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西方史学传统的多重意义
历史学家的重要职责,不只是了解与梳理史学本身,更在于发掘与认识它的现代价值与意义,我们研究西方史学传统也应当这样。所以,我们需要让传统向现代转化,以寻求西方史学传统的现代价值,亦即它的多重意义。
对此,从多重意义述论,我想要说的是:
研究西方史学传统,于国人而言,是为了深入了解与认识西方社会与历史的需要。这就是说,研究历史Ⅱ(对历史学自身的认识),将有助于研究历史Ⅰ(对历史发展客观进程的认识),这在史学理论上是不言而喻的,毋须多论。然而,时下历史学家研究西方社会与历史时,多致力于从社会历史的客观进程去探究它的发展历程,这自然是必须的,但终究是不够全面的,或是不够深入的。就说西方史学传统吧,随着不断开掘与研究的深化,当会让人们触摸到西方社会与历史的深层,这如同年鉴学派第二代传人布罗代尔所描述的,在那里是大海的深处,沉默而无边无际的历史内部的背后,才是进步的本质,真正传统的本质。当然这与布罗代尔的“长时段理论”紧密相关,但传统与社会历史之关系,在其中却是一清二楚的。进言之,西方史学作为西方文化的中枢,从史学的种种变化中,或可在很大程度上让我们观察到西方社会与历史所发生的深刻变革。
研究西方史学传统,于西方史学研究者而言,是为了深入研究西方史学,特别是现当代西方史学的需要。这里说的是研究西方史学传统的学术价值及当代意义。西方史学之创新,需要借助内外两种力量。所谓“外力”,当然是指与非西方史学(比如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苏版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接触与影响;而“内力”,则主要指的是与传统史学(比如西方古典史学或兰克史学)的关联与借鉴。果如是,史学传统的开掘与研究也成了史学创新的题中应有之义。历史是不能割断的,因此史学史的古今对接也就显得格外重要了。此类例证俯拾即是,比如就以当代西方史学中颇为时兴的“新文化史热”来说吧,它在20个世纪70年代勃发,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从社会文化史传统的继赓与变异的历时性视角,此种“热”不就与自希罗多德经伏尔泰至布克哈特、赫伊津哈等史家的文化史研究传统相牵引吗?倘割断了这种文脉与传统的相互衔接与相互联系,别说西方新文化史,就是其他,如现当代史学思潮及学术流派的纷出、史学理论的翻新等,也都变得不可理喻了。可见,西方史学传统的开掘接壤西方史学繁衍之茎脉;西方史学传统的阐发,牵连西方史学发展之主干,其在西方史学史研究中的学术意义岂可小视。
研究西方史学传统,于中国史学研究者而言,是为了给它提供一个参照系,旨在深入开展中西史学的比较研究。杜维运说过:“将中西史学放在一起作比较,是比较史学中最重要最能有发现的工作。”(《变动世界中的史学》第51页)既然如此,这里就补白几句吧。关于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最近瞿林东撰文《中国史学: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史学史研究》2013年第2期)作了很好的归纳,说有“追求信史的传统,经世致用的传统,记载各民族间历史文化认同的传统,以多种体裁反映历史内容的传统,讲求文字表述的传统,为前朝修史的传统,官修史书与私人撰史互相补充的传统,重视史学家自身修养的传统等等”。倘以瞿说的前三项对应西方史学传统的“求真·人文·垂训”,正如黑格尔在《小逻辑》中所言,真有“异中之同”和“同中之异”。中国史学的“追求信史的传统”与西方史学中的“求真探究精神”颇为吻合,这当然也是符合历史学的根本宗旨的。西方史学对“垂训”功能的强调与我国史学中的“经世致用”的传统可合为一辙,是对史学功能的不同表述,其意蕴是一致的。顺便说一点,有论者认为中国古代史学与西方古典史学,都可归之一体,曰“鉴诫史学”。倘如是,这是中西史学的共同特色。
中西史学的不同,其重要因素是由于中西文明发展的不同路径,前者发展的连续性与后者的间断性,致使中西史学派生出各自不同的一些特点,于是就产生了令华夏史学引以自豪与大放异彩的二十四史,这在西方史学中是不曾出现过的。此外,西方史学中的人文(人本)传统浓厚,是基于西方历史理论中的“天人相分”的观念,这与中国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大异其趣,故西方史学的人文(人本)色彩,始终如一且相当强烈。总之,比较中西史学的“同中之异”和“异中之同”,非这篇小文所能容纳,当可另作一篇大文章。笔者在此只是略说一二,以引起学界重视,“以蠡测海”罢了。
研究西方史学传统,于世人而言,是为了现代社会的现实需要与人们的精神诉求。我以为,西方古典史学传统中的“求真·人文·垂训”,亦即以真为要的探究精神、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和以史明智的鉴诫精神,其现代价值不可低估。这种久远的史学传统,经过历代史家的传承、演绎与发展,已日渐融合到西方社会的集体意识中,成为他们(“西方人”)一份不可多得的“精神遗产”,倘若借用“中国史学: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之说,那么也不妨说,“西方史学”也是西方诸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在这里,不分美利坚民族还是法兰西民族,还是西方其他什么民族。虽不能说西方史学传承下来的优良传统就能迅即给世人指点迷津,但面对西方现代众生所弥散的“飘荡的心灵”(homeless mind,西儒勃格词),借助这种“精神遗产”的潜在力量,当是世人抚平心灵创伤、寻求心灵慰藉的一座“精神家园”。人们读西方古典史学名著,比如《历史》《编年史》时,潜移默化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读现代西方史学名著,比如《人类与大地的母亲》《地中海》时,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这种感受当有其超越时空的“贯通性”,或可作世界范围的观照与跨文化的比较。可见,上面所说的“世人”,不只限于“西方人”,这与“非西方人”的现实需要与人们的精神诉求,不也有其相通之处吗?前两年我编的《历史学家的人文情怀——近现代西方史家散文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出版后受到了我国读者的欢迎,不也为这个道理作了一个注吗?
时下,方兴未艾的全球化浪潮,既使历史学面临巨大的挑战,又为历史学家提供了难得的发展机遇,也是中国史学走向世界,实现从“史学大国”变为“史学强国”梦的最佳时机。不管怎样,中国史学总要前行,中国的西方史学研究也要不断更新与发展。为了实现这样的目标,我们需要借助与吸纳域外(主要为西方)一切优秀的史学遗产,一切可供我们借鉴与运用的优良的史学传统,借以开辟中国史学新天地,为世界史学的发展做出中国历史学家的应有贡献。
(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