爱的朴实和单纯,那样的美好。树叶分开,又覆盖在一起。直到他们离得那么近,他惊讶地望着她那种被爱烤灼着的美丽。她把唇紧紧地贴在他的唇上。他们突然拥抱在一起。但是那种要和这位陌生而又是他的妻子的女人云雨一番的欲望很快就消失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重要性变小了。他们的皮肤相互触摸,就像纸与纸摩擦。因为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继续采摘桑葚。他为了做得更自然一些,又摘了几把,便转身踏上那条小路,心里充满了惊疑。

但是当这个男人——斯坦·帕克,坐在不时闪起电火的黑暗中,等待这场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妻子的倩影又渐渐消失,变得毫无意义。一道巨大的、叉子一样的蓝色闪电划破死沉沉的夜空。他侧耳静听雷的轰鸣。那第一阵滚过的雷声震撼着夜的寂静。那平静的、不流通的空气开始流动了。

男人大口大口地吸着湿润的空气,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自在地呼吸过。他的心突突突地跳着,跟花园里的树叶和他脸靠着的房屋的木头墙壁一起颤抖着。暴风雨来了。花园为它的淫威所折服。大滴大滴的雨点敲打着树叶和坚硬的土地。很快,借着闪电劈开黑暗的光亮,看得见大地已是一片水光。这种黑暗的折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的雨水的折磨,扭曲了一株株大树,变化为完成了某件大事的狂喜。

观看这场暴风雨的男人,似乎坐在风暴的正中。一开始,他感到无限的喜悦。就像他那块干旱的土地一样,他的皮肤也贪婪地吮吸着雨水。他把湿淋淋的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这姿势越发平添了几分自满和得意。他坚定而强壮。他是丈夫、父亲,也是那些牲畜的主人。他坐在那儿,摩挲着肌肉结实的胳膊。因为在刚才的闷热中,他脱了上衣,只穿着一件背心。但是当暴风雨越刮越猛的时候,他身上的血肉开始产生一种疑虑了。他也开始体会到自己的卑微了。那可以劈开玄武岩的闪电似乎具有劈开人们灵魂的力量。在这黄色的雷电之中,显然,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皮肉仿佛已经从他的骨头上面脱落下来,一道闪电在他那空空洞洞的脑壳里闪过。

雨水抽打着,顺着坐在门廊边上的这个男人的四肢流了下来。在他这种新的卑微之中,软弱和屈从变成了德行。现在,他退缩了,回到门廊下避雨,手谦卑地扶着那根木头柱子。这根柱子是他好几年前立在这儿的。在这个夜晚的这个时分,他对这根朴实无华的木头的存在,充满了感激之情。雨水冲刷着他的土地,叉子一样的闪电直刺他那些树木的树冠。黑暗中充满了奇妙的景象。他有点温顺地站在那儿。如果他能穿过这根木柱,穿过这流动着的夜色,他会爱上什么东西,爱上什么人。但是他不能。混乱之中,他向上帝祈祷。倒没有什么特殊的请求,几乎一言未发。只是为了有什么作作陪伴而已。直到他看清了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就好像在白天一样。他爱上了这个奔腾起伏的世界,直到湿漉漉小草的每一片叶子。

不一会儿,一种新的温柔潜入这雨水之中。因为风暴已经过去。各种声音已经能够相互区别开了。落在铁皮屋顶上的雨点声也清晰可闻。最后一股冷风从林中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斯坦·帕克还站在那儿,扶着门廊下面的柱子。他已经被暴风雨打得焦头烂额:头发贴在脑壳上,精疲力竭。但是他热爱这个世界的公正和正义。他为自己敢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而微笑。他开始向房子里面那缠绕着朦胧睡意的黑暗走去。他在家具间摸索着,走进这所别人也在其中生活着的房子。在这个飘荡着叹息声和挂钟滴答声的朦胧世界,他显得那样不同凡响。他唇边仍然挂着微笑。脱掉衣服,睡神一口便把他吞没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都急急忙忙从被窝里钻出来,就好像生活正等待着他们。夏日的阳光给大地披上新装。这也是奥塞·皮博迪来买南希的犊子那个早晨。

“可怜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把用来擦干母牛乳头的抹布晾出去以后,艾米·帕克又这样说,“斯坦,人们都说这个奥塞·皮博迪老奸巨猾,你要当心点儿。”

“奥塞得按我们定的价钱买,”他说,“否则我们就不卖了。”

“要能这样就好了,”妻子说,“不过,你这人太软。咱们走着瞧吧。”

斯坦没有答话,因为这无关紧要,他自我感觉良好就行了。他紧了紧腰间的皮带走了出去。

柔和的风轻轻地吹拂着树木,使它们成为一朵朵轻柔的绿云。家禽在院子里转悠,有的油光水滑,有的色彩斑斓。那条青灰色的母狗侧身而来,紫红色的鼻子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潮乎乎的。

“啊——雷,我要告你!”塞尔玛哭喊着。

他用一块红泥巴抹在她的脸上,把她弄得很脏。今天这天气,塞尔玛那张瘦瘦的小脸可有点受不了。她从明媚的阳光下缩了回去。雷还不肯罢休,又朝她扔过去一个用红泥巴做的小球。小球打在她的围裙上,成了扁扁的一团。

塞尔玛尖叫起来。

“你敢再打!”斯坦·帕克从牙缝里迸出这句话来。

他不得不出面制止,尽父亲的职责了。他朝怒发冲冠的男孩头上扇了一巴掌。这个早晨,他本来可以给孩子们讲讲道理。可是男孩见爸爸打他,面带愧色,撒腿就跑,又去掏蚂蚁窝了。

“好了,塞尔[15],”父亲说。他嘟哝着,两片嘴唇露出满意的神色,“衣服上的脏能洗掉。”

“我恨他!”她尖叫着,“要是能,我非在他的肚子上踢一脚不可。可他总是一溜烟就跑了。”

然后她回到洗脸间,洗过脸以后,照着镜子。她舔湿嘴唇,朝上撅着,直到被镜子里的自己搞得神情恍惚,宛若做梦一般。

斯坦·帕克向牛棚走去。他要在那儿和他的朋友也是邻居碰面,做这笔小小的交易。为了开心,他兜着圈子,穿过一块麦茬地。他和德国老头已经从这块地上收割了燕麦。一阵风吹来,嬉弄着树。树摇晃着,弯下树身。男人在风的吹拂下也变得精神抖擞。他模糊地记起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打着口哨吹的那个小调。那时候,他骑着一匹马,跟在一群牲口后面,身子伏在马鞍上。他想,如果现在他还是那个吹口哨的小伙子,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并不是一个在无情的风中让人心里发热的想法,不过也许是可能的。他继续向前走着。一个地势比较低的牧场积着一泓碧水,一只鹤站起来随后慢慢地飞翔,掠过早晨湛蓝的天空。

恰在此时,斯坦·帕克看见他的邻居奥塞·皮博迪打开旁门,在那匹他几乎总骑着的栗色骟马上弯下腰来。这位邻居漫不经心地推开那扇似乎需要颇费一番心思才能打开的门,同时一双眼睛搜索着院子里可能引起他嫉妒的东西。许多年来,奥塞·皮博迪一直怀着一种隐隐的刺痛,偷偷嫉妒着斯坦·帕克。现在,他看见斯坦从他那块土地上走了过来。两个男人都把目光移开,向旁边望去。他们相互认识这么久了,都觉得一眼认出对方是理所当然的。最后,他们总得一块儿谈谈,或者在哼哼唧唧、缄口不语、东张西望,以及对过去几年发生在他们之间种种事情的回忆之中,说出想说的话来。

奥塞·皮博迪鼻子挺长,可能和斯坦年龄相仿,不过比他瘦一些,身上似乎总有几处伤疤。自从他赶着马车把自愿抗洪的人们送到乌龙雅,他天生的那副好脾气就变坏了。他似乎把心灵都封闭起来了。在家里,他仍然和妈妈、爸爸,以及那位年轻的、他不怎么喜欢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她生孩子,那就是她的全部任务。奥塞·皮博迪不喜欢他那几个孩子。他不大喜欢孩子,却很尊重父母。他喜欢好奶牛。内心深处,他蕴藏着对邻居斯坦·帕克的一种热情。但是又混杂着许多嫉妒的、酸溜溜的成分。因为他禁不住想和斯坦谈话,所以总是躲避着他。他用靴刺踢着他那匹长满粗毛但很有耐心的马,踏上另外一条路,怀着越来越浓的醋意,觉得谁也不会惦记他。

现在,这两个男人在帕克家的牛栏里碰面了。他们的交易将在这里进行。他垂着头,装模作样地走了过来。

他们说:“哈啰,斯坦。”“哈啰,奥塞。”

几乎带着几分惊讶。

然后奥塞翻身下马。他闷闷不乐地站在地上,腿上裹着破旧的护腿。两脚分开,意识到他的个子比斯坦低。

“你那头爱撒欢儿的三条腿牛犊在哪儿呢?”奥塞·皮博迪问。

斯坦·帕克微微一笑,但是不露声色,就好像看准时机才把手里的鸽子放出去。

“哦,过得怎么样,奥塞?”斯坦·帕克问。

但是奥塞·皮博迪抽了抽鼻子,就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他那根鼻子那么长,被夏日的阳光晒得红红的。

“燕麦长得不错吧,斯坦?”他问道。

“还行。”斯坦·帕克说。

他心情很好,甚至跟他的邻居——这个阴阳怪气的男人待在一起也觉得挺快活。这些年,他发现他越发干瘦了,鼻子也显得更长了。他经常想起一些想告诉奥塞的事,可是奥塞不在跟前,过后也就忘了。

“雨水不错。”他说。

邻居回答道:“到现在为止还可以。不管怎么说,天气挺好。”

他看着斯坦,心里琢磨,他是不是在耍什么花招。因为奥塞·皮博迪现在急于要看看那头小牛犊。对于它的健美,他还只限于猜测。它是斯坦的财产,而现在他要拥有它。因此,奥塞·皮博迪望着他的邻居,琢磨着,恼怒着,心里想,也许正是斯坦的聪明使他成为一个古怪的家伙。他总能千方百计获得某种成功。想到这儿,奥塞吐了一口唾沫。

其实,此刻斯坦·帕克只是心绪不错罢了。

“想看看牛犊,是吗?好吧,奥塞。”斯坦·帕克说。

他伸了个懒腰,就好像刚睡醒似的,关节撑得咯咯直响。邻居听了特别反感,举起手里那根挺长的黑皮鞭,轻轻抽打着地上的尘土。奥塞·皮博迪心情紧张。可是好天气使斯坦·帕克陷入一种安全感。这种感觉犹如仙鹤的翅膀,平稳而柔软。有一两次,他又想起那场暴风雨。风雨之中,他曾经坦白地承认自己的软弱。现在他似乎应该否认这种软弱了。不过,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实际上并无这种必要。

突然,他从他们站着的那个院子里走出去,穿过另外一个较小的院落,推开一扇灰色的门,院子里,一株木兰树垂着枝叶。这场“盛典”进行到这里,奥塞·皮博迪不知道他该怎样看待斯坦·帕克,看待他那自信的脚步,以及修整得很好的院落。奥塞咬着嘴唇,他穿着一件挺长的绿色旧大衣。这是怕天气变化才穿的。他那古铜色的皮肤隐隐泛着铜锈绿。

那头小牛犊就在这儿。它那亮闪闪的鼻子好像对生活表示怀疑。它在三条小腿的支撑之下蹒跚,温柔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嫩芽似的犄角在一无所有的空间顶撞。斯坦·帕克发出各种各样抚慰它的声音。他像撑开两把扇子似的张开一双大手,跟在它的后头走着。牛犊蹒跚着,树叶戏弄着它。它很不乐意接受这种抚慰,它的头战栗着。

“一头不错的母牛,斯坦。”奥塞·皮博迪说。他的声音清晰洪亮,听不出他的心思。

牛犊跑进最里面那个小院。它要不是因为不高兴,一定会撒着欢儿嬉戏一番。它很快就跑开了,带着惊恐,喷着粗气。

“骨架真好,我想摸摸它。”奥塞·皮博迪说。

他捋起袖子,急切地催促,迫不及待地想摸摸这头小母牛的皮肉。

斯坦·帕克轻手轻脚绕过来。在他摸到它毛光闪闪的脖子上面拴着的绳子之前,空气的流动变得滞重而迟缓,明亮的早晨颤动着,一时间等待着。

“它还挺老实。”奥塞·皮博迪说。他打量着那头奶牛。

他开始这儿捅捅,那儿捏捏。他怀着一种愤恨的兴奋抚摸它,就好像这是使他那平静的生活激起涟漪的唯一的乐趣。

斯坦·帕克搂着那个小牛犊。羽毛斑驳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嬉戏着,从天空中落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鲜牛粪和刚下过雨的味道。他没有力量抗拒所有这一切,以及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他站在那儿,对奥塞·皮博迪说的不管什么话,都报之以傻乎乎的微笑。

“是啊,奥塞,”他说,“它可长出一副产奶多的好奶牛的骨架,好奶牛的屁股。”

他站在那儿微笑着。他是个块头大、身板直的男人。现在他满脸朴实、仁慈。他感觉到这是至高无上的德行。是呀,要不然木兰树的叶就不会这样垂下来了。他垂下眼帘,瞅着靴子上的泥土,为自己的幸福感到一点羞愧。

“有一个奶头可能太短。”奥塞·皮博迪说。

“牛犊子会把它揪下来的。”

“那当然。可它要是不下犊子呢?”

“那就卖牛肉去。”

“啊,不,不,斯坦。我可不想白搭上时间。”他开始讲为什么不想白搭时间的理由。

不过那些理由经不住推敲,不能和院子里那几根笔直的柱子相比。这些柱子是斯坦·帕克伐倒、砍光溜了、栽起来之后又用泥土夯实的。这座院落地势挺高,绿树成荫,天空从枝叶的缝隙显现出来。现在,阳光闪耀。斯坦·帕克闭上一双眼睛,听邻居那蠢笨的解释,仿佛化作层层跳荡着的智慧与满足的涟漪。他对善良的理解不可动摇。

奥塞·皮博迪生气地望着斯坦·帕克,心想:你确实是个古怪的家伙,是头脑简单,还是大智若愚?

“这头牲口你要多少钱?”他突然很快地低声问。

“六镑。”斯坦说。

“天哪,这么个小牲口要六镑!没听说过,斯坦。你到别处去卖吧。我是个穷光蛋,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孩子们的教育、穿的衣裳、生病,还有医生的账单。老婆也是个没用的病鬼。从生了最小那个孩子起,她就没好过。皮林格医生说她是得了子宫脱垂。唉,这就是我的运气。他们告诉我,非得送她到悉尼,找一位专家还是什么玩意儿才行。当然啰,我不懂得这些。斯坦,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现钱买奶牛。”

然后,他站在那儿察言观色,看见斯坦·帕克在手里揉搓着小牛犊脖子上面耷拉下来的那条绳子。

斯坦·帕克一言不发。他真希望能一个人待在这儿,因为他无法容纳这一天这美妙的一切。所以,他就这么揉搓着那截绳子。

“我要是戒掉一两样嗜好,”奥塞·皮博迪边说边察言观色,“也许能掏得起三镑。但是人总是人,斯坦。你总得抽一两支烟,买点彩票什么的。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出三镑。”

喜鹊发出一阵清脆、冰冷、悠长的叫声,浩渺的天空越发显得空阔、辽远。于是,斯坦·帕克松开他那双抓缰绳的手。这个奥塞·皮博迪属于那种可怜巴巴的人。

“好吧,奥塞。”他说,“如果你愿意,就出三镑把它拉走吧。你可是得了头好奶牛。”

“噢,这一点我不怀疑,斯坦。你家的奶牛是良种嘛。这是钱,我带来了。咱们点一点。”

他们点了起来,一张一张地点。

斯坦·帕克接过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装进口袋。对于这次交易以及大多数活动的重要性他都持怀疑的态度。不了解他的人或许以为他对自己没有什么把握。可是如果他以前对自己没有把握的话,这天早晨,他是有把握的。他那么有把握,帽子斜拉在眼前,隐藏起他的智慧。当然,到了这个时辰,阳光也是让人炫目的。

然后,那个神情猥琐的奥塞·皮博迪爬上他那匹皮毛粗糙的马,牵着那头小牛犊,向旁门走去。他把身体朝马脖颈俯过去,扇动着一双肘子,就好像生怕失掉它似的。

他走了之后,斯坦·帕克向他那所房子走回去。妻子正甩打着掸帚,向窗外张望着。

“喂,”她说,“他给钱了吗?”

“噢,”他说,“按我要的给了。”

那声音是从他的帽檐下面传过来的。

“按你要的?”她说,“这我可没有料到!”

她紧紧地抿着嘴,克制着心里的柔情。

“可那个奥塞·皮博迪挺可怜,”他说,“他说他的妻子得了子宫脱垂。”

“哦,”她说,掸帚在半空中停了下来,“这倒有可能。”

然后,她抽身回屋。她本来可以在窗台前头多待一会儿,瞧瞧沐浴着阳光的丈夫。

第十二节

盛夏统治了整个原野,大地干枯了。树叶像卷在一起的砂纸。一阵风从枯黄的草地吹过,草叶在已经枯死的黄色的茎上沙沙作响。灰蒙蒙的土地上聚着晒干了的种子的皮屑。牛聚集在水坑和河湾旁边,嗅着绿色的浮垢,那儿已经是一个个干涸的土坑了。极目远望,田野里有许多死去的东西。灰色的树的躯干,一头陷在烂泥中再也没爬起来的又老又弱的奶牛,肚子朝天的死蜥蜴。这个夏季,有时候看起来好像什么东西都要死掉。但是当人们手搭凉棚,遮着昏花的眼睛,或者擦抹着油腻腻的皮肤时,对这一切并不在乎。不过说他们不在乎,那只是最初,当他们处于防守阶段时的情形。可是后来,等荒火烧起来,而且无法控制,沿着溪谷蔓延开来,烧到家禽的围栏,钻进窗户,柔软的窗帘变成一团团邪恶的火,人们才终于惊醒过来,意识到他们并不想死。那些被野火烧着了的人们,喉咙里迸发出声声惨叫。他们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罪恶。如果真有第二次机会,他们总能洗心革面,人人都变成圣贤。有的人确实得到了这种机会,但只是短时间的超脱,然后变得比以前更坏。

荒火烧起之前,阿姆斯特朗派人来买四只煺好的鸭子。收拾干净以后,艾米·帕克在一天傍晚送了过去。这阵子,阿姆斯特朗家里有客人,欧达乌德太太说,是城里来的几位太太和先生。这些人如果没有别的,至少有钱。弗里斯巴依太太说,她想是为了马德琳姑娘,别墅里才大宴宾客,而且要鸭子。因为这位马德琳再也摆脱不了小阿姆斯特朗的纠缠,终于要答应嫁他了。

这天傍晚,艾米·帕克胳膊上挎着一个浅浅的篮子,篮子里面放着阿姆斯特朗要的那几只已经煺好的鸭子,穿过干燥的田野动身了。她穿着干净的罩衫,蛮利索的。两条胳膊因为往下洗鸭子血,擦得红红的。她有点儿气喘吁吁地走着,心里已经琢磨她将看到些什么,该说些什么,以及能否见到马德琳。很可能见不着。于是,爬上那一溜斜坡之后,她放慢了脚步。她满脸通红。因为现在她即使算不上肥胖,也发福了。她变得笨手笨脚,身上散发着一股很浓的、最好的肥皂的气味。

就这样,她走进阿姆斯特朗家的大门。光这个大门就花了好多钱,所用的大量的铁和砖就显示出了这一点。每根红砖柱子上面都用白色的燧石镶嵌着别墅的名字。阿姆斯特朗家的这份家业被命名为格兰斯顿伯里。因为一位受过教育的绅士在酒过三巡之后,说这地方和英国格兰斯顿伯里很像。尽管在英国老家,谁也不曾听到过这么个地方。阿姆斯特朗先生听了很高兴。他轻轻地对自己叨念着这个名字,还在一本书里查了查。于是,他这地方就成了格兰斯顿伯里。

这时,阿姆斯特朗先生是个相当悠闲、安逸的人,尽管他的皮肤从来也没有失去过结实的筋肉所显现的纹理。不过从他解下围裙,已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人们早已忘记了他屠户的生涯。不过有时候,有些人也会嘴里嚼着他家的肉,心里却翻腾起一种恶意。那时,他们便会抬起一双眼睛,觉得自己比赐给他们这盘肉的人高贵一些。然后,带上他给他们的什么东西,走了出去。

但是大多数人只管吃喝,或者在他的草坪上溜达,谈论欧洲的事情。他们奉承他的儿子,那小子浑身散发着古龙水的气味儿;也对他的女儿们谄媚,她们身上有股扑鼻的栀子花的香味。事实上,有位英国勋爵正在追求他的一位女儿。这是欧达乌德太太说的。因此阿姆斯特朗先生很是高兴。他现在也有自己家族的徽号了,还有一个俱乐部和许多食客。他们使他有幸把钱花掉。

甚至在格兰斯顿伯里的车道,这个家族的繁荣兴旺也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兴旺闪烁在月桂树镜子般的树叶上,潜藏在随风摇曳的灌木丛和草地上,隐匿在一个个小小的凉亭里。那凉亭里有一把牌扔在香气腻人的玫瑰花下。在走进专供工匠和仆人们出入的车道之前,艾米·帕克带着几分羞涩,注意到正门附近那个裸体女人的雕像。大部分人被这座雕像镇得先是闭口无言,渐渐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不敢正眼瞅它,或者只是偶然偷偷摸摸地瞟上一眼,对那双长着肉窝的手所引起的联想玩味一番之后,才认可它是作为一个可尊敬的财富的象征放在这儿的。

但是当艾米·帕克转身沿着那所房子的墙根走到她进的那个门洞的时候,她觉得浑身燥热,真希望那个雕像不在那儿才好呢。他们在这边种了一小片栀子树。暮色中,那匀称的树叶、温柔的花朵本来不会引起她的注意,可是当她从那幢房子的一扇窗户望进去的时候,便觉得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她。于是她在那里踯躅徘徊,毫无负罪之感,便从栀子树的树叶间探过头去,瞧那窗户里面的情景。而一开始,她只是朝那扇窗户瞥了一眼。

她望进去的那个房间在暮色中闪闪发光。因为他们点了一盏很大的、乳白色的灯。还有一个枝形银烛台,蜡烛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闷热之中,他们想通通风,便将窗帘和房门都打开了。那扇门通到房子后部,通向别的奥秘和别的灯光之所在。艾米·帕克看见屋子里聚着几个人。那是些身穿黑礼服、上了年纪的、可尊敬的男人,还有一位爱夸耀、卖弄的年轻人。不过他们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除了白衬衫的前襟和一张张神情专注地听人讲话的脸。原来他们都是听众。是马德琳使他们目瞪口呆,形同泥塑。她站在那儿,甚至使灯光黯然失色。

于是,艾米·帕克又走近一点儿。在那令人陶醉的夜色中,花气袭人,茉莉花从房屋那边伸出双臂,微微颤动着,拥抱这张挤过来的脸。从这儿,她瞧得见里面的情形,像一只不为人知的蛾子。不过听不见里头的说话声。她也不想听。她会害怕的。除此而外,她自己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就够她听的了。

此刻,马德琳抬起一条胳膊,男人们的眼睛都顺着这条胳膊望过去,就好像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什么更加奢华的东西。他们被这条胳膊指挥着,正如他们因她那张小嘴的形状所给的启示而大笑一样。那些老头子们大笑着,就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呆头呆脑地摇晃着。可是那位年轻人——现在看清楚是小阿姆斯特朗了——为了他所希望的、马德琳自己最大的满意而大笑着,就好像他们俩一直单独待在这屋子里,而且正拥抱着她。他的笑声力图对她有所触动。可是马德琳并没有特别注意跟她一起待在屋子里的这些人。她是在自我欣赏地讲话。要么她就摆弄她那条项链上的珍珠,或者瞥一眼她那裸露着的双肩,瞅一瞅乳峰间的曲线。那曲线,她用一朵玫瑰花隐蔽着。马德琳神态冷峻,玉洁冰清。她那薄冰似的衣裙仿佛从那美妙的身体长出之外,再无别的可能。这时,艾米·帕克全然忘记她曾经在别的场合见过她,或者在她穿着别的衣服时见过她。

这时,阿姆斯特朗先生站了起来。他一直坐在窗户旁边,在傍晚的凉爽之中,趁着天光未暗读着什么。那显然是几封信。看起来,阿姆斯特朗先生根本不把屋里这些人放在眼里。他们能在这儿待着,是因为他花了钱。他有足够的钱财使自己对他们视而不见。因此,他旁若无人,手里拿着那几封一闪一闪扇动着的、打开了的信,从他的房间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们大伙儿一直喝的那种酒,一饮而尽,用酒精刺激他的思想。但是他使马德琳的一番讲演笼罩了一层阴郁。男人们的大笑已经渐渐变成地地道道的微笑,尽管稍微有点苦涩。他们交杯换盏,一饮而尽。马德琳望着她的杯子,望着她并不想喝的杯中物,直到阿姆斯特朗先生走过来,没等她要他帮忙,便把她的杯子拿过来放到桌上。她真想把它砸个粉碎。

那屋子里的人看起来都是毫无目的地站着或者坐着。他们永远不会融为一体。因为他们的本性就难以融合在一起。他们将仍然宛若一截截脆弱的金属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拧得弯弯曲曲。艾米觉得自己在那儿站得太久了。一阵微风吹动墙上的挂毯。这块挂毯是屠户花大价钱从欧洲买回来的。那上面是骑着银光闪闪的骏马的老爷太太。微风中,挂毯上的森林似乎被风吹动了,骏马也瑟瑟抖动。整个房间似乎也变得不牢固了,就像那轻轻抖动的挂毯。烛光如丝如发,涌流出来,酒瓶子上面的金箔在通明的灯光下显得十分脆弱。马德琳已经飘然而去,在一张椅子上面坐了下来。传说中要跟她结婚的那位小阿姆斯特朗用力扶着那把椅子,好让它稳稳当当扎在地上。她坐在那把雕花椅上,轻摇羽扇,极力克制着心中的烦闷,并没有意识到他加诸椅背上的力量和献给她的殷勤。主人走过来时,那些早就学会如何保持笑容的老头子们,克服了心头陡然升起的厌烦,都自顾自地站在那儿咧嘴笑着,等待这个“转折点”的到来。

艾米·帕克已经开始感觉到她胳膊上挎着的那只盛鸭子的篮子的分量,感觉到屋里发生的许多事情她都不明白。于是她叹了一口气,从一直瞧着的那一幕走开。不管怎么说,那一幕已经结束,或者已经又拉开新的一幕。她穿过黑魆魆的树丛,向女仆们出入的那扇门走去。树丛中散发着一股枯枝败叶的气味,盖过了夜晚袭人的花香。

门打开了,烤牛肉的香味,闹哄哄的笑声,以及佣人们的抱怨扑面而来。她羞答答地走进来,灯光倾泻在她的身上。踩在干净的地板上,甚至她那双最好的长筒袜也让她羞愧。

“我把明天用的鸭子送来了。”她说。如果她的孩子们听见她在这儿说话的声音,一定会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她。

“来得正好。”弗里斯巴依太太说,态度很和蔼。

她砰的一声关上炉门。

“真该死!”她说。“该死的烤炉!他们和他们的炉子都见鬼去吧!”她说,“我简直烦透了。下星期让他们再找别的姑娘来吧。我要到海滨玩玩去了。”

“靠他们的善心活命?”韦妮说。她正在捏帽子上面的那几个角角,好把它们弄得更尖一些。

“啊,亲爱的,不,”弗里斯巴依太太说,“有位夫人给我提供吃住。只是为了有我跟她做伴快活一点儿。如果我不怕把面包渣掉在床上,就是躺在被窝里吃早点也成!”

大伙儿哄笑起来。直到弗里斯巴依太太出面干涉,才止住笑声。有个名叫卡西的年轻姑娘笑得特别厉害。她刚从爱尔兰来,那张脸一望而知,还没有经过什么训练。她正在搅鸡蛋。

“瞧,我们把帕克太太给忘了。”弗里斯巴依太太说,“请坐,亲爱的。听我们给你讲个秘密。”

她从橱柜里面拿出一瓶酒。这瓶酒跟屠户和他的客人们喝的那瓶一样,瓶子上面的金箔也窸窸窣窣地响着。她眨巴着眼睛,使个眼色,一根手指弯曲着,很优雅地倒了一杯酒。

“气跑光了,”她说,“因为已经打开一会儿了。不过还能让你喝得心满意足。”

“我可从来没喝过酒。”艾米·帕克说。

只见韦妮那张脸拉长了。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锉刀,磨起指甲来。

“在我以前干活的那个地方,”她说,“我们那些姑娘们大喝特喝。那时候宴会真多,每隔一天就是一次午宴。他才是个真正的阔老爷呢!不像这位,不过是个暴发户。”

“啧啧,”弗里斯巴依太太咂着嘴说,“可他工钱给得多。他不是个黑心肝的人。”酒、厨房里的蒸汽,还有因为想起她那位一去不归的海员而生出的悲哀,使她变得温和了。她打了个嗝。“对不起,”她边说边瞅着一只平底锅,“我又被一件往事搞得心烦意乱了。这也正是酒的功能。”

那位年轻的爱尔兰姑娘俯身在那盆她不停地搅动着的鸡蛋上面,笑得浑身颤动。

“当心点儿,姑娘!小心把鸡蛋打过头了。”

这时,厨房里面暖烘烘的,似乎闪烁着明亮的火花。艾米·帕克啜着杯中的酒。她很有风度地端着酒杯,就像捏着一朵花儿。她一边瞅那杯中之物,一边侧耳静听她们间或谈起的这府邸另外一部分人过着的生活。葡萄酒在她的血管里流动,在她的脑海里激起朵朵思想的浪花。她简直要站起身来,摸索着跨过那道挂着羊毛毯的门,来到马德琳的面前。

“她真漂亮。”她说。

“谁?”弗里斯巴依太太问,“这位从科克郡[16]来的胖闺女?”

卡西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搅盆里的鸡蛋,就好像她只会干这两样儿。

“当然是马德琳。”艾米·帕克冷静地说。说这个从来不敢说出声的名字时,她的嘴唇那样温柔地弯曲着,画出一条曲线。

寂静中,韦妮把她那把小锉刀又放回到口袋里,把围裙扯得紧紧裹着扁平的胸脯。

“是马德琳漂亮。”艾米·帕克又说。现在她已经敢于直呼其名了。

“啊,”弗里斯巴依太太把勺子扔进汤锅里说,“我们还没见过她在床上的时候是啥模样呢!”

“这可是别人的事喽!”韦妮大笑着说。

卡西一边把鸡蛋哗哗地倒进锅里,一边嗤嗤地笑着。

弗里斯巴依太太掀开锅盖,大团大团的水汽蒸腾而起。她那张预言家的脸在蒸汽中显露出来。汤瀑布般地倾泻到汤盘里面,金黄色的汤中漂浮着切成小块的胡萝卜。

“别人的事。如果能把她弄到手的话。可是谁会是这个别人呢?”

她倒着汤,蒸汽中那张阴郁的脸变得有几分惨然。

“这破汤不够清淡,”她阴沉沉地说,“不过他们照样喝。我才不管呢!太腻了点儿。不管怎么说,这盘子可是法国货。”

在艾米·帕克看来,那汤蛮不错。

“我真想坐在她旁边,”她说,“就像她那样,坐在那间漂亮的客厅里,坐在墙上挂着的那玩意儿下面。那上头绣着马。坐在她旁边,我要把我的那些梦讲给她听——如果我能记得起来的话。要谈的事我总是说不出来。我们结婚的时候种了一株玫瑰。可从来没有谈论过它。那是最漂亮的东西中的一样。你瞧,我也知道好多事情呢!可就是表达不出来。弗里斯巴依太太,这话只能对你讲。邮政局长的丈夫也是这个毛病。可实际上,他知道不少事情呢!”

“语出惊人啊,帕克太太,”弗里斯巴依太太说,“你该回家了。”

“这才一杯下肚。”韦妮冷冰冰地说,就好像突然生出一股醋意。她正在放汤盆,把手里的托盘端平稳。

“好的。”艾米·帕克说。

“这是你这几只鸭子的钱,”弗里斯巴依太太边说边扔过几枚硬币,“要是不嫩,我倒不会介意。没胃口,我讨厌吃鸭子。先前我有个朋友死了,人们把他的肚子剖开以后……你们相信吗?他肚子里头塞满了鸭子,是被鸭子撑死的。”

艾米·帕克差点儿信以为真。

“鸭子!”弗里斯巴依太太尖叫着,“哈哈哈!”

它一定是从门口进来的,韦妮刚从那儿出去。那块挂在门上的羊毛毯抖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原状。

“我永远都不会跟她说上话。”艾米·帕克边收拾篮子边说。

“那你可一点损失也没有,”弗里斯巴依太太说,“她那个人不合群。马德琳想的就是让人注意她。”

但艾米·帕克挎着空篮子站在那儿。

弗里斯巴依太太意识到了这一点。

“给你。”她边说边包了几块剩下来的挺好的凉腌牛肉。

她希望这会是对艾米心灵的一种慰藉。可是想起她那杳无音信的海员丈夫,又对此发生了怀疑。

艾米·帕克从那间厨房走了出来,从那所房子走了出来,从那喧闹声中走了出来。夜色中飞翔的鸟儿越发使她陷入困窘。它们的叫声盖过了汤盘上飘荡着的柔和的谈笑声。因为那些富人们已经走进餐厅,在紧紧拉住的窗帘后面坐了下来。他们先前喝酒的那个没拉窗帘的房间空荡荡的,只留下墙上那块挂毯。

于是,艾米·帕克快步走过花园,满眼尽是夜间飞翔的鸟儿的翅膀。有一回,她听见——她想她是听见了——在这同一条沙石铺成的小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为了避免碰面,她走到旁边落满针松的小路上。她很紧张,心里满怀着希望。可假如那真的是马德琳借口头痛,从餐厅逃了出来,那么当她走到黑魆魆的树木之下,只会看到一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粗壮的女人。于是艾米·帕克跑了起来,憎恨着自己的喘气声。她把那包腌牛肉扔到前门旁边的树丛里。

回家之后,丈夫问:“出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也没出。”她回答道。

“有什么好讲的新闻吗?”

“没有,”她说,“净说些蠢话。她们给我喝了一杯酒。我觉得脑袋发热。”

“你喝醉了?”他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她边洗脸边说,“我以前从来没喝醉过。”

她又把额头浸到水里,很为自己可能在厨房说出的话而后怕。她一直在想刚才把自己的思想赤裸裸地暴露在别人面前这件事。但是凉水又遮住她的灵魂,在丈夫面前,她又变得那样洁净,那样亲切。在黑暗的花园里,在那扇窗户前面她所看到的、在弗里斯巴依太太蒸汽弥漫的厨房里她所体验到的那种诗情,没有稍许的表露。

她好像一根小草,被炎热的夏天的阳光晒干了。风儿裹挟着夏季的热气,吹拂着早就晒干了的玉蜀黍。有许多昆虫艾米·帕克是第一次观察到。还有枯叶的纹理也是初次引起她的注意。这期间,丈夫忙忙碌碌地工作着,或者治一头生病的母牛,或者修围草场的铁丝网。她的小儿子拿着一个绿颜色的瓶子玩土,装满了又倒掉,就好像这是唯一重要的一件事情。她从他们的头顶上面望过去,等待着发生什么事情。这事情终于发生了。就在她保持着这样一种姿势,怀着这样一种心情的时候,她看见烟雾首先从那个叫作“群岛”的村庄升了起来。那村庄在曾经发洪水的乌龙雅的方向。

“失火了。”她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害怕。

烟向天空升去,还只是一小缕,似乎是一株小树,但是正在生长壮大。

她去告诉丈夫。

“是啊,”他说,“是起火了。”

他抬起头张望着,手里拿着一把老虎钳,正在拧铁丝。他当然已经看见起火了,只是没有说出来,暗暗希望那火焰会化作一股青烟。

周围,人们都在相互议论。女人们消息灵通。比较迟钝的男人们不愿意接受眼前的事实。有的男人一听人家给他讲这事就骂街。有个人甚至用手里的铁桶打老婆,打得她倒在地上,头破血流。

可是经历了最初的犹豫和希望对那荒火可以视而不见之后,男人们开始聚集到一起。他们找出斧子,拿出麻袋,灌满水袋,还要带点干粮,以备外出时应付万一。然后他们跨上马背或者爬上马车,朝“群岛”进发。火势就是从那儿蔓延开的。

这时,烟火已经开始发怒。暴躁的烟柱在丛林之上腾空而起。在这不成形状的团团黑烟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迫着注入空间。杜瑞尔盖的男人们沿着丛林小路逶迤而去,有的三五成群,谈论着过去发生过的火灾,有的一个人走着,低着脑袋瞅脚下的土地,很为他们看到的砂粒、石头、树木的细枝末节而惊讶。他们发现大地具有一种粗犷的美。一种充满伤感的爱油然而生。可是这种感情已经产生得太晚了。这场火不可避免地会使这些孤独、寂寞的人们产生这种种感情。当他们在黑魆魆的树木间骑着马儿奔驰的时候,心里觉得,留在身后的生活,才是他们心甘情愿想过的。黄色的光减弱了。树林中的动物开始向他们迎面跑来,而不是见人就逃。甚至那些刚才还在夸口见过比这火更大的爱开玩笑的人,现在也开始感觉到这场无法忍受的大火已经近在眼前。他们试图用些粗俗的脏话掩盖这种心情,但是没有成功,便在马背上吐了一口唾沫,猛地一抖缰绳,纵马疾驰起来。

杜瑞尔盖的“志愿军”走了几英里之后,碰见一个名叫特德·多伊尔的人。他骑着一匹大汗淋漓的马,向他们迎面走来。

特德·多伊尔把帽子和勇气都丢到那火里了。他朝起火的方向挥动着胳膊,说“群岛”几乎烧光了。这位报信人断言,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荒火。他那匹瘦腿支撑着的马浸透了汗水,直打转儿。弗拉纳根和斯兰特瑞的农庄全烧光了。他亲眼看见墙壁塌下来,压住了那个老人。格拉森家有个女人被火烧着了。是格拉森太太的一个妹妹。她跑到那条小河——因为天旱,河里一滴水也没有——躺了下来,在早已龟裂的泥巴上抽搐着。尽管大家都用手掌、破上衣,或者别的什么打她身上的火,但她还是死了。那个区被大火洗劫一空了。报信的人摊开手,把这个事实摆在人们面前。天黄澄澄的,他那双手颤抖着。有的人家被火烧得连一块好褥垫也没有剩下,只剩一摊摊臭鸡毛。人们打开院门放那些鸡呀鸭呀往外飞。它们身上烧着火飞了出去,或者大张着嘴巴吸气,然后眼睛一翻,排排场场地死了,垂肉烧得焦黑。报信人的眼睛被烟呛得深陷在眼窝里,好像只剩下白眼球望着他们说话,喉结在瘦长的脖颈上蠕动。“风卷着火刮过来的时候,”那人说道,还伸出一只胳膊,很庄重地移动着,就好像那是一道火网,“火还没到,热气就把树叶烤焦了,手上的汗毛也燎得精光。”他们都去瞧他那只手,手上的汗毛果真都被烧焦了。头上的头发有一层烧煳了的头发梢。似乎为了证实这一切,他们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从他身上嗅出一股煳味儿。“动物也被火烧着了,”他说,“那些野兽。特别是蛇。火把它们烧得都变了形。它们抽打着滚烫的土地,又盘结在一起,然后皱缩成一团。”他亲眼看见一条蛇死以前咬着自己的身子,好像要让谁负责似的。

男人们听了这番描述之后,立刻决定返回家乡,寻找一块保卫杜瑞尔盖的阵地。皮博迪老先生——现在确实已经很老了——和他儿子一起坐在一辆马车里,像个先知。他建议再往回走一英里就设一道防线。因为那地方有一道石头山坡,荒草正好在那儿自然地断开。人们倾听着他那皮肉与筋骨间奇迹般生发出的苍老的声音,决定采纳他的忠告。他们顺从地拨转马头,跟在皮博迪的马车后面。有的人满怀内疚,想起他们的父亲。大家几乎都对这位老人那种并不牢靠的权威怀着感激之情。

如果火随风势而来,他们就只好准备迎战这场大火了。这地方实在是穷乡僻壤、野兔出没之地。尽是岩石和枯死的蓟草。他们沿山脚把矮树丛铲掉,开出一条较宽的防火带,希望荒火永远不要从那儿跳过去。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夜晚,这个僻静的地方人声不绝。小树倒下去,砰然有声。马儿嘶叫着,向家乡转过头,充满了惊疑。

这天,火还没有蔓延过来,但是已经闻得见烟火的气味,看得见滚滚的浓烟了。到夜晚,风停了,男人们又开始开玩笑了。夜晚没有风,火不会烧多远。他们决定先回家,第二天一早再来。有些人悄悄地希望没有再回来的必要。他们希望第二天醒来会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们自己那恐惧的火焰会因此而熄灭。

荒火蔓延的这些日子,女人们还在做她们手头的活计,就好像男人们并没有走。她们实在不知道除此而外还能干什么,只是偶然抬起头,看一眼烟雾缭绕的天空,从黄澄澄的阳光下面走过去的时候,脚步显得更沉重了一些。和往日一样,孩子们的哭声打破宁静;和往日一样,她们大汗淋漓。

妇女们拿这场大火开玩笑。有的人说,大火烧过来的时候,她们就拿着卖菜、卖猪挣的那点儿现钱,跳到储水池里。

“我就祈祷。”多尔·奎克莱依说。

也许会因为祈祷而得救。不过并不是谁都有多尔·奎克莱依这种能耐。她毕竟从那些修女那儿学了点东西。不过她们还是挺不好意思地、很生硬地念几句祈祷词。望着天空,等待着。

在格兰斯顿伯里,人们也等待着。随着危机日渐加深,天空混沌一片,他们愈感孤独。阿姆斯特朗先生朝起火的方向走了一趟。回来之后,掐灭烟蒂,到果园转了一圈,又返了回来。他得了个轻微的抽搐病,以前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看在上帝分上,坐会儿吧,爸爸。或者干点儿什么。”他的两个女儿说。她们正向车道走去。

屠户的女儿站在砾石路上,未经劳作的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浑身散发着科隆香水的味道。多拉小姐头上戴着帽子,似乎已经拿定主意到悉尼去。她哥哥在那儿操持父业。可是妹妹梅珀尔总是拿不定主意,因为她迟早要跟那位勋爵结婚。她和蔼可亲,长得也漂亮,一双眼睛那么真挚,谁看了都觉得她在倾听他的谈话。

“你怎么办,马德琳?”多拉·阿姆斯特朗问。

马德琳刚出来,向阳台走过去。她也戴着一顶帽子。那帽子她戴上十分合适,所以当她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走路的时候,宽大的帽檐便跟着她步子的节奏,也懒洋洋地扇动着。她穿一件白色的、看起来很凉快也很华贵的连衫裙。这个早晨,尽管灾情严重,她的衣着依然引起人们的注意。

“哦,”她说,“我也许读本书,然后把刚才看见餐厅餐具柜上放着的那个桃子吃了。”

马德琳跟大伙儿不一样,她吃过桃子也还是那么干净。多拉嫉妒她这么利索,因为她干什么都手忙脚乱。此刻,她皱着眉头,说:“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可怕的大火面前说桃子呢?”

“我想,会有人把它扑灭的。”马德琳说。

要么,她就要被大火烧死。她尽管看起来很冷静,掌心却觉得发烧。她坐在石头栏杆上,百无聊赖,晃荡着脚脖子。

“群岛”方向,荒火古铜色的手臂冲破团团乌云似的浓烟,突然向天空升起。看起来就像什么东西终于让步了。大火蔓延着,那野蛮凶残的破坏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阿姆斯特朗一家不得不承认,它是不会在格兰斯顿伯里驻足不前的。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堪一击。他们就是花钱也挡不住这大火的。

马德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想着她的爱人,现在正坐在他那张油光锃亮的写字台前。有一次她去看望他,他就坐在那儿。她吻了吻他那梳得光溜溜的脑袋。因为那是属于她的。那是个虔诚的脑袋。这种可赞美的品德正是她认为她曾希望得到的。她坐在栏杆上,晃荡着脚脖子。但此后就开始怀疑了。她的脸上并未现出疑虑的阴影。不管怎么说,在一般的旁观者看来是这样。不过,每逢夜间,树下的阴影中总可以发现这种疑虑的表露。她常常哭得哑然失声,或者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情,便从模糊不清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但是她心里清楚,她终究要将自己的疑虑连同汤姆·阿姆斯特朗的钱财一起,装进自己的口袋,大体上过那种她一直向往的生活:宴会、珠宝、红木家具、明亮的烛光。只是这天早晨,这场显然可以毁灭所有这些意愿的大火使她心里烦躁不安。什么东西都会化为灰烬。因此,她等待着,让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脸上,而正常情况下,她是绝对不会这样。而且在石头栏杆上弄断了一个手指甲。

与此同时,阿姆斯特朗小姐已经放弃了说服别人跟她一起去悉尼的念头,让人套车去了。她要乘车到班加雷坐火车。她希望赶快离开此地,不要再去想这场大火。可是她的妹妹尽管害怕,还是希望待在这儿,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此刻,她愈发易动感情,也愈发温柔了。有一次,她给一位用斧子砍伤手的男人包扎伤口,仓促之间,竟然爱上了那个男人。她总是堕入情网而又不知所措。只得留待时间的流逝,或者父母出面解决问题了。

阳台上这两个女人除了正式场合做做样子以外,平常并不喜欢对方。可是眼下,由于优柔寡断,也由于受到震慑而接受了目前的局势,她们站在了同一条战线。她们不由得靠近了一点。如果不是觉得太蠢,几乎会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可真够瞧的。”当树木倒下火焰腾起的时候梅珀尔·阿姆斯特朗说。

“啊,可怜的人们,还有那些小孩儿!”屠户的妻子哭喊着。她正站在楼上一个窗口前面,怀里抱着她的珠宝盒。

她是个软心肠、没主意的女人,跟她小女儿一个类型。阿姆斯特朗太太对自己的富有往往怀着一种负疚之感。她愿意慷慨解囊,积德行善,但并没有意识到,正是她自己使得这种慈善事业成为必要。她性子太慢了,说话也是慢吞吞的,声音做作。听她说话,你会觉得是在等一只鸡蛋从那张嘴里掉出来。经过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她终于认得了几个法文字,当然是指阅读。她挺高兴,结果就松懈下来,不再学习了。她喜欢抬起脚丫子,让人们看她拇指的囊肿。人们都为之惊讶。似乎没人治得了她这毛病。

这时,大火还在远处燃烧,还没有烧掉她那件用和蔼与慵懒编织的外衣,还没有将她的思想与灵魂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天早晨,她在自己的房子里转了一圈,到处摆满了别人的瓷杯和玻璃器皿。她意识到仆人们多少年来一直在笑她。她把一个价格昂贵的波希米亚高脚杯一会儿放到这儿,一会儿又放到那儿,结果掉下去打碎了。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屠户的妻子彻底垮下来了,连颤抖怕也不会了。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这场大火。这场一生中已经等了好多年的大火。还有那些夜晚。夜晚,云朵和浓烟一起沿着地平线燃烧。钟表的滴答声,蟋蟀的鸣叫声,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心似乎包裹在潮湿的被单里。

第二天早晨,杜瑞尔盖下面那些村落里的男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防火带,等待大火的到来。看起来,它是非来不可了。在两股热风迸发的间隙,那仿佛是用细树枝编结而成的丛林在一片静默中吱吱咯咯地响着。后来,大约十一点钟,有一两个“观察哨”正在稀疏的树荫下打盹,另外那几个漫不经心地聊天,似乎也已经忘了他们为什么在这儿待着。突然,空气浓重得像熔化了的玻璃。

“来了。”他们说。

那些正坐着或者正躺着的人们连忙站了起来。没穿衬衫的人们卖弄般地抽动着身上的肌肉,摩挲着胸膛上的汗毛,好集聚起身上的力气。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表现出他们心里头的困窘不安。那灰颜色的热土马上就把他们的唾沫吞没了,连一点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一段时间,皮博迪老先生一直坐在一块石头上,尽管天气很热,还是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件从前似乎被当作马被里子的上衣。看起来,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在乎。大概这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确实很老了。皮肤附着在还剩下的那点肌肉上面,皱皱巴巴,好像半透明的鳞片。一双手伸展开来,像火柴棍,放在树节似的膝盖上。在面临一场灾难的时候,他大概毫无用处,甚至是个负担。可是现在,大伙儿都愿意他留在这儿。他可以给他们一种安慰,因为他是经历灾难活了下来的。

现在,他像一只蜥蜴,舌头在两片干裂的嘴唇中间移动着,开始说出一个预言。

人们正准备迎战大火。他们移动着脚步,拖着砍下来的树枝,打算用它们打火,或者用铁丝在比较粗的树枝上捆绑着麻袋。就在他们这样准备的时候,皮博迪老先生说话了。

“正在发生一种变化呢!”他说,伸出舌头在干燥的空气中做着某种试探。

“变化?”有人说,“火舔着屁股,瞧我们发生变化吧。我们要变成蹦高的猴子,一直蹦到山上,再翻过去,屁股还冒着烟。”

“啊,不。风会使火转向的。变化正在到来。”皮博迪老先生用微弱的声音说。他向后缩了一下,就好像有人从他的坟头上走过去,或者他预言的那股凉风真的吹进他的皱纹里面。

在这个仿佛是被熔化了的早晨,除了皮博迪老先生之外,人人大汗淋漓。丛林开始飘起袅袅青烟。那烟在枝叶间缭绕,好像是树枝、树叶释放出来的。守护家园的人们开始在四处弥漫的烟气中呼吸,而且眼巴巴地看着第一股火焰滚滚而来。谁都意识到企图和这场大火决一死战简直毫无意义。

一只狐狸惊叫着,从一片矮树丛中跑出。它身上的火比它本身还凶猛。

大火确实来临了。

几团黄烟就像装在一个袋子里似的,猛然间喷涌而出。丛林里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枝叶哔剥作响,断裂开来,倾倒下去。大火先烧着下层丛林,然后向空中蹿去,把整个森林都包围了。树液咝咝地响着,一只鸟从半空中跌落下来,除了鸟嘴全身冒火,掉进在烈火中痛苦挣扎的树枝之中。丛林之上的苍穹,在滚滚翻腾的烟火中,显得毫无同情之心,依旧那样辽远、湛蓝。火苗在最高的树枝上飞舞,显示出它的胜利是必然的。

但是等大火烧到荒山这边山坡上天然的屏障以及人们为了应急而开掘的这条防火带,皮博迪老先生的预言真的变成了现实。那些挥舞着树枝和绑在树枝上的麻袋冲出去迎战大火的人们,那些拍打着蹿上这块荒坡的条条火舌,也打着那些逃出来的活物的人们——因为他们总得做点儿什么,不管多么荒唐可笑——开始感觉到了那种变化。一开始,肩胛上似乎有凉飕飕的东西轻轻地吹。起初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那风太轻也太小了。可是就在人们打火,就在他们的胳膊、胸脯开始被火灼伤的时候,风儿凝聚起力量,直到那大火的边缘也感觉到这股从南而来的寒意。风和火一起在滚烫的岩石间摇曳。人们开始感觉到他们正在赢得胜利。他们能笑出声了。

“我对你们说过嘛。”皮博迪老先生说。现在没人听他说话了,因为这已经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了。

每个人都在吹着火势的风中畅快地呼吸着。他所经历的这个奇迹使他兴奋,力量和英雄气概重又回到他的身上。因为这场大火即使不是由于他的努力而被控制,至少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的。因此,以后他可以永远对别人夸耀这件事情。

到下午晚些时候,荒火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它转向那条石头溪谷,跟风僵持了一会儿,又被迫退回来,回到它刚才烧过的那一片旷野,在它大获全胜的地方死灭了。风掠过那焦黑的、青烟缭绕的原野,反过来又想扇起那已经是星星点点的、最后的几片残火。但是火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赖以燃烧的东西了。一旦它的“狂热”消失,就很难设想,在这块烟雾弥漫的、方圆多少英里的土地上,不久前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也很难断定是否有某种更重要的品质会从那一片死灰中产生。

不管怎么说,这些救火者在获得了烟就从他们中间穿过去的了不起的经验之后,又聚到了一起。现在,他们擦掉脸上的汗水,大笑着相互说,这火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有正在穿衬衫的斯坦·帕克不做这种兴高采烈的评论,而是尽可能长时间地把脑袋藏在衣服里头,免得让人指名道姓地叫他说自己的意见。因为年纪太大,也因为他的预言千真万确,皮博迪老先生又缩作一团,心里明白,现在已经没人再需要他了。

打火的人们正在周围转悠,或者说正在受用他们刚刚得到的宽慰和友谊,看见有三四个孩子沿着山脊朝他们跑来,好像是来找他们的。这几个孩子直奔这伙男人而来,显然是怀着一种目的。他们的速度一直没有减慢,头发飘拂着,被风吹直了。他们跑啊跑啊,直到非常近了,近得你可以看见他们脸上的雀斑、膝盖上的痂,才停了下来。

孩子们的肋骨在衣裳底下急促地起伏着,但他们还是设法喘过气来,你一言我一语,把他们带来的消息断断续续地讲给了大人们。他们说格兰斯顿伯里西边失火了。是早晨着起来的。比利·斯克利维诺看见有一个地方着了火,然后第二个。现在好几个地方烧起的大火连成一片,燃烧着。人们都怕这场风——方向正好助了火势。杜瑞尔盖和班加雷之间好几个农庄已经被大火烧光了。

孩子们讲完了。他们气喘吁吁看着大人们,希望他们能做点什么。

他们当然要做点什么,只是一时间又变得脸色苍白,不愿意承认这场大火的存在。但是在这焦黑的山坡上,出现在孩子们眼前的——他们的眼睛显然总是习惯于看事物的真面目——是每个人都想起他的家园。迄今为止,他们一直认为他们的房子不论是砖头的、木头的、铁皮的,还是表皮板的,都很结实。他们想起了自己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财产。而没有这一切,也就不成其为他们自己。因此,在掌心揉过一撮烟末之后,或者咬一小块嚼烟,准备在路上嚼之后,他们便给汗渍斑斑的马备好鞍子,或者把马套进车辕里,立刻向家里奔去。

杜瑞尔盖以西的村野一片火海。那条大路从班加雷开始一直上坡,就从这一带穿过。任性的风助着火势,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它会在夜间停息。火似乎沉闷了一点,少了一些热情,一阵一阵地爆发。但比起劫掠了“群岛”的那场大火更加坚定,信心十足。这些男人们骑着马向他们的家园、向这场新烧起的大火奔驰而去的时候,开始感觉到四肢疼痛,眼睛也如针扎般地刺痛。因此,当女人们迎到门口,向他们诉说他们已经知道的事情时,他们很是气恼。从马背上跳下来,迈开两条似乎有点儿罗圈的腿徒步走时,又被那无可推卸的责任搞得心情沉重。牲口被火和来来往往的人们刺激得兴奋异常,尥着蹶子跑过来,瞅着男人们。留在家里的那几条老狗哑着嗓子汪汪地叫着,从篱笆下面爬过来,朝他们龇牙。那几个孩子夸耀着他们叫回大人的功劳。期待和欢迎包围着男人们,把他们搞得很紧张。他们真想爬到什么地方,在睡梦中求得解脱。

胡乱吃过妻子们端到他们面前的肉,不小心烫了嘴,打了几次饱嗝之后,男人们开始争论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看起来皮博迪老先生的灵感已经耗尽,要不就是生气了,反正他是没影儿了。有几个人又跨上马背,向杜瑞尔盖跑去,那儿至少是个中心。实际上那里只不过有个十字路口的路标、邮政局和杂货铺。邮政局那位女局长倒挺高兴。夕照中,她的皮肤显得更黄了。她走出来,站在烟尘之中,两条戴棕色套袖的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把她从南来北往的人们那儿听到的种种消息告诉人们。她很有点举足轻重呢!

“保卫者”们聚集在一起,踯躅徘徊。那些住得比较远的人焦急地四处张望,希望找到一位邻居,好使自己空虚怅惘的感情有一个可以依附的对象。在这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看不出该往哪里去。死灰飘荡着,落在枯草上面。

然后,大火自己开辟了一条道路。它显然正向通往格兰斯顿伯里的那几道山坡蔓延而去。风助着火势,溪谷里那扬扬自得的火舌从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嘴里吐出来,四处乱舔。暮色愈浓,黑魆魆的下层丛林里出现了一个个金色的、火的图案,一轮苍白的月亮升起,颇有歉意地斜挂在树木惨白的枝头。

现在来打火或者看热闹的人们,甚至孩子们,开始聚集到格兰斯顿伯里。就好像这儿在施放烟火。因为天气闷热,有的女人为了舒服,穿着拖鞋跑来了。可是男人们眼窝深陷,表情严肃。这一天,他们已经对火的高深莫测做了一番探究,天晓得他们都看到些什么。尽管距离不远,他们大多数人还是骑着马。因为这样,他们就能离开大地了。这个傍晚,到处是马嚼子的哐啷声,马镫的叮当声,人们说话以及喘息的声音。阿姆斯特朗先生很高兴地看到,所有这些人穿过牧场,踏上大路,向他这儿拥来。他已经开始着急,如果他们扑灭这场大火,他该怎样报答他们。

那所大房子里面有几盏灯亮了起来。因为谁也无法相信,灾难真的就在眼前。大概总会有人想出办法。不过尽管怀着这种希望,那楼里住着的人大部分还是出来了。飞蛾和女仆们的帽子在树木间摇曳。咯咯的笑声不时从什么人丰满的胸膛里发出。那是那位厨娘的灵魂在搏斗。它要极力从她那身制服下面挣脱出来,到黑暗中迎接它的命运。这位厨娘除了一口铁皮箱子之外,没有什么可以失掉的,因此,她简直就要迎上那场大火了。她第一次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大树的树干,特别是那些渗出树液的树干。她很快就消失了。黑暗中,只留下她撞了别人时发出的一串长长的、咯咯的沉闷笑声。她不小心,一头栽进一片怪扎人的树丛,在树叶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抓住一根树干,心里怀着恐惧,紧紧地抱着。

那河谷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从格兰斯顿伯里望去是一片好景色。现在人们已经沿着它去打火,或者像一条细流,慢慢移动,希望在到达谷底之前,能想出个战胜荒火的好计划。可是黑暗已经把大多数人思维的能力甚至行动的力量都劫夺走了。人们还没有到昏了头相信奇迹会发生的地步。他们被毫不留情地引到这场大火跟前。火焰沿着树木呼啸而上,然后从树干上面滚落下来。那同样变化多端的火焰形成一个个火球,在枯死的欧洲蕨中滚动着,火花飞溅,火球时而分开,时而聚合。但是不管它们怎样运动,怎样变幻,总是在燃烧。面对这样一场所向披靡的大火,打火的斗士们简直没有胜利的希望。他们那一张张皮革似的坚韧面庞倦怠已极,充满敬畏。火焰逼近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有的人已经开始用他们折下的树枝打火。可是就像一群对如何使用自己僵硬的四肢不得要领的人一样,乱打一阵。他们缺乏信心,而这一点和他们的行动是相互矛盾的。

可是楼上那些人们都得到一种安慰——人们都到河谷里打火去了,而且他们之中许多人身强力壮。梅珀尔·阿姆斯特朗这天晚上毁了她的日记,现在又想起那次航行时她爱上的那位高级船员。楼前的草坪上聚集着一群粗俗的、浑身散发着臭气的人。当她从这群看热闹的人们中间走过去,和他们逗乐的时候,她对这天晚上这种无政府状态,又是喜欢,又是怕得发抖。没有人对此怀有特别的感激之情。眼前这一幕,是给这所别墅的主人看的,也是给他们看的。有些女人已经心安理得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孩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碧绿的草坪上睡着了。没睡着的就直盯盯地瞅着那所房子,就好像能掰下一块,嚼着吃了似的。梅珀尔·阿姆斯特朗那一双浅浅的蓝眼睛在黑暗中变得深沉了。她开始为一幅挂毯而感到羞愧。那挂毯上的猎人们没完没了地吹着号角,小姐太太们站在那儿,手拿扇子、香袋,或者别的赏心悦目却又说不出为什么要拿着的小玩意儿。梅珀尔·阿姆斯特朗转过身,背对着那扇灯光明亮的窗户,可供选择的景物却只有漫天大火。现在那烈火似乎在呼啸,那些与大火抗争的、黑魆魆的人影,手里挥舞着烧焦了的树枝,看起来简直滑稽可笑。这时,人群中只有梅珀尔·阿姆斯特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她真想亲吻,真想抱着爱人的脑袋,把他尽情地吮吸。但是这阵子她没有恋爱,尽管和目前并不在场的英国贵族称号几乎要订婚了。

火烧得离这儿到底有多远,从那黑魆魆的人影的大小就看出来了。火光中他们已经变大,也变清楚了。现在他们那庄严的举动已经清晰可见了。人们对于经常出现的寂静感到惊愕。

事实是,灭火的人们不但精疲力竭,而且简直被大火搞得神魂颠倒。他们直盯盯地望着它,望着那张开大口、洞穿了丛林的金色的火的洞穴。有的人此刻已经变得那样冷漠,那样空虚,简直可以钻进火的洞穴,赔上一副骨头。很少有人不被这火的魔力所屈服。不是火被他们制服,而是他们被火控制住。

因此,他们总是后退。看起来就好像正张开双臂欢迎火的到来。就在这时,正在左翼打火的斯坦·帕克顺着赤裸裸的肩膀瞥了一眼,喊道:“嘿,火从琵琶湾上来了!”

那些身影如蜘蛛的人们听到他的叫喊,都回过头朝左边张望,那里果然火焰熊熊。那火是间接引起的。一定是风把它吹过来的。火蔓延开来。人们看得出,他们将被装进格兰斯顿伯里下面的一个“口袋”里,被火包围起来。已经魂飞魄散的躯壳将被烈火烤灼。

于是,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开始后撤,直到他们都站在花园的草坪上,陷入他们身上带回来的烟气和人们提出的问题之中。谁也回答不出那些问题,谁也并不真想让他们回答那些问题。向他们问这问那,只是为了使他们自己心里踏实些。烟火滚滚而来,许多看热闹的人站在路旁,随时准备回家,抢救出自己那些坛坛罐罐。

有几个自愿来灭火的人把一个卷着水龙带的卷盘拖到砾石铺成的车道上。水龙带固定在一个压力很小的龙头上,先是发出一阵不怎么好听的声音,跳出一只青蛙,然后慢悠悠地流出一股水来。不过,这毕竟是一种安慰。山坡下面的大火从一株树窜到另一株树,直到把它们完全吞没。而从琵琶湾烧起的大火也像一支后续部队,烟火熊熊,沿着溪谷一节一节地爬了上来。

到这时,这幢大房子黑魆魆的,愈显阴沉。屠户和他的妻子还在绕着它徘徊。阿姆斯特朗太太把她的珠宝盒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想起她对上帝还有几笔没还清的旧账,也就把这桩事给忘了。她用一双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撩拨着烟雾,对那不成形状的浓烟呜咽起来。

“太太,也许风向会变,”一位年轻妇女站在她身边,平静地说,“或者会来一场暴风雨。天气这么闷热,而且好像总要打雷。”

“永远不会了,”阿姆斯特朗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不会发生的,现在我清楚了。”

她显然已经心中有数了。那位年轻妇女透过浓烟弥漫的夜色仔细地观察她。

“我只是想拿出我坐的一把舒服的椅子,”屠户的妻子说,“路易这个路易那个都挺好。可一把舒服的椅子不是拿钱能买来的。楼上有把椅子我可以整天坐在里面,它简直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了。可是……”她突然打断话头,从往事的回忆中挣脱出来。“马德琳在哪儿?我一晚上都没见她。”

“马德琳?”艾米·帕克问。她就是站在那儿的那个年轻女人。

“是呀,”阿姆斯特朗太太说,“她是我儿子的未婚妻,她已经跟我们一块儿住了好几个星期了。”

就好像别人不知道似的。

“马德琳——”阿姆斯特朗太太喊道,移动肿胀的脚踝蹒跚着,四处询问。

但是谁也不知道。

“没看见,”梅珀尔·阿姆斯特朗说,“我不记得最后一次是在哪儿看见她的。她头痛,说要到花园里走走。我想她是想出来透透气。可我看见她站在她的房间里读些信。不过,也许是这之前,或者是之后?我说不准了。”梅珀尔说。

她觉得内疚,尽管没有理由为此内疚。大火逼近,浓烟灌满鼻子,呛得都肿了。有许多种感觉,许多种冲动,即使她愿意,也无法解释,无法控制。她的连衫裙不知道在哪儿划了个口子。男人们抱着水管向那幢房子浇水的时候,射到她身上,胸前湿透了,衣裙贴在胸口,就像没穿衣服似的。现在没有什么必要为马德琳遗憾了,不管她是死是活,或者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人们经常看见她的这种举止——一直走到楼下才开口说话。

可是艾米·帕克——她在梦里见过马德琳,而且经常在梦乡最富于灵感的时候跟她说话——知道她还在楼上。她正闭着双眼躺在床上,或者犹豫不决,从窗口望着大火,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啊!”人们叫喊着,“你们看见了吗?没法儿阻止大火烧到这幢房子跟前了。那些老松树最容易着火。”

那些松树一直等待着,奉献给这场大火。火从溪谷蹿上来,在组成几个复杂的队形之后,便扑向挤作一团的松树。于是,火的“拥抱”燃起那样一支激情澎湃的火炬,照亮了每一张脸,照亮那脸上最为隐秘的、梦幻般的表情。梅珀尔·阿姆斯特朗用胳膊捂住了胸脯。

阿姆斯特朗太太在松脂燃烧的臭气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这时候,她开始大声疾呼,要找一个牺牲者了。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姑娘,”她说,“汤姆永远都不会相信。他上星期三才买回那个订婚戒指。”

艾米·帕克看见那戒指是钻石的,四周都是火。

“斯坦。”她碰了碰丈夫,说。他是在松树起火的时候到她这儿的,为了在混乱中待在她身边。“斯坦,”她说,“你去楼上,把那个小姐弄出来吧。你知道吗,就是骑马从我们那条路上走过的那位。红头发。”

眼下,斯坦·帕克可没打算对妻子唯命是从。他知道,在这明亮的大火面前,他是一个处于守势的迟钝人。他在等待,不是要给予,而是要得到什么。他在惊疑之中,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血管里面流动着的似乎是松脂。妻子不得不又碰了他一下。她颇有权威地碰了碰他;她对他的全身是那样地熟悉。但是如果这个敬仰烈火的人不是被火所触动,他还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是不是烧掉更好呢?他晃了晃像铅铸成的双脚。这双脚没有把他带到过很远的地方。窗帘被铁环揪扯着,朝外面飘拂。有几个窗口透出更加柔和的灯光,在肆无忌惮熊熊燃烧的大火的映照之下闪烁,充满怀旧之感。他从未做过的事情,从未见过的东西,看起来都包容在这幢房子里面,而且那房子向他敞开了大门。他的脑袋被它想象中的烈火般的壮丽景象搅得一阵眩晕。他准备接受它的邀请,沿着那房子的走廊,或者说火的曲径,去闯一闯了。

“我去试一试。”他边说边穿过瑟瑟抖动的草丛。阿姆斯特朗太太叫喊着告诉他该干些什么,但他听也不听。

艾米·帕克觉得她正在失去对丈夫的控制,觉得她也许做了一件蠢事。而他在这桩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勇敢,将是唯一的安慰。

大家都为斯坦·帕克站出来采取某种积极的行动而感到高兴。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地。现在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观赏这一切了。于是他们舒了一口气,安定下来,甚至那些就像为另外一次洗礼揭开序幕、抱着力量不大的水龙带往楼房上浇水的人,也都把目光集中在正向里面走去的斯坦·帕克的身上。水越发漫无目的地喷了出去。

屋子里面一片寂静,大火和易燃的松树搏斗着,劫难暂且还未光临。那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寂静,尽管寂静中不时有轻微的响动。一只猫从一张用花毯装饰的椅子上拽下一个毛线团,在静悄悄的小屋里玩,拉出长长的灰颜色的毛线,把自己缠了进去。空气污浊,灰蒙蒙的烟已经飘然而来,一缕一缕地在枝形吊灯上缭绕。有一股烟像根长长的毛线,从门下飘散开来,吸引了那只铁灰色的猫。它猛扑过去,从烟尘中穿了过去。

一进这座房子,斯坦·帕克便毫不怀疑,他是应该来的。有一盏还亮着的灯,放在一本书旁。灯光映照下,他似乎比平常更魁梧了。他走动的时候,身影和蛰伏在那里的那盏枝形吊灯纠缠在一起。吊灯发出轻微的丁零声。他发现自己走进一个发出音乐般响声的洞穴,便在一片昏暗中微笑着,想起曾经从他那位当过教师的母亲的一本书里读过的剧本《哈姆雷特》。那一切他都忘了,直到从这充满诗意的屋子里穿过。这屋子他只需轻轻触一下门,便向他敞开了。

他走出这个房间,从一块挂毯旁边擦肩而过。挂毯在他的肩头颤动着,轻轻飘拂了几下,又归于永久的沉寂。如果你能忘掉这场大火,这楼里的一切在这个夜晚便都处于一种永恒的状态。走廊里,特别是走廊尽头,时间仿佛凝固了。在那昏暗与幽深之中,立着几把扫帚,挂着几件冬天穿的外套和皮革做的污渍斑斑的旧大衣。有一匹木马一碰就摇动,马肚子里什么东西在咯咯地响。一顶粗糙的女式草帽挂在一个钩子上,还散发着玫瑰和阳光的气息。烟气尚未驾到,黑暗把这幢房子保护得这样严实,此刻还用不着害怕。你等着听墙那边的人声,那尚且活着的人们的声音。

因此,他不得不从宁静的走廊挣脱出来,重新回到眼下危急的局面之中。他打开一扇门,走进一间很长的屋子。那里面摆着镜子和一张张毫无生气的椅子,镜子一闪一闪地颤动着。他那双笨头笨脑的靴子在这儿显得十分寒碜。现在这当然已经无关紧要了。如果时间在那令人窒息的、摆着橱柜的走廊里凝固了的话,在这里又开始流动了。这个房间的一扇窗户外面,有一株雪松。现在,连树干上最小的节瘤和缝隙都看得一清二楚。火光划破黑暗,紫红色的烟云在树枝间流动、盘桓,钻到房子里面。于是这个男人像那株树一样,也在烟火中飘动起来。他那笨手笨脚的身影似乎在竭力记起来这儿的使命。他当然是来这儿找什么人的。现在她正坐在这楼里的哪个房间,裹着绸缎,戴着珠宝。如果她不想听他说话,他就像挟一捆燕麦一样,把她拦腰一挟,赶快带到楼下。可是,她或许要听他做一番自我介绍,这就让他为难了。还有,要接触她的身体。他已经为她那柔软的肌肤而感到紧张了。

外面,大火已经占据了一个新的立足点。不知道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压断一根树枝,甚至是整个一株树。一张四散开来的火光的大网,撒进这个房间。事实上,男人只是在瞬息之间坠入幻梦,现在又变得充满活力、专心一意了。他向后踉跄了几步,撞在一架从未有人弹过的竖琴上面。竖琴发出震人心魄的、悲怆的响声,立刻推动着他,跑出这个房间去寻找马德琳。

现在这幢房子里面,黑暗已经不那么浓重了。斯坦·帕克在一片昏暗中奔跑着,找到楼梯,跌跌撞撞向楼上爬去。他的手像着了火,摸着楼梯扶手向上爬。他肩负着某种神秘的使命,向上攀登的时候,觉得急速飘动的衬衫拍打着肋骨。上面房间里的空气还不算污浊。但是明亮的火光也已经破窗而入。高大的家具赫然耸立,甚至在这样的光线之下,桃花心木也格外触目。那张屠户选来躺在上面苦心修炼的普通铁床,镀上了一层耀眼的、让人觉得很了不起的金光。

在接近这最紧张的一幕时,这位救星或者说牺牲者——这一点尚未搞清楚——呼吸变得更急促了。他穿着那双笨重的靴子,跌跌撞撞,在身后摔开一扇扇房门,甚至踢着家具。这些房间有的也是一望而知的仓皇和混乱。主人们都跑了,拉出来的抽屉悬在桌子上,橱柜门敞开着,隐秘暴露无遗。漂亮的东西都凋谢了。花瓶里的花儿枯死了,梳妆台前美丽的倩影消失了。不知道是谁把假发丢在地毯上。它躺在那儿,因为露出真相而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它似乎正在等待大火烧进这个房子,在火舌把它吞掉时发出一声尖叫。

火还没烧进来,斯坦·帕克一阵风似的冲进这幢房子的心脏地带,看见她正背朝他站着。因为外面的大火是第一位重要的。

马德琳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袍。那袍子在火光下闪出许多种光彩。她那满头秀发垂下来,披在肩头。因为下午天热,她把头发都解开了。因此,当她回转身面向他的时候——因为她不可能对他的到来充耳不闻——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像这个穿着闪闪发光的长袍的女人这样光彩夺目,飘飘欲仙。他站在那儿,感觉到他可能说出来的那番话像一团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他几乎希望发生一场灾难,把他们俩都毁了。如果天花板能塌下来……

马德琳却说:“我在看火,已经烧到下面的教室了。教室里有一个制型纸做的旧地球仪,小姑娘们经常用它记各个国家的首都。现在似乎一下子就化为灰烬,太可怕了。”

但是,情形也完全可能不是这样。这番话或者是因为憎恶,或者是因为喜悦,像朵朵细浪慢慢地从她嘴里涌出来。在她说出之前,便在喉咙里泛着层层涟漪。也许是那火光使她变得柔弱、驯服了。她的嘴唇很薄,说完这番话仍然半张着。马德琳不喜欢自己这张嘴巴,她希望嘴唇更丰满一些。尽管谁也不认为这算什么缺点。她的容貌整体上是如此美丽,些许瑕疵也无法影响她的美貌。

斯坦·帕克没有听她说些什么。因为这没有必要。火星飞溅,和大团大团紫色的烟雾一起,从窗前掠过。这对于他是一种安慰,因为他用不着再看马德琳了。他可以说:“他们派我来把你救出去,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如果我们不赶快走,火就烧到楼梯上了。快跟我走。我把你送下去。”

“啊,”她说,“他们派你来的。”

她向他走了过来,脚下踩着一些旧信。她一直在读这些信,读完就把它们随手扔在地板上。她走了过来,但还不那么顺从。

“我待在这儿当然很可笑了。可我自己也不怎么明白为啥要待在这儿。你一定以为我疯了。”

他可是最怕她这么唠唠叨叨。可她没有走得很近。他只得在地上蹭着一双脚,希望有什么办法,不接触她的身体就把她带下去。

“谁都会有发疯的时候。”她说。

她走到他的身边。他看见她的眼圈刚干。这就让他更加缺乏信心了,因为交给他的是一个不幸的人儿。

马德琳说:“我希望这一切过后,我不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准备跟他走了,但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能救她出去。他可能采取的所有可以奏效的、诚实的行为,她都只能怀着一种讥嘲去接受。这使她情不自禁地感到悲哀。

他心里想,他是否能从他自己完全不同的经验当中为她提供点暗示。但是这种可能性像一个影子,从门口溜走了。

“如果我们从这儿走,”他对她温和地说,“我想,我们一定能找到一条从楼后面出去的路。”

“我应该给你领路,”她说,“你是第一次进这幢房子。”不管他是不是第一次,她的那种傲慢已经对此“拍板定案”了。“如果我们从那扇挂羊毛毯的门出去,就能走到后面的楼梯。”她的口气和缓了,没有把它称为“仆人走的楼梯”。

她说了这话之后,人也变得更柔和了,亲手打开那扇将不同等级区分开的沉闷的门。

可是那儿也已经着火了。火烧着仆人们走的那道用普通木头做成的楼梯,发出阵阵爆裂声。火焰盘桓而上,要寻找新的猎物。女人和她的“救星”站在那儿朝下望着。他们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球好像镀了一层金。大火新的势头似乎多少改变了他们先前的模样。为了寻求力量和勇气,他们相互间靠拢得更近了。

“看来非得再找一条路不可了。”斯坦·帕克说。

因为这儿已经无路可走,他们回转身,从女仆们住的那些小匣子似的房间跑过去。那些房间是她们换帽子、洗身子、做做茶叶占卜结果的美梦的地方。她们贴在墙上的皇室和圣人们的画片已经失去了威严。只剩下一张张的纸留在那儿,先前的神秘已经荡然无存,斑斑点点,落满了苍蝇屎。

马德琳快步走着,她已经握住他的一只手,给他看这看那。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非常小,我想还是让人抱着的时候,碰到一场大火。”她说,声音由于周围的火已经变得很高。她愿意把心里想到的每一件事都讲给他听。“我刚刚想起来,是映在一堵堵高高的白墙上的火光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我能记起一只鸟笼子,可是那只鸟笼子怎么样了,就想不起来了。暂且还想不起来。我想那场面一定太可怕了。现在我又经历了第二场大火。”她笑着,把火光映红的头发,猛地朝肩膀后面甩去,恰似一团燃烧的火。“我好像注定要被火烧死,可你……”她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来到前面的楼梯口,滚滚浓烟让人看不清火的走向。

“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你一直没能对我讲什么,现在就更不会讲了。”

“没什么可讲的。”斯坦·帕克说。

他离她很近,看见她已经变得面色灰黄,几乎很丑。这使他心里舒服一些。她那非常漂亮也显得非常脆弱的鼻子旁边,有一个小点儿,像颗麻子。他突然希望自己的脸能陷入她的肌肤之中,去闻那温馨;希望能分开她的两个乳房,把脸贴在乳峰中间。

她看出了这一点。他们一起在浓烟滚滚的楼梯口燃烧。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而且是毫无反感地承认,他身上的汗水使她沉醉。如果可能,她会从他的一双眼睛钻进去,不再回来。

实际上,他们已经开始了一次旅程的最后阶段。他们摸索着走下似乎变软了的楼梯,在灰黄色的浓烟中挪动着脚步,慌乱中把对方的手错当成楼梯扶手,又把扶手错当成手。有一回,他们的目光相遇,可是还没来得及接受对方的目光,便又收回去了。因为这个烟火与幢幢人影混杂的世界,一切都更柔和了。

他们走到楼梯中间的平台,感到火舌已经舔了过来。他们屏住呼吸。现在,马德琳的美貌已经不复存在,斯坦·帕克可能有过的任何情欲也都烟消云散了。他在自己的躯体之内变得渺小而孤独,拉着那个面色灰黄的女人。

“不,”她说,“我不能。”

她情愿滚下去,烧死在大火之中,因为这更容易忍受一些。

他把她抱了起来。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是肌肤相触,而是筋骨相连。然后,他们挣扎着穿过大火。他们似乎不再生存。他们已经进入一种痛苦的状态,部分地失去了知觉。他抱着她,两条腿仿佛身外之物,继续摸索着前进。她的牙齿紧紧咬住他的面颊,表现出他们同样的痛苦。

“瞧,他在那儿!”人们叫喊着,“他们在那儿,他把她救出来了。”

聚拢在这所燃烧着的房子四周的人们看着火势,情绪已经达到顶峰。他们看见斯坦·帕克抱着那个年轻女人踉踉跄跄冲出来,便开始喊些充满感情的、鼓励的话来,或者只是尖声叫喊。他们已经被烟火熏黑,但烧到什么程度还说不清楚。

斯坦·帕克就这样出来了。他把那个女人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僵硬而弯曲。他继续往前走。凉爽的空气使他恢复了理性。而与这种理性同来的是为发生过的这一切而产生的不安和胆怯。

“她莫非死了?”人们压低嗓门,相互询问着。

她没有死。她把脸藏在他的脖子下面,她还不愿意伸出头来看外头的情形。她差不多苏醒过来了,咳嗽着,哭泣着,开始在他的脖子上面蹭她的脸蛋。

然后,小汤姆·阿姆斯特朗,她的爱人——他是听说这场大火之后,从悉尼赶回来的——跑上前把她接了过来。他看起来既英俊又干净,袖口洁白,身上散发着古龙水的香味。

“马德琳!”他喊道。

可她还在哭着,咳嗽着。他把她放下。她说:“别管我,我没事,只是吓了一大跳。”

然后,她双膝跪下,干呕起来。她抱着脑袋,甚至趴到了地上。大多数人出于惊讶和怜悯沉默着。可是有一两个人却爆发出一阵大笑。

“马德琳,亲爱的。”小汤姆·阿姆斯特朗抑制着自己的厌恶,在大伙儿面前向她伸出手来。

“求求你,”她说,“别碰我,现在别。”

她爬起来,蹒跚着向黑暗中走去。她的头发被火烧光了。

难道这就是马德琳?艾米·帕克暗暗问自己,心中并无遗憾。她的“传奇小说”就此结束。

这当口,要不是事态有了新的发展,格兰斯顿伯里这场大火甚至会把围观的人们烧个精光。但是,在那滚滚浓烟以及人们激动的情绪之上,一种巨大的变化一直酝酿着。另外几团浓云飘荡在这幢熔炉似的房屋之上,开始洒下沉重的雨滴。一个小孩伸出手去接这天上落下的珠玉。大滴大滴的雨水落在手上,他开怀大笑起来。当闪电劈斩熊熊烈火的时候,人们还心怀疑虑。可是一声惊雷炸裂开来,连他们置身其中的灰蒙蒙的废墟与灰烬也为之震动时,人们都惊恐地叫喊起来。

雷雨总算下来了。人们大笑着,吮吸着雨水,在声声炸雷面前,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大雨倾盆而下,证实了其实烈火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们在雨水中游逛,仿佛他们自己就是条条小溪。雨水在女人们的乳房间流淌,灌满了男人们的口袋。他们得救了。闻着灰烬的气味,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班加雷这边不大可能再有一条火舌残留下来,另外一边——远至乌龙雅也同样不可能。

于是,人们又开始钻回到他们熟知的那个世界。他们是被那滚滚浓烟从那个世界的各个出口逼出去的。

艾米·帕克把手搭在丈夫身上,她本可以问他许多事情。

“我们走吧,斯坦。”她说,“烧得厉害吗?我们必须把伤口包扎好。告诉我,”她说,“觉得很糟糕吗?”

“不,”他说,“伤得不厉害。”

他觉得雨水打在肩膀和胳膊的伤口上面一阵刺痛,不由得向后缩了一下。但这只是肉体表面上的创伤。如果他正在颤抖,那是因为他从大火里面钻出来的时候,已经虚弱得像个小孩子。而且在闪电的照耀之下,他看见了自己刚出来时的神态和表情。他没有再去看那个曾经和他一起站在楼梯口的女人。他把这件事情扔到脑后,不再去想它了。

可是,当他们在雨水中穿行的时候,妻子还在想着这桩事。

“她吓坏了,可怜的人儿。”她说,透过黑暗望着他,“那么可怕的一次经历!”

究竟是怎样的经历,她也想见识一番,可惜不能。这很让她烦恼。斯坦在那座燃烧着的房子里面找到马德琳的时候,他会跟她说些什么呢?她渴望在灯光诚实的照耀之下,重新获得她的丈夫,双手捧起那张脸,看清楚他的思想。

大雨如注,他们跌跌撞撞地走着。闪电照亮她的脸,种种想法在她脸上显现着,但是从他的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是,她只能为丈夫从大火中救出那个女人的勇敢行为感到满足。

第十三节

扑灭格兰斯顿伯里这场大火的暴雨,事实上是夏末连续降雨的头一场。因此,田野不再是赤裸裸的了。那烧成焦土的山岭和溪谷一片片黑色的“伤疤”,在人们没来得及出去看看还残留些什么的时候,便又涂上了绿色。有的人,当然,没有勇气再回到被荒火烧剩的房屋框架,便奔走他乡谋生去了;在那儿,他们认为大火的热情永远不会高涨起来。然而,那些回到被大火洗劫了的农庄的人,总的来说是高兴的。雨后的新绿一直在扩展,先是一条条一块块,然后泼洒开来,使他们觉得年轻、充满希望。当他们挥动斧头,拉起大锯,或者把牲口圈在用小树粗粗编就的篱笆里面,解开一串串腿拴在一起的家禽,他们充满了决心。因为他们已经见识了那场大火,已经看到了应该看到的一切。他们能够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或者说他们觉得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

巴布·奎克莱依却没有重新安排他的生活。巴布的生活太简单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揉掉眼中的睡意,嚼着大块大块的面包,嘴角流着口水,眼睛瞅着装在一只罐子里的蝌蚪。他从大地的表面和大树的顶部去了解这一片原野。他既是一只鸟,也是一只蚂蚁。因此,他超脱了男孩子长于思索的心灵,完全出于本能继续着他的生活。也正因为这样,他比任何别人都更早地感觉到那青草和树叶的新绿在扩展。他觉得手心发痒,他在肩膀上蹭着脸蛋儿。他坐卧不安,便出去长时间地大步跑着,而别人,甚至孩子也不会想到这么做。

巴布去“群岛”周游比谁都早。他扯下山核桃吐出的新叶,放进嘴里。他用欧洲蕨弯曲的叶子上面褐色的绒毛摩挲自己的鼻子,而且大笑着。有时候,为了变换一下方式,他就一直跑到山脚。那时候,他的四肢几乎要从身上甩出去,两只大脚像两块木板一样叩击着大地。但他依然大笑着,还时常扑通一声在地上跪下,朝一个兔子窝里瞅。那洞里,一条蛇的尾巴已经蜿蜒而去。他那双孩子般的眼睛在一张已经年长的脸上闪闪发光,寻觅着什么。

巴布到所有那些已经被烧毁并且被遗弃了的住宅造访,看能找到些什么。但是找不到多少东西,不过是些铁壶铁碗,破床架子。在某片废墟,他躺在一副破床架子上,透过房顶,凝望着早已升起在那里的一弯清冷的月牙儿。直到与那月亮的距离让他感到害怕。他扔下那只装了几个甲虫的罐头盒,蹒跚着跑过烧焦了的地板,回到自由的空间。

在阿姆斯特朗家的那片废墟,就比较活跃了。那儿也是巴布常去的地方。他待在那儿看工人们用泥刀敲砖,看他们喝红茶。因为阿姆斯特朗先生已经下令再造一座新房子。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只是要和那所老房子完全一样。他很为那所房子骄傲。于是,这桩事在人们不坐在太阳下面谈论马儿的时候,渐渐地干起来了。有个男人在开粗俗的玩笑。他把他的帽子塞在那个裸体女人的雕像上面,做了些下流的舞蹈动作,既表示了对它的占有,又表示对它的厌恶。巴布·奎克莱依看了拍手大笑。什么样的胡闹他都爱看,尽管要他自己去做就忸忸怩怩。所有这种玩笑和胡闹:男孩子们在烂泥里嘎吱嘎吱地踩着走,相互往屁股上一把一把地扔泥巴,小伙子们戴上女朋友戴了都要害羞的帽子,特别是那种插着羽毛的帽子,以及拥抱这个石头女人的古怪家伙,都闯入他的梦境。巴布·奎克莱依湿乎乎的嘴唇颤抖着,发出一串笑声,笑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人们都去格兰斯顿伯里看那所新造的房子,阿姆斯特朗一家却从来不去。把它交给建筑师和工人们就够了。他们有的是钱,尽可以不管那房子是怎样建起来的。但是这场大火也许还是使他们在感情上受到了创伤。在他们先前那所房子还是一片废墟的时候,他们很怕再看到那里的惨象。他们继续住在悉尼,或者只是到乡村那些和他们门当户对的人家造访。

尽管他们没有在杜瑞尔盖露面,但阿姆斯特朗先生确曾给斯坦·帕克写过一封信,而且为他勇敢的行为附上一笔相当可观的报酬,还转达了那位即将成为他的儿媳妇的年轻小姐的感谢。屠户在信中说,至少他敢肯定,这位年轻小姐会在他的感谢之上再加上她的一份感激之情。只是眼下为了健康的缘故,她正在另外一个州旅行。

斯坦·帕克完全可以对这张支票嗤之以鼻。可是他的妻子并未由于那场大火得到升华,只想着他们能用这张支票买的那许多东西。渐渐地,在她的感召下,他也分享了她这种卑微的快乐。他们甚至把这张支票保存了一阵子,自己瞅着玩,还拿给别人看。

这当儿,欧达乌德太太来看望帕克太太。她因为腰上和别的地方长满了像六便士硬币那么大的带状疱疹,没能去看那场大火。她坐在那儿拿着那张光滑的支票,就好像那张纸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只要摸一摸就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处。

“听我说,”她说,手里拿着那张纸,很优雅地画了一个圈,好把那上面的字看得更清楚一些,“健康归健康,财富归财富。不过我真想弄清楚,这两样东西哪样更值得拥有,可是看起来有我那么个冤家,我是永远也不会弄清楚了。帕克太太,我真为你高兴。你走运了,男人好,银行里又增加了存款。不过,这事儿摊在你头上我才高兴。这倒不是狐狸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宁愿是斯坦,而不是我们欧达乌德,从大火里往外救太太小姐。她们穿着睡衣或者穿着听人们说她们晚上穿的那种玩意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欧达乌德太太?”帕克太太问。

“我不再多说了,”欧达乌德太太说,“因为我当时不在场,别人的眼睛又从来不会看得那么清。我只是说,亲爱的,我很高兴,不是我们家的欧达乌德,脖子上吊着一位小姐,从火里游荡出来。”

“我向你担保,那时候可谈不上什么游荡不游荡,”帕克太太不高兴地说,“正烧着大火,明白吗?至于欧达乌德嘛,他只会躲在厨房里,向他的酒瓶子献殷勤,决不会去救任何人。”

“从朋友嘴里说出这种话来可真让人恶心。”欧达乌德太太说。“不过我可不愿意咱们这么不友好地分手。特别是不能为了那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她骑着马从大路上走过,就好像你是脚底下的尘土,连招呼也不打,甚至连天气怎么样也不说一声。不过,人们说,”她说道,这大概才是她为什么要来这儿的真正原因,“人们说,整个事儿都告吹了。一位很有权威的太太给我写来了信。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是谁的话,就是那位弗里斯巴依太太。她在阿姆斯特朗家帮过一阵子忙。她丈夫在海上航海,是个可怜的人。她本来不打算在那儿干了,可是又没走。我忘了是为了什么,不过她还可能辞去她的差事,因为那个阿姆斯特朗太太是个地地道道的心地恶毒的女人。哦,弗里斯巴依太太在她的信里对我说,小阿姆斯特朗——总的来说,他不是个坏小伙子——自从那个马德琳溜走之后,简直要发疯了。你注意,还没有正式宣布什么,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现在事情有点搞不清了。马德琳出去旅游,没有按时回来,不是因为她的头发被火烧掉了,而是因为她没有感情,弗里斯巴依太太说,她有的那点感情在起火的那天晚上也都烧光了。所以,小汤姆也就只好勉强吞下去了。”

说完这番话,欧达乌德太太把下巴往回收了收,又把嘴唇在齿龈上面放好,便扬长而去了。艾米·帕克很高兴。她打心眼里不想再见这位朋友。尽管事实上在那个星期四,因为她们决定要分一扇猪肉,还得见面。

帕克太太并没有怂恿欧达乌德太太详尽阐述她带来的那些消息。这些消息艾米·帕克听了也就搁到脑后了。她只是有时怀着一种冷静的喜悦,从中挑拣出一星半点,玩味一番。因为自从马德琳可怜巴巴地被火烧了,趴在死灰和草丛中呕吐之后,她已经把她从自己的心灵中驱除掉了。她不再在梦幻中看见她骑着马冷冰冰地走过。那是属于一个非常愚蠢的时代的事情了。现在她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燃烧的房屋前面那个马德琳了,也可以施行几分残酷了。如果不是因为她的丈夫和这场大火,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丈夫的沉默永远地把她推进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不论她是在睡觉,还是站在厨房的洗涤槽前洗锅刷碗,直到她自己也在那火焰中旋转、舞蹈,保护着头发,同时寻找着被浓烟熏黑的某个标记。

斯坦·帕克的烧伤很快就愈合了,只留下几个小疤。有一天,他拿着那张支票去班加雷的一家银行。斯坦以前从来没喜欢过这个镇子,那里面到处是金属器具,还有黄色围墙的监狱。可是到这时,他觉得那是属于他的镇子。他看见的人,大多数他都知道他们的教名。他熟悉他们的背影和习惯,知道在哪个酒店能找到谁,还知道他是跟谁待在一起。

这天,斯坦·帕克去找一个叫莫瑞阿蒂的人。几个星期前,他向他借过几个先令。按照常规,在铁路大旅店总能找着他。于是斯坦向那家旅店走去,走进一个酸臭的、洞穴似的房间。不知道因为什么,这一天那屋子里笼罩着一种严肃的气氛。泼洒着啤酒,弥漫着烟雾,面影幢幢。他们正在议论一个重要新闻。这个新闻刚刚传到这个华而不实的小镇,暂时威胁着它,连监狱黄颜色的高墙和店铺廊檐的铁皮花边都少了几分浮华。

这个新闻只言片语传到斯坦·帕克的耳朵里,在他向酒吧间里面挤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渐渐感到浑身麻木了。等他终于看见莫瑞阿蒂,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莫瑞阿蒂说。他才先听到几分钟,便要小看那些对这件事还一无所知的人。“嘿,”他说,“爆发战争了,在大洋那边。”

“是啊,”鲍勃·福勒说,“我们都要应征去打德国人了。”

“怕个毬,”有人说,“离我们这儿还远着呢!”

他们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又赶快添上,渐渐觉得好一点儿了。

“你怎么办,斯坦?”有人问。

“还不知道。”他说。

这是真话,他反应迟钝。

尽管有时他感受到某种真知,这种真知使他的身心为某种信念而活跃起来;这种真知告诉了他上帝的存在,在他已经忘却了妻子的容貌时,又照亮了她那张脸;这种真知使颤抖着的树叶与他越来越近,直到叶脉和无穷大以及所有的事物都联系起来,从灼热的太阳直到他烧伤的手;尽管所有这一切,斯坦·帕克遇到和人打交道时,依然很迟钝。他想和人们交流,但这只能是尚未实现的雄心壮志。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能做到这一点。

现在,他说:“我不知道。”

他确实还不知道,虽然他也许很快就会知道。就像昼夜相接那样,问题总会自行解决。

“这也算解决问题的一个办法。”莫瑞阿蒂一边搔着他那短短的、汗津津的头发,一边说。

他是个以栽篱笆为业的人。一个挺好的家伙,但是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可以给人留下印象。他独自住在一间用表皮板搭成的小棚屋里,在灌木丛上晾晒他洗的小零碎。几年前,他妻子跟一个剪羊毛的承包商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可不是嘛!”鲍勃·福勒笑道。他像喝醉了酒似的笑着。实际上他也真醉了。

那个正在洗杯子的姑娘——她那白皙的、有光泽的、很少风吹日晒的皮肤,散发着一股肥皂味。她说:“帕克先生,您要是穿一身军装,一定很漂亮。我就喜欢块头大的男人。这种人脾气好。两三年前,我在柯巴尔跟一个矮子相好,简直像跟带刺的铁丝网一起似的别扭。临了,我说:‘瞧,这事……’”

她说的话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在班加雷铁路大旅店的酒吧间,尽管许多人都在说话,但他们除了听自己说话外,很少有人听别人讲。他们非得把他们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讲出来,把他们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讲出来,生怕一旦沉默下来,他们的一无所知和一事无成就会被发现。因此他们说呀说呀,有的人甚至打起架来,显示他们是勇敢的。有一位压不住胃里的痛苦,酒气涌上来,呕吐起来,还昏了过去。消息传来的这一天,铁路大旅店就是这样充满一种暂时兴奋和醉醺醺的气氛。外面,火车站上一辆火车噗噗地喷着水汽,弥漫着那股火车特有的气味,这使得人们觉得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觉得他们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至于那是可怕的、即将来临的末日,还是由“铜管乐队”演奏的令人振奋的雄壮插曲,就由每个人自身的气质决定了。

过了一会儿,斯坦·帕克就溜出去,赶着马车回家去了。当他走下最后一座山包,看见堤坝旁边柳树的枝条,以及他的一双脚在房屋周围踩出来的条条小路的时候,这汉子想,他是要打仗去了。他甚至在心里琢磨,他将杀死什么人,会不会抱着一个必须具备的信念去干这种事情。他仿佛看见生命正从一张脸上消失,从某一个泰德·莫瑞阿蒂的脸上,或者是从他自己的脸上消失?他赶着车继续向前走着,脖子上汗津津的。但是现在,他自己生命的短促,与周围景物的永恒之存在以及嗡嗡嘤嘤的蜜蜂和随风起伏的小草的永恒之存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不过,在血肉之躯的限度之内,他还是有一点英雄气的。到家之后,他从车上跳下来,迅速收拾好挽具,觉得在吃布丁的时候,如果家里人夸他,他一定会高兴的。不过要表现出来就不一定得体了。

妻子艾米·帕克听说打仗的事情之后,却继续切她的面包。

“你什么时候走,爸爸?”雷问道。现在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渴望知道天下大事。因此,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兴奋得连饭也吃不下去了。“你能从战场上给我们带回点儿东西吗?”他问。

他想要一把剑,还想要一枚从德国兵身上取下来的子弹。

“吃你的饭吧。”妈妈对他说,然后又对丈夫说,“我们怎么能知道这不是他们故意编出来在酒店里瞎说的呢?”

但是艾米·帕克心里明白,这可不是瞎说。因此,她比平常更用力地把盘子扔到一块儿,把面包屑也使劲扫成一堆,唤来鸡鸭,把这些可恨的渣子扔给它们。然后,她抬起头来,看见周围的景物已经经历了最初那可怕的震颤,又恢复了大自然的宁静与明亮。只有她仍然战栗着,傻呵呵的,而且不得不从孩子们面前躲开,坐在雷出生不久她用钩针编织的那条被子上,坐在她和丈夫合用的那张床上。屋外,下午那种种响声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她听了却觉得那样难受。

斯坦被部队招募之后,现在是到营房去的时候了。他们都在等一辆来接他们的大车。因为欧达乌德也要去。一个男孩子赶车送他们到村子里,他们在那儿和其他应征入伍的人会合。

帕克一家在门廊等待着。他们都那么神情呆板,就好像是在星期日的正餐之后。

“你在营房里有毯子吗,爸爸?”塞尔玛问。

爸爸入伍对她并没有什么触动,但是有时候,她也会产生一种朦朦胧胧的兴趣。她是个干净孩子,总爱洗手。她不会太想念父亲,尽管分手时她会哭的。

正在这时,雷喊着说他看见那辆大车了。车上坐着那些人,欧达乌德太太也在上头。她哭得两眼红肿,寻找安慰来了。

然后是紧张地赶快收拾那几件东西的时候了。每个人的四肢都显得僵硬、羞怯,只有欧达乌德例外。他已经带来旅途上用的东西,正唱着一支有点爱国主义味道的歌。

“听听这人,”他的妻子扬着一张满面泪痕的肥胖的大脸说,她已经无法掩饰脸上的泪痕,也就不再做这种努力了,“应该唱歌的是我们女人,可我们唱不出来。上车吧,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至少让我们放声大哭一场。这样也就算了。快到挤牛奶的时候了。”

大车似乎要听从她的劝告了。斯坦·帕克吻了吻他的妻子。她穿一件白罩衫,显得那么僵硬、死板。有人说她是个壮实的女人。她不胖,但是结实。现在,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待着从这个大事件中解脱出来。这一点,当然能做到,只要她等足够长的时间。男人们的背影在大车里面消失了。和前几次去救火、抗洪时的别离没有多大的不同,只是眼前的别离更正式一些。她站在那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们都在那儿站着,孩子们没有穿鞋。他们只是到教堂或者上学的时候才穿。欧达乌德太太已经不痛哭流涕了。老弗利兹也站在那儿。他已经很老了,但仍在松松垮垮地做事;傍晚,坐在小棚屋前补衬衫。他们站在那儿,甚至在大车里的人们已经不再理会他们之后,仍然招着手。他们这样招手,是因为还想不出,接下去该做什么。手臂那轻柔的、给人以慰藉的起落,填充了他们心中的空虚。

斯坦·帕克去海外服役前回来休过一次假。那时他已经变样了。头发剪得特别短,甚至在穿着便衣转来转去做那些活计时,身上也散发着一股卡其布的气味。有时候,他坐在那儿打他的裹腿,就好像很喜欢这种举行仪式似的活动。他裹呀,绑呀,直到紧绷绷地包扎起来。那时,他就比什么时候都更显得“不外露”了。

“你一定喜欢这种当兵的生活,”妻子抱怨着,“真说不清男人们究竟喜欢什么,甚至你最了解的人。”

“我还能怎么办呢?”斯坦·帕克说,“莫非要我在墙上撞死不成?”

“他们给你的饭够吃吗,斯坦?”她问道。

食物毕竟是你能够接触,并且加以讨论的东西。就是一位教授或者一位有钱人来了,你也可以给他烤一块牛腿肉,而不会觉得不安全。

“你挨过饿吗?”她问道,“他们给你吃些啥?”

“炖肉、烩菜。”他答道。

他瞧着刚刚擦亮的一块铜片。铜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就好像是一件很值钱的玩意儿。

因为这是他在家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也因为从他穿上军装之后便沉湎其中的那种对现实的逃遁,以及自我毁灭的神秘终于使她感到那样地孤单寂寞,她问:“你和很多不相识的人住在帐篷里面,就从来没有感到孤单吗?”

“怎么能感到孤单呢?”他恶狠狠地说,“大家挤在一起,你的思想和紧挨你的那个家伙的思想那么接近,总能谈得起来。甚至上厕所的时候,也是这样。”

然后他站起来向外面走去。那是一个清冷的、星光灿烂的夜晚。他爬上房子后面的一座小山包。两株桉树挺立在那山包之上,星光在枝叶间颤动。他也觉得冷,而且在颤抖,身上的肉在噗噗地动。他靠在一株树上,但它也给不了他多少支持。他本来想做祈祷,但怕眼下得不到回答,不管你祈祷的是什么。

于是他又回到妻子那里。他拥有的、唯一可以把握住的便是她。她满怀信心地接纳了他。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就好像在黑暗之中往下沉,至少要一起沉没下去。等他们陷入深渊,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斯坦跟别的那些应征入伍的男人们一起,在眼泪和喝彩声中,在盖奇太太在邮政局上空升起的一面小小的旗帜之下,坐着公共马车到班加雷去了。艾米·帕克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她没有哭,她还有孩子和奶牛需要照顾。她立刻去做那些必须接着去做的事情。好多天,她继续这样按部就班地去做事,直到她那宽脊背上的筋肉累得咯咯响;直到有一天夜里,她在镜子里惊讶地看见自己那张显得那么冷漠的脸。

欧达乌德太太自从男人们走了之后,就好像天塌了似的。她说,是妇女们承担责任的时候了。她对邻居们充满了友善,至少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要收土豆的时候,她来帮忙;配种的时候,她为公牛抓着母牛。人们还都去奎克莱依家临时帮忙,收收橘子。多尔站在大伙儿帮着钉起来的那些木头箱子中间,微笑着,清点数目,露出那没有神采的微笑。甚至巴布也学着做点儿简单的活计了。但是战争开的这场大玩笑太使他着迷了。他学枪炮声,像马嘶一样地笑着。有一回,他宣布他死了,而且那滋味并不怎么坏。

不管怎么说,杜瑞尔盖的妇女和儿童们这样相处着。开始的时候,由于环境的变化,他们在自己身上发现的那种种美德闪烁着光彩。

雷已经开始挤奶了。在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黑暗中,他揪扯着僵硬的奶头,脑袋不时撞在一头母牛胀鼓鼓的肚子上面。

“啊,我累,妈妈。”夜里雷说。

她深情地吻了吻他整张嘴。甚至当她望着塞尔玛枕在袜子上面的那张一本正经的脸时,心中没有多少失望,而是充满了柔情,然后拿起袜子缝补起来。艾米·帕克在这个时期做了许多这类事,可以说都是以一种强者的姿态。因为她的弱点还没有暴露,她还很强壮。

大约就在这时,人们开始注意老弗利兹了。这些年,他一直跟他们待在一起。累了,出去走上一阵子,但总是再回来。劈木柴,煺鸡鸭,烫洗牛奶罐,从向日葵周围连根拔掉每一棵杂草。可是现在,人们好像第一次开始注意到这位弗利兹。从战争爆发,他就好像矮了一截,好像生了病,或者怎么了。他总是劈完木柴就走,回他自己屋里去。他不再在外面坐着,总是待在他的小棚屋里,而且不在窗户跟前,是在屋子靠墙那边。他只是坐着,只剩下一把骨头,和最后那一身饱经沧桑的老肉。

也许弗利兹要死了。艾米·帕克开始为最初的预感而恐惧。

但是弗利兹在受够折磨之前,不会轻易死去的。他那双低垂着的眼睛知道这一点。

人们到这院子里,想看上一眼帕克家的弗利兹。如果他们再做一些努力,或许会把他那张脸撬开,掏出他的思想。但是他们没做这种努力,只是看一看,装作一无所知,或者只是坦率地、慢慢地瞅上他一眼,皱皱眉头。

后来有一天,艾米·帕克在到奥维尔黄油工厂——他们已经开始把自家的奶油往那儿送了——回来的路上,碰见奥塞·皮博迪骑着他那匹毛儿蓬乱的马。因为说说天气总是合乎礼仪的行为,奥塞便停了下来。他是个精明人,“常有理”。他没有应征入伍,当然是因为他的父母亲都老了,身体又不好。他的妻子自从那次得病以后,也总是一副病态。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没去打仗,他张口就告诉你这些理由和一大堆别的理由。不过谁也没有问他,因为人们早把奥塞·皮博迪给忘了。他不是那种让人难以忘怀的人。从他们赶着马车到乌龙雅抗洪的那些爽朗而明快的日子开始,他那双眼睛便像蒙上了一层阴郁的霜。

“艾米,你们家那个德国老头,”谈到这个话题时,奥塞·皮博迪说,“真奇怪,这时候你还养着他,一个德国佬。我只是对你说说,因为人们都感到惊讶,而且斯坦又不在家。”

艾米·帕克很为这种想法吃惊。她的一双眼睛显得那样单纯,奥塞·皮博迪看了很是高兴。他把别人搅得心神不定了。

“如果我有个父亲,我是不会把他打发走的。”艾米·帕克说,“我不懂这种事情,可是弗利兹是个好人。”

“当然啰,这事由不得我来做决定。”奥塞·皮博迪微笑着说。

“我们谁也无权决定,”艾米·帕克说着赶了赶马,“这得由弗利兹决定。”

可是现在,她似乎对自己的生活把握不住了。

“女人,”欧达乌德太太说,她在兴奋的时候,特别是喝过一杯茶之后,总爱发表一番宏论,“女人如果没有男人只是一半。是男人,甚至是我们有些人找的那种男人,才使我们凑成个‘整数’。他们知道我们自认为正确的那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是正确的。如果你不会加减,并且得出正确答案,仅仅知道某件事情对不对是不够的。亲爱的帕克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帕克太太还是不得要领。

“我是说,那个老头子应该滚蛋,艾米。我们的小伙子肚子上捅着刺刀,无辜的小孩子们也死在这些肮脏的德国人手里。我真想朝他们脸上吐唾沫。每天都吐,星期天也不例外。”

“不!”艾米·帕克大声说。

然而,这事情已经非如此不可了。

那是一个下雨天。这个老头——他那张和善的脸现在已经很憔悴了——到院子里去劈几根木头。因为多少干点儿这种活计,就会减轻一点他那种麻木的感觉。孩子们站在蒙蒙细雨之中,叫喊着,推搡着,说着什么秘密消磨时间。无聊和雨水使这些孩子们变得凶残起来。他们真想打碎点儿什么东西。但是他们还没有胆大到砸玻璃,或者拿把斧子去劈房子的地步。因此,他们开始模仿他们的父母亲,碰着胳膊肘子,相互议论起帕克家这个德国人。他们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窃窃私语。

雷和塞尔玛躲开那群孩子,在周围溜达。他们用脚趾踢着泥巴,很觉羞愧。他是个好老头。他们知道,他们曾经爱过他。但是他们憎恶他加诸他们头上的这种侮辱。在这种让人面红耳赤的羞愧之中,他们变得比恨谁都恨他。

那些男孩子们又喊又唱:

德国佬弗利兹,

弗利兹德国佬,

咱们等着把他瞧,

瞧他怎样把命逃……

然后他们哄堂大笑。

有人开始朝他身上扔一小块一小块的红泥巴,泥巴粘在老头打着补丁的脊背上。

不让他站下歇歇脚,

杰克·霍洛维唱道,他特别善于编这种顺口溜。

提着裤子往前跑。

尾巴底下拴鞭炮,

正好炸他进监牢。

那些穿套头衫的小女孩和膝盖上结着痂、落着疤的男孩子们高兴地尖声大叫。后来,艾琳·布莱特笑得直打嗝。她弯下腰,抓起一大把泥,尖叫着朝老头扔去。老头正在放劈柴的小屋里堆放引火用的木头棒子,泥巴正好打在他转过去的脊背正中。

他转过身,脸色像纸一样的苍白。他没有表示反抗,他的身体已经太虚弱了。他蹒跚着朝他那间小棚屋走去,踉踉跄跄的样子现在看起来是那样可笑而又可恨。

有的孩子有点儿忐忑不安了。或者因为和他面对面,有点儿害怕,不吱声了。可是还有几个继续尖叫、有节拍地唱。

总之,这场面真可恨。雷·帕克气喘吁吁,嘴巴因为兴奋或者厌恶大张着。他希望这一切不曾发生,要么就更糟糕一些。汗水和兴奋使他浑身放光。他捡起一块石头,把弗利兹的嘴唇打破了。他们听见石头打在他牙齿上的声音,然后血涌出来,顺着他那干干净净的下巴流了下来。雷害怕了,但同时也使自己得到了解脱。现在他可以去恨这个他曾经爱过的德国老头了。他可以毫无疑虑地站到别的孩子们的中间了。

那老头继续走着,穿过院子,走进他的棚屋。孩子们消失在一片沉寂和蒙蒙细雨之中,不知道他们是否应该忘记刚才发生过的这件事情。他们在对那个德国老人那张脸的尊敬和对雷的行动——他们也都参加了这种行动——的激动人心的爱国主义的实质之间,徘徊犹豫,无所适从。

等艾米·帕克出来看孩子们为什么吵嚷的时候,屋外已经只有细雨和静默了。她发现德国老头正坐在铺在床上的草袋子上。

“怎么了,弗利兹?”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被打伤了?”

“没有。”他说。“我已经不疼了,但我必须离开这儿,”他说,“再待在这儿,对我们谁都不好。”

“不,”她说,“你决不能走。”

她站在那儿束手无策,只是来回转着手指上面的戒指,就像一个戴着结婚戒指的小姑娘,摸着它,似乎就能唤来那还没有到达的成熟。

“不,”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一定得走。”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但是有一点她明白,那座木房子里已经没有什么能留住他了。

于是,第二天,艾米·帕克赶着车送德国老头弗利兹到班加雷。他穿了身黑西服,这是他比较好的一套衣服,只是薄了一些。他随身带着一口箱子,箱子拦腰捆着一根带子,还有一条粘着细糠的口袋,里面杂七杂八塞着些软乎乎的或者笨重的东西。女人赶着车。但是这次旅行,路成了起主导作用的东西。他们真希望一直走在那条路上,直到路的尽头。而那路确实也因为它的单调和漫长暂时使他们心中依依惜别的痛楚变得麻木起来。

可是,当他们接近城郊,看见到处扔着的罐头盒和拴着吃草的奶山羊的时候,女人觉得受不了了。因为现在很清楚,一切都到头了。

“你想让我把你送到哪儿,弗利兹?”她紧张不安地扭着手里的鞭子问。

“哪儿都行。”老头说,“我现在就可以下。反正都一样。”

“可是总得去个地方呀。”她说,极力控制着她那绝望的声音。

老头没有回答。他坐在车上,用手指抚摸着挂在一根早已失去光泽的表链上的金属牌子,摸着那上面早已辨认不出的字迹。他脸上的表情进入一种热切的、返璞归真的境界,也几乎难以言传。

“这儿就行了。”老头手扶车上的围栏说道。

这时,他们已经进入小镇的中心地带,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们已经靠近贸易市场了。那些小里小气的黄皮肤的女人们手里提着鸭子。牛犊无可奈何地喘着粗气。一辆大车东倒西歪地向前行驶着,车上装的圆白菜堆得像个没尖儿的金字塔。

“谢谢你了。”老头对女人说。她简直不敢开口说话。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带着他那点行李下了车,站在地上,不由得走过去抓住他的手。

“啊,弗利兹。”她哭着说。那绝望的声音从她嘴里迸出来,就好像一只脖子上正架着一把刀的鸟的叫声。

“再见了,斯坦太太。”弗利兹老头说。他抽出那只手,因为除此而外,他还能干什么呢!

然后,他走进一条她不熟悉的小巷,就再也看不见了。

她站在那儿,为那个失去了的世界哭泣。既然她生活的结构已经被动摇,一种巨大的悲哀便向她袭来。这种悲哀就是她和丈夫吻别的时候也不曾体验过。尽管她爱他,丈夫给她精神上的温存、肉体上的满足,她爱他,将永远爱他。可是她因为天一亮就开始的那种满足而爱这个德国老头。清晨,不听使唤的铁桶叮叮咣咣地碰撞着;中午,在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时刻,树叶挂在树枝上,母鸡在尘土中打瞌睡;傍晚,他那张憔悴的脸就像枯萎了的向日葵。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她就这样待在那儿哭,斜倚在马车的车座上,样子十分可笑。头发披散下来,小绿头苍蝇几乎一直爬在她那黑魆魆的背上。从她身边走过的人们瞧着她心里纳闷,这女人怎么这样激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健壮的一个女人涕泪满面简直让人讨厌。

一个小伙子提着马笼头,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来。他偷偷地笑着,问道:“怎么了,太太?”

但她还是不停地哭。他有点害怕了,意识到,这女人可不是患了什么牙疼病,而是另外一种他不曾经历过的痛苦折磨着她。于是他继续走自己的路,连头也没回。

女人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她绾起头发,擤了擤鼻子,回转马头。因为她必须重新把家里这副担子挑起来。

通往杜瑞尔盖的大路上乱扔着石头,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她在路上碰见巴布·奎克莱依,便把他拉上了。他非常高兴。

“唉,现在就剩我自己了,巴布。”艾米·帕克说。

“啊!”他带着几分惊讶望着她,就好像并没有预料到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情。

但是他并没有看见她那张脸。她把脑袋转过去,眺望着远方的田野,或者是在窥视她自己的内心世界。

“弗利兹走了。”她弓着腰说。

“那谁来给你劈木柴?”巴布问。

“噢,那就得我们自己劈了。”她说。

“我不喜欢劈木柴,”巴布说,“我情愿让姐姐干。那我就自由了。”

艾米·帕克意识到,这个永远也长不大的男人实际上享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自由。这是上帝对他的恩赐。有一会儿,女人想她应当做祈祷,可是她已经失去自己的信仰了,或者已经把她的信仰寄托到丈夫的力量和德行上了。

“瞧,”巴布四处乱指着,“现在又都绿了。大火烧过之后,从来都没有这么绿。溪谷里长着蕨,有时候我就在蕨草丛中躺下,睡上一小会儿。我姐姐因为我不回家生气。可过一阵子我当然还是要回家的。人不能总在那儿待着,会觉得肚子饿的。”

这倒是真话,她觉得自己正饿得慌。

“我还知道那儿有几只小狐狸,”巴布说,“在一个小树洞里。我还知道一窝猫头鹰。”

她敞开胸襟,那真是虚怀若谷。他便用山峦、沟壑以及鸟的羽毛、蕨的芳香塞满她。

过了一会儿,他说:“让我下车吧,我要到狐狸那儿去了。就是这里。”

她让他下车之后,他就顺着山坡跑了下去。两个大脚丫啪嗒啪嗒踩着地,张开双臂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艾米·帕克继续走自己的路,体味着她自己的孤独和悲哀所造成的那种新鲜而又单纯的感觉。在这条路的尽头,她的孩子们正等着她,期待她把力量赋予他们。奶牛对她的即将光顾毫不怀疑。鸡鸭则拍打着翅膀向她跑过来,总觉得她那只手会从高处扔下些食物。

看起来,她的生活都已经安排得很周到了。她为此而高兴。她为她这所被枝叶蓬乱的玫瑰和夹竹桃——她不大喜欢夹竹桃,它们太拘谨、太呆板——所环绕的房子而高兴,即使在下午西斜的阳光之下它显得脆弱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