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山庄

西元2018年七月份，月海市被热带低气压所笼罩。

中午时分，阳光从没有云的天空直射下来。受到热岛效应的影响，城市的气温轻易突破摄氏四十度。一旦走出空调房，就像被扔进火炉般难受。

公司配置的桑塔纳轿车已有十年车龄，老旧的空调开启一段时间后就会失去作用，需要静置一段时间才会重新制冷。察觉出风口的风越加闷热，左京只好摇下玻璃窗，任由嘈杂的蝉鸣钻入车内。

「好热啊。」诗穗无意识地说。

「是啊，这部车真该送去整修。」左京说。

诗穗吓了一跳，俩人路途中几乎没有交谈，没想到左京会回应她的抱怨。

「真的不好意思，今天太麻烦主任了。」

「没这回事，我正好可以顺路拜访其他客户。」

诗穗小声回了一句“谢谢”后，对话便到此告一段落。她不禁埋怨自己延续话题的技巧实在太差劲，明明想多和这位神秘的上司多聊聊的……

装作不经意转头的模样，诗穗瞟了瞟左京几眼。

左京的脸庞冷峻坚毅，眼神澄澈无瑕，睫毛修长到让女生羡慕的程度。细瘦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喉结。原本系紧的领带被松开，从西装衬衫的缝隙间，隐约能见到形状漂亮的锁骨，让人难以别开视线。

唯恐被上司发现自己的失礼行为，诗穗赶紧转过身，佯装要拿放在后座的矿泉水。这时，她又把注意力放在左京的公事包上。公事包的拉链没完全拉起，透过缝隙能看见里头除了工作资料外，还放了一本黑色封面的书。

书脊处印刷的烫金字体冩着《雾中吞噬》。

诗穗听过这部作品，作者是叫作“右川”著名罪犯。

上世纪末，右阇于海外杀害了多名女性，并大啖受害者的尸体，因此被媒体冠以食人魔的称号。当时右川的父亲动用资源，找了最好的律师替儿子制造开脱罪名的理由，最终法庭认为右川有严重的精神病，判定引渡回月海市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右川仅花一年便顺利出院，他不但逃过了法律制裁，还有出版社愿意替他出版回忆录和散文集。右川除了文笔充满病态之美外，本人的相貌更是邪性俊俏，作品尚未面世便成为镜头追逐的焦点。他甚至受邀担任美食节目的评审，以及参与电影演出，俨然成为另类明星。

诗穗突然觉得，左京的外貌和右川有些类似，而且俩人的姓氏还恰好对仗。

「听说那附近有一间老字号的刨冰店，结束工作后要不要一起去试试？」左京忽然开口问。

诗穗以为自己听错，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啊！可以吗？」

「当然可以。」

见到对方淡淡的笑容，诗穗感觉自己心跳正在加速。

——那个孤高的左京主任，竟然主动对我发出邀约，要是让其他女生知道了，肯定会懊恼到捶胸顿足。

诗穗在心理哼着轻快的旋律，不禁开始期待接下来的行程。

驶出绕城公路，桑塔纳转进通往溪月山的山道。溪月山位于月海市近郊，是个风光秀丽的观光胜地。山腰处盖了不少豪华住宅，住户大多为上流阶层的人士。比方来说，这次要找寻的房东夫妻，就是知名IT企业的退休高管。

抵达名叫“槭枫隐园”的社区后，左京将车辆停在路边的车位，带着诗穗向门卫室的保安说明来意。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肥胖保安似乎认识左京，经过短暂寒暄，便热情地引领二人前往目的地。

穿过造景华丽的花园，诗穗来到房东夫妻居住的别墅外。

整座社区的别墅外观整齐划一，皆采用典雅古朴的欧式设计风格。但不同于其他邻居的是，面前别墅的窗户贴满了黑色胶带，仿佛恐惧阳光照进去似的。

「窗户一直都这样吗？」诗穗问。

「不，前几天才贴黑胶带的。同仁有问过屋主，屋主只说想要防止昆虫进屋。」胖保安回答。

左京上前按了好几次电铃，然而一直都没有人前来应门。

诗穗原以为房东夫妻都出门了，但保安又说，房东平时代步的车辆都停放在停车场，这两天也都没见到他们进出。

诗穗内心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该不会……

她伸出手，不抱期望地转动门把。

「咔。」

大门居然意外开启了。

室内没有开灯，环境呈现漆黑一片的状态。空调似乎被设定在最低温，冷风迎面而来的剎那，诗穗全身的寒毛纷纷竖起。

胖保安把头探进玄关，试着呼唤房东姓名。

回复他的，只有深邃的黑暗。

「灯好像故障了。」

左京按下一旁的电源开关，电灯毫无反应。

「好奇怪，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胖保安自言自语道。

「在这臆测也无济于事，不如直接进去瞧瞧。」左京提议。

「不、不可以，这样算是非法侵入住宅，我要被追究责任的！」胖保安支支吾吾说。

「万一住户真的出事，你们保安也摆脱不了关系。跟我来。」

左京没脱下皮鞋，直接踏上走廊的木板。

「这……好吧！出事的话左京先生可要帮我作证……」

「当然。」

得到左京的保证，胖保安取出能充当警棍的长型手电筒，面有难色地跟在左京身后。

「你们等等我！」

经过一番挣扎，诗穗决定和左京一起进入别墅之中，她紧抓住左京的袖子，另一手拿着手机照明；胖保安亦步亦趋，谨慎地注意周边的动静，深怕会从暗处窜出意想不到的东西。

离开玄关走廊后，三人首先进入客厅。

客厅同样暗的怵人，空气飘散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味道，总之称不上好闻。在异常安静的环境下，能清楚听见昆虫拍动翅膀的声响。光线映出一只停留在苹果块上的苍蝇，它正不断搓揉长满绒毛的前肢。

长桌的桌面放了一盘切好的苹果，苹果块已经氧化成深褐色，表皮也变得皱巴巴。一旁有四枚茶杯，杯子里面都有没喝完的红茶。诗穗想，房东一家人应该走得很急，才来不及把东西收拾干净。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

胖保安一边复诵着心经，一边走向客厅深处。

室内采用客厅与饭厅彼邻的装修布局，胖保安甫踏入饭厅，立刻被里面的场景震撼到无以复加。他一屁股跌坐在地、逃命般的爬往房屋出口，身后磁砖残留了失禁的痕迹，宛如一只蠕动的人型蛞蝓。

「到底怎么了？」诗穗惊慌地问。

「啊、啊啊啊啊……」

恐惧哽住保安的喉咙，嘴巴只能发出不成语言的怪叫。

「我过去看看。」

左京夺过保安手中的手电筒，毫不犹豫地走向饭厅。

「主、主任！别丢下我一个人！」

虽然害怕到快要哭出来，被好奇心驱使的诗穗，还是选择跟在左京身后。诗穗用手指遮挡自己的脸，从指缝间目睹了饭厅内的诡异状况。

「这是……什么……」

诗穗常收看的美食节目，有一期是介绍一家海产料理店。厨师为了彰显食物的新鲜和刀工，会把活鱼切成生鱼片，连同鱼头一起端上餐桌。这时镜头拍摄到鱼头的特写，鱼鳃仍不停地张阖，那条鱼仿佛还活着，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被活活切片。

饭厅内的场景亦然。

中央摆放了一张中式餐厅常见的大圆桌，圆桌上有能够自动旋转的玻璃转盘。房东夫妻的头颅被安放在转盘两端，受设置的丝线机关牵扯，眼睛、嘴巴随着转盘的旋转节奏，呆板地一开一闭、一开一闭、一开一闭……

除此之外，桌面、座椅、地板、墙壁，全部粘满了工整、约莫二到三公分的肉块，密密麻麻，数量至少超过四千块。剩余的内脏、骨胳、衣物被整齐折迭在桌底下。周围苍蝇与飞蛾缭绕，有的肉上已经长出白色的蛆。

倏然，饭厅内飞出一只腹部臃肿，翅面呈现眼珠状斑纹的大蚕蛾。

大蚕蛾直直迎向诗穗，诗穗吓得一把抱住左京。

从她的角度，无意间撞见左京微妙的表情。

瞬间，只有短短一瞬间。

左京就像在站在美术馆内、欣赏莫奈油画的游客，他的眼神闪烁着光芒，像是发现了什么奥秘那样。

那绝不是正常人类该拥有的表情。

后续，警方替左京和诗穗作了笔录，查明与案情无关后便放二人离开。这起猎奇杀人事件一直没逮捕到凶手，新闻只报了一家夫妇的受害的概略情况，并未具体提到命案现场的细节。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左京主任特别交代过，让我别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呼，讲到口好渴噢。」

诗穗把红茶杯拿到嘴边。

「人家完全没食欲了……」

夏梨梨呆呆盯着培根肉片，迟迟下不了送入嘴里的决心。

「去年公司内有传过那起命案的消息，没想到诗穗和左京主任是第一发现人啊。假如主任真的像作家右川一样，是个俊美的杀人魔的话，哇哦～想想就刺激！」美惠半开玩笑说。

夏梨梨叹了口气，轻得几乎让同伴难以察觉，然后又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可是，会不会诗穗看错了，当时左京主任真的有露出那种表情吗？」

「也许真的是我看错。但从那之后，我就有偷偷关注左京主任，他真的散发出一种违和的感觉，该怎么举例才好呢……对了，大概就像藏匿在羊群里的肉食性动物。不，是藏匿在羊群里的怪物。」诗穗说。

「我还是不太相信，主任是心理变态什么的……」

夏梨梨低下头，露出难过的模样。

「照这样形容，梨梨就是藏在羊群里的牛了。」

美惠打了圆场。

「牛？为什么？」夏梨梨问。

「因为——」

美惠故意盯着夏梨梨傲人的上围。

「我才不是乳牛！」

「我又没提乳牛，是梨梨自己说的哦。别激动嘛，用奶茶缓和一下情绪如何？」

美惠拿起塑胶杯装的奶茶，平稳地放置在夏梨梨丰满的胸部上。

夏梨梨喝了一口奶茶，随即反应过来：「别把人家的胸部当成饮料架啊！」

恰好走过来的年轻男店员，一脸羞赧地告诉夏梨梨，刚才加点的套餐已经打包完成。

「哎唷喂呀，某人的饮料架吓到别人了。」美惠窃笑。

「真好，我的饮料架只会让奶茶摔落在地。」诗穗感叹。

「笨蛋！我要回去了，得快点拿午餐给左京主任。」

不搭理两位前辈接下来的言语调戏，夏梨梨用轻盈的步伐走进化妆室，拿出随身化妆包，手法俐落地帮自己补妆。

额头——OK。

鼻翼两侧——OK。

腮红——OK。

口红——OK。

发型——OK。

服装——OK。

身体转了一圈——完美。

最后再含一颗玫瑰香味的香体糖作为收尾。

夏梨梨心想，为了不让现烤的三明治凉掉，待会就搭出租车赶回公司吧。

「别太在意诗穗前辈的话，你要凭自己的观察去判断一个人，不可以随便怀疑左京主任哦！」

对着镜中俏丽的身影，她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