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史研究》文选:人物志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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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代的读书经历

访问的话题从蔡先生青年时代的读书经历开始。他说:

三十年代,我曾住在设于南京龙蟠里的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读书,翻阅了数万卷书。我所特别重视的是历代文集,把它都读遍。“集”字从古代字源说,是群鸟栖集在树上。文集的内容,也可以说无所不包,经、史、子都有,远比其他部类的书丰富。经书只是儒家经典著作,卷数少,子书主要是先秦诸子,史部主要是正史,我以为,要说卷帙的浩繁和内容的丰富,都无法跟集部相比。即拿史学史来说,集部中有关正史和其他史书的评论就很多,有评论,有考证,有针对史书的某一篇作细致的辨析,讲得很具体。光是评论《史》《汉》二书得失的,就不知有多少万字,但历来论班马异同者,却很少从历代文集中去发掘材料,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陷。我读文集,从古代到民国的都读,读后作了多种记号。除了注明待抄的以外,有的就摘记在当时图书馆馆长柳诒徵先生所编成印出的《图书总目》上。

说到这里,蔡先生起身从书桌上找出五本书,单我接过一看的,有《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集二》和《集三》,翻开来,只见里面好多页上密密麻麻写满批注,批注多的一页就写有数百字,足见当年蔡先生读书的刻苦认真和力求自得之见的精神。蔡先生又接着说:

当时我就住在图书馆,每天读十七八小时,除吃饭和睡觉外,总是手不释卷。主要是读集部内的文章,诗、词、赋、曲、小说和专为死者说好话的墓志铭不看。像我这样住进图书馆读文集,柳先生说我是第一人。我既立下遍读历代文集的誓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于是刻苦自励,下决心把要读的书读完。这样在南京国学图书馆“住读”,历时有一年多时间。此后因到上海教书,就几次利用寒暑假到南京继续读书。最后实现了我的诺言,把历代文集看完,才有面子走出大门。柳馆长送我,很高兴地说:“真要谢谢蔡先生!”我诧异了,心想,您让我住到图书馆里面,给我各种方便条件,让我读书,怎么反而这样说?便对他说:“柳先生,我应该谢谢您才是,您为何说谢谢我呢?”这时他大笑着回答:“你把那些书虫都赶走了!我做馆长,从没有人把这么多的书看完。”我的学问功底,主要是在这段时间打下的。我从前只知道大学研究所是最高研究机构,经过这段读书生活后,才觉得进研究所不如进大图书馆,故我称之为“太上研究院”。对活老师来说,图书馆可算死老师,其作用超过了活老师。马克思著《资本论》和他在英国的图书馆搜集资料分不开;中国的大学问家黄宗羲,也是和藏书著名的天一阁分不开的。有些大学教授、专家都是曾经在图书馆工作,其学问许多是从图书馆得来的。

柳诒徵先生真可算是我生平最好的老师。他给我充分利用图书馆的丰富藏书,特别告诉管理人员道:“蔡先生要借多少书,都借给他。”同时,他鼓励我在学术上独辟蹊径。他是尊孔的,而我是批孔的。他主持纪念孔子诞辰时,定要让我讲话。我心里很矛盾,他看出来,便说:“你心中想什么就讲什么,不要有顾虑。”以后,我出版了《中国思想研究法》一书送给他看,他写序言勉励我说:“‘创天下之所无,而反对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此君之最惬心语,愿益勉之!”又说:“其博贯独到处,语语石破天惊,洵为并时无两之巨著。”在此之前,王国维、梁启超等老师,也都给了我很大鼓励。我报考清华学校研究院时,因路上遇到土匪打仗,误了考期。于是,就拜他们为师,并寄呈文稿向他们请教。王国维先生回信说:“年少力富,来日正长,固不可自馁,亦不可以此自限。”梁启超先进复信中说:“来稿略读,具见精思。更加覃究,当可成一家言,勉旃!勉旃!”顾颉刚先生是我的学长,他也为我的《中国思想研究法》一书作序,说:“君子学盖无所不窥,故能语无泛设,悉有分寸,汰其成见,避厥笼统,……确乎苦心孤诣,戛然独造。”“为思想界放一异彩。”

我做学问也受到陈垣老师很大的启发。我遍读历代文集之后,曾为陈师《史讳举例》一书增补几类,写了一篇长文。我上中学时,拼命学习韩文,到北京后也向陈垣先生求教,我同陈师初见面时,他很夸奖我。他当时是比我大二十多岁的中年人,我第一次去访问他时,他待我极亲切,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谈谈笑笑,问来问去,非常风趣,真是和蔼可亲。有一次我写信给他,涉及经学上的一个名词,他一见面就对我详详细细指出其由来,使我心悦诚服。三十年代初,他还来信要聘我去辅仁大学担任文史教学工作,说:“足下最适宜”,“且吾念念不忘吾尚思者,非爱其主观之哲论也,爱其滔滔不绝之词源也”。这指的都是我学习韩文。但他多次劝我,不要学习韩文,而要学习《日知录》式的文字,即求通达不追求文采,要少而精不要多而美,要史实不要哲论。他曾对我说:“文学家不配著史书,如欧阳修是文人不是史家,所以他写的《新五代史》是借史作文,有许多浮词。写作应像顾炎武那样,一字一句能够表达就不要再写第二个字第二句话。”陈师的著作真达到这样简洁的程度。我自从得到他这样强调以后,不知不觉中受了他们影响,文字比以前求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