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功力,更要有思想
我们随着田先生内容深刻、条理清晰的谈话,思索史学界几十年的历程和未来发展,思索当前面临的转机和困难,思索培养一代学术人才的艰巨任务。最后,请他谈谈自己的治学经验。田先生显得更加谦逊,他说:
前面是讲务虚的,最后再讲点务实的。近十年来,比起一些成果多的同辈学者,我差得很远,写的东西少。无非是写了一本《东晋门阀政治》,年底才能印出来。也写过一些文章,偏重政治史方面。写一篇文章总得有点儿新意,否则就不写了。目前,未了任务还有不少。以后大的项目还处在酝酿的阶段。年来手头的论文有几篇。一篇是关于北府兵始末。北府兵,传统讲的都是谢玄招募、淝水之战,限于一个小框框。实际上,北府兵是东晋一百年政局决定性的因素。一直到南朝以后,局面才改变。
我写文章,都不是一口气写成。正在写,事情来了一搁,有时一两年,或几个月。这两天刚好又拿出一篇文章来,题目是《张楚平议》。历代对张楚,从训诂学角度有许多解释。马王堆帛书中也有“张楚”,又热了一阵。凡写到秦汉之际的文章、著作中,都要提到张楚,赞扬农民起义敢于同秦对抗,建立自己的政权。我觉得有道理而又道理不够。这就是历史的复杂性。“张楚”的口号是农民起义在策略上的一种号召,用楚反秦,当时起了很大作用,一下子瓦解了秦。但是拿楚的名义跟秦对抗,接着赵、燕、齐、魏的势力也都起来了,所以在秦楚之间,又出现了一个战国局面的反复。用楚反秦,实际上也是用王业反对帝业。《史记》用的是《秦楚之际月表》,并不是秦汉之际,就是把楚作为一个历史时期。从当时人看来也把楚作为秦汉之间一个特定的阶段,马王堆帛书反映了文景时候尊的还是张楚,留在纪年中间。到了司马迁的时候,慢慢就变了,开始尊义帝、尊项羽,所以把项羽升入本纪,陈胜降为世家。本来反秦首事,派遣各路诸侯,建立名号,都是陈胜的功劳,却不列他为本纪,反映出从文景到武帝、司马迁时期观念有所变化。我是从这个线索重新评价。从这一点我又想到:历史上每一个大的前进都有摆动,中间可能出现一些反复。但既然前进的方向是必然的,那么摆动、重复都是暂时的,会有历史上的重要人物结束这种过渡的现象。秦始皇的十年统一战争,当然是决定性的,但还出现了所谓“秦楚之际”,实际上是战国局面的重演,然后有一个楚汉战争,刘邦把它平息了。刘邦继承了统一的方向,但也没有把分裂的因素完全排除,所以还有异姓王、同姓王等问题。《张楚平议》一文想把这个过程串起来,希望对研究秦汉之际问题提供一个思考。
我还做了一篇文章,叫《〈隆中对〉再认识》。诸葛亮这个历史人物当然是民族的一个优秀形象,但在他身上又有很浓的神话色彩。借东风一类神话比较好澄清,真正的历史学家也不说这些。另一种神话是把他的智慧说成超人的,神化了,认为他一切正确,失败是不应该的。分析诸葛亮的《隆中对》,每一点大致都可找出它的认识来源。他入蜀,入蜀以后要跨有荆益,这造成了他的失败。道理很简单,一个三峡,把巴蜀和荆州两头挑起来,等于是个哑铃,中间一根杠子。三峡一带崇山峻岭,人烟很少,挑不起来。诸葛亮入蜀是保据,不是开拓。进蜀以后,一边守住剑阁,一边守住夔门,他在里面干些事业,已经够了不起。到夷陵之战时,诸葛亮已经认识到跨有荆益是办不到的。诸葛亮跨有荆益的认识,主要是从公孙述来的。我的目的是借此说明:对历史人物应该真正按照历史实际来评价,研究他的认识来源及其合理程度,不能凭简单的逻辑推理,好则全好,坏则全坏。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对自己的估价,聪明才智属于中等状况。我愿意努力。我认为研究历史,既要看重功力,又得有思想。写论文涉及一些考据的内容要认真去做,但只作为零部件使用。文章选题,一般跨度都不十分大。大的时空中的问题,我解决不了。较高层次的历史问题,如社会形态问题,我觉得不是我力所能及。我选题时愿意把时空范围放到自己觉得能够掌握的范围内,力求做得扎实一些,能有点历史眼光。我所写《秦汉魏晋封建依附关系的发展历程》一文,跨度大一点。这里涉及一个大家都没有说到的历史观点,即:政权跟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不一定都是同步的,甚至也不一定都是同方向的。国家政权跟经济的关系不是简单地保护或反对,实际关系要复杂得多。
做研究工作,要考虑到自己的能力、功力状况、特点等,在适合发挥自己作用的范围内进行。写文章最好经过比较长的思考、积累过程,不是想到就写。发现一个问题,先放在脑子里头,开始时能说明的材料不多,对问题本身把握得还不好,但是脑子里有这个问题,以后读书时就会慢慢积累,到一定时候成熟一些,就可以写了。写的过程,也是进一步提高。一般急就章以少写为好。不仅积累材料,积累思想,甚至题目本身也应在积累中修改。我通常是愿意这样做,但这样做缺点是太慢。比不上年轻人思想敏锐,出手快。年轻人不要像我这样,要又好又多。年轻人脑子发达,精力旺盛,研究工作应该突破难点,攻关,攻几个碉堡,攻一个碉堡就进一大步。有人来找我,谈职称问题。我说对此我很同情,现在老化到这个程度,中国教授最低年龄比外国教授最低年龄高一倍。可是我又从另一方面讲,你最忧虑的不要放在职称上,要放在爬高的能力上。能爬高的只有青年人、中年人。年纪大了想爬高也无能为力了。郭老的学问最高点是什么时候形成的?绝不是他六七十的时候才形成的,正是他四、五十岁时形成的,那时郭老的地位已经达到我们后来所承认的高度了,关键是《两周金文辞大系》一书的完成。年轻人应该不患当不了教授,患的是学问到不了高档次。学问到了,职称总会上去。万一你在这个问题上不顺利,你不要放弃学问上高档次的追求。学问上高档次的追求必须在四五十岁以前这个阶段。
文章要写,就必须认真当个事去做。我对学生说,若把文章作为卖钱的东西,要不是生活困难到那个程度,最好还是抑制一下这种念头。还是要把写文章作为文化事业来看待。如果我写文章从钱来考虑,就把自己看低了。应有那么一点书呆子习气才好。写什么东西,都应该本着一种“学术良心”去写,才对社会有好处,对个人有好处。写文章,还要在技术方面多下功夫。有了基本思想和材料之后,要把它组织成为一篇具有可读性的文章,还有相当长的一个过程。前面做的最多完成了三分之二的工作。文章写成之后的推敲功夫,要十分重视。历史文章当然是科学,但历史文章做得好,有水平的话,它应当成为艺术品。雕塑一个东西成型之后,还得有各种细部的加工,这是不可少的。这样才能把自己的好东西真正推销到社会去。文章要挤掉水分,力求紧凑通顺,减少疙瘩。不必刻意追求文字的华丽,要紧的是思路的通畅,章法的严密。这是关系到文章说服力的很紧要的问题。你的东西也许是原料很好的一块玉,还得雕琢得好,才受欢迎。当然这都是从道理上说应当如此,我自己未必都能做到。
(198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