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报任安书:司马迁的理想告白(上)
前文提到,《汉书·司马迁传》基本上是前半部分抄《太史公自序》,后半部分抄《报任安书》。有趣的是,班固在《报任安书》之前写了几句话,虽然很短,但足以让我们了解《报任安书》是在什么情境下写成的。
“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司马迁遭李陵之难后接受宫刑,无法继续在外朝做官,被迫放弃了父亲留给他的太史令,进到内朝去当中书令——中书令最重要的工作是跟在皇帝的身边,帮皇帝抄写、记录。在这里,我们也就明白,他之所以追溯先世,是因为内心怀着强烈的悲愤与羞辱。
司马迁进入内朝后很受赏识,经常跟在皇帝身边,“尊宠任职”。这个时候老朋友益州刺史任安写了一封信给他,指责他现在在皇帝身边,拥有了很大权力,但没有好好利用。
《报任安书》一开头,司马迁为自己辩护说:
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
他说,你过去给我写信,教我“慎于接物”,“推贤进士”,运用作为皇帝身边红人的身份推举贤士、照顾老朋友——后者才是任安的重点,他指责司马迁发达后忘记了老朋友。
任安的信写于两年前。司马迁在回信中讲到,信早已收到,但是两年来都没有回,因为它非常难回。我们看后面的内容就知道,为何司马迁在此时回信。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这是公元前91年,即征和二年发生的事情。该年发生了戾太子案。太子刘据被怀疑要叛乱,于是宰相发兵攻打太子,最后太子被迫自杀,谥号为“戾”,表明汉武帝对他的谴责。宰相发兵去对抗太子,背后自然是皇帝在做主。对于官员来说,这是一件尴尬而麻烦的大事:在皇帝和太子反目的宫廷斗争中,是选择站在宰相(背后是皇帝)一边,还是站在太子一边?就算你站在宰相那边而宰相又赢了,也未必能得到好处,甚至会摊上坏事,因为皇帝一旦追究太子之事,宰相自己都可能会倒霉,更何况是与宰相发兵攻打太子的这些人。
任安当时是益州刺史,统领军队。收到宰相命令后,他显然是在观望,并没有第一时间发兵。等到戾太子案结束后,汉武帝就开始算账,史书留有汉武帝骂他的话:“是老吏也,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欲合从之,有两心。安有当死之罪甚众,吾常活之,今怀诈,有不忠之心。”武帝认为他只是作壁上观,看谁赢了再投靠过去。而且武帝自认平常待他很好,但是关键时刻任安却没有马上表态支持,还在那里观望,自然就被下狱了。到司马迁回信的时候,“涉旬月,迫季冬”,即已经确定死罪,过了秋天就要被处斩了。
司马迁知道这件事已经无从挽回,因此必须要回信了。两年多来,他一直觉得任安误会了他,但是他不想辩解,也很难辩解。可是此时再不辩解,任安就会抱着对他的误解死去,因此他才写了这封回信,“请略陈固陋”。
了解《报任安书》的背景之后,再来看司马迁要辩解的事情,才会受到真正的冲击。他要辩解的最关键的一点是,你觉得我现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但你知道我的感觉是什么,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吗?我今天之所以能够在皇帝身边,是因为受了腐刑。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剃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这段话里面一直都是“其次、其次、其次”,即一层一层解释腐刑比任何事情都糟糕。最不严重的是“辱先”,即伤害到父母先人的名声;其次是侮辱到自己;其次是看人家的脸色,让别人当面侮辱你;其次是别人用言词羞辱你;其次是被打,在身体上受到屈辱;其次是在身份上受到屈辱;其次是受了刑罚;其次是受到留有痕迹的刑罚,像在身上刺青或是砍掉手脚。可是,这些都没有受腐刑严重。
他告诉任安,自己所受的是最深的屈辱,接着用很长的篇幅解释为何受到这样的屈辱——李陵之祸。他对任安沉痛地说,依照正常的观念,自己当然只能去死,但他却活了下来。难道这是为了去宫中服侍皇帝,获得权力吗?如果你这么想,那就太误会我了。之后,司马迁简单直接地讲明了原因——他必须要把《史记》写完。如果《史记》已写完,或者他没有承担这个使命,早就可以死了,毕竟顺理成章的死比苟活更好。
任安的指责逼出了司马迁具有历史性感染力的告白,告诉我们写作《史记》对他的意义多么重大。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虽然不自量力,但我正在做的这件事情很重要。我要把过去从来没有被完整搜罗过的所有历史材料放在一起,进行详密的考究,借由它们探索成败兴坏之理。这就是司马迁的用意。
刚刚开始写就发生了这件事情,我才会选择接受最可怕的屈辱也不后悔——只要把书写完,一切都可以不计较了。
最后,他很感慨地对任安说:“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这是司马迁深刻的感慨,同时也在解释他为什么两年多没有回信。虽然任安是一个老友,而且已经做到益州刺史的高位,但这个人算得上智者吗?显然,司马迁也没有把握。两年多来,他没有讲这些心里话,因为他觉得任安未必能够理解。司马迁心里面蓄积了一直没有对人讲的情绪,现在想到任安要抱着这种误解死去,终于留下这封信,想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感谢他这封信,我们借此可以进一步了解中国历史、中国文明甚至人类文明上一件可贵的事情。还好司马迁有这样的抱负,还好他委屈自己活了下来,才有了这一百三十篇庞大、丰富的《史记》,成为我们共同的智慧与思考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