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登上鼓浪屿
在厦门,我住在思明区一座老别墅改造的酒店里,三楼。三楼之上还有平台,楼梯窄窄,我摸黑上去,在平台上开了洗衣机洗衣服,抽烟。一只猫暗中咪咪叫,我找了它一会儿。在厦门的第一个夜,深巷中传来笑闹声,我扶着栏杆往下望,看到路灯下一群年轻人在拍照,女孩子一转身,裙子如花,十分的浪漫。
远远地是厦门夜晚的灯火。玉兰花香不绝如缕,在洗衣机卖力甩干的轰鸣中。我忽然意识到,厦门是一个岛,它正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
第二天我见到那只猫,它下巴尖尖,腰身修长,是只居然不胖的橘猫,令我诧异。
当天响晴,阳光掷地铿锵,人站在地上五分钟就要熟了。街市懒懒地睡着午觉,没有北方夏天惯见的蝉声,但那寂静是滚烫的、亮晃晃的。我刚出门,就一身大汗,马上想转身回房——我的房间有空调,还有投影仪呐。我原地犹豫,随后想起那句毁了无数旅行的老话:“……来都来了”。于是架上太阳镜鼓足勇气往前走。
随后,我看见一对儿拍婚纱照的新人。女的好些,白花花的膀子露着,男的可惨,一身燕尾服扣子直扣到脖颈。摄影师举着相机指挥他俩摆出相亲相爱的姿态。我看看他们,觉得自己凉快了不少。继续走。又是一对儿,全套唐装打扮,从头到脚就脸露在外面,还化了浓妆,头上顶着花。
酒店到停车场的几百米路上,我见到不下十对儿新人,白的红的粉的各类婚纱。树荫下三个新娘并排坐着,一起提着大裙子给小腿透气,脚上穿着运动鞋。其中一个闭着眼,满脸的油汗反光,化妆师正把新颜料一层层补上去。婚庆公司的面包车停在路边,后备厢掀着,一团换下来的婚纱乱七八糟地塞在摄影器材箱子边,白上镶了黄边,像某种花的尸首。
我心头浮上四个大字:“众生皆苦”。随后化身李卓吾,给自己加个眉批:“佛”。
本来我平生最讨厌之事,婚纱照要数头一号。然而在厦门的骄阳下,我感动了,我不禁认为这些都是真爱。
——在厦门,美具有形而上的合法性。
我进入厦门时,著名的花市溪岸路正在收市时分,灯亮着,沿街摆放着的大捧鲜花已经怒放了一天,红红白白黄黄粉粉,像选美比赛的后台,疲惫的浓香从车窗外挣扎着冲进来,一种大型的美人迟暮。我在寂寞的高速公路上开了一个下午和半个晚上,初识厦门是这样一个画面,好不震撼。
后来,我跟一个朋友吃饭。饭馆在鹭江饭馆顶层,隔着水就是鼓浪屿。我与这朋友心中亲近,但现实里不熟,这才是见第二面。他在厦门住了二十余年,一顿饭的辰光讲了好多旧闻与故事。他说,刚到厦门时,他在鼓浪屿住了四五年,那时候岛上没有游人,晚饭后,他常常在鼓浪屿的老街巷里散步。他让我一定要去鼓浪屿看一看。
朋友喝着酒,我没有。饭局散了,我们握手道别,他下楼时绊了一步,我们一起笑了。我想起另一个朋友酒后写的流氓诗:“踉跄拾阶×白云”。心里跟这朋友又亲近了三分。
那夜云清月朗,没有星星。我沿着海边公路开了三分之二的厦门岛,摸索着看海滩和出名美丽的厦门大学——厦门大学是要排队才能进去的。环城公路路况极好,路边的棕榈树整齐又精神,路灯是优雅的弧线,空气润极了,干净极了。整个厦门给我的感觉是漂亮、健康,像那种一点负面新闻都没有的、特别努力的女明星,也像打光打得恰到好处的标准像。
我在这样的厦门有一点自卑了,甚至不敢蔑视婚纱照,和一切漂亮又健康的东西。
这一趟旅途,我给自己定的规矩是,凡人多之处一概不去。因此鼓浪屿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可我的朋友建议我去看一看,况且“……来都来了”。
在厦门的最后一天,我磨磨蹭蹭地,让过正午,在四点多钟出发去鼓浪屿(正午时分我在一家“朴实经营”的茶馆喝了个懒洋洋的茶)。
五点钟,我来到嵩屿码头(我的朋友说这个码头游客少)。停车场的大叔将我拦下,聊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没必要花这个钱,路边随便停没人管”。依他。买好票(游客船票30元,本地人2元),在检票处又被拦下,又聊了一会儿,我明白了,这是嵩屿码头最后一班登鼓浪屿的轮渡,我若上了船,想回来取车则必须从鼓浪屿乘轮渡到另一个码头,再兜回来。
我决定赶去另一个码头。半小时后,我来到厦鼓码头。候船大厅冷冷清清,我感到不妙。果然。这个码头五点半钟关闭,我又一次错过了鼓浪屿。工作人员还告诉我,因为夏令时,明天就是六点半关闭。
那个时候,我仍然有夜游鼓浪屿的可能,如果我再赶去最后一个码头。不过,算了。
婚纱照和鼓浪屿,如果我是一个专栏作家,可能就此能扯上许多感悟,譬如爱情与偶然,譬如在人生中制订计划和追求想获取之物的必要性。而我只是一个怕热、懒,且不屑做旅游攻略的家伙。我只是没有登上鼓浪屿,仅此而已。
厦门的最后一夜,在我美丽的暂居之地、被婚纱照包围的三层小楼上,我打开空调和投影仪,心满意足地连看了三集刚刚更新的《纸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