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满天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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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舍不去的从前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宋)秦观

我的童年彻底结束了。我已不再是那个从学校跑回来躺在奶奶怀里让她轻轻揉着肚子痛的小孙女,那个被全班女孩抛弃的可怜虫,那个懂得在寒冷腊月的早晨为爷爷升火取暖的小精灵。

午饭前阳光普照,蜂蝶悠闲自在地在阳光中飞舞。家里来了客人,奶奶叫我去学校的商店买一盒烟,禹蝶摇晃着头上的两只小蜻蜓走在窄窄的堰埂上,看着地上那两只黑色的小蜻蜓,心里好像开出了两朵花儿。

春风迎面走过来问:“蝶儿,你去干什么?”

“我去买烟,你看我手里哈是戈戈儿买盒烟。”

“蝶儿,你说话咋不像我们山里人,像个城里人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城里人说的话啊!”蝶儿摇晃着影子里的两只小蜻蜓,甜甜脆脆的声音飘在春风的耳边。

小孩儿说话爱用叠音,把戈子(硬币)叫作戈戈儿。“哈是戈戈儿”的意思是“全是硬币”,城里人把“全部是”说成“哈是”,山里人说成“庆是”,其实是把“净是”的“净”声母读错了发出的音。

“哈是戈戈儿买盒烟”,这句出自小蝶儿之口的带点儿节奏感的童言在很长时间被整个老庄前前后后的大人小孩子笑传,是趣谈还是恶意,她不知道,总之她有点儿怯怯地喜欢。

从前在山洼里一起上学的他们都比禹蝶儿大,她们有时候对她好,有时候又不好。对她好的时候,大队书记的女儿大瓢上学就会从她家门前叫上她一起走,大瓢不厌其烦地等着她出门,讲稀奇古怪的鬼故事给她听。

后来大瓢突然不和她玩了,召集全班女孩都不和她说话,上学从前面的田埂上弯了好远绕过去。

大瓢玩过瘾了,拿出一支圆珠笔在她旁边炫耀:“我这笔是我大哥从街上买给我的,漂亮又好写字。”

禹蝶不知道大瓢在跟她说话,悄悄瞟了一眼那只笔,这就被大瓢看出来了。

“我卖给你吧,两毛钱,我知道你有钱。”

“我哪儿有钱呢?”禹蝶弱弱地说,又想起三伯父每次从城里回来给奶奶的钱。她趁下课时间跑回去问奶奶要两毛钱,说想买大瓢的圆珠笔,她还没用过圆珠笔写字呢,奶奶果然给了她两毛钱。禹蝶买了大瓢的笔,大瓢开始跟她说话了,那些女生也跟着一个个和她说话了。那支笔她用了一次就坏掉了。

大瓢还约过禹蝶在午睡时偷偷溜到学校后山去摘八月炸,那是一种长得像小老鼠的野果,秋天熟透了之后厚厚的外皮自动炸开,露出白白嫩嫩的柔软果肉,吃起来糯糯的,香甜可口。禹蝶没吃过,因为没有哥哥姐姐摘给她吃,她只看见别的小孩子吃过。大瓢说有棵树上的八月炸熟透了,去了一定能摘到,禹蝶欣然答应。穿过稠密的灌木丛时,大瓢叫她走前面,说发现八月炸你就先摘了吃,不要留给我。她心里想着大瓢你真好,就缩着头往灌木丛深处钻。

嗡嗡嗡,一群黄蜂直扑禹蝶的脸颊,她脚下被藤蔓纠缠不放,无法逃窜,脸与黄蜂混为一团,她奇怪自己的勇敢,竟没有被吓哭。禹蝶和大瓢都没有摘到八月炸,她带着满脸红肿的大包回到教室上课,迟到了。她不敢让爸爸看见,爸是校长,要是看见了肯定会板着面孔吼她,就一直躲在教室里不敢出去,可上厕所时与爸撞了正面。他问禹蝶脸怎么了,她说被蜂子蜇的,爸没再问。禹蝶赶紧溜回教室,心里一直想着晚上回家爸肯定还要问个水落石出的,祈祷晚上爸就在学校睡觉吧。等回到家,奶奶用盐水给她清洗脸上的蜂毒包,心疼地抱在怀里:“蝶儿,下次可不能再去惹蜂窝了,那些毒蜂会把你的嫩脸蛋儿弄丑的。”禹蝶享受着奶奶瘦弱的怀抱,这是她生命厚厚的一层茧。

后来,大瓢和春风几个大孩子约禹蝶去很远的山上摘板栗,翻过几个山头割野韭菜花,掐蕨菜,说那些都是很好吃的东西。上课时间也去过,在山上打牌,他们教她打升级,打王三八二一,她有心无心地学着,担心着回学校遇上校长爸爸肯定要挨训。经过学校的时候,太阳快下山了,他们大摇大摆地直接回家,禹蝶从操场前面的灌木林里溜着回家。只有奶奶在家里,她不会打她的,就算奶奶将她的行踪告诉爸爸,在奶奶面前爸吼她嚷她比在学校让她好受得多。

奶奶一走,我成了长女,成了大姐,成了不会再喊着虫儿飞的自己。

日子在大山深处延绵,天寒地冻的深山深冬混成一片,群山起伏连绵,沟壑堆叠交错,飘雪给记忆盖上了厚厚的棉被。白雪皑皑,盖住了山川,盖住了原野,盖住了河流,盖住了堰埂,盖住了门前的深井,盖住了小院爷爷搭的围墙,盖住老庄的房顶烟囱、枯树老桩。蝶儿穿着爷爷的大木屐,跑到院子里一歪一扭地踩雪。

雪太深,太厚,对面的老庄着了火,红通通的火焰在雪里燃烧,浓烟翻卷,烧得蝶儿睁不开眼。蝶儿看到的不是雪被,而是一头头凶猛的野兽,巨大的白色野兽在雪野蛰伏,大片大片的雪花飞落,雪中的野兽开始踟蹰爬行,向她面前悄悄移动。

她跑回屋子,扶着从床上爬起来的爷爷。爷爷浑身哆嗦,唾着冰凉的涎水,一滴一滴,滴落在她的小手上。

蝶儿跑到院子里拿柴草给爷爷烧火烤。爷爷难得笑开了口,涎水流的更多更长。蝶儿的两只小手被冰凉的涎水洗涤着,浸染着。

爷爷归天前,从山那边翻过山头向山坡下直冲下来,像一架被击中要害的战斗机从天空俯冲下来,降落到稻场的稻草垛上完好无损。他倒在稻草垛上休整片刻后抓了一把稻草紧紧拽在手上,拖着他庞大的身躯亦步亦趋地走回了家,他让奶奶在地上铺完稻草他就躺下了。他的大儿子,我的大伯父从省城赶回时,老人已经上山。三伯父带着全家人准时在爷爷上山前的最后一天从县城赶回来,他焦急而耐心地等待大哥归来。

大伯刚踏进老屋门槛,三伯怒气冲冲地扇了跟在大伯身后的大堂哥两个响亮的耳光子。那是我们都喜欢的大堂哥,他长得像大伯父年轻时一样英俊潇洒,大伯那张在国民党3730部队里站在后排正中间的照片一直挂在我家墙壁上的相框里,像电影里面最英武的军官。我跑到大伯父身边看到他在无声地流泪,大堂哥挨打并没有生气还在笑,我的心里飘过一阵愁云。

那年深冬,我读三年级,大伯父和大堂哥回省城时带上了我,。

爷爷走了,第二年春天,我们离开了大山,把爷爷打下的江山留给他经年累月地在山头守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