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夜深了,外面黑黢黢的,只能听见猫头鹰的叫声。我静静地坐在床沿,擦拭着积满灰尘的瀛洲玉雨。我想这一生,大概都不会再戴上它了吧!
隐隐地传来吱呀呀的织布声,应该是师父又闲不下,大晚上还摆弄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织布机。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这还是爷爷健在时一句一句教我唱的《木兰辞》。年代久远,我早已经记不清完整的乐曲。可是终究,我辜负了爷爷对我的期待。
他老人家一直希望我可以像木兰一样,不说忠君爱国,上战杀敌,毕竟,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还是太遥远了些,传说毕竟是传说。可是,他还是愿我可以能得到毕生所爱之人,追求自己的幸福与自由。而我,却性格的变迁却远在祖父意料之外。在顽强地抗争,亦如刘兰芝,与懦弱地接受之间,我选择了第三种——退步。把自己掩埋起来,好像人世间从来没有出现过清明一样。往往,大家是不会在意一个出现又消失了的人的。
正当想至伤心处,听到外面一声声狼嚎。所有愁心恨意立马消失殆尽,漫上来的是一阵阵战栗与惊悚。慌不择路之时,我立马吹灭了烛火,躲在被子里祈祷野狼快点离开。
可是,灾祸还是从天而降。我突然想起来后墙有一块因为连日大雨已经冲垮了,后来由于施药节大家都忙着采药,而后院就只有我一个住户,索性都没有管那么多。而我自己也是因为连日以来制药,忙得四脚朝天,也忘了这茬。
就在我胡思乱想着,听见猛兽划门的声音,粗粝恐怖。从声音来讲,它大概要有一人高,膀大腰圆。不然,也不会冲着人来,而不干些野兽经常干的偷鸡摸狗的事情。明明还有鸽子笼嘛!为什么要来吃我?我此时内心十分绝望无助,好像天都要塌下来。
爷爷啊,您可要帮帮孙女。孙女不是有意隐蔽山林,不勇敢面对的,是时局所困啊!
老子说: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福。
眼见猛兽开始着急撞门,而松木门也开始发出脆裂的声音,整堵前墙都开始摇摇欲坠。一记闷拳的声响传入耳畔,猛兽应声倒地。我急忙穿好鞋,拉开门栓。
是异安,又是他!只见异安威风凛凛地拿着护手钺,旁边站着白老虎。野狼已经被打死,一人半之高,体态健壮,毛色灰亮。只是这时,嘴眼中淌着鲜血,脖子被利刃割断,早已没了气息。
“你…”
异安刚想说话,我急忙走到他身边,眼泪瞬间如落泉一般涌出来:“我…我没事。”两只手来回抹着眼泪。眼眶就像两只深不见底的井,谁也不知道里面存了多少水。
“你快,回去擦擦眼泪。”异安顺手递给我一块帕子,将我扶回禅房。朦胧间,大白虎一转身不见了,只有异安一人陪我。
到禅房里,异安摸黑点亮了灯火:“害怕吗?”
“害怕,怕死了!”我呜呜地哭咽着,“幸亏有你在,不然我肯定会被这只老狼叼到山里去,啃个骨头渣都不剩。”
“你放心,它只是只掉队的公狼而已。不是狼王。它死了,大概也不会引来狼群的。”异安倚着桌子,默默地看着哭哭啼啼的我。
忽然,禅房外想起一阵密密匝匝的脚步声,师父和众师姐应声而来。
“空明,没事吧?”师父赶紧坐到床边,浑身上下检查着我有没有受伤。
“六师侄没事,只是受了惊吓。那野狼的尸体已经被我阿母处理掉了。”异安依旧稳如泰山地倚在桌子边。
师父紧盯着异安,倏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随后,师父又环视一周,看着低头不语的众师姐们:“蕙纕,空雅。”
蕙纕与二师姐应声而跪。
“你们离空明的房间最近,为什么她这边有这么大的动静不通知为师。”
“师父,如果我们贸然出禅房,野狼把我们吃了怎么办?”蕙纕据理力争。
“就是师父。万一师父受到野狼攻击,那我们落泉庵的损失岂不就大了?”空雅也愤怒地抬起头,驳回师父的话。
“放肆,她是你们的亲师妹!平日里师姐师妹地叫着,如今有难却都置之不理。你们真是为师的好徒儿。”师父气不打一出来。
忽然,师父突然想到一旁冷眼旁观的异安,赶紧招呼道:“异安师弟,今日多谢你救下小徒,让你见丑了。”
“师姐客气了,我只是从山上练武回来,顺道路过,便施以援手。这还多亏小师侄幸运。”异安收起手里的护手钺,“既然无事,师弟就告辞了。”
这个臭异安,本来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异安这一番话,可真让我气得肝疼。啥恐惧,全都没了!难道我除了幸运啥都不是?好赖我还知道冷静下来把灯熄灭,不引起野兽的注意。
师父刚想和异安告别,似乎是察觉了异安的不对劲,连忙道:“师弟别忙,我看你手是不是受伤了,擦些药再回去吧。”说着,转头就吩咐空宁随他去。
“不必了,我禅房里有药,先告辞。”
哈哈,异安就是异安!狗脾气,冷漠眼,不将一切事物放在眼里。还是这么潇洒地离去!帅呆了,酷毙了!
看着异安离去,师父将所有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今日已经不早了,你房里门已经坏了,夜里风大,小心风寒。你还是到为师房里睡吧。”
随后,她又严厉地看着跪在地下的蕙纕与空雅:“你们两个,明日抄经一百遍。想想自己渡己不渡人的私心是多么可怕,差点害死了你们的小师妹。”
我乖巧地抱着薄被和枕头,牵着师父的手和师父一起回禅房。师姐们灰溜溜地跟在后面,直到前院,大家都四散回房安眠。
“师父,谢谢您这么晚了还惦记着我。”我看着师父温和严肃的脸庞,不忍让师父沉浸在自责里。
“唉。”师父终于舒缓了眉头,一脸忧心地看着我,“从你们来到落泉庵,我收你们做徒弟的一刻起。你们的父母就将你们完完全全交给了我,你们都是犹如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我怎能不代替你们父母好好疼爱你们?”
“师父。”我一下子抱紧了师父,紧紧将脸贴到她的胳膊上,“你要是我阿母该多好。”
“你放心,我会替你阿母好好照顾你的。”
那一夜,是我睡得最幸福的一夜。从师父开始帮我掖被角,并静静地躺在我身侧的那一刻,我终于有“阿母”了。爱的温度不必挂在嘴边,心里早就已经默默读出来了。只盼望着,这份母爱能够对我不离不弃,直到有一日我能够将同样的爱还给她。
第二日,师父极晚才将我叫起。我模模糊糊看到天已经大亮,吓得一个哆嗦。
“师父恕罪,弟子晨起诵经迟了。”我慌慌张张地穿着外裳。可谁知,越急越穿不上,“好好的衣裳,昨天穿上还正好,怎么今日就小了?难不成是我胖了?”
“别急,”师父接过我的手,轻轻帮我抻着袖子,“你抓着内衣袖口在穿进去就会好很多。”
果真如此,“出溜”一下就进去了。
随后,我又急急忙忙穿鞋。越是手忙脚乱,越是错上加错。这一次,又将鞋子穿反了。
“别着急,是为师不叫你的。”师父的声音里抿着笑意。
“师父?”我抬起头,“为什么?”
“昨日你受了惊,如果睡得好些,心里自然会镇定舒服些。”
“师父…那个,我真没事。”我直起腰版,拍了拍胸脯,“您不必担心徒儿,徒儿其实心大的很。”
“好,为师不担心,”师父说着,轻摇了摇手中的羽扇,“稀饭,饽饽都在灶火里晾着,现下应该还不算太凉,你赶快去趁热吃。”
“好。”我这厢提着鞋帮,那厢又往外跑。
早晨的阳光极明媚,不凉不燥,覆盖在身上十分舒服,就像雪发膏慢慢渗到皮肤里似的。我喝了粥,吃了饽饽,就告诉师父我想搬回去的意向。
“怎么?为什么这么着急搬回去?是为师的床不舒服吗?”师父眉眼里隐隐透露出一丝担忧。
“就算和师父睡再舒服,也不能一辈子和娘睡啊!”我一边收拾着薄被和枕头,一边没皮没脸地开玩笑。
“只是,我担心野兽…”
“师父不必担心,徒弟自会保护好自己。”被褥也收拾完了,我匆匆向师父道别,赶回禅房。
回到后院,环境焕然一新。破败的围墙被师姐们一大早就给补得结结实实,足足铺了两层,高度也加高了三四尺。而我的房门和墙壁也被从新加固与翻新。看起来漂漂亮亮。毫不夸张地说,就算是北海神宫与我的草屋比起来也不过如此。
把东西迅速安置好后,我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昨天那场以外与师姐们实在关系不大,只是猛兽突袭仅此而已。然而,师姐们不但因此事背了黑锅受师父责罚,还“以德报怨”地帮我修了墙,整了屋子。想是亲生姐妹也不过如此吧!
好像,还有一位有功之臣被我遗忘在了脑后。从师姐们房里致完谢出来,总觉得还少谢了个人。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很久。不过,赶在头被想秃之前,我想起了异安。确实,若不是昨天他及时赶到,说不定我就人魂分离了。异安说的没错,佛祖还是照顾我的。是他特地让异安赶来救了我一命!阿弥陀佛啊,不胜感激啊…
夕阳一点点收到山林背面,天空一点点阴暗下来。月亮早早地就赶来赴约,格外透亮浑圆。直到申时,天空呈现普蓝色,月亮似被黑色晕染,慢慢变成了墨黄色。林子里猫头鹰的叫声期期艾艾,夏蝉也没了力气。我三步赶两步往落泉洞奔去,生怕异安早早离去。
到了落泉洞,看到异安异于往常地静静地坐在大石头上,没有练护手钺,也没有把虎子带来逗弄,只是悠悠地望着月亮。
“你来了!”异安望向我,一下从大石头上跳下来,缓缓向我走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今日你果然来了。”
“干嘛?这么想我来?”我感觉异安不安好心,往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不?你还欠我和阿母一个道谢呢!”异安直了直腰,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咳咳…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和你阿母。”我清了清嗓子。
“嗯。还有呢?”
“还有…对了,你是怎么一下子切开老狼的喉管的?”对于那一晚血淋淋的情节,我依然心有余悸。
“不是我,是我阿母咬断了它的脖子。”异安向后望了望,白虎也同时“通情达理”地高傲地仰天长啸。
苍天啊!咬断地?!那么倘若我与异安初次相见,异安来迟一步,那我不就被大白虎撕成两半了嘛!我哆嗦了一下,心里也跟着打了个寒战。
“你怎么了?是不是冷?”异安关切地摸着我的额头,“你也不发烧。”
“没事,我好的很。”我一溜烟转到异安背后,防止他对我过度关切。
“对了,这几天我习经,看到一则经文,不甚懂,可否请教?”
“你说便是。”异安往回走了两步,又回到大石头上坐下。
“一株花,是因为它是一株花而散发香味的,这作何解?”
“一株花,它的颈不香,它的根不香,它的瓣不香,它的蕊不香,它的叶不香。但只有这些部分结合在一起,它才香气扑鼻。这不单是气味的香甜,也是视觉与触觉的香甜。”异安拨弄着大石头下生出的杂草,“这告诉我们,看人不要看他的部分。一个人的美,是总体美,综合美。”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每一个部分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美与丑,而只有结合在一起才能大于独立的总和,把美发挥到极致。”
异安愣了愣,他没料到我会这样与他研法:“你说的,大概也对。”
“异安师叔,你看这天上的星星,”我突然更加深入了这句话,拽着异安的袍角,“一颗星子在天上黯淡无光,总想掩埋一片天空,遮盖自己的软肋;可是浩瀚星海却将这一片点亮,它们共同形成了一道铁壁铜墙,为自己的软肋披上铠甲,从而也就不再畏惧点亮黑夜。”
“是啊,”异安默默地将目光凝聚在我的身上,眼眸里是一方星辰荡漾,“它们围在一起,所以都不冷了。”
“哈,异安师叔!”我突然把脸转向他,吐了吐舌头,“你又被我骗了!星子无心,又怎会感到冷呢?”
“啊?”
“啊什么啊啊!”我拍了拍还没缓过神来的异安,“过两日就是燃灯古佛圣诞,您可是还要代方丈举行放生仪式和浴佛仪式,合该早早准备。既然我的谢意已经抵达,我就告退了。”
异安脑子最近越来越不好使了,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呆若木鸡地看着我。我只好叹了一口气,转头跑到落泉洞出口,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天凉了,多添衣裳。”
“其实我…”异安的声音从后面轻飘飘地传过来。
也许,我一辈子也不敢听完那一段话。即使我们之间近在咫尺,也像隔着一条天堑。自从我们牉依佛门,梯度为僧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向佛祖立下了誓言:这一辈子,我们都要放下执念,放下欲望。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们身上背负的东西都太重,而现在,又是我们自己选择的要放下包袱,清净修为。即使是为了自己的初心,也不该动凡尘杂念。大概,这便是人生九九八十一难里的一劫吧!可能,只有我们念完这一世的真经,才能得到真正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