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断裂: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的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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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西方的危机?

刘瑜

经常有人抱怨:为什么老有西方人“唱衰”中国?动辄中国即将崩溃,没看见中国正乘风破浪大步前进嘛。其实,西方知识界不但老有人“唱衰”中国,“唱衰”西方自身也是他们的传统。从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到奥威尔的《1984》,从熊彼特的“创造性毁灭”到2008年金融危机时比比皆是的“资本主义衰亡论”,过去一百年来,从某些人的角度看,西方的崩溃似乎是随时随刻的事。

《大断裂》乍一看也是一部“唱衰西方”之作。“唱衰”的角度与同时期出版的《独自打保龄球》类似:西方国家的“社会资本”在流失,而“社会资本”是民主制度(乃至市场)的文化和社会基础——一旦“社会资本”被侵蚀,民主和市场的未来就时日无多了。

“社会资本”意指人与人之间社会交往的密度与黏性。根据“社会资本”理论,人们通过密集、广泛的社会交往培养参与精神、组织能力、责任意识、契约习惯乃至信任,而民主的良好运作就依赖于上述社会资本的丰富。从参加教会活动到成立羽毛球小组、从组织读书会到为临终老人做义工,社会生活中来回穿梭的人际交往与联结,即使与政治毫无关系,也是在为民主制度输送给养与水分。民主的“秘密”不是“制度”约束与激励,更不是开明精英,而是——至少根据一些人——“社会资本”的丰富。

然而,《大断裂》显示,有理由相信西方的“社会资本”正在大规模流失。《独自打保龄球》提供的论据是很多社团的成员数量在减少、人的社交生活在萎缩等等,而《大断裂》则主要集中于犯罪率上升、家庭乃至社区系统的损毁以及信任的流失等现象。不同的角度,都指向同一个焦虑:随着个人主义的崛起,社群主义的衰退,西方是否会出现制度危机?

福山在《大断裂》的后半部分试图寻找答案。答案在两个方向:一个是自下而上式的——人类具有寻求自发合作的天然能力,一旦旧的合作形式遭到破坏,人们有根据情势来调整合作方式的能力;关于这一点,福山大量借助于生物学、人类学甚至经济学的研究成果,来论证旧的社会资本之衰落很可能是一个危机,但同时也是一个契机。另一方面,由于人类自发合作达至善治具有相当的社会条件(比如长时段的重复博弈),在这些条件不具备的时候,政府还可以介入,为培育新的社会资本提供激励机制——这是一个自上而下、等级制的危机解决方式。

所以,归根结底,福山并没有真正“唱衰西方”,而只是拉响警报,然后指出逃生的出路在哪里。

事实上,后来的历史演变以及更多研究——此书出版于1999年,至今已经十五年——也在很大程度上支持了一种更“乐观主义”的态度。美国的犯罪率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也恰恰是福山采集数据的时间之后)一直持续下降,欧洲各国也大体如此。离婚率近二十年也是稳中有降。至于美国人的社团参与精神,许多研究显示,的确参与工会、教会这种正式组织的成员大大减少了,但是一种非正式的、松散的、水平的社会交往正在崛起——尤其是互联网兴起之后,人们正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密集“结社”。某种意义上,垂直型社团的减少以及水平型社团的增加,这是一个进步而非问题。换言之,“社会资本”不是衰退了,而是转型了。

更重要的是,个人主义这种价值观真的那么洪水猛兽?到底什么是个人主义?是指每个人自私自利、只关心自己的利益,还是指将每一个“他人”也理解为一个“自己”,其权利、尊严与利益不能被某种集体主义的口号或诉求所吞没?前者似乎只能被称为“自我主义”,后者则是某种意义上的“人本主义”——比如,不能以阶级斗争或者爱国主义的名义凌辱或虐待他人——哪怕地主或所谓叛徒,也应当享有法律权利与尊严。

如果个人主义的本质是“人本主义”而非“自我主义”,那么个人主义果真与“社会资本”相矛盾吗?显然并非如此。英格尔哈特(Ronald Inglehart)和韦尔策尔(Christian Welzel)持续了几十年的“世界价值观调查”显示,西方国家的政治文化正在从一个“物质主义”时代走向一个“后物质主义”的时代,人们普遍更认同平等(比如更鼓励女性工作权利)、更宽容(比如对同性恋)、更有创造力、更热衷于参与和表达——价值观念的这种转型,被他们称为“解放价值”的崛起。这些“解放价值”(平等、宽容、创造力和参与),不正高度近似于社会学家所说的“社会资本”?也就是说,“个人主义”的兴起,不但与社会资本的发展并行不悖,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社会资本的发展。

这其实没有那么难以理解。人们之所以对“个人主义”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敌意,往往是因为他们将个人主义理解为“我的权利,你的责任”,但真正的个人主义,本身也内嵌着“我的责任,你的权利”这一原则。正是对“我的责任,你的权利”的价值认可,催生人们的参与精神与分享意识,而这正是民主制度得以运转的文化基础。

正是因此,似乎没有必要因为“个人主义”的兴起而哀叹社会资本的流失,更没有必要因此匆匆断定“西方的没落”。据我观察,在有自由的地方,社会危机通常总有出路,因为自由允许并鼓励试错与纠错,从而避免了故步自封。在这个意义上,西方人隔三差五的“西方没落论”,与其说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唱衰”,不如说是一种居安思危的警报。福山的《大断裂》也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