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信 选定的道路
这封信旨在协助你在同侪之间找出方向。
我还只是16岁的高中生时,就已决定要选出一种动物作为主要研究对象,等到秋季进大学后好好研究。我想过尖翅蝇家族,它们迷你的身躯在阳光下闪耀如宝石,但那时找不到适合的设备或文献来研究它们。于是,我选了蚂蚁——纯粹就是运气好,那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抵达位于塔斯卡卢萨的亚拉巴马大学后,我向生物系办公室呈上精心准备的分类好的蚂蚁标本,然后开始我的大一新人生活。不知是我的天真打动了校方,还是他们真的慧眼识英雄,看出我的潜力,或者兼而有之,总之他们相当欢迎我,还给我一架载物台显微镜和一处个人实验空间。获得系里如此的支持,加上在普什马塔哈夏令营的成功经验,我深深觉得自己选对了科系和学校。
然而,我的好运气其实来自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是我一开始选的蚂蚁。这些六脚迷你小战士是昆虫中数量最丰富的,因此,在世界各地的陆域环境中,它们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科学研究中,它们也同样重要,因为蚂蚁、白蚁与蜜蜂的社会制度是所有动物中最先进的。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在我进大学时,全世界只有十几位科学家以蚂蚁为研究对象——我抢先挖到金矿了。后来,我所有的专题研究,无论有多简单(其实全都很简单),几乎都能在学术期刊上发表。
这个故事对你而言意义何在?太重要了。我相信任何有经验的科学家都会同意我的看法:在选择进行原创研究的知识领域时,最明智的做法是去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只要比较一下各领域有多少学生和研究人员,就能判断你的机会有多大。这并不是要否定广泛涉猎的重要性,也不是否定加入卓越的研究计划并向优秀研究者学习的价值,这些都有助于你结识同辈的朋友和同事,相互支持。
然而,尽管有这一切好处,我还是要劝你另辟蹊径,找出你可以自行开拓的领域。若是以每年每名研究人员做出多少科学发现来衡量的话,这可能是进展最快的方式。如此一来,你有更大的机会成为领先者;长时间下来,你可以获得更多自由发展的机会。
如果一个课题已经有许多人关注,或者具有迷人的光环,而且研究者都是有大笔经费资助的各种奖项得主,你最好离它远点。多听听热门研究的消息,弄清楚它们发展成热门课题的过程和原因,但是,在你给自己做长期规划之前,请记住那些领域已经人才济济,你只是一个新人,恐怕只能扮演一群受勋将领麾下的小卒。
撇开那些看起来很有趣的,很有前途的课题,选择还没有什么专家在竞争的,没有或很少提供奖项或奖学金的,而且研究文献中欠缺丰富数据和数学模型的课题。刚开始,你可能会觉得孤单,充满不安全感,但是在其他一切都相同的情况下,在这样的地方,你更有机会崭露头角,及早体验找到科学新发现的快感。
你可能听说过召唤部队前往战场的军事原则:“朝着枪炮声前进。”在科学界则刚好相反,正如我为你拟定的“三号原则”:
远离枪炮声,尽可能从远处观察战局。
万一你身陷其中,设法为自己创造一个新战场。
一旦你找到自己喜爱的课题,若是你全心投入研究,让自己成为世界级的专家,你成功的概率将大幅提高。这个目标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困难,即使对研究生来说也是如此。这话并不夸张,科学里有成千上万的课题,从物理、化学、生物到社会科学,一定有课题能让你在短时间内就成为权威。若这课题持续无人问津,只要你辛勤耕耘,甚至能在年纪轻轻时,就成为全世界唯一的权威。社会需要这样的专业知识,也会奖励那些愿意取得它的人。
目前可用的信息和你最初的发现可能少得可怜,而且难以和其他知识体系连接。若真是如此,那真是太棒了。为什么通往科学新疆界的道路总是这么难走?答案就在“四号原则”中:
在通往科学新发现的路上,每个问题都是一个机会。越是困难的问题,它的答案可能越重要。
越极端的例子,越能够表明我提出的原则堪称至理名言。人类基因组测序、探寻火星上的生命迹象、寻找希格斯玻色子,这些计划分别对医学、生物学和物理学至关重要,每个项目都需要投入无数人力,耗资数十亿美元,当然这一切的麻烦和花费都是有价值的。但是,在田野研究,以及没有那么前沿的研究课题中,规模相对要小得多,只需要一个小团队,甚至一个人就够了。只要认真努力,就可以用相对较低的成本进行重要的实验。
写到这里,我要谈谈如何找到科学中的问题,以及如何获得新发现。科学家(包括数学家在内)有两种策略可选。第一种策略是在研究初期就确认一个问题,然后设法找到答案。这个问题可小(例如尼罗河鳄的平均寿命有多长)可大(暗物质在宇宙中的角色是什么),当答案出现时,通常还会发现其他现象,带出其他问题。第二种策略则是尽可能全方面地研究某一课题,寻找任何未知的,甚至是超乎想象的现象。这两种原创性科学研究的策略便是“五号原则”:
在科学的任何一个学科中,每个问题都有一个相对应的物种、实体或现象,可作为寻找答案的最佳选择。(例如研究记忆细胞基础的时候,最理想的是海兔这种软体动物。)
反过来说,每一个物种、实体和现象,也都会对应几个最适合用它来解决的重要问题。(例如蝙蝠适合用来探讨声呐问题。)
两种策略显然都行得通,你可以同时或先后使用,但是,一般而言,选用第一种策略的科学家是天生的问题解决者。他们倾向于依照其偏好与天赋来选定一种特殊的生物、化合物、基本粒子或物理过程,去解释其性质及其在自然界中的作用。这就是物理学和分子生物学的主要研究活动。
下面是我虚构的情节,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与实际发生在实验室里的场景十分接近。
时间是下午,实验室里有一小组身着白袍的男男女女,正在读取屏幕上的实验结果数据。那天早上,在进行实验之前,他们先在附近的会议室讨论,轮流到黑板前写下不同的论点。喝光咖啡,吃完午餐,讲了几个笑话之后,他们决定进行实验以验证某个论点。如果读取的数据合乎预期,那就太棒了,这将是一个真正的线索。组长会说:“这就是我们在找的。”那确实是他们要找的!这次研究的目标是了解一种新的激素在哺乳动物体内的作用。不过,组长接下来会说:“先来开香槟庆祝一下。今晚,我们上馆子好好吃一顿,聊聊下一步要怎么走。”
在生物学中,以问题为导向的第一种策略(每一个问题都有适合的生物可供研究)让研究人员非常倚重几十个“模型物种”(model species)。当你研究遗传的分子基础时,会发现很多知识来自一种生活在人体肠道里的细菌,名为大肠杆菌;研究神经系统的细胞组织时,则会发现许多知识都来自线虫;等你读到基因学和胚胎发育学时,你将会对果蝇这个标志性物种非常熟悉。一切理当如此:深入了解一个方面比肤浅地认识许多方面来得好。
不过,请记住,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顶多会出现几百个模型物种,至于其余将近200万个物种,在科学中只会有简短的描述和一个以拉丁文写的学名。虽然它们与模型物种基本上非常相似,但在构造、生理和行为等方面依然具有极大的特殊性。现在,不妨试着在脑海里比较不同的物种,首先回想一下天花病毒以及你对它所知的一切,然后以同样的方式去想想变形虫、枫树、蓝鲸、帝王蝶、虎鲨和人类。我之所以要你这么做,是希望你明白,每个这样的物种都自成一个世界,拥有独特的生物性状,在生态系统中扮演各自不同的角色,而且经历过几万到几百万年的演化过程。
生物学家在研究任何一群物种时,不论是只有3种现存的大象,还是有1.4万种的蚂蚁,若尽可能广泛地学习与其相关的一切生物现象,那多半就是依循第二种策略的研究人员,将他们称为博物学家比较适合。他们热爱自己挑选的生物,喜欢在野外的自然环境中研究。他们会告诉你,即便是黏菌、蜣螂、蜘蛛或响尾蛇等大多数人起初不认为具有什么吸引力的生物,也拥有数不清的细节和美感。他们的说法是对的。他们的乐趣在于寻找新发现,而且发现越惊人越好。这些人通常是生态学家、生物分类学家或生物地理学家。下面所描述的场景,来自我亲身见证过很多次的经历。
两名生物学家正背着沉重的设备在雨林中采集物种,他们的网络田野调查指南在营地里,DNA(脱氧核糖核酸)分析则要回到实验室才能做。“天哪,这是什么?”一名生物学家指着一只奇形怪状、颜色鲜艳、附着在棕榈叶下方的小动物叫道。“我想这是一只雨蛙。”他的同伴答道。“不,不,等等,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生物,它一定是新物种。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听好,小心地接近,不要把它吓跑了。耶!抓到了。先不要泡进防腐剂,搞不好这是濒危物种。我们带活体回营地,看看在生命大百科(EOL)上能不能找到什么数据。康奈尔大学有个家伙对这类两栖动物很熟悉,我想可以先和他联系看看。不过,我们应该先在这里多找几个标本,把所有数据都带回去。”这两人返回营地后,便上网查询信息。他们的发现相当惊人,这种蛙似乎自成一个新属,和已知的任何一种蛙都没有关联。他们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便在网上把这个发现传给了世界各地的两栖类专家。
在科学界中,你可以选择的路径不计其数。你的选择可能会带领你走进我所描述的某个场景当中,也有可能截然不同。你选的课题,就跟你的真爱一样,必须让你感兴趣、充满热情、愿意为它奉献一生,并且乐在其中。
31岁的查尔斯·达尔文。修改自乔治·里士满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