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活了很久很久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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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树

位于惠普斯奈德的树木大教堂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余波中种植的。在大屠杀中幸存的埃德蒙·布莱思上尉和许多其他幸存者一样,认为必须为自己死去的战友建造一座纪念馆,但他最初想不到有什么东西能够承载如此重大的损失。停战几年后,布莱思和他的妻子来到利物浦,去参观那座从1904年就开始修建的新教堂,尽管已被奉为神圣,但才建成了一半。这项工程还在进行中,对于建筑师贾尔斯·吉尔伯特·斯科特而言,这也是他倾注毕生心血的工程和对信仰的践行,为了利物浦人,他将自己脑中的幻象慢慢变成了一桩不朽的宣言。在回程途中经过科茨沃尔德时,一幅奇妙的景象让布莱思夫妇停下了脚步。闪烁的阳光突然照射在一片本来稀松平常的树林上,既是自然的变形,又是惊人的幻象。布莱思意识到自己也可以打造一座大教堂,但它的材料不是砖块和玻璃,而是树木和天空。他的露天大教堂将比任何建筑都美,而且永远不会完工,因为它正在生长的支柱会继续伸出拱形分枝,枝条上缀满了萌发的花饰。它是一所纪念馆,献给布莱思的朋友们,以及在战场上早早结束生命的一代年轻人,但它也是对于未来充满信心的生动表达,以希望与和谐的精神培育。1927年,布莱思在邓斯特布尔丘陵的惠普斯奈德买下一座农场,那时他知道应该拿这块土地做什么了。

80年后,布莱思上尉的树苗已经长到了他当初理想的高度。在构成中殿和圣坛的高大白桦树旁,矗立着布莱思最早建造的小礼拜堂——复活节小礼拜堂,它由樱树构成。在这个宁静的沉思之地,平时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和悬在空中的分枝,但这里每一年都会突然充满令人目眩的云朵,像天国一样洁白,映衬在春日的浅蓝色天空中。在复活节来得较晚、礼拜堂因节日庆典而亮起来时,这一年一度的变化最令人难忘。即使复活节降临在3月,赤裸的樱树也仍然矗立着,不引人注目但绝不会被认错,它们在耐心地等待着荣耀时刻。

野樱桃树也像阳光回归的预兆一样点亮林地小径,忽然间白光满溢,花朵又迅速凋零。当A. E.豪斯曼(A. E. Housman)称这种树是“最可爱的”时,无人辩驳。尽管不是没有竞争对手,但是樱树开花的景象如此震撼,以至于至少在几天之内,没有其他树能够与之相比。泰德·休斯(Ted Hughes)将樱花的到来看作春日聚会的邀请,但最终有点失望,因为当游客抵达的时候,“她从我们身边跑过,冲了出去,掩面哭泣,衣衫破烂,沾满污迹”。这些可爱的花往往毁于春天常有的风雨,几乎还没有什么人欣赏它们时就已零落满地了。然而,如果认为野樱桃(欧洲甜樱桃)的明亮花朵是英格兰春天的精髓,那我们就该重新调整自己的想法了。新鲜、短暂、无常,樱花是全世界最受欢迎的,也是最转瞬即逝的。

在华盛顿特区,人们的兴奋之情在3月的最后一周与日俱增,因为潮汐湖周边的大片樱树都开花了。花蕾才刚刚冒出,相机就已就位。樱花是自然界的名人,没人想要错过。这些花只会开放三个星期,先是一抹洁白的雪花,很快变成华丽的浅粉色浓雾,最后是万千花瓣纷飞飘零的樱花雨。美式赏樱绝非人与自然的安静交流,而是热情的、社交性的,甚至出乎意料地富有运动性,因为每年花开灿烂时都要举办赏樱十英里长跑比赛。人们聚集在路边,一边欣赏樱花,一边为气喘吁吁跑过去的运动员加油打气。

樱树仿佛会大规模地移动,而赏樱之人也追随着樱花的脚步,好像随着消息的传开,没有人甘愿落后似的。在日本,樱花就像英国的天气,在每年的特定时间都会让所有人为之痴狂。赏樱标志着日本春季的开始,届时会有音乐、野餐和茶会为壮丽的樱花美景助兴。在每年大约两周的时间里,完美对称的富士山都会像座小岛一样屹立在一片雪白的花海中,被成千上万的业余摄影师拍成照片。樱花盛开的移动轨迹就像一场重量级巡回演唱会,随着气温的升高最先在1月的南部岛屿冲绳开幕,然后逐渐向北移动,在5月抵达日本列岛的最北端。每一片樱树林都会在一年的几周里享受镁光灯下的高光时刻。

著名的华盛顿樱树实际上来自日本,它们在1912年才作为东京市长的礼物抵达华盛顿。美国第一夫人海伦·塔夫特和日本大使夫人珍田在赠送仪式上各种下一棵树,将其余3000棵树苗留给了这座城市的园丁们解决。(这其实是在华盛顿种植日本樱花的第二次尝试,第一批引进的樱花感染了病害,不得不销毁。)这两棵樱花树至今还矗立着,身边还有许多漂亮的后代。“二战”后,当美国和日本之间的破裂关系似乎已无法修复时,又有一批肩负外交使命的樱花树最终抵达,帮助两国重修旧好。

葛饰北斋制作的富士山风景版画

作为日本皇室指定的最爱花卉,东方樱花是日本文化的一项典型特征。或粉或白,纯美无瑕,日本樱花树作为印刷画、布料、瓷器和纸张上的风格化图案风靡全球。而樱树本身只要种植在适宜的土壤里就能生根,茂盛地生长。在“二战”后的朝鲜半岛,所有被日本侵略者种下的樱树都被毁,替换成本土树种。这些树代表着日本军事力量,尤其是樱花图案还印在日本轰炸机上,作为生命热烈和短暂的象征。有些地方重新种上了樱树,因为韩国植物学家现在提出观赏樱花最初源自韩国,但这个问题与血腥的殖民史息息相关,至今仍有争议。中国最近也提出了相反的说法,自称是樱树的原产国。这些树的美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观者的视角。

樱花独特的美还诱发了人工干预,随着杂交育种史的发展,人们培植出众多不同品种的樱树,只是在花朵上有微妙差异,它们的谱系因此变得难以追溯。虽然日本的佐藤樱花树直到20世纪初还是国家机密,但日本的园艺学家很多年前就开始培育具有异域风情的品种了,导致现在很难判断哪些是本土品种,哪些是杂交品种。例如,“芳名”樱花是一种典型的日本樱花,很容易辨认,花量繁多,浅色五花瓣,有金色的花心,大概可以确定它是19世纪的杂交品种。根据国际空间站最新的实验结果来看,樱花树很有可能还在迅速进化。若干年前被送上太空的种子长成了一棵樱花树,生长速度惊人,而且开花时间比正常状态下提前了4年。很显然,樱花将继续成为所有花中最转瞬即逝的。

日本樱花通常比它们的欧洲近亲开得更饱满,在维多利亚时代末期首次引入英国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它们细长的小枝可以开出蛋白色的花,呈现出这个热爱园艺的国家从未见过的轻盈之感。当时,阳伞、和服突然流行,《天皇》这本书畅销,樱花树的种植则是景观设计师跟随这股潮流的体现。很快,这些树干明亮并有醒目条纹的树木开始扩散到英国各处,甚至植于最沉闷的街道。

虽然来自东方的观赏樱是如此耀眼的新鲜事物,但英国本地樱桃树仍然保持着经久不衰的吸引力。它们矗立在林地中,并以复活节期间的一身白衣闻名,但到了7月就会完全变成绿色和红色。正是本地樱桃树的夏日盛装,让它始终在英国人民的心里占据特殊的位置,更准确地说,是在嘴里和胃里。

中世纪城堡和修道院常常种植樱桃树,因为它们可以供应宝贵的水果。中世纪的樱桃园一度被认为是罗马占领时期留下的丰富遗产之一,然而考古学家在研究奥法利郡一处青铜时代遗址时发现了史前樱桃的遗迹。在罗马人带着他们的地中海美食抵达英格兰很久之前,古代爱尔兰人已经开始享用樱桃大餐了。这种果实是烹饪界的一颗明珠。甜樱桃从树上摘下来直接吃就十分美味,酸樱桃做成馅饼和布丁也很好吃。樱桃可以泡在白兰地里制成罐头,或者做进烘焙点心里,比如蛋糕、法式樱桃布丁蛋糕、可丽饼或者黑森林蛋糕。在许多盛产樱桃的国家,樱桃还用在主菜里,消解烤鸭的肥腻或为藏红花米饭增添一抹水果风味。樱桃白兰地和黑樱桃酒等利口酒还可以捕捉酸樱桃难以形容的味道,并将它们美妙的风味保存多年。

黏糊糊的深红色糖渍樱桃似乎是超市称霸时代的缩影,但其实都铎王朝的皇室早就已经吃上用糖保存的樱桃了。亨利八世非常喜欢这些多汁味美的小球,以至于命令皇家水果商种植庞大的樱桃果园,将肯特郡变成了“英格兰的花园”。在此后的几个世纪,肯特郡一直保留着这种伊甸园般的风貌,年纪较大的肯特郡居民还记得大片樱桃树的壮观景象,以及每年夏天收获樱桃时搬出来的大梯子。然而,英国的樱桃园在“二战”后迅速衰落,土耳其、美国和德国的樱桃进入英国市场后更是雪上加霜,如今这些国家成了全球樱桃市场上的主导。在仅仅20年的时间里,英国樱桃园就令人震惊地消失了90%。到20世纪70年代,大多数人更有可能开着一辆达特桑樱桃小汽车,而不是种下樱桃树。在现代城市,梯子成了造成潜在索赔要求的危险因素,经过官方批准的樱桃采摘工现在只能唤起人们对英格兰樱桃园和采摘季自然韵律的一抹哀伤回忆。

为了应对这种凄惨的转变,近年来,人们正在努力恢复樱桃的荣光,并在这个过程中应用了矮化果树和塑料大棚等技术。这些新技术或许不能增加樱桃树的传统魅力,但可以使樱桃树的收益最大化。高端家具制造商对质地细密、色彩浓郁的樱桃木的需求稳步增长,这也在激励这种树的可持续种植。实际上,樱桃木的价值如此珍贵,以至于成材木所处的地点都非常安静。幸运的是,樱桃树的社交属性并没有被完全压抑。从肯特郡到伍斯特郡的老种植区里,夏季传统樱桃展销会再次热闹起来,唤起民众对本地樱桃的新热情。

一些富有创新精神的果农甚至开展了出租樱桃树的新业务,这意味着你可以在春天欣赏专属于自己的樱花,然后在7月享用现摘的闪烁着光泽的成串黑色果实。这是我们的生活方式过于紧张忙碌的又一个表征吗?我们是不是太忙或者太没有耐心,不能自己种好一棵樱桃树,而情愿花一小笔钱借用别人的樱桃树呢?或者这是一种激励方式,用以修复果农和消费者之间、冷冻包装采摘篮和鲜活果树之间,以及人类和地球母亲之间的关系?

《樱桃圣母》,提香 绘

樱桃对多种病症的疗效不容低估。虽然亨利八世或许不是樱桃保健的最佳代言人,但它们的确是对付痛风、发烧和感染病毒后不适的传统疗法。这大概是因为它们富含维生素、红色花青素和纤维素。目前,人们致力于研究樱桃的抗氧化和抗感染潜力,以及可能有的减肥功效。樱桃的果梗曾被用来制作浸提液,治疗支气管炎、贫血和腹泻。近年来,人们发现非洲樱的树皮提取物可以有效治疗前列腺疾病。不幸的是,树皮因此被过度剥取,这意味着这种疗法现在已经不可用了。另外,数量可观的樱桃核成为一种疏松填料,塞进减轻疼痛的枕头中并进行售卖。由于樱桃会产生天然褪黑素,所以在睡觉之前吃上几颗也有助于安眠。

樱桃不仅和健康息息相关,还与灵魂有着密切联系。在基督教传统中,樱桃是天堂之果,是上天对品德高尚之人的奖赏。洁白的樱花足以成为纯洁的象征,但樱桃更常出现在文艺复兴时期圣母主题绘画中。在卡拉齐柔美的画作《圣母与睡着的圣婴》中,圣母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小天使模样的施洗者约翰在她孩子睡觉时保持安静。一小串樱桃摆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象征着他最终升上天国的命运。在提香更著名的作品《樱桃圣母》中,圣母手持一根不太大的樱桃枝。但在达·芬奇的画作中,整个背景是一大团有光泽的绿色叶片和更为闪耀的红色果实。古老的苏格兰诗歌《樱桃与黑刺李》里,那位宗教朝圣者被神圣的樱桃及其永生的承诺吸引,尽管世俗的黑刺李更容易得到。

关于乔治·华盛顿最著名的故事之一,是他对一棵樱桃树的蓄意毁坏,考虑到樱桃的神圣性,这可能相当奇怪。每个孩子都知道,年幼的乔治用一把小斧头砍倒了他父亲最喜欢的樱桃树,当这桩罪行被发现的时候,未来的总统没有隐藏自己的罪责,而是站出来坦白:“父亲,我不能说谎。”在这个奇怪的故事里,由于凶手的诚实勇敢,无辜的受害者很快就被抛诸脑后。当然,还有另一个问题,这个故事几乎可以断定是假的,现在人们普遍认为是华盛顿的早期传记作家帕森·威姆斯杜撰的。不过这棵樱桃树仍然是至关重要的角色,它清白、美丽,对身心健康有益,这让男孩的破坏行为比他只是砍倒一棵种类不详的“树”更有震撼力。在读者对这种可怕亵渎行为的想象中,樱花瓣像雪崩一样落在花园里,不过大多数现代美国人应该会想到瀑布般的红色果实,而不是花朵。

乔治·华盛顿和樱桃树

毕竟,果实是樱桃树最易识别的特征。悬挂在倒V形果梗上的两个红色小球一看就能认出是樱桃。这个符号让人想起赌场和海边游戏厅,在那里看见成排的樱桃树就意味着中了大奖,与宗教绘画中象征的升天承诺相比,这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奖励。

18世纪的樱桃小贩

当然,清白的樱桃还有另外一面。樱桃图案的裙子有点游乐场和调情的意味,樱桃红色的嘴唇似乎在说“过来玩儿”。流行歌曲的作词者常常表现樱桃的承诺,而樱桃的吸引力因为供应季的短暂而愈加强烈。“熟樱桃,熟樱桃”,沿街叫卖的老妇人鼓励所有人“来买,来买”,加强了萦绕在这种果实上的紧迫感。笔下从不保守的D. H.劳伦斯让《儿子与情人》的男主人公保罗·莫雷尔在他拖延许久的求婚即将遭遇危机时爬上一棵樱桃树,那棵树“挂满了红艳欲滴的果子”。当莫雷尔一把一把扯下“果肉冰凉的圆滑果实”时,这些樱桃触碰到他的耳朵和脖子,“它们冰凉的指尖将一道闪光传进他的血液”。樱桃树是神圣与渎神之爱的树,而成熟的樱桃圆润诱人,不但是感官的奖赏,更是灵魂的欲念。

就连樱桃核也能让人想要一段美满姻缘,至少想要一个合格的丈夫。300多年来,人们一边数樱桃核一边吟唱“补锅匠、裁缝、士兵、水手”的歌谣(或者这个主题的其他版本)。A. A.米尔恩(A. A. Milne)突然想到,孩子们也许会更喜欢其他选择:

那牛仔呢,

警察,狱卒,

火车司机,

或者海盗头子?

邮差怎么样,或者动物园的饲养员?

放观众入场的那个马戏团的人怎么样?

在20世纪中期质疑职业清单过时的人不止米尔恩一人,这首老歌谣以新面目重现,向年轻女子提供更与时俱进的单身汉名单:“士兵勇敢,裁缝诚实,飞行员冲劲足,牛津毕业生多忧郁,内科医生技术高,助理牧师脸色白,法官博学又多闻,乡绅健壮身体好。”

为了应对来自纳粹德国空军的威胁,当英国皇家空军的驻地如雨后春笋般地在各地涌现时,他们都种上了樱桃树。这些十分相称的树有许多仍然以严整的军姿矗立在原地,尽管它们的树围已经不再那么一致,树皮上的横向皮孔也加宽了一些。不过这些树每年仍要戴上一次羽毛头盔,以配合整洁的白色路边石和大门。它们是不是象征着英格兰这座花园中岌岌可危的事物,以激励那些年轻人高飞入云?樱桃树当时仍被视为天赐之树吗?还是说樱花转瞬即逝的美提醒着生命的短暂?

生命是不是一碗樱桃,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们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