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广博,要用功
我们请杨先生谈谈他的治学道路,谈谈他几十年来治学的感受和经验。他说:
许多年以来,我总有这么一个感觉:学习历史,研究历史,成为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这很不容易。近来,因为我们搞“四化”建设,自然科学摆的分量要重一些。其实,从科学研究本身来看,社会科学研究的道路也并不平坦。能够当一个社会科学家,或者当一位历史学家,并不容易!我想,有一个问题是应该弄清楚的:我们把重点放在哪一种学科上,以及哪一种学科对我们现代化建设更迫切、更有用,这是一个问题;至于哪一门学科研究起来容易不容易,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常常跟一些年轻的同志这样讲:历史学是一门综合性的科学。学习历史、研究历史,必须有广博的知识。一定要广博。我们不能把历史简单化,把它只看作是政治,或者是经济,或者是人物。就拿政治、经济、人物来说,也很复杂,并不是很单纯的。比如研究历史人物,就要涉及很多方面。举司马迁为例,他是哲学家,又是文学家,又是史学家,又是科学家。假如你不懂哲学,又不懂文学,又不懂史学,又不懂科学,你怎么研究司马迁呢!而我们研究整个历史,比研究司马迁这一个人又要复杂得多了。这就要求一个历史学家懂得的东西非常之多。你不懂得自然科学的一些主要部门,不懂得社会科学的一些部门,不懂得军事、政治、经济、哲学、文学,全不懂,那么还有什么历史可言呢!当然,一个人要懂得这么多,确实也很困难。困难是困难,但是历史学本身要求一个历史学家一定要懂的多,一定要广博,这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历史学是综合性的科学,什么问题都可能涉及;而涉及某一个方面的问题时,如果你不懂,这就发生问题了。所以我对于年轻人,总是要求他们一定要多学一点,多懂一点。现在,我们的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之间划分得很清楚。但是,一个社会科学家,或者一个历史学家,对自然科学的那么多科系,一点也不涉及,一点也不懂,是不合适的。当然,你要全懂也不可能,但你至少懂一门,或者物理,或者数学,或者生物,都可以;因为大的道理是相通的。研究自然科学,自有它的一套方法,你可以把它那一套方法拿来应用到研究社会科学当中去。反之,学自然科学的要是完全不懂得社会科学,也是有问题的。所以说这两个方面不能截然分开,学社会科学的应当懂点自然科学,学自然科学的也应当懂点社会科学。进一步说,我们学历史学的,对自然科学更应当懂得一点;而关于社会科学内部的其他各个方面,当然更应当多懂得一点,如哲学、文学等等。物理学上和数学上讲“自由度”,你懂得的东西多了,你的自由度就大;自由度大,活动余地就多。这是很重要的。
一般地说,在历史学领域以外的其他学科,如物理学家、数学家,有二十几岁的,成大名了;文学家,二十几岁的,成大名了;哲学家,很年轻的,也成大名了。但是,历史学家,那么早熟的人,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掌握不了那么多材料,没有渊博的知识,所以不可能在二十几岁时就成为大历史学家。我不是因为自己老了,就说老了才更有用(讲到这里,杨先生爽朗地笑了起来)。我的意思是:学历史是要用不少工夫的。需要学的东西很多,要有广博的基础,这是需要时间的。一个人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达到这个要求,把那么多的材料、那么多的学问都掌握起来,尤其是中国历史,时间那么长,材料那么多,内容那么丰富,牵涉的问题那么复杂,一个人总得用几十年的工夫,才能有成就。我说这个话,是一种希望,并不是我这样说,就说明我已经很广博了。没有那个意思,我还差得远,差得远,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的目标一定要明确,一定要提出这样的要求。因此,学历史的人一定要用功,要努力,而且必须是艰苦的努力。总有人这样想,认为自然科学如数学呀、物理学呀,有好多难题,好多东西不好懂,需要下功夫;好像历史嘛,这还有什么难的,看看就懂了嘛,这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其实,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刚才我讲了,历史那么丰富,研究它是需要下苦功才行啊!
一个人,有从小就比较聪明的,也有从小就不那么聪明的。我对于聪明不聪明看得不那么重,我总是看一个人肯不肯努力。一个人肯努力,从青年到老年都那么肯努力,肯定会有成就的。从小有一点小聪明的人,但不肯努力,那是没有前途的。所以我对年轻的同志常这样说:研究历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有广博的基础;而你打算达到具有广博的基础这个境地,那就必须努力。前几年,我国派几个研究生跟丁肇中先生学实验物理。听人讲,这些学生到那里后,丁肇中先生同他们从上午九点谈到晚上十一二点,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中间午饭只是很简单地吃一点。因而就有人说:在国外工作太累了,一天干十五六个小时,我们只习惯于每天工作八小时。其实,我们中国学者中那些有成就的人,如我所认识的陈寅恪先生、顾颉刚先生,这些老一辈的史学家,哪一个不是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呀!就是我们这些没有什么成绩的人,在年轻的时候,在过去身体好的时候,也是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我所知道的人,不少都是这样。虽然成绩大小不同,但你若打算做点成绩,就要在青年、中年时期,一天做十几个小时的工作。这是不能马虎的。比如,我们定了一个计划,一天看多少书,做多少工作,可是今天开会了,耽误了很多。那么,今天耽误了,明天一定给它补上,办法是少睡觉;一天少睡觉,不会影响健康的。如果明天补不上,后天一定补上,反正三天之内要补上。这样,你才会慢慢地有所成就。我过去在师大,就是在陕西城固西北师院教书的时代,是很苦的呀!我那时大学毕业才几年,教中国通史,问题多得很。尤其是刚刚教书,没有经验,准备讲两点钟的材料,一点钟就讲完了。剩下那一点钟,真难受呵。所以后来打算讲两点钟的课,就预备四点钟的内容。当时,我跟现在师大中文系的王汝弼先生住隔壁,中间有个窗子。我两点起床,一看那窗子,王汝弼先生屋里的灯已经亮了。我说:“老王,你比我起得还早!”他说:“我还没睡哩。”他两点钟还没睡,我两点钟已经起来了,我们两人接上头了。他比我大一两岁,当时都是年轻人。你看,一个从夜间两点干到早上八点,就干了六个小时了;一个从晚上六点干到深夜二点,那就是八个小时了。这个故事,我常跟年轻人讲。我们那时处在年轻时代,很用功。虽然我现在的成绩不怎么理想,但过去是用了功的。当然,那时是资产阶级时代,你教不好书,学生可以把你轰走,或者干脆不来上课,把教室空着。这样,学校就不会续聘你了。在这种情况下,不用功是不行的。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要用功,要努力,都应出于一种自觉的要求。从营养学来讲,我看现在一般的营养是够的,加上适当的休息,不至于把身体搞坏。我在二十五六岁到四十五六岁时,每天都要工作十四五个小时。这样的工作量大不大,我看在那样的年龄,不算太大。要是过了四十五六岁到五十岁以后,你再一天干十五六个小时就不行了。总之,我们学历史的,要有广博的基础,而要达到这个基础,一定要用功,要努力。这是我的一点经验。
上面我们谈到,必须有广博的基础,必须很努力地工作。那么,我们最重要的学习内容是什么呢?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在解放前,在旧社会,有很多学者是很努力的,真是皓首穷经,用功一辈子。但是,他们的成绩往往不理想,因为他们的研究工作没有科学的方法,没有一种灵魂。有些人甚至连什么是历史,什么是历史发展规律,也全然不懂。他们仅仅把史料当作历史,如把搜集史料当作历史,把考订史料当作历史,把排比史料当作历史,等等。其实,那只是一种史料工作,不是历史学的最终目的。前几个月,我写了一篇文章《马克思主义史学如何看待考据》,就是讲的这个意思。只有懂得马克思主义理论,懂得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把理论和材料结合在一起,你那个材料才有生命力。材料具有了生命力之后,这才叫历史。历史本身是有生命力的,它讲的是人(一定社会发展阶段上的人)的事情嘛!人的事情是有生命力的嘛!仅仅是材料,它是没有灵魂的,不能看作历史。这里,我举两个例子,一是胡适,一是傅斯年。这两个人全是我的老师,但政治上他们都走入歧路了。他们在中国学术文化史上,虽然也有一定的地位,但是他们不懂马克思主义,反对马克思主义,所以他们在历史学方面,仅仅做了一些材料的整理工作,因而很难说他们是历史家。比如胡适曾经同好多人辩论,不承认中国有井田,认为井田是战国时人的臆说,是他们捏造的。又如傅斯年,他那篇《周东封与殷遗民》的文章在当时是高水平的,但他不懂得马克思主义,不知道周东封与殷遗民的真实意义是什么。在他们那里,材料只是材料,不可能赋予他所掌握的材料有一种灵魂,一种生命力,因而不可能把材料提高到历史学的地位。我们今天要求自己,要求年轻的同志,首先要掌握历史唯物主义,掌握马克思主义的史学理论,包括毛泽东同志的史学理论。
我常同那些跟我接触的年轻同志讲到这样一种感受,就是不要给将来后悔留余地。我说的“给后悔留余地”,就是指的年轻时不干,不努力,等到老了,回过头来看看:“哎呀,我这几十年白白耽误了!”这怎么行呢?这就是给后悔留余地。年轻的人应当往前赶,不要给后悔留余地,要打好广博的基础,要努力工作,而最重要的是学好马克思主义,学好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这就是我几十年来治学的一点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