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艺黑白2:世界钢琴家访谈录(1944-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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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基
Dezső Ránki, 1951—

1951年9月8日生于布达佩斯,兰基8岁就读于布达佩斯音乐学院附小,13岁进入布达佩斯音乐学院附中,后又于李斯特音乐学院师承卡多萨与拉多什;18岁即获舒曼钢琴大赛冠军,从此演奏邀约不断。兰基获奖无数,包括曾于1978年和2008年两度获得Kossuth Prize,为匈牙利文化最高荣誉,也录制诸多经典录音,海顿、贝多芬、舒曼、肖邦、李斯特、拉威尔、德彪西、巴托克、斯特拉文斯基等皆为所长。兰基技巧精湛,音色优美,也常和妻子克如箜(Edit Klukon,1959—)合作广受赞誉的钢琴重奏,夫妻二人也常和儿子菲利浦(Fülöp Ránki,1995—)演奏三钢琴,为当代乐坛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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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时间、地点:2016年4月,布达佩斯


焦元溥(以下简称“焦”):请问您如何成为音乐家?小时候接受怎样的音乐教育?

兰基(以下简称“兰”):我不是自己决定要成为音乐家,而是自然发展成音乐家。在我小时候的匈牙利,学校教育系统发展极好,可说没有任何天分会被忽略。我刚上小学,就有位年长女士来我们班上。她是钢琴和视唱老师,但主要来调查学生是金耳还是木耳,有没有音乐天分。很巧的是她正是柯奇什第一位钢琴老师。后来我和一群学生进入视唱班,一年后许多学生离开了,但仍有不少留下来。


焦:视唱班也用柯达伊教学法(Kodály method)吗?

兰:不完全是。柯达伊教学法是给一般学生的教育。每个人都有声音,也就都能唱歌。柯达伊认为音乐该如空气一样是生活必需,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个教学法旨在让声音、歌唱、头脑、身体互相连结。我在专业班,虽然有用到一些,但主要仍用他为专业学生写的教材。很可惜如此教育后来没有持续。我在视唱班一年后开始选择乐器。学校本来希望我学小提琴,但那时很少人愿意选,因为看到国家状况,不知未来能否维持这么多乐团,学完之后可能失业。我是因为家庭实在不富有,即使要买初学者用的小琴都很困难,所以选钢琴。


焦:钢琴在匈牙利比小提琴便宜吗?

兰:当然不是,但租很便宜,换算成现在一个月只要两三欧元。虽然是很差的琴,只要有键盘和踏瓣,仍然可以学,而我进展很快。我念的学校是音乐学院的附属中小学,让音乐学院学生练习如何教学,我的启蒙老师就是一位年轻而有热情的女学生。我和她学了五年,之后和她的部门主管玛台(Klára Máthé)女士又学了五年,17岁进入李斯特音乐学院,直接从第二年开始念。


焦:一年后您就参加舒曼钢琴大赛并获得冠军。

兰:那年非常辛苦,我得完成中学最后一年以及音乐学院两年的课程,还得开许多音乐会。我在1971年开始有演出,后来愈来愈多,到1974—1975年一年超过一百场。回想起来,那大概是能把演出妥善准备好,还能有适当休息的演出极限了吧。我现在一年平均六十到六十二场,这是更合宜的数字。


焦:您在音乐学院和卡多萨和拉多什学习,可否谈谈他们的教法?您又怎么看匈牙利钢琴演奏传统与学派?

兰:卡多萨有句名言:“我的教法就是没有教法。”而他是对的。每个人都不同,应该因材施教。艺术中最重要的就是独特性,教学更要确保每个人都不同。至于匈牙利学派,我真不知道能说什么。一来我只有在匈牙利学习,无从比较;二来我不认为匈牙利的音乐教育和钢琴演奏手法,有能被特别辨认出来的独特性,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匈牙利风格”。以前不少匈牙利学生去莫斯科学习,我知道他们在那里练得很勤,一天八到十小时是常事,学得很好;但比较我们学到的东西,似乎也没什么差别。我唯一可说的,是匈牙利的钢琴教育源于李斯特:技巧虽然重要,但教学更重视对音乐的理解,包括乐曲的形式、结构、思想,要探究最深刻的内容。


焦:但无论是您或您之前的时代,匈牙利可出了非常多的钢琴大师。

兰:我的时代得归功于学校教育体系完善,在我之前的时代大概就是李斯特以降的传承,而多纳尼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他是天生的钢琴家,不太练琴,却始终有迷人的演奏能力,是那一代最好的演奏大师。他也是很好的作曲家,只是因为风格是晚期浪漫派,没有与时俱进而在今日受到忽略,但那无损其作品的价值。说到底,我想可能是匈牙利运气好,出了很多音乐人才,虽然马札尔人(也称“匈牙利人”)一般而言也被认为是很有音乐性的民族。这像是我们的运动成就:匈牙利不过一千万人口,但我们在国际体育赛事上得到的好名次可远多于人口比例。


焦:在您学习时期,有没有哪些匈牙利钢琴家前辈曾经影响过您?

兰:我在1971年参加过安达(Géza Anda,1921—1976)的夏日课程。他对我很好,但我没有很喜欢他的教学方式。不过几十年后当我回想他所教的,我觉得相当有用,他也是极好的钢琴家。安妮·费舍尔对人总是很好,个性绝佳。当她在台上演奏,真有让听众陶醉的魅力。至于齐弗拉,很多人认为他只是超技名家,但这对他完全不公平。他是史上最光辉灿烂的钢琴家之一,而且是相当有魅力的人,我非常崇敬他。


焦:那匈牙利以外的钢琴家呢?我想里赫特必然是其中之一。

兰:是的。我尽可能搜集他的全部演奏,大概有近三百张他的录音。他很喜欢到布达佩斯演出,对匈牙利音乐家可谓影响深远。我最先从广播中认识他,那立即让我留下深刻印象:技巧和思考表达都非常精确、干净,而且以深刻的人性呈现。很多演奏家的录音和现场差别很大;有的是录音比现场好很多,有的不是现场弹不好,而是个人台风压倒一切,以致观众不能完全接受其所演奏的音乐。当我去里赫特的音乐会,竟发现他的录音和现场所呈现的完全一致!现场弹得极好,所做的一切又都和音乐符合。我会说他不是在演奏音乐,而是活在音乐里。我也见过他几次,都在他的音乐会后。有次他来我的音乐会,后来发给我一封感想,很称赞我的《梅菲斯特圆舞曲》。我的海顿和他的非常不同,但他认为我言之成理,能接受我的诠释。这是很大的鼓励,我非常珍惜并感谢。

兰基夫妇(右)与里赫特(左一)(Photo credit: Dezsö Ránki)


焦:作为乐迷,我非常感谢您整理的“里赫特在匈牙利”套装录音,这真是宝藏。

兰:其实我只是受唱片公司邀请,从里赫特在匈牙利的录音档案中挑选,光是我得到的资料就有约五十张CD之多,从1954年到1993年,大概每场演出都被录下来。这些音乐会很多我在现场,而我听了所有的录音并和目前已存的录音比较,就曲目和演奏两方面考量,列出我的选择顺序。我很高兴最后唱片公司出版了十四张,而非原先计划中的四到五张;也很高兴他们听我的建议,以音乐会为单位发行,而非把演奏打散、照作曲家重组。这十四张真可说是精华了。


焦:除了里赫特,您还有喜爱的钢琴家吗?其他音乐家呢?

兰:我也非常喜爱利帕蒂和米凯兰杰利。利帕蒂留下的演奏不多,但每曲都被他弹到最好。除了巴赫《d小调协奏曲》,他用了布索尼的版本而我不是很喜欢,其他实在令我无话可说。他的早逝真是难以想象的遗憾。某方面而言米凯兰杰利和里赫特是两个极端。后者尽可能想演奏所有想弹的作品,曲目极多;前者却一直维持少量曲目,年复一年地琢磨。很多人批评米凯兰杰利的演奏像计算机,这并不公允也非事实——那其实类似雕琢完美的大理石雕像,如同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他是非常敏锐的钢琴家,感受很深,演奏尽可能逼近心中的完美境地。但他们也有相同处,就是都有无可比拟也难以言喻的现场魅力。这你必须亲临现场才能确实体会。即使通过录像,都无法真正理解他们的现场魔法。但话虽如此,像这种具有强大艺术性格的音乐家,包括富特文格勒、卡拉丝(Maria Callas,1923—1977)和卡萨尔斯,纵使通过录音,你还是可以明确感受到他们的个性。除了他们,我也非常喜爱布施(Fritz Busch,1890—1951);我建议你去看他指挥的《唐豪瑟》序曲,真是不可思议的演奏。


焦:您在音乐学院的时候和库塔格学过吗?

兰:他不是我的老师,倒是我内人的室内乐老师,但在学校里当然大家都认识,我也和他上过两次课,弹过他的一些作品。他实在是很好的作曲家,虽然弹给他听也实在不容易,他总是不满意。一方面他的想象力无边无际,另一方面他并不总能清楚表达他要什么,这当然得很花时间。


焦:您会建议钢琴家和他一样,用立式钢琴演奏或录制他的曲子吗?

兰:他喜欢那样的声音,但实际演出不见得合适。但我可以理解,因为我也不喜欢现在的钢琴——为了配合愈来愈大的音乐厅,钢琴被设计得愈来愈响亮。一旦超过某个界线,结果就是声音没有个性,只有大小声而已。如果钢琴家得和钢琴拼搏挣扎才能弹出有特色的声音,那音乐也不可能好。施坦威像是钢琴中的狼,每种功能都很好,却都没有最好;但我比较喜欢狗,有某项特别突出即可,像老的贝希斯坦。


焦:可否也为我们谈谈巴托克?您录制的《献给孩子们》(Gyermekeknek)与《小宇宙》(Mikrokosmos)真是迷人至极的经典。

兰:谢谢,我的确非常喜爱它们。从我接受音乐教育开始,巴托克的音乐就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对儿童而言,不只是《献给孩子们》与《小宇宙》,他的《匈牙利民歌》和《斯洛伐克民歌》也是很好的教材。匈牙利和斯洛伐克两个民族一起生活好几个世纪,音乐彼此互通,也需要一起了解。我近几年来把《小宇宙》第一册放到演奏会,效果出奇的好。虽然曲子常只有一条线或一个句子,原本也是为教学而作,但巴托克写出音乐的本质,仍然可供欣赏,你也会觉得他写这些真是乐在其中。


焦:巴托克自己的演奏对您而言意义为何?

兰:那是理解他的音乐最重要的参考,所有人都应该听,但不要模仿;因为他的演奏不只呈现他对作品的理解,也反映了他所处的时代,比较自由、像说话一般的演奏风格。如果只模仿他的演奏却不分辨哪些属于乐曲诠释,哪些属于时代风格,那绝对不会是好演奏,也不能和我们这个世代的听众沟通。不过这种自由风格也展现出他对民俗音乐的研究。你听匈牙利农民的歌唱,每次都不会一样,却有相同的本质。我们欣赏巴托克的演奏,也该注重其本质。


焦:那您怎么看他的演奏录音和其乐谱不一样的部分?

兰:我觉得这些不同被夸大了。以我的经验与心得,我并不觉得巴托克弹自己的作品,和他的乐谱指示有太大不同。当然身为作曲家,他有权力弹得不一样,但演奏者仍然该照乐谱,包括节拍器速度指示。巴托克早期作品可能有些不适用,我们也都听说过他用的节拍器很不准,只是一个挂了重物的绳子,但这并不表示他所有作品的节拍器指示都不准。整体而言,他的速度指示非常重要,是理解他作品的重要依据,但最后演奏者也必须了解,那所给予的只是方向。如果谱上写每分钟72拍,我们当然可以依实际演奏的场域、心情等变量略为更动,可以弹74也可弹70,但绝对不应该弹成50,那方向就不对了。这有点像舒曼。我觉得他给的节拍器指示非常重要,虽然多数演奏者都没有照做。像《性情曲》的速度如果照谱上写的弹,听起来会和现在绝大多数演奏完全不同,但我觉得很合理——我想舒曼还是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焦:可否为我们谈谈他的三首钢琴协奏曲?听说您演奏第三号超过了一百六十次?

兰:是的。他的三首钢琴协奏曲很不同,但我都喜爱。我弹第二号也超过五十次,只有第一号才三十多次——没办法,它对指挥和团员而言实在太难了,但我愈弹就愈喜欢它,第二乐章是真正的多调性,非常有趣味——巴托克的作品永远有调性中心,但不见得是大小调,也容许出现复调性或多调性,只能说最后会归于一个中心。此曲另一个问题是音响平衡,有时很难在弦乐、打击乐和铜管之间取得合适比例。


焦:您演奏时,打击乐器是否都照巴托克的指示放在钢琴旁边呢?

兰:不见得。我们尽可能遵照,但有些场地这样摆效果并不好,我在台上连自己的演奏都听不清楚。但打击乐器又不能离太远,否则难以合在一起。比较常用的解决方式,是定音鼓仍然靠近钢琴,其他打击乐器可以稍微远一点。他的《为双钢琴和打击乐器的奏鸣曲》(Sonata for Two Pianos&Percussion, Sz 110)的乐器配置就很实用,我演奏过很多次,尚未出现问题。


焦:在《第一钢琴协奏曲》中,您认为作曲家真的把钢琴视为打击乐器吗?

兰:我想重点仍在层次。要在钢琴上唱歌委实不易,于是以往的钢琴演奏都侧重于如何制造旋律,但钢琴的真正长处在于多声部、多层次,因此可以模拟各种效果,包括管弦乐。愈是好的演奏者,愈会开发各种不同的层次。巴托克可以弹得很有节奏感、强化音乐中的节奏素材,甚至弹出敲击性的声音,但那只是他钢琴演奏的一部分。


焦:巴托克曾说:“我认为我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是非常成功的作品,虽然不论对乐团或是听众似乎都艰涩了点,这也就是为何我要写第二号的原因。我希望创作出一部和第一号有所对照的协奏曲!它的管弦乐部分将写得不那么困难,主题材料也将令人‘愉快’得多!”——您怎么看第二号的“愉快”成分?

兰:我觉得此曲真的很“轻”,而且好玩,开头主题像是从斯特拉文斯基《火鸟》(L'Oiseau de feu)借来的,还有各种风格的谐拟,但技巧实在难,也很耗体力。要表现这种“轻”与好玩,钢琴家真得练到举重若轻、游刃有余,那又更难了。但我必须说,炫技并不是它的重点,此曲的钢琴写作也没有往炫技层面发挥,只是需要这么多音符来呈现想要的音响世界罢了。如果把它当成展示技巧的工具,那并不正确。以前我读到保罗·维特根斯坦和拉威尔对于其《左手钢琴协奏曲》的争辩,前者说演奏者不是作曲家的奴隶,后者愤怒回说:“演奏者当然是作曲家的奴隶!”——我就想,嗯,我们演奏家的确是作曲家的奴隶,只是我们是快乐的奴隶。


焦:您如何看巴托克的“夜晚音乐”?这算是作曲家阴暗面的展现吗?

兰:巴托克很爱大自然,研习关于大自然的种种,包括搜集昆虫标本。“夜晚音乐”虽然和夜晚有关,要表现的其实是大自然。夜晚或许只是过滤掉白日人为的嘈杂,让人可以更清楚听到大自然的声音。因此我不觉得这是所谓的阴暗面,或者说这不是“阴暗”或任何其他词句可以完全描述的音乐。它有很多面向与层次,而我们只能通过感受去理解。但我同意在这些音乐中,你可以感受到巴托克内心深处的孤寂,是他最内在的声音。《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也有这种孤寂感:钢琴独自出现,而一切都在远方。它让我想起小时候我有时会感觉到自己被很多细碎的声音包围,好像是在母亲子宫里听到的声音。


焦:这和巴托克三部舞台作品——歌剧《蓝胡子公爵的城堡》(Bluebeard's Castle, Sz 48)、舞剧《木头王子》(The Wooden Prince, Sz 60)与《奇异的满洲人》(The Miraculous Mandarin, Sz 73)——的主题似乎也有共鸣?

兰:或许,但我更认为它们反映了20世纪初期的趋势——那时出现许多和精神分析有关的创作。然而巴托克的“夜晚音乐”一直写到人生最后,而且愈写愈内省,探索愈深。


焦:关于第三号这部作曲家遗作,对于未来得及写上表情与速度指示之处,您如何决定,特别是第一乐章第一主题的速度?

兰:这的确是个问题,但如果你能沉浸于巴托克的音乐语言,还是会知道该如何处理。终其一生,他都在研究本于匈牙利语言的民俗音乐,将其旋律、节奏、语气融入创作。即使作品没有直接引用民歌,也总是有民歌元素,这个主题也不例外。会说匈牙利文的人自然比较好理解他的音乐,不会说的人也可通过聆听匈牙利人说话、感觉其语韵并欣赏匈牙利民俗音乐来理解。只要能够合乎这个旋律的组成素材来源,就能说是合理的诠释。


焦:您听过波里尼和阿巴多合作的巴托克《第一钢琴协奏曲》和《第二钢琴协奏曲》吗?

兰:那正是一个好例子。这个版本钢琴、指挥、乐团都极为精彩,每个音也都在正确的位置。能演奏成这样,真是非常了不起,只是这两曲的本质却漏失了。你听巴托克自己弹第二号的录音片段,就可知道他虽然基本上照谱上的速度指示,句法仍然非常自由灵活,不像机器切割出来的。乐谱只是骨架,演奏者必须赋予血肉与生命。当然,要有血肉,你必须先有骨架,但骨架绝对不是目的。


焦:您怎么看第三号的第三乐章?柯奇什认为这是一段死亡之舞。

兰:我不觉得是死亡之舞,但的确是非常沉重也很匈牙利风格的曲子,即使它是三拍——匈牙利民俗音乐里没有三拍,只有二拍和四拍,且句子总是成对;这个乐章除了中间的赋格段落以外都是如此规律。它有很多不同性格,要在快速度中把这些如实表现确实不容易。


焦:巴托克到美国之后的作品,对您这样的匈牙利音乐家而言,会显得太美国化吗?

兰:他去美国后融入了当地素材,也受美国影响,但本质并未改变。非常可惜他未能活得更久,因为这时期的作品像是新开始而非遗言,应该要写更多才是。但另一方面,他在美国并不快乐,这也影响了他的健康。我最喜爱的巴托克,其实是1926年的他。那一年他写了钢琴奏鸣曲、《第一钢琴协奏曲》和《户外》,把民俗素材严谨周密地融入自己建立的完整音乐体系,以经济的手法呈现系统化的和声、节奏、音阶等等。


焦:可否也为我们谈谈李斯特?

兰:对现在的我而言,李斯特、海顿、舒曼是和我最接近的作曲家,或许这是因为他们都心胸开阔也发展出新视野。在李斯特的晚期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所有后来20世纪音乐的种子,而他相当清楚这一点:他不建议他的学生弹,因为无法在音乐会获得成功。直到今日,这句话都很正确,这些音乐完全不是为激起一般听众的兴奋感而写。不过我想补充,李斯特许多早期作品也很精彩,是他后期作品的源头,比方说可能在1830年代中期写成的《诅咒》(Malédiction)。此曲在李斯特生前并未出版,“诅咒”这个标题是1915年出版时乐谱商加的,是手稿上对开头主题的形容,但不该是乐曲标题,因为李斯特也对其他主题写下形容。你听这部他20多岁的作品,已经是多主题单一乐章构思,开头主题更像是20世纪中期出现的音乐。我不知道为何他最后放弃出版,或许是想把点子用到后来的创作,但实在值得多演出,特别是这是李斯特唯一写给钢琴与弦乐合奏的曲子。


焦:李斯特作品数量惊人的丰富,但出现在音乐会或录音中的却总是那几首,这很可惜。

兰:我常觉得难过,有很多人说李斯特不是好作曲家,却对他的重要作品一无所知。拜托,现在说的可是《浮士德》交响曲的创造者,怎能说是不好的作曲家呢?!此曲一开始的主题,几乎就是后来十二音列才会出现的写法,这是何等的手笔!此曲我和内人常演奏他改编的双钢琴版:《浮士德》交响曲有两个版本,李斯特在第二个版本后写了双钢琴版,但在两个版本之间他其实也改了另一个接近第一版的双钢琴版,只是从未出版。我觉得这个版本更有趣,写得也更好,因此常演奏。我们现在还演奏《但丁》交响曲的双钢琴版。


焦:您怎么看李斯特改编自己的作品?像这两首交响曲最后的合唱,双钢琴版真的有效果吗?

兰:效果非常好!想不到吧!李斯特真是改编的天才,完全知道在钢琴上要如何编排才会有好层次。我们也常弹他改编成双钢琴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虽然钢琴不能模仿歌手和合唱团,但我们觉得整体而言,不少乐段的效果比原作要清楚,演奏时总是很享受。我们也弹他的交响诗四手联弹改编,像是《前奏曲》《塔索》(Tasso, Lamento e trionfo, S 96),还有鲜为人知但实在精彩的《从摇篮到坟墓》(Von der Wiege bis zum Grabe, S 107)。我们也常演奏四手联弹版的《耶稣受难路》(Via Crucis, S 53),每次演出都有特殊体会,大家都该听一听这些好曲子。


焦:你们也考虑弹圣—桑改编的双钢琴版李斯特《b小调钢琴奏鸣曲》吗?

兰:此曲可能是钢琴文献中最伟大的创作,我想原作已经够好,就不需要弹改编了。当然我能想象它对圣—桑而言是多么大的灵感来源,激发出许多幻想,以致他要改一个双钢琴版来实现。但我还是把它留在纸上就好。


焦:您会以歌德的《浮士德》来解释李斯特《b小调钢琴奏鸣曲》吗?

兰:其实我们看李斯特其他有明确标题甚至故事内容的曲子,这些内容也不是很重要。他的音乐自有其逻辑,可以和文字有关,但脱离文字仍言之成理。标题是表现故事与诗意,不是对音乐的实际描述。《浮士德》的主题是人在善恶中探索未知,《b小调钢琴奏鸣曲》也是这样的旅程,但说它只能是《浮士德》,那又把它说小了。我从来没有设定哪个主题是梅菲斯特,哪个又是玛格丽特,也不觉得这是好做法。即使是有明确标题的《浮士德》交响曲,第三乐章《梅菲斯特》也是第一乐章《浮士德》的镜子,李斯特用相同素材转化出不一样的性格;第二乐章《葛丽卿》也用了来自第一乐章的素材,是高度整合性的作品。我们看此曲完整的标题——《浮士德交响曲,三种性格的练习(改自歌德):一、浮士德,二、葛丽卿,三、梅菲斯特》,就会知道作曲家并非以此曲来“说故事”,而是用音乐展现文字无法诉说的性格。


焦:您现在也常弹李斯特的钢琴协奏曲吗?

兰:常弹,而它们必须很仔细地对待。李斯特在谱上写下非常多指示,如果只把它们弹成炫技作品却无视这些要求,其实对曲子不公平。不过我最喜欢的是《死之舞》,这是李斯特以单一主题变化出各种性格的旷世经典,有极其精彩的想象力与执行手法。


焦:您在最后会如西洛迪编订的版本,添上双手八度上行半音阶吗?

兰:我觉得这是很有效果的做法,也这样弹过几次。西洛迪这样编是因为李斯特这样弹,虽然我们也不能一味相信他的话而不经思考,但如此版本总是很有意义。现在大家追求原意版,最好没有任何编辑者的个人意见,但作曲家不会在谱上记录所有东西,特别是时代风格。对于当时每个人都知道也会做的事,就不必写在谱上了;但对于远离那个时代,现在已不知道的我们,这样的编辑版就是很重要的参考。


焦:您怎么看李斯特匈牙利的那一面?

兰:李斯特没有机会认识真正的匈牙利民俗音乐,他所搜集的仅是匈牙利上流阶层的音乐。他听过一些匈牙利主题的创作,里面或许引用了民俗音乐,但都是有名有姓的作曲家写成的作品。他听过城市中吉普赛音乐家演奏所谓“匈牙利风格”的作品,但那其实是吉普赛人的音乐。就音乐风格而言,我不觉得李斯特很匈牙利。他认为自己是匈牙利人,也以匈牙利祖国为荣,但他不会说匈牙利文。不过我们不该把这点看得太严重,认为他在装腔作势,因为那时匈牙利上流社会很多人都不会说匈牙利文,贵族阶级的语言是德文。我虽然从来没有弹过他的《匈牙利狂想曲》,但它们很多是非常好的作品。


焦:但为何李斯特在他的晚期作品,比方说第十六号到十八号《匈牙利狂想曲》,似乎突然捕捉到了真正的匈牙利音乐?

兰:晚期李斯特很特别,去除了所有不必要的东西,一方面朝向未来新方向,另一方面探索内心最深刻的感受。或许他没说错,他真有匈牙利的内心,虽然本质上他是非常现代的人,放在任何时代皆然。


焦:您觉得在他内心深处,上帝与魔鬼各占几分呢?

兰:我们无须怀疑他是非常宗教性的人。早在他15岁的日记——就内容而言其实不算日记,而是阅读诸多宗教、哲学、文学作品后的摘要与心得——其中百分之八九十的内容都和宗教有关。李斯特留下大量信件,大概没有一页未提到上帝和圣母。这样一位一生都沉浸在宗教的人,到了晚年当然沉淀出相当不同的心灵世界,我们也可以从他的作品中感知,这种神秘纯粹的宗教体悟与感受。当然,他也对另一面非常理解,也很有兴趣,感受也同样愈来愈往神秘纯粹的方向走,四首《梅菲斯特圆舞曲》就是好证明。前两首仍可说和莱瑙(Nikolaus Lenau,1802—1850)的诗作有关,后两首只能说是李斯特意念的音乐化,仅是梅菲斯特的形象,《梅菲斯特波尔卡》也是如此。


焦:李斯特晚年有三首《查尔达什舞曲》,其中一首叫作《死亡查尔达什》(Csárdás macabre),您怎么解释这个不寻常的题名?

兰:我不确定,只能说个人感受:查尔达什是地道匈牙利风格的舞曲,最好是能看匈牙利人怎么跳。这个题名可能是想表现舞蹈的强度,要跳到最后一丝气力、无视身体极限的感觉。


焦:也请您谈谈海顿与舒曼吧,特别是您是舒曼钢琴大赛的冠军。

兰:我开过好几次全场海顿独奏会,每次弹他的作品,都让我觉得是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非常愉悦且享受。他的音乐直接明确,没有什么隐含的奥义或哲理,但你也永远猜不到下一步会是什么,想法惊奇有趣又总是清楚干净。匈牙利一直维持对海顿的喜爱,也有演奏海顿的传统,这点我相当引以为傲。我小时候就喜爱舒曼,但参加比赛是老师的决定,她认为我可以去试试看。我弹了他很多作品,现在又回来弹他的小曲子,像是《少年钢琴曲集》,极其优美的音乐。我觉得舒曼虽然非常著名,仍有极多创作不被大众知晓,钢琴曲如此,歌曲更是。我内人和一位男高音长期合作,弹了上百首歌曲,包括许多舒曼。听众通常只知道《女人的爱情与生命》(Frauenliebe und -leben, Op. 42)、《诗人之恋》、两组《声乐套曲》(Op. 24与Op. 39)等等,但还有好多精彩得不得了的歌曲等待大家熟悉。


焦:像《性情曲》(Humoreske)就是极好但意外的乏人问津之作。

兰:我觉得它被标题害了。现在大家看到Humor就只想到“幽默”,而不知Humor原来是“身体中的液体”,指人的各种性情。《性情曲》关乎各种性格,而不是幽默,而各种性格在此有相当好的发挥与平衡,和《克莱斯勒偶记》是同一路的精彩作品。不只此曲,舒曼很多作品的标题都无法概括他的音乐,音乐还是比文字更广大。我最爱的舒曼作品是《大卫同盟舞曲》。或许它不是那么均衡,但可有舒曼最美最动人的手笔。


焦:也请谈谈您和夫人的二重奏?你们当年在洛克豪森音乐节(Lochhausen Festival)登场大获好评,一路演奏至今,现在偶尔还加上令公子菲利浦,成为难得的三钢琴组合。

兰:我们在1985年开始合作,到现在已经弹了超过五百场,演奏了非常多的双钢琴与四手联弹曲目,从莫扎特到梅西安《阿门的幻象》(Visions de L' Amen)。你知道吗?我还算过里面有多少个音符,大概三万六千多个。


焦:您怎么会想到要算?

兰:有次我们在德国巡回演奏,途中我把带的书都看完了,突然想起有位作曲家朋友看到这密密麻麻的乐谱,惊叹不知道有多少音符。既然我没事做,干脆就来算一遍,哈哈。我们的小儿子菲利浦也很喜爱梅西安,最近才弹了《从峡谷到星辰》(Des Canyons aux Étoiles)的钢琴部分,接下来也要继续挑战他的其他作品。我们没有逼他学,是他自己对钢琴产生兴趣,从三四岁就开始。我们现在一起演奏巴赫的三键盘协奏曲和莫扎特的三钢琴协奏曲,作曲家杜卡伊(Barnabas Dukay,1950—)是菲利浦的老师,也为我们写三钢琴作品,包括原创作品与巴赫改编曲。他是很好的作曲家,我很高兴能有好作品可以演奏,还和家人一起。


焦:您的演奏一直精进,但除了近年和夫人录制了萨蒂、李斯特和杜卡伊以外,已经好久没有录音问世,实在希望您能多录些。

兰基与夫人克如箜(Photo credit: Leslie Verdet)

兰:我以前录了大约五十张唱片,但这二十年来对录音实在没有兴趣,我也不想逼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就看缘分吧。


焦:最后,可否请您说几句话为这访问作结?

兰:音乐很重要,非常重要,但是,我的花园更重要——这不是说我爱园艺多过音乐,而是我认为一个健全平衡的人生,比只追求音乐来得重要。我很享受家庭生活,享受在家里的时光,当然音乐也包括在内。有位神父曾说,以他多年为人做临终祷告的经验,他从来不曾听到有人说“真可惜,我所成就的还不够”,而是说“真遗憾,我付出的爱还不够”。音乐很好,但为了音乐而失去人生,那所得到的音乐,或许也不会是当初想要追求的那种面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