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升级版)(套装36册)(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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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塑王者品性

现在,轮到双毛来继承黑桑的遗愿了。

当紫岚把视线集中到双毛身上时,不由得一阵伤感。双毛体格瘦弱,比同龄幼狼整整矮了半个肩胛;胸脯和四肢的肌肉平平塌塌,缺乏雄性的风采;浑身毛色灰暗,无论是在太阳底下还是在月亮底下,那双狼眼总是半闭半睁,似乎还没睡醒,整个形象显得有点萎靡。

紫岚一开始就担心,怕双毛这身筋骨难以驮载起“超狼”的重负。它发现双毛除了身体方面处于弱势外,身上还表现出一种使它很难容忍的精神上的缺陷。对狼来说,这是一种致命的缺陷。

双毛似乎天生缺乏桀骜不驯的野性,在兄妹组合的小家庭也好,在狼群的大家庭也好,从来不跟谁打架斗殴。有时同龄的幼狼无缘无故地在它屁股上咬一口,或者恶作剧地把它蹬翻在地,它也绝不会反抗,而是采取逃跑战术,躲闪到一边去,温柔得像只小猫。追捕猎物时,它从来不会奋勇当先,总是尾随在狼群后面,助威嗥叫;当狼群猎杀到食物后,它也从来不敢挤进内圈去争抢可口的内脏,而是捡人家吃剩的皮囊和骨碴儿。双毛的所作所为和狼群中地位最末等的吊吊没什么差别,任其发展下去,狼群只能是多了一匹最平庸的草狼。

最使紫岚窝火的是,双毛在遭受种种不平等待遇后,并不感到委屈(委屈是改变现状的契机),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愤慨来(包括在狼群背后偷偷愤慨也不曾有过),似乎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真是十足的奴性。

紫岚想不通双毛怎么会是这副德行。它和黑桑都是顶天立地的优秀的狼,怎么会生下一匹严重雌化的狼儿呢?要不是它亲身体验过双毛跨出产门时的阵痛,它简直要怀疑双毛的血统是否纯正。双毛是它和黑桑结合的产物,也是黑仔和蓝魂儿的同胞兄弟,是什么原因使得双毛种气严重退化的呢?紫岚为这个问题所困扰,想了许久,才用狼的线性思维推断出结论:是自己一年来先是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黑仔身上,后是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蓝魂儿身上,忽视了双毛的身心成长,特别是在食物分配方面,经常因偏爱黑仔和蓝魂儿而委屈了双毛,严重的营养不良致使双毛比同龄幼狼都长得矮小,体格羸弱自然力量不足,力量不足自然精神萎靡,精神萎靡自然胆魄渺小。

紫岚想到这里,未免有点内疚,但同时也为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感到高兴。它相信,只要让双毛的身体壮实起来,精神上的缺陷是能不攻自破的。

眼下,要获得丰裕的食物并不困难。

残雪已经融化,鹅黄色的草芽已长出两三寸高了,尕玛尔草原一片新绿。雪线又退回到日曲卡雪山的山腰间去了,蛰伏的虫兽被春雷惊醒被阳光催逼着从洞穴、山洼、地缝、树根里钻出来,世界生机盎然。那些为躲避暴风雪远迁他乡的鹿群和羊群,也匆匆返回故土,贪婪地咀嚼肥嫩的草芽,以补充冬天的消耗。

羊吃草,狼吃羊,狼粪又滋润青草,自然界的生态链环环相扣。

到处都是美味的食物,对狼来说。

狼群已解体了,紫岚携带着双毛和媚媚重又回到了已阔别半年的石洞。穿过葛藤钻进洞去,突然间紫岚觉得石洞比原先宽敞了许多。其实石洞的容积和原来一样,是因为少了蓝魂儿,石洞才显得空落落的。想起蓝魂儿,紫岚一颗心又像被雷电击中似的痉挛抽搐,顿时有一种精疲力竭的衰老的感觉。唉,死的已经死了,悲哀也是白搭,紫岚想,重要的是要让还活着的活出点名堂来。

它开始着手重新塑造双毛的形象,从肉体到精神。

它已经不是去年春天的紫岚了,那时它怀着身孕,很难捕捉到猎物。现在它身上已没什么负担了,身边还有双毛和媚媚当助手,虽然扑咬手段还显得稚嫩,但至少可以替它堵截窜逃的猎物,替它呐喊助威。觅食已不再是一种负担,而成为一种娱乐和享受,每次都不落空,每天都满载而归。遇着草兔、狗獾、树蛙这类小动物,它已懒得费力去追撵,它专门挑选马鹿、麂子、岩羊这类肉质细腻血浆又具有滋补功效的动物作为日常食物。每次将猎物扑击倒地,趁猎物还未断气血液还未凝固,就让双毛咬破猎物颈侧的动脉血管,饱吮一顿滚烫的血浆,并把猎物的心、肝、肠子尽量先满足双毛的食欲。

春天和夏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种喂养方法确实有奇效,双毛个头猛蹿,几乎是一天一个变化。到了秋天,双毛已足足比紫岚高出半个肩胛,上半身的黑毛光滑得就像涂了一层彩釉,腹部和四肢的褐黄色的毛色由淡变浓,呈现出一种栗红色的光泽;软塌塌的脊梁神气地弓凸出来,干瘦的胸脯和四肢暴突出一块块结实的腱子肉,半年前脸上那种萎靡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变得开朗而充满自信。从外表看,双毛已是一匹长得挺帅气的大公狼了。

在紫岚大半年时间的精心传授下,双毛的捕食技艺也日趋成熟,在向亡命奔逃的麂子扑击时,尖利的狼爪能像钉子似的深深嵌进麂子的皮囊,狼牙能在奔跑颠簸中准确地一口咬断麂子的喉管。

望着已按自己预想成长起来了的双毛,紫岚心里充满了自豪。它考虑着怎样在即将来临的冬天在狼群中让双毛崭露头角,为日后争夺狼王宝座铺垫下基础,等到下一个冬天,就能把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付诸实施了。

紫岚以为,过去双毛身上显露出来的精神缺陷,早已随着身体的发育壮实、捕食技艺的成熟和完美,消泯于无形了。

转眼就到了冬天,散居在尕玛尔草原角角落落的狼们又按自然属性麇集成群了。紫岚很快就发现,自己大半年的心血算是白费了,双毛身上的精神缺陷根本没有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样消失掉,甚至没有任何淡化或消减。遇到同龄公狼,仍然卑怯地龟缩在一旁,其实双毛的体格比它们都要壮实得多,理应成为它们的中心的;猎食时,双毛仍然扮演呐喊助威的角色,这种小角色在狼群中是顶不起眼的,若论扑咬技艺,双毛比任何一匹公狼都不逊色,完全可以在这种场合表现自己的;在狼王洛戛面前,双毛一副低眉顺眼的奴才相,对洛戛的每一个号令,都立刻响应并执行,从来不表示异议……

有好几次,紫岚朝双毛的屁股又撕又咬,威逼它放弃捡食人家吃剩的肉末和骨碴儿,用狼爪和狼牙挤进正在疯抢狂吃的狼圈,但双毛竟然吓得瑟瑟发抖,宁肯屁股被撕咬得鲜血淋漓,也不敢去和公狼们争抢食物。

双毛似乎已心甘情愿做一匹狼群中地位最末等的平庸的草狼,毫无怨言地做洛戛麾下最驯服的臣民。

好一个窝囊废!

紫岚这才彻底看清,狼儿双毛虽然在体格上已发育成熟,但在精神上却还是个侏儒。造成这个不幸悲剧的原因,很明显,是在双毛断乳期前后,自己因为偏爱黑仔和蓝魂儿,便有意无意地把双毛摆在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上,甚至更糟,它常常被两位哥哥戏弄和欺凌,从小养成了一种自卑意识。

紫岚想起来了,在黑仔还没有被金雕叼走前,有一次双毛在石洞里捉到一只全身浅绿色的蛤蟆,正逗弄时,被黑仔发现,黑仔蛮不讲理地上来抢夺,双毛不愿意,搂着黑仔在石洞里扭打起来。黑仔虽然力气比双毛大,但彼此都是刚出世不久的狼崽,狼牙和狼爪都还稚嫩,是很难把双毛彻底制伏的;双毛虽然处于下风,却很顽强,被黑仔仰面压倒在底下,仍不断地用两条前爪撕抓黑仔的心窝。双毛一定是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受到欺凌,很不服气。就在黑仔和双毛打成一团时,它恰巧从外面觅食回来,见状大怒,黑仔是它选定的未来狼王,理应养成为所欲为的作风,岂容抗拒?这时,黑仔正为自己久战未能取胜而急得呜呜乱叫呢。紫岚扑过去,在双毛的前腿内侧咬了一口,双毛立刻被制伏了,黑仔得意扬扬地把浅绿色的蛤蟆占为己有,玩弄于股掌之间。双毛委屈地缩在石洞的角落呜呜叫着,并用仇恨的眼光盯视着黑仔。紫岚又扑过去,在双毛的肩胛和脊背上咬了几口,它要让双毛认清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在未来的狼王面前恪守规矩。

双毛果然被彻底制伏了,隔天黑仔又来抢夺它正在玩耍的一只山耗子时,它不但没反抗,还恭顺地去舔黑仔的后爪……

哺乳期前后是狼的性格的定型阶段,好比窑内的砖块,一旦烧得畸形,是很难纠正的。

要是它紫岚现在膝下还有两匹狼儿,它一定会放弃重新塑造双毛形象的努力的。已经定型的砖块是很难改变其形状的,还不如重新打一块泥坯,重新用窑火烧炼省事省心得多呢。但紫岚已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它只剩下双毛了,当然还有媚媚,但媚媚是匹母狼,母狼是不可能争夺狼王宝座的。双毛是唯一可以继承黑桑遗愿的狼儿,它只能正视这个现实,即便付出更大的力气和代价,也要把双毛这颗畸形的狼心扭正过来。

整整一个漫长的冬天,紫岚全副身心都投放到重新塑造双毛形象的工程中。它一会儿用温柔的母爱和热情的鼓励,一会儿用饥饿胁迫或殴打威逼,可说是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传统的教育手段全使上了。可这些在黑仔和蓝魂儿身上很灵验的教育手段原封不动地套用到双毛身上却失去了效力。有一次,紫岚又看见那匹名叫黄犊的秃尾巴公狼无缘无故地追咬双毛,双毛哀嚎着在雪地里奔逃,便又气又急,蹿过去截住了双毛的退路,先是瞪起狼眼发出严厉的警告:转过身去,用你并不比别的公狼逊色的牙和爪,向欺凌你的黄犊复仇!双毛用充满畏惧的眼光向后瞄了瞄,不敢转过身去,而是卧在雪地里,用两条前爪在松软的积雪中刨出个洞,将脸埋进雪洞里,似乎这样就可以逃避来自身后的黄犊的威胁和来自前面的狼母的惩罚。软弱到了极点,也愚蠢到了极点。紫岚一怒之下,跳过去在双毛的后颈咬了一口,它咬得太狠了,双毛的后颈裂开一个很深的口子,翻卷出白白的肉,滴下一串殷红的血。双毛惨叫一声,跳起来,逃向茫茫雪野。

双毛虽然很自卑,但智商并不低,它也晓得狼母紫岚想让它出狼头地,成为独领风骚的狼王。它也曾想过好好地表现一番,以讨得紫岚的欢心。但它从小受到冷遇,在黑仔和蓝魂儿面前抬不起头,它已习惯了在强者的阴影中生活,习惯了被遗忘,养成了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它总觉得自己是弱者,站在同龄的公狼面前,还未噬咬,心理上就已经败下阵来。久而久之,它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用退缩来求得和平,用谦让来平息纷争,只要承认自己低贱,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它也晓得自己这种卑微的心理对按照严酷的丛林法则生存的狼来说,是一种致命的毒素。它也想脱胎换骨重新做狼的,但要改变一匹狼的秉性谈何容易啊。

双毛逃得飞快,头也不回地逃离了狼群。开始紫岚并不介意,还以为双毛只是暂时躲避,但当天夜晚和第二天白天都不见双毛返回狼群,紫岚这才着急起来。一匹孤狼离开了群体力量,在冰天雪地里是很难生存的,更何况双毛这种德行,不被雪豹充饥,也一定会成为雪地饿殍。紫岚虽然恨双毛不成器,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宝贝,是剩下的唯一希望,于是便到处去寻找。它整整找了一天一夜,才在日曲卡雪山南麓一个僻静的山坳里找到双毛。双毛蜷缩在一棵树下,在尖啸的风雪中瑟瑟发抖,已经快冻成冰棍了。见到它,有气无力地哀嚎两声,饿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紫岚失望极了:宝贝,你真的宁肯离群出逃活活饿死,也没有勇气同向你挑衅的黄犊拼命吗?

尽管愤慨,紫岚还是冒着风雪严寒钻进树林逮了一只雪雉给双毛充饥,然后将双毛带回了狼群。

难道双毛真的是朽木不可雕了?不,紫岚至死也不相信自己会生下个孬种。一定是自己使用的传统教育手段太陈旧太迂腐了,它想,双毛的自卑感是特殊环境下养成的特殊心态,应当用特殊的教育手段使其改观和逆转。

冬天结束时,紫岚已设计出一套崭新的教育计划,并在狼群解体的翌日,便立刻着手实施。

从回到栖身的石洞的第一天起,紫岚就把自己身上那种母狼的慈祥深深锁藏在心底,换成一副阴沉狠毒的面孔。它设计的其实是一种模拟训练,它把这个小小的家庭当作缩小了的狼群,自己扮演一个脾气暴躁性格乖戾的狼王角色,让媚媚做自己的伙伴,把双毛置于受奴役的地位。

为了获得理想效果,假戏必须真演。

它对双毛实行无情的暴力统治,捕食时,强迫双毛第一个朝猎物扑去,强迫双毛拼命追撵,不管双毛累得口吐白沫还是累得四脚抽搐,也从不怜悯。而它和媚媚,只在猎物拒捕或以死相拼的关键时刻才扑上去帮忙,大部分时间都悠闲地站在一旁看着双毛疲于奔命。一旦发现双毛在追捕时想偷懒或耍滑头,它便立刻扑到双毛身上又撕又咬。撕是真撕,咬是真咬,非要撕掉毛咬出血才勉强罢休。惩罚过后又立刻威逼双毛继续去拼命追撵猎物。你地位最末等,活该干这样的苦力活。

当捕获到猎物后,紫岚又立刻把双毛驱赶开,先自己敞开怀享受一番,然后由媚媚尽情饱餐一顿,最后才轮到双毛,这时,只剩下难以下咽的皮囊和仅沾着一点肉末星子的骨骼了。有时,猎物体积庞大,它和媚媚无法把内脏和好肉全部吃光,也不肯留给双毛受用;它恶作剧地把猎物的内脏和好肉扔下悬崖,或拖回石洞,让其变质生蛆,招引无数绿头苍蝇。

——你生闷气去吧,你是平庸的草狼,你没有资格吃这些美味的内脏和上等的好肉!

即便是饱餐一顿后在草原上溜达消食,紫岚也绝不会让双毛过得舒坦。媚媚可以钻进姹紫嫣红的野花丛中玩耍,可以追蝴蝶扑蜻蜓尽情嬉闹,但双毛却没有权利玩乐,只能像个马弁像个奴才似的跟在紫岚身后,稍不顺眼,便会招来紫岚的一顿打。

在栖身的石洞里,没有紫岚的应允,双毛是不能擅自出洞的。早春,天气还没彻底转暖时,夜晚睡觉,紫岚和媚媚睡在石洞底端,那儿吹不到冷风,温暖惬意;让双毛躺在洞口,遮挡早春料峭的寒风和黎明冰凉的晨露。有几次睡到半夜,双毛大概是冻醒了,悄悄地移到洞的中央来睡,紫岚总能及时惊醒,凶狠地用牙和爪将双毛教训一顿,重新赶到洞口去睡。

——你是地位卑微的草狼,天生的贱骨头,只配用自己的身体为狼王遮风挡雨。

有时候,双毛小心谨慎地生活,完全按照紫岚的意愿行事,挑不出任何毛病来。即使这样,紫岚也不会让双毛过得安逸,它会无缘无故地跳将起来,把双毛咬得鲜血淋漓。

双毛的眼角泌出委屈的泪。

哭什么!你是没用的废物,天生的脓包,活该成为狼王的玩物,成为狼王的出气筒,成为狼王磨砺牙和爪的练习对象。你不用感到委屈,感到委屈也没有用,你根本不用费脑筋去想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为什么会受到血的惩罚。欺负你是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借口,也不需要找碴的。你地位低贱,这就是欺负你的最佳理由。

紫岚还常常怂恿媚媚戏弄和凌辱双毛。媚媚鬼点子多,戏弄得别出心裁且花样翻新。有一次,媚媚逮到一只青蛙,让双毛站在太阳底下用前爪踩住青蛙的背,既不能把青蛙踩死,也不能让青蛙逃脱。双毛在太阳底下整整站了一个下午,狼毛都差一点给初夏炙热的阳光烤焦了……

——你既然自甘平庸,那么,谁都可以朝你尿尿,谁都可以把你踩在脚底下。

双毛明显消瘦了,到了夏天,已瘦得腹部露出了一根根肋骨。它的狼眼里已没有宁静和自信的光彩,而只有恐惧。它唯命是从,随时都在观察紫岚的脸色,生怕紫岚不高兴,它甚至忘记了自己已是一匹即将成年的公狼,会神经质地又蹦又跳,在地上打滚,做出种种只有初生的狼崽才能做得出来的献媚邀宠的举动,以期讨得紫岚的欢心,少受点皮肉之苦。

紫岚并不欣赏,反而惩罚得更厉害。

双毛整天惶惶然、凄凄然,像在油锅里煎熬,像在地狱中生活。

——你不是愿意做洛戛麾下最驯服的臣民吗?那你就尝尝被统治者的滋味吧,酸甜苦辣咸,你慢慢地品味吧。

紫岚心里明白,经过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的折磨,双毛作为狼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已达到了极限,也就是说,双毛会产生一个突变。这种突变暗藏着两个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双毛的狼的神经彻底绷断,精神彻底崩溃,退化成一条心甘情愿一辈子当奴才的狗。狗就是这种德行的,在主人面前永远自卑,以能吃到主人吃剩的残羹冷炙为荣耀,化屈辱为受宠,无论主人怎样鞭笞怎样施暴怎样惩罚,都不会反抗也不敢背叛,天生就是被统治被奴役的命。倘若双毛真的在这场模拟训练中由狼退化成狗了,紫岚也只能认命,它将找机会把双毛一口咬死,只当自己从来没生下双毛这匹狼儿。还有另一种可能,不断加码的凌辱超出了双毛所能忍受的极限,奴性崩溃了,爆发出全部狼的本性来。紫岚坚信这种可能是存在的,说到底,双毛血管里奔流的是纯粹的狼血,胸膛里跳动着的是真正的狼心。

紫岚耐心地期待着。

已临近盛夏,天气越来越炎热。那天,紫岚带着媚媚和双毛去草原觅食,遇上一头身上有灰白色梅花斑纹的公鹿。也不知是这头公鹿特别擅长奔跑,还是因为阳光过于毒辣影响了狼的扑咬速度,总之,足足追了两三个时辰,才在草原的尽头把这头该死的公鹿咬翻。

在夏天正午的阳光下长途奔袭,弄得紫岚疲惫不堪,口渴得厉害。太阳无情地向大地倾泻着火焰般的热量,天上没有可以遮阴的云彩,也没有风。四周是望不到边的齐腰深的野草,光秃秃的草原上找不到可以乘凉的树木,只能在烈焰下暴晒。狼身上没有散热的汗腺,只能伸出长长的舌头来散热。

咬翻了公鹿,饥饿的问题倒是解决了,但吃了鹿肉,喝了鹿血,更想喝水了,嗓子渴得简直像要冒烟,周围却找不到水源。草叶都被烈日晒蔫了,晒焦了。

紫岚在蒸笼般的闷热的草原上往回走,已被干渴折磨得无精打采。栖身的石洞前有一条清凌凌的小溪,臭水塘也有饮用水,但它们离得太远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水变得无比珍贵。

也许,不等它们回到石洞,回到小溪旁,就会被烈日晒晕的,紫岚想。

突然,走在前面的双毛欢叫了一声,紫岚奔过去一看,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也无绝狼之路,大地上横亘着一条因地震而形成的裂缝,裂缝底部几块岩石形成的凹部,潴积着一汪雨水,因为藏得离地面较深,因为是储存在天然的石盆里,所以既没被太阳吸干也没顺着地缝流走。这真是一个奇迹,救命的奇迹。积水清澈见底,有三五尾蝌蚪在水间遨游。水面泛动着亮晶晶的阳光。积水虽然不多,却也足够它们三匹狼解渴的了。

双毛也一定是渴极了,竟忘了尊卑秩序,勾着头就想往地缝里钻。地缝很窄,储水的石盆处尤其狭小,仅有能同时勉强容下两匹狼的狭小空间。

——你是匹退化的草狼,你理所当然该最后喝水!

紫岚威严地嗥叫一声。双毛浑身一颤,慌忙将已伸进地缝的脑袋重新缩回地面,乖乖地闪开了路。

紫岚领着媚媚下到地缝,面对面趴在石盆边沿,将舌头伸进积水里,好凉快,好惬意,浑身的燠热顿然消失;舌尖轻轻一卷,水便形成球状,顺着舌头滚进喉咙,干燥得要冒烟的嗓子立刻变得滋润,精神立刻抖擞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饮水,这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享受。

紫岚用舌尖将一个个晶莹的水球吞进肚去,直喝得肚儿溜圆,膀胱发胀。

媚媚也学着紫岚的样子痛饮了一顿,舒坦得直哼哼。

双毛蹲在地缝边缘,伸着长长的舌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塘积水,露出一副馋相。

紫岚抬起脸乜斜着眼望了双毛一眼,唔,它已经渴得耐不住了,假如这时候再设法刺激它一下,也许就到了突变的临界点。紫岚很希望自己和媚媚能把石盆里的积水喝它个干净,但积水似乎比想象的还要多些,而胃的容量是有限的,喝得快撑破肚皮了,水还剩下一半。老天爷也太慷慨了些。

媚媚伸了个懒腰,想让位了。

不,不能这样轻易让位的,紫岚想,如果让双毛得出这么一条经验:处在末等地位的狼也能享受到其他狼所能享受到的东西,那样的话就糟了,永远也无法让双毛脱胎换骨了。紫岚皱皱眉,突然心生一计,朝媚媚使了个眼色,媚媚会意地甩了甩尾巴。

紫岚轻轻嚎了一声,纵身跳进石盆,哗啦一声,水花四溅。紫岚在齐膝深的积水里打滚扑跃,用爪抓起一串串水珠,涮洗着眼睛和脖子。大热天洗个凉水澡,好痛快啊,身上的泥尘和土屑溶进水里,清清的积水被搅得浑浊不堪。

紫岚洗完后,媚媚又跳下水去。半石盆积水翻卷起一股股泥浪。

双毛在地缝上痛苦地闭紧了眼睛。它只能喝肮脏的洗澡水了,它只能喝浑浊的泥浆水了。假如紫岚到此为止,双毛还不至于将压抑在心底的怒火发泄出来的。它已习惯了忍气吞声。被紫岚和媚媚洗过澡的浑浊的泥浆水虽然滋味不佳,但还是能解渴的。但紫岚似乎觉得这样捉弄它还嫌不够,等媚媚湿淋淋的身体爬出积水后,两匹母狼竟然站在石盆边沿,跷起左后腿,伸直脖子,平直地抬起蓬松的尾巴,那是狼要撒尿的典型动作,尿口对准石盆里的积水。

双毛看见,紫岚的脸上充满了轻蔑、嘲弄和讥笑。

——你是无用的草狼,你活该渴死,或者你就品尝狼尿的滋味吧。

双毛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它无法理解狼母紫岚怎么会变成如此不通狼情的虐待狂。假如它犯了什么过错而遭受惩罚,它尽管也难受,但还能想得通,最使它伤心的是无缘无故被欺凌。就像现在那样,紫岚和媚媚要往石盆里撒尿了,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恶作剧了,这是有意地在蹂躏它的自尊,践踏它的狼格。人有人格,狼也有狼格。它们是想让它渴死,让它被烈日晒成狼肉干!它很自卑,但它毕竟是匹狼啊,是匹血统纯正的狼;它不是天生奴颜媚骨的狗,它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它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因干渴而变得焦躁,变得冲动,眼看紫岚和媚媚就要朝石盆撒下尿去,它一急,扯起嗓子发出一声尖厉的狼啸。

它的啸叫别有一番韵味,音调高亢而又悲凉,似被压迫者的呻吟,又像觉醒者的呼喊。随着这声啸叫,它的灵魂苏醒了,长期被压抑的狼的嗜血的本性喷发了。它以泰山压顶之势,朝石盆边欲尿未尿的紫岚扑过去。

紫岚惊叫一声,想闪开,已经来不及了。它怎么说也是一匹母狼,体态娇小,力气有限,动起真格来,哪里会是双毛的对手,双毛到底是身强力壮的公狼啊。紫岚只觉得腹部被两只强有力的狼爪猛地一击,整个身体腾空而起,身不由己地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跌落到地缝的另一端。地缝里布满了棱角分明的岩石,沟坎纵横凸凹不平,紫岚落地时,一只前腿刚巧被卡在石缝里,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腿骨被折断了,疼得钻心。

媚媚倒乖巧,一见紫岚被扑咬,立刻掉头跳离石盆,躲到地缝的另一端,缩作一团,呜呜低嚎着,表示臣服。

双毛瞪起凶恶的眼睛,望了望在乱石中呻吟挣扎的紫岚,又望了望媚媚,威严地嗥叫一声,然后才喝水。石盆里的积水虽然被搅成了泥浆汤,总比干渴着要好,再迟一秒钟,兴许它就要喝骚臭的尿了。

紫岚望着伫立在石盆边沿的双毛,悲喜交加:悲的是自己折断了一条前腿,从此就变成一条跛脚狼了;喜的是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双毛果然按照自己的预想产生了质的飞跃和突变。巨大的喜悦压倒了剧烈的疼痛。它咬着牙从石缝里抽出那条皮绽骨断的前腿,想站起来,但过去四条腿形成的支点现在改由三条腿来支撑了,那条断腿只能永远悬吊在半空了,它很不习惯,很难保持住身体的平衡,站了好几次才勉强站稳,又费了很大的劲,才从地缝里爬回地面。

太阳依然喷吐着火焰般的光和热,尕玛尔草原依然闷得像只蒸笼,双毛却奇迹般地变得容光焕发,威风凛凛。

这时候,紫岚、媚媚和双毛三匹狼之间的关系还处于十分微妙的阶段。双毛虽然恢复了被压抑的狼性,但心理上还未彻底摆脱自卑阴影,爆发式的突变是很脆弱的,有两种发展趋向:一是紫岚利用狼母的身份和往日已养成习惯的威势,利用和媚媚结成联盟的数量上的优势,与双毛抗衡,彼此谁也不压倒谁,形成一种和平共处的局面,也就是说,仅仅恢复双毛在家庭中的平等地位;另一种趋向是,巩固和强化双毛身上刚刚萌发的还很脆弱的强者心理,使双毛成为真正的统治者。

紫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它也知道,这样做它和媚媚是要付出代价的,但它愿意,它渴望自己的狼儿能成为新一代狼王。

紫岚开始实施自己苦思冥想设计出来的特殊训练的后半部分内容。它变得像换了一匹狼,一改过去趾高气扬的神态,脊梁耷拉,一瘸一跛,一副丧魂落魄的潦倒模样。一见到双毛,它的目光就会变得惊慌散乱,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卑怯地躲避到旁边去,好像随时都在提防双毛会扑上来撕咬,好像在对双毛说:我知道你会来咬我的,我很害怕!这一招很灵,有效地刺激了双毛的强者意识,诱导出恃强凌弱的狼的凶残本性。每当这种时候,双毛便会得意地追撵上去,将紫岚扑咬得狼毛飞旋,皮开肉绽。

这个小小的狼家庭,颠倒了尊卑位置,彻底改变了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双毛一跃成为主宰,紫岚和媚媚降到了扈从的地位。紫岚和媚媚搬到洞口来睡了,石洞底端冬暖夏凉,当然该由双毛享受。捕食时,由紫岚和媚媚充当苦力,但捕获到猎物后,内脏和上等好肉由双毛享受。双毛的每一声嗥叫都成了不可抗拒的命令,只要它高兴,它可以叫紫岚或媚媚顺着陡峭的山坡爬上日曲卡雪峰,直累得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才准下山;只要它愿意,它随时都可以把紫岚或媚媚痛咬一顿,为自己消愁解闷。

双毛在奴役和被奴役的强烈对比中,在统治和被统治的巨大反差中,深刻地体会到了统治者的权势和威严,尝到了奴役它狼的种种甜头和乐趣。真是妙极了,它狼的命运都掌握在你的手中,你可以传播灾难,你也可以赐予幸福。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没有羁绊,没有掣肘,绝对自由。你掌有置它狼于死地的权力。运用权力是一种美妙的精神享受,望着它狼顺从着你的意志去行动时,你便会产生一种心花怒放的快感。日曲卡雪山是属于你的,尕玛尔草原是属于你的,整个世界是属于你的,你从它狼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恭敬的诚惶诚恐的表情中认识到自己存在的价值。统治者的权力比鹿血更甘甜,比岩羊的内脏更好吃,这才叫生活呢。

双毛悔恨自己觉悟得太晚了。过去的日子不堪回首,被欺凌被奴役,那不叫生活,那是活着,而且活得很糟糕,很窝囊。假如现在让地球倒转时光倒流,重新让它回到过去末等草狼的地位,它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紫岚的特殊训练得到了理想效果,但它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不但一条前腿永远跛了,还由于过度疲劳和食物不足,明显消瘦了,提前衰老了。媚媚也跟着它受罪。但它心甘情愿地做出这种牺牲,它是一匹胸怀大志的母狼。

经过半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实践,双毛被诱发出来的狼王心态逐渐得到了强化,最后定型了。它领悟到狼的生活真谛:或者被它狼统治,或者统治它狼;或者成为命运的主宰,或者被命运宰割;或者成为狼群的中心,或者被狼群遗忘。生活就是这样无情,不存在第三种选择。想透了这一点,它把狼的贪婪和残忍的天性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野心也迅速膨胀起来,脾气变得越来越暴烈。

那天上午,那匹名叫黄犊的秃尾巴公狼追逐一头岩羊,竟然冒冒失失闯到紫岚它们栖身的石洞前来了。按狼的生活习性,狼群分散后,每匹狼都有自己的世袭领地和势力范围,不容许它狼闯入的,尤其是公狼,最痛恨其他公狼侵入自己所割据的地域。双毛凶猛地嗥叫一声,从石洞里蹿出来,截住黄犊的去路。这时候,黄犊要是识相些,原地蹲下表示臣服,或者掉头逃回自己栖身的领地去,也许就不会发生流血事件了。但黄犊并没有这样做,当它认出气势汹汹扑上来的是双毛时,竟然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举起狼爪来迎战。它大概还以为双毛仍然是大半年前自卑得像条狗似的末等草狼呢,它犯了致命的轻敌错误。

双毛扑上去,它已在紫岚的精心导演下,习惯了被尊重,习惯了唯我独尊,看到黄犊如此不恭敬,竟然敢轻视自己,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疯狂的复仇欲望,扑到黄犊身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嘴就朝对方致命的喉管猛咬。黄犊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会是一场血腥的拼杀,还以为是公狼之间一般性质的打架斗殴呢,它只使出一半力气阻挡双毛的扑咬。等到双毛尖利的狼牙叼住了它脆嫩的喉管,等到看清楚双毛狼眼里布满可怕的血丝,它这才醒悟,但已经晚了,随着喉管轻微的破裂声,风沙从喉管的裂口灌进体内,一片冰凉,热血从裂口喷出,一阵畅快,身体便软绵绵的像散了骨架似的瘫倒在地……

等紫岚跑出石洞,秃尾巴公狼黄犊已倒在血泊中了。双毛伫立在黄犊的尸骸跟前,连连嗥叫着,似乎还难解心头之恨,一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狼王气概。

这是血的洗礼,血的预演。

紫岚露出了欣慰的微笑,跛腿的痛苦和扮演被奴役者角色所付出的代价在这一刻都得到补偿。它心爱的狼儿终于按它设计的蓝图成长起来了。

等到深秋,散居的野狼们又集合成群时,双毛已被造就成为一匹体格和胆魄都高度成熟的野心勃勃的大公狼了。

双毛来到狼群的第一天,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恼,它在自己小小的家庭里已习惯了发号施令,但在这里,它却要和其他所有成年公狼一样,被迫接受狼王洛戛的管辖。它必须顺从洛戛的意志,屈服于洛戛的淫威,按照洛戛的命令行动。它已不是去年冬天的愚昧无知的双毛了,它已尝到过统治者的甜头,享受过统治者的乐趣,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肉体遭折磨灵魂被捆绑的被统治者的生活了。它感到非常压抑,特别是当它伙同公狼们辛辛苦苦捕获到猎物,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洛戛大口吞嚼猎物糯滑可口的内脏时,便会馋得直流口水,便会从心底升腾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欲望,想扑上去一口咬断洛戛的喉管,自己取而代之。洛戛并没有长三头六臂,也不见得有什么非凡的智慧和超群的本领,凭什么就该统治狼群呢?双毛愤愤不平地想:我为什么就不行呢?

紫岚及时用眼色制止了双毛扑杀洛戛的冲动——你千万不能鲁莽,洛戛绝不会像黄犊那么容易对付的,双毛,我亲爱的狼儿,你瞧,洛戛警觉的眼光已开始投向你,你很难靠偷袭成功的。再说,洛戛的身边还有凶悍的古古呢。

狼和狼之间的关系也分亲疏远近。七年前,洛戛是靠公狼古古的帮助才把老狼王马扎赶下台的。紫岚记得很清楚,在一个阴冷的冬天的早晨,洛戛和古古前后夹击,把马扎咬得遍体鳞伤;老狼王马扎逃到悬崖上,哀嚎乞降,但洛戛和古古毫不理会,依然猛追猛咬,马扎蹿跳时一脚踩滑,坠崖身亡。可以说,没有古古的相助,就没有洛戛今天的荣耀。由于有这层特殊的关系,洛戛对古古格外关照,无论狩猎、吃食还是宿营,都让古古享受仅次于它的一切特权。古古也忠心耿耿地陪伴在洛戛身边,每当有强悍的大公狼觊觎王位跳出来和洛戛争斗时,古古便辅助洛戛将那倒霉的大公狼咬个半死。古古成了支撑洛戛狼王宝座的一根柱石。

要想把洛戛从狼王宝座上赶下来,先决条件就是要拆散洛戛和古古因利益相关而形成的联盟。紫岚决心为双毛争夺王位扫清这一障碍。

起初,紫岚把希望寄托在古古的嫉妒心上。前狼王马扎是你和洛戛一起赶下台的,你的功劳并不比洛戛小,干吗要屈居在洛戛的下面呢?紫岚在一段时间里比尊重洛戛更尊重古古,还撺掇几匹私交较深的母狼,有意无意地在古古身边转悠,渴望能引起古古雄性的虚荣,与洛戛发生内讧,鹬蚌相争,自己心爱的狼儿双毛就能渔翁得利了。遗憾的是,古古虽然身坯高大,却缺乏野心,并对自己众狼之上洛戛之下的特殊地位感到满足。

紫岚的第一个方案很快就流产了,还赔进去许多时间和精力,真冤枉。

紫岚开始寻找机会暗中离间洛戛和古古的关系。洛戛性情暴躁,刚愎自用,不愁它不上当。

机会很容易就等来了。那天,狼群在黄昏时捕捉到一头野猪,洛戛将吃剩的半只猪心叼到宿营的银桦树林里,也许是留着做明天的早点。半夜,夹带着雪尘的西北风呼啸着,刮得树枝哗啦啦响。上弦月早已滚落下去,天黑得像只大墨缸。紫岚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爬到洛戛身边,趁洛戛酣睡之际,将半只猪心拖到隔着几棵树外的古古的嘴唇下。紫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翌日清晨,古古一觉醒来,闻着那股甜腻腻的血腥味,睁眼一看,是半只猪心,刚好肚子也饿了,张嘴便嚼。恰恰在这时候,洛戛也醒了,立刻就发现自己留着当早点的半只猪心不翼而飞。谁如此大胆,敢来偷窃它狼王的食物!这无疑是它最痛恨最忌讳的犯上作乱的行为!它勃然大怒,咆哮一声,从草窝里站起来,借着熹微的晨光,到狼群中缉捕窃贼。它灵敏的嗅觉和视觉很快就发现是古古作的案,古古正吧唧吧唧嚼得欢呢。洛戛从喉咙里憋出一声尖啸,两只狼眼喷射出阴森森的光,一步一步朝古古逼近。古古先愣了愣,随即委屈地嚎了两声。洛戛从狼鼻里哼了一声,仍然朝古古龇牙咧嘴。古古终于由委屈而愤怒,全身的狼毛倒竖起来,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

紫岚幸灾乐祸地挤在围观的狼群中,暗暗在为中了它的离间计的两匹愚蠢的公狼喊加油:洛戛,你还犹豫什么,扑上去,狠狠地咬,咬断古古的前爪,看它还敢不敢偷你的食物!古古,你别傻等了,你应该先下手为强,你是冤枉的,你并没有偷窃,是洛戛故意往你头上栽赃,你有权利先下手的!

洛戛和古古相距只有两米远了,对成年的公狼来说,这是最佳扑击距离,能有效地置敌于死地。洛戛拖着那条狼尾巴,停下脚步,和古古四目相对。古古的眼珠子在晨光的照耀下,泛动着一片血光,一场血腥的厮杀一触即发。紫岚高兴得想笑。真的,只要它们互相撕咬起来,两强争雄,必然会两败俱伤,即使洛戛最后把古古制伏了,也一定大伤元气,又失去了帮衬,双毛就很容易把洛戛赶下台了。

紫岚打着如意算盘。

瞧,洛戛的两条后腿已开始屈蹲,尾巴平直地挺起,和壮实的臀部形成一个平面。这是狼扑咬的信号、厮杀的前奏。古古的尾巴也挺直了,一只前爪下意识地在泥地上画着竖线,抠出一条泥沟。

咬呀,快咬呀,紫岚在心里为相峙的双方鼓着劲。

就在内讧即将发生的最后一秒钟,突然,洛戛摇了摇脑袋,全身倒竖的狼毛收缩了,那条和臀部挺成平面的尾巴耷拉垂地,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眼里那道恐怖的阴森森的光倏然消失了,用冷峻的目光扫视了围观的狼群一眼。也许是出于做贼心虚的原因,紫岚总觉得洛戛的眼光扫过自己脸庞时,逗留的时间格外长些,还格外冷峻些。似乎洛戛已发现这是个阴谋。

古古仍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迎战的姿态。

洛戛望望古古,发出一声柔和的表示友好的嗥叫,然后,转身走出了狼群。

可恶的洛戛,在最后的一秒钟终于觉悟到它和古古的联盟比这半只猪心重要得多,它宁可牺牲半只猪心来维系它和古古的联盟。

紫岚叹了口气。唉,功亏一篑啊。看来,只好另找机会了。

深秋的尕玛尔草原,早晚降有清霜,中午被太阳一晒,乍寒还暖。金黄色的枯草间,绽开着一朵朵洁白的矢车菊。这是狼的发情期,成年的公狼和母狼都各自选择自己中意的对象,延续子嗣。紫岚没这份情趣,它为自己无法拆散洛戛和古古的联盟而焦虑不安。

那天黄昏,它踏着夕阳在草原上溜达,寻思着在洛戛和古古间挑起事端的计策。洛戛和古古为了各自的地位和利益,互相依靠得如此紧密,简直是无懈可击。秋风愁煞人,也愁煞狼。它忧心忡忡地走呀走,不知不觉远离了狼群,走到一个僻静的沼泽地里来了。沼泽地里长着稀稀疏疏几丛芦苇,芦苇秆都已枯焦,苇梢还粘留着几朵轻盈的鹅黄色的花絮,在秋风的吹刮下飞舞旋转。嫣红的夕阳,凄惶的归鸟,更平添几分愁绪。

紫岚在沼泽地边缘转悠了半圈,冷清而寂寞,刚想离去,突然,芦苇丛里传来狼的很特别的声响。紫岚是已下过一窝狼崽的母狼了,一听就明白这是一匹公狼和一匹母狼在偷情时发出的声响。公狼急切的喘息,占有者得意的嗥叫;母狼半推半就的挣扎,亲昵的噬咬,组成一支动物发情的交响曲。紫岚再仔细听听,偷情的公狼和母狼发出的声音很熟悉,很像是古古和莎莎!它急忙伏在一条土坎后面窥探,过了一会儿,芦苇丛窸窸窣窣一阵响,钻出两匹狼影,果然是古古和莎莎,肩并肩朝狼群栖息的方向跑去。

望着古古和莎莎的背影,蓦地,紫岚脑子里蹦出一个离间计。

莎莎是一匹仪态和地位都颇为特殊的母狼。它细腰肥臀,有一股天生的让大公狼神魂颠倒的媚态,是狼王洛戛最宠爱的母狼,是狼群中的王后。在配偶问题上,狼和生存在地球上所有的动物一样,表现得很自私,尤其是大公狼,经常发生为争夺母狼打架斗殴的事。一般来说,狼群中地位最显赫身份最高贵的公狼理所当然占有最漂亮的母狼,不容许其他大公狼来染指插足。特别是在发情季节,公狼这种雄性的虚荣心、嫉妒心和占有欲表现得尤为强烈,常常为第三者插足问题互相打得头破血流,爆发出一场场用生命做赌注的残酷的情斗和情杀。莎莎是王后,是属于洛戛所有的,洛戛绝不会听任古古把莎莎从自己的怀抱里夺走,哪怕古古是它最亲密的伙伴,它也不会谦让的。

只要设法让洛戛亲眼目睹莎莎和古古的风流韵事,就不愁瓦解不了洛戛和古古的联盟。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紫岚眉眼间凝聚的愁云一扫而空。

紫岚回到狼群,不动声色,装作什么也没发觉。翌日黄昏,当狼群觅食归来,懒洋洋地散落在小树林时,它暗中监视着莎莎和古古的举动。它发现古古假装在追逐一只山耗子,悄悄离开了小树林。不一会儿,莎莎也不见了。紫岚随即跑到洛戛跟前,嗥叫起来,叫声中含有报警的意味。可惜,狼的叫声只能表达类型化的情绪,无法传达复杂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况且洛戛本来就对紫岚抱有很深的成见,因此,爱理不理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卧在一棵树旁闭目打盹。紫岚心里异常焦急。这种事情,只有让洛戛亲眼见到,才能有效地激起它的敌对情绪。时间比什么都重要。紫岚想着,蹿上去,冷不防在洛戛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转身就朝沼泽地奔逃。洛戛被激怒了,跳起来朝紫岚追咬。

紫岚一口气逃进沼泽地,巧极了,芦苇丛深处正好传来古古和莎莎缠绵亲昵的嬉闹声,紫岚看到,这嬉闹声像支利箭,洞穿了洛戛的心扉。霎时间,洛戛怔怔地站在一丛芦苇前,脸上先是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继而变得狰狞,狂怒地嗥叫一声,向嬉闹声冲去。

紫岚美滋滋地躲在一旁观望着。

好一场恶斗,一大片芦苇被齐根撞倒了,疯狂的狼嚎和凄厉的惨叫把暮归的鸟雀吓得四散飞逃。不一会儿,古古的脖颈被咬开一条两寸长的豁口,血流如注。洛戛的腹部也被古古的爪子撕得鲜血淋漓。

那匹风骚的母狼莎莎,悠闲地卧在土坎边用爪子梳理颈部的狼毛,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洛戛和古古厮杀扑咬。对莎莎这样年轻而又媚态十足的母狼来说,两匹公狼为它大打出手并不新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抬高它的身价,因此,它既不惊慌,也没痛苦,按照狼的习惯,它等待着洛戛和古古之间决出胜负,然后就投进胜利者的怀抱。

洛戛毕竟是狼王,蛮力和技巧似乎都占着上风,频频出击越斗越勇。古古也许出于一种偷情被当场抓获后道义上和心理上的压力,斗得颇被动,一面招架着,一面往后退却。终于,在洛戛又一次扑到古古背上狠命噬咬时,古古惨嚎一声,逃进茫茫草原。

按惯例,古古在这个冬天是不敢也没脸再回到狼群中来了。

洛戛和古古的联盟终于被拆散了,紫岚高兴地想,现在,自己亲爱的狼儿双毛夺取狼王宝座的最后一道障碍也消除了。

紫岚看出洛戛虽然在和古古那场争夺莎莎的争斗中获取了胜利,却也消耗了大量体力,并负了伤。紫岚决定不给洛戛喘息的机会,立刻让双毛争夺狼王宝座。双毛以逸待劳,取胜的把握就更大了。

这天半夜,老天爷降下第一场雪,娇软的雪花飘落在还残留着秋阳温暖的大地上,立刻融化成雪水,草原一片泥泞。天亮后,狼群出外觅食,但恶劣的气候,泥泞而又潮湿的地面,阴霾的云层,给狼群追逐围歼猎物增加了困难。枯黄的草茎和草叶上洒了一层雪水,滑得像涂了一层油,踩在上面奔跑,东倒西歪,差不多走几步就要跌个跟头。到了第二天下午,狼群还是一无所获,饥饿又疲惫的狼们都用埋怨的眼光望着狼王洛戛。

这种氛围十分有利于双毛向洛戛发起挑战,紫岚心想。关键是要找到一个挑衅的机会。

天遂狼愿,机会说来就来。

草丛里蹿出一只浅灰色的兔子,朝左边一个土洞跳跃而去,想躲避杀气腾腾的狼群。灰兔子刚好从双毛的眼前逃过,双毛眼疾爪快,倏地用狼爪按住了倒霉的草兔,一口咬断兔子的喉咙便吮吸兔血。

站在不远处的洛戛滴着口涎发出威严的嗥叫,用意十分明显,让双毛按尊卑秩序将灰兔子贡奉到自己嘴边来。起码,那副糯滑可口的兔子内脏理所当然应该属于它狼王所有。

双毛不但不理会洛戛的嗥叫,反而用极快的速度扒开兔子的胸膛,叼出血淋淋的兔心大口吞嚼起来。

狼群见此情景,蜂拥而上,争夺兔肉。

洛戛被撇在一边显得很孤独。对洛戛来说,双毛的忤逆行为损害了它狼王的威信,刺伤了它狼王的自尊。假若不教训教训这匹胆敢犯上作乱的家伙,别的不安分的公狼便会群起而效之,这样,就会动摇它狼王宝座的根基。虽然只是一只小小的草兔,但洛戛心里很明白,这是一个向它狼王权势挑战的信号。它必须露一手,迅速又有效地制止这种篡位的企图。

洛戛恶狠狠地朝双毛逼近。

那只灰兔子在还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内,就被饥饿的狼群吃得一干二净。

狼群在草原上散成扇形,观望着这场已拉开序幕的王位争夺战。这种性质的斗殴虽然在狼群中很少发生,却也不是绝无仅有,因此,谁也没有觉得惊异。狼们扮演的是冷静的裁判员的角色。

按照狼群的传统习惯,当两匹公狼争夺王位时,母狼是不能上前助战的,紫岚只能像其他狼一样,蹲在蚂蚁包上观看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紫岚不愧是工于心计的母狼,预谋得如此准确。看,狼王一开始就显得力不能胜。昨天它和古古在芦苇丛里为了母狼莎莎的那场恶战已消耗了它一半的体力和精力。它扑击的速度显得有点迟缓,狼爪撕扯得也缺乏力度。而双毛,却显得虎虎有生气,扑击迅如闪电,噬咬快如狂飙,半空中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那扭动的狼腰和灵巧的狼爪在旋舞的雪花的映衬下,显出一种力的神韵。好,洛戛褐黄色的狼毛又被咬掉了一撮,已有好几串狼血滴落在草原上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刚才还安安静静躺卧在四周观战的狼群开始骚动起来,饥饿的狼群是经不起血腥味的刺激的,有好几匹大公狼尖尖的狼耳竖直了,耸动着鼻子,嗅闻着甜甜的血腥味,狼脸上浮现出一种想要茹毛饮血的残忍的表情。还有几匹半大的狼崽,中枢神经被血腥味刺激得异常兴奋,在泥泞的雪地里舞蹈似的翻滚,冲着正在鏖战的洛戛和双毛嗷嗷叫唤。

好极了,紫岚心头一阵狂喜。

狼群所反映出来的情绪无疑是胜利的预兆。只要双毛再朝洛戛猛咬两口,洛戛身上的狼血再多流一点,空气中的充满诱惑的血腥味再浓重一些;只要洛戛在双毛无情的扑击下发出一声绝望的嗥叫,立刻,狼群就会一拥而上,把倒霉的洛戛咬成碎片。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规律同样适用于狼群社会,差别在于饥饿的野狼们会把失败者当作果腹的晚餐。

紫岚脸上浮现出阴谋得逞的舒心的微笑。

伤痛刺激了洛戛。洛戛拼命地反扑着,在双毛身上噬咬。但双毛并没有因为对手反扑而畏缩,它年轻气盛,越斗越勇,四条腿变得极其敏捷有力,腰也变得无比柔韧和富有弹性,跳跃着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朝洛戛身上的致命处——喉管、眼窝和下腹部噬咬。在双毛凌厉的攻势下,洛戛渐渐力竭气衰了。

大局已定,胜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双毛又一个梯形扑击,洛戛抵挡不住,被撞出两丈远,在草皮上打了个滚,气喘吁吁地想翻爬起来,动作笨拙,显得很艰难。双毛威风凛凛地狂嚎一声,屈起后腿,弓起前肢,张大嘴,露出满口白得泛青的牙齿……

棒极了!紫岚在心里大声喝彩。它晓得,双毛就要用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扑到洛戛身上了,洛戛再也经不起这致命的一击了。扑上去,双毛,我的好狼儿,扑上去,瞄准洛戛脆弱的喉管用力一咬,你就完成了你狼父黑桑的遗愿,这尊贵的狼王宝座就是属于你的了!

洛戛当然知道自己正处在灭顶之灾的瞬间,眼里掠过一道绝望的光。

双毛的前肢已脱离地面,整个身躯眼看就要像离弦的箭一样凌空而起了。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洛戛的眼睛里恢复了镇静和自信,甚至闪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藐视一切的眼光。它威严地嗥叫一声,声音低沉厚重,有一种凌驾于众狼之上的王者气势,有一种不可一世的王者傲慢。

事后,当半夜万籁俱寂,紫岚被失子的悲痛折磨得无法入眠时,它百思不得其解,洛戛怎么会在灭顶之灾即刻来临的瞬间奇迹般地表现出狼王独有的风采呢?要知道,在这性命攸关的节骨眼上,只要洛戛表现出一丝犹豫、一丝退缩,延长半秒钟的绝望神情,那么洛戛就算玩完了,而它紫岚苦心孤诣塑造培养起来的狼儿就会赫然登上狼王宝座了。

也许,是一种败在无名晚辈手里的羞耻感和死到临头也不愿丢掉狼王身份的面子观念促使洛戛在最后一秒钟产生奇迹;也许,是刻骨的仇恨、疯狂的复仇心态、强烈的求生欲望和反败为胜的侥幸心理等多种因素造成洛戛在最后关头爆发出新的力量。当然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洛戛最后一秒钟所发出的那声救了它性命的嗥叫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和一种习惯性的动作而已。

究竟怎么回事,对紫岚来说,成了一个永远也无法猜透的谜。它看到,随着洛戛那声充满狼王威严的嗥叫在空旷的草地上爆响,双毛已脱离了地面的前肢又耷拉回原地,绷紧的身躯变得绵软,像一只吹足了气的皮球突然被一根尖针戳破了似的瘪了气;双毛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已经久违了的卑贱的神情。紫岚立刻意识到,洛戛那声异乎寻常的嗥叫勾起了双毛的自卑感。幼年时养成的自卑感是那么顽固,那么不容易消除,尽管它紫岚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塑造了一个妄自尊大的双毛,尽管从表面上看双毛似乎已脱胎换骨变成一匹颇具首领气质和风度的公狼,但其实自幼养成的奴性和自卑并没有真正被克服,而是隐蔽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了,当外界具备诱发因素时,这种潜藏得很深的自卑和奴性冷不丁就会旧病复发。

要是它紫岚早想到这层就好了。唉——

一瞬间,双毛像换了匹狼,眼光里充满畏惧,意志崩溃了,一种甘愿当奴才甘愿做末等草狼的自卑意识侵染了它的公狼的身心,软化了它的爪和牙。它做了一个无法饶恕的极其愚蠢的动作——转身想溜。它忘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它用一种弱者的生活逻辑来判断,还以为只要投降称臣就能得到宽宥从而苟全性命;它忘了狼的生存信念——用死亡的恐怖来统治这个世界;它忘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它忘了正在围观已等得不耐烦了的中枢神经被浓重的血腥味刺激得异常兴奋的饥饿的狼群……

洛戛到底是见多识广的狼王,看到双毛神态变异,转身欲逃,猛地蹿跳起来,一口咬住双毛的臀部,猛甩狼颈,连皮带毛撕下一块血淋淋的狼肉,滚烫的狼血喷涌而出,殷红的血花和洁白的雪片一起洒落草地,双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围观的狼群就像得到了信号,凶猛地齐声嗥叫起来,一拥而上,把可怜的双毛按倒在地;双毛只来得及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诅咒般的低嚎,便魂归西天了。

紫岚无法上前阻挡,也不敢上前阻挡。在寒冷的冬天,饥馑的狼群抢食受伤的同伴,已成了一种惯例。假如此时有其他食物可以果腹,狼群还不至于那么残忍。饥饿塑造了狼的贪婪残忍的本性。

不一会儿,草地上丢弃下一副白森森的狼的骨骸。

分食了双毛的狼们,围着洛戛讨好地欢叫着。莎莎和另一匹母狼伸出狼舌温柔地舔着洛戛凌乱的体毛,庆贺它卫冕成功。

只有紫岚,孤零零地蹲在狼儿双毛的骨骸旁,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诉说的苦涩味。

双毛与其说是死在洛戛的爪下,毋宁说是死于它自己的自卑感。

唉,狼啊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