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之暗色

1.1 了不起的背锅侠

春雨在早晨就细细绵绵地下了起来。这雨如同湿润的浓雾，被高耸的云层所抛弃，与乍暖还寒的冷空气相互纠缠，轻飘飘地笼罩着上海的天空。

不舍跌落的细雨，将高耸的万国中心覆了一层。三栋玻璃大楼如木柴一样，各自倾斜又相互倚靠，以另类的建筑风格伫立在这片为互联网行业打造的园区中，成为了上海新建筑中独具风格的作品。

据说，万国集团特地请来了欧洲先锋建筑师Sebastian先生亲自操刀，大胆采用钢材质进行扭曲设计，铸就了这颇具争议的建筑。喜欢的人大赞其未来主义气息，讨厌的人觉得它扭曲而不正气。爱与恨的交集反而令它更受关注，俨然上海新地标。

万国的顶层，是集团最高层领导的办公室。此刻，创始人钱远山正在接受英国BBC电视台的采访。

“我们注意到，在万国作为电商巨头进行国际化扩张的同时，一些不同的声音也陆续冒了出来。例如去年，平台就因贩卖假货被欧洲几家奢侈品集团联手提诉。对于并不熟悉万国的观众朋友们来说，您认为万国的价值观可否代表当下的中国互联网企业？”

Megan McKenzie，这个如玩偶般金发碧眼的主持人是典型的异国美人，吸引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钱远山，以及紧急被推来负责本次采访的高级公关经理程觅雪。

“Excuse me, but this question was not on the list.”（这个问题并不在清单上。）

程觅雪紧张地站在摄像机后，打断了Megan，她弱小的身躯在外国男摄影师身边显得格外不起眼。她局促地将一沓文件挡在胸前，深邃的眸子在调暗灯光的采访室内一眨一眨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但嘴唇却紧紧地抿着，死死守住这份职业坚持。

Megan用余光瞄了她一眼，前倾身体，望着面前的钱远山露出温柔一笑，继续发问：“钱先生，相信您不会介意我问一个不在稿子上的问题吧？”

钱远山知道，摄像机仍在运转。作为久经沙场的商业大佬，他面部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万国走向国际化的过程中，我们的架构配置也在追随世界一流企业。例如，今天尽管是采访我，但回应依然是公关部的责任。我呢，只是来配合的员工，在这个场合，她说了算。”说着，他指了指摄像机后的程觅雪。

程觅雪只是被临时推进来帮忙的，此刻却成了整个房间的焦点。面对世界知名的财经主持人Megan，这个她在英国留学时无数次在电视中仰望过的偶像，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Megan，则高傲地转向程觅雪站着的方向，投来一束犀利的目光。

程觅雪深吸一口气，从摄影师身边借过，向前一步，从暗处走入了明亮的摄影区域。身着白色套裙的她，在一片深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中突然醒目了。

她站定在聚光灯下，一字一句地说：“这是钱总在万国上市后的第一个专访，我们在众多财经节目中选择了您。为此，节目组答应我们提前沟通所有问题，这是一种契约精神，需要双方遵守规则。况且，作为上市公司，我们需要保护股民的利益，因此会严格审核对外发布的信息。相信您作为财经主持，能体谅我们目前对此的不回应。”屏息凝气、稳住阵脚说完这番话，程觅雪勉强挂上一个尴尬的笑容，企图化解危情。

Megan依旧沉默着，没表示彻底妥协。

程觅雪知道，大道理说完了，问题不答是可以的，但这样的气氛下，还是得给作为名人的Megan一个台阶下：“一个问题会让我丢了饭碗，同为伦敦政经学院毕业的校友，请您放过学妹好吗？”

冰山美人听了，脸上依旧高傲，嘴角却挂上一个笑容。

在场的十几位工作人员，顿时随着Megan的笑容轻松了起来。

“OK，钱先生，我只能说，你的下属非常出色。那么，我们来继续下个问题吧。”

当录制重新开始时，程觅雪屏住的呼吸终于松了，她感觉血一点点从心脏开始重新涌出，紧紧绷住的身体被注入了生命的能量。

“Well done!”

采访结束时，钱远山与她擦肩而过，留下一句鼓励。

程觅雪感激地笑笑，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她身体里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却在万国这个上万人的企业中面目模糊。即便是一名留学英伦名校的“海归”，她在竞争激烈的公司里存在感也并不强。拿今天来说吧，原本负责国际媒体采访的总监黎娅突然因故无法赶来，上司孙夕照才临时把留过学英文好的她拉来“背锅”。

可惜，这种锅，背好了没人感激，做坏了多的是人等着看笑话。她躲过Megan惊险的问题陷阱，最后除了这句“well done”，恐怕钱远山连她的名字都不会记住。

“当小小背锅侠也没什么不好的呀，不过不失地过好每一天呗。只是黎娅甩的破烂锅，以后千万别再背了才是！”

闺蜜尹冰在采访结束后，悄悄在门口等着惊魂未定的程觅雪。同为公关部经理，她们一个负责内容，一个负责渠道。作为上海土著，和父母同住的尹冰总喜欢带着来自小城清洲的程觅雪回家吃吃家常饭，让她在这个大城市有某种归属感。两个同期入职万国的同龄人，在三年的共事时光里成了无话不说的好闺蜜。尹冰清楚被临时背锅推到幕前的滋味，只能故作轻松地上下摇晃着俏皮的“波波头”，企图让程觅雪别那么难受。

“唉，我看了Megan McKenzie那么多采访，她还是同校的榜样人物，真有机会和她面对面了，却是因为背锅！真是难过。”程觅雪扁着嘴，不高兴地抱怨着。

“背锅侠，笑一笑啦！孙老师听说你化解了这场危机，在群里发了红包呢。你看你，又矮又扁着嘴，活像只小黄鸭！”

“谁是小黄鸭！你晒那么黑，像只小烤鸭！”

俩人嬉闹着，追逐在万国中心空旷的园区里。

只有笑起来，程觅雪脸上的梨涡才会得以展现，为清冷的五官增添了柔美的聚焦点，平时紧绷着的精英范也短暂消失了。毕业工作以后，她总喜欢购置白色系的衣服，衬衫、套裙、西服都是白色，如同名字中的“雪”字一样，算是在大公司中坚持自己的一点点小个性。

此刻，在园区中奔跑的她，纯真又松弛，既不是在名人面前毫不怯懦的专业公关，也并非总渴望得到认可的上进“海归”。白色的小小的身影，如同一片雪花，飘来飘去。然而，随着两人从园区走进了黑色的万国一号大楼，那栋横斜着靠在其他两栋楼上的“黑色巨兽”，一切的个性又被吞没了。她脸上恢复了工作的面貌，五官的美感依然还在，却没了生机。如同电梯里挤进的其他十四位陌生同事，不发一言，缄默相对。

次日清晨，上海依旧下着雨，万国中心显得黑暗又阴冷。自高处望去，人群如蝼蚁般在大楼附近缓慢地移动。若干黑点中，一对父女从如同鲶鱼的灰蓝商务车中钻出，不情愿地成为了蝼蚁中的不起眼的一对。

程恭慢吞吞地把手背在身后，抬头望向这著名的万国中心，眉心拧成一团纷乱：“这就是你们请什么国外建筑师设计的大楼？歪七扭八，毫无章法。”

“爸，这叫后现代！您别老是待在清洲厂子里，还是要多来上海走走看看！”

“我知道你看不上清洲，这不也支持你留在上海了吗？”程恭有点恨恨地说。

他在小城清洲经营着一家贸易公司，在富贾遍地的浙江，自认算不上富豪，却也是名蓬勃的小企业主。前些年，还把生意做到了海外，越来越忙。两个孩子中，程觅雪是老大，还有一个儿子程觅霖。他们的亲生母亲在程觅雪小学的时候就因病去世，后来程恭再婚过一次，却没有子女，几年后婚姻结束了，他又是孤身一人。如今肯留在身边帮忙的，只有小儿子程觅霖一个。

在程恭为女儿规划的人生中，28岁的她应该已生了第一个孩子，和当地知根知底的浙商后代结婚，稳定地生活在清洲。平时嘛，带带娃，帮帮家里，乐得清闲自在。然而，宠着溺着的女儿，反而成了家里甚至他的小圈子里最“叛逆”的一个。大学毕业后，她先在门户网站做起了新闻记者，然后升为编辑。在程恭期待她结婚的年纪，程觅雪又跑去英国读传媒和心理学硕士，“镀金”完更收不住心，进入了知名互联网企业万国集团，担任高级公关经理。

“你女儿在做公关啊？”

“不是，嗯，是算宣传一类。现在的公关负责的是品牌宣传，说到底还是写东西，帮企业树立好的形象，是坐办公室的！”

他每每和家乡人聊起女儿的工作，总带着一丝自卑。在他生活的小圈子里，大部分朋友的子女都已婚已育，孙辈承欢膝下。虽然程觅雪在知名大企业工作，但在他们看起来，仍做了和大部分人不一样的人生选择，成为异类。

此刻，他跟着女儿，漫不经心地听她自豪地介绍着万国，心情却如天气一样，无法阳光起来。

“……自从成为了中国前三的物流企业之后，万国的电商平台也持续发力，依托其全球化的分布，成为了中国最具国际竞争力的新兴电商平台。”

“哼，那也干不过阿里巴巴和腾讯吧。我说小雪，你平时就是天天讲这些材料，还用留学吗？我都背下来了。”

“爸，知道你不喜欢我这工作，所以才想让你多了解了解。”

“我，只想了解你什么时候打算结婚！”

程觅雪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大力推开一家咖啡店的门，负气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程恭看着女儿微卷的长发滴下的雨水，尽管对她的沉默不满，还是静静地递上纸巾。在他眼里，女儿是弱小的，易碎的。他对她的事业心无法理解，却并不是不支持。

然而，面对父亲对于婚姻的追问，她还是乱了方寸：“我和萧正礼，已经分手了。如果有了新的结婚对象，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听着女儿这样的回答，程恭无话可说，无力叹息了：“唉，公关公关，就是学会了冠冕堂皇地说话。你呀你，别被工作吞没了。看看，这偌大的办公楼，大得吓人，像怪兽一样，没了谁都照样转。而你的个人生活，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只能自食其果。”

这次分手对于程恭的打击，绝不亚于女儿。萧正礼是他万里挑一，介绍给宝贝女儿的男友，祖籍同为清洲的萧家，目前长居上海，也是做进出口贸易起家。作为行业中的大家族，萧家发展到今天，拥有了两间上市公司，同时还涉足其他行业的投资。程恭早年间在清洲同乡会中结识了萧正礼的父亲，得知两人的儿女都在伦敦留学，从父母这层面就结了善缘，遂介绍给程觅雪。

他看中萧家的是大家族重视礼数，不会无端刻薄女儿。当然，没有父亲会想让女儿受苦，萧家丰厚的家底会令她生活无忧，彻底收收心，做回他理想中乖乖女的模样。

程觅雪凌厉的眼神在父亲的善诱下变得黯淡下来。她落寞地看着窗外的阴雨滴答滑落在窗上，心绪更乱了。

这游离的眼神，落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公关总监孙夕照一改平日严谨的办公室打扮，疏于梳理的头发随意散落着，最奇怪的是，竟穿了条运动裤就跑来了公司。孙夕照作为管理层，平日里每天都优哉游哉十点晃进公司，再泡杯茶在办公室听爵士乐。程觅雪低头看表，她今天为了带父亲参观特意8点就到了，现在也不过8:20而已，以往这时间，孙夕照连信息都懒得回。此刻，她却连伞都没打，奔走在园区之中，丝毫没了平日的优雅淡定。

第六感告诉程觅雪，估计，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个正规公司的公关部，如果忙得不可开交，说明公司出了问题。如果太过闲逸，也说明公司出了问题。前者，因为其业务混乱负面新闻多；后者，表示其缺乏远见和企业形象经营意识。就万国集团来说，程觅雪认为常态是介于两者之间，最近的情况，又更加微妙了。

“小雪？我约了人开会，要先走了。希望你能多想想爸爸的话。同时，务必再给萧正礼一次机会。”

程恭看着女儿的眼神，知道她心思又不知飘去哪了。

程觅雪唯唯诺诺地跟在程恭后面，等司机把商务车开过来，把父亲送上了车。最后，程恭意味深长地回望了女儿一眼，失望地摇摇头，钻入了车里。

湿漉漉的灰蓝商务车，在雾气浓重的早上，很快消失不见了。程觅雪的沉重，又添了几分。

1.2 加班夜的巨变

踩着高跟鞋，程觅雪挤进了万国一号楼的电梯。前方有个啃着饭团的格子衫男同事，油腻的手按了一下和她相同的楼层，印出清晰的指纹。

唉。

想起在英国留学的闲逸时光，泰晤士河边的清新景色，程觅雪顿感恍如隔世。或许真如父亲所说，在万国会逐渐失去自我？胡思乱想着，电梯就在她的楼层打开了大门，她如同一个小虾米跳出渔网，拼命挤了出来。

一小时过后，孙夕照才出现在办公室。此刻的她，已恢复了平日模样，头发吹得柔顺完美，穿着材质上乘的衬衫，步入办公室第一桩事，就是冲泡一壶春茶。

“孙老师，选题会是现在开吗？还是……”程觅雪轻轻敲着她敞开的门，小心问着。

孙夕照喜欢下属称呼自己“老师”而不是“孙总”，这是年轻时做记者在报社的称呼习惯。同样的，她也不像其他领导一样配专职秘书，和舒适相比，自由更令她觉得珍贵。但部门上传下达还是需要个人来使唤，程觅雪，就担任了这样一个角色。

“嗯，开，现在开吧，把所有人都叫到会议室。”

孙夕照拿着骨瓷杯的手微微颤抖着，被敏感的程觅雪捕捉到。不安越是被隐藏，越是会流转在更多容易被看破的地方。青色的茶杯中，一向平稳而今日凌乱的茶水波纹，轻易出卖了孙夕照内心的慌乱。

“我本周会跟进投资部的新项目，标题拟定为《万国出海，中国互联网企业加速全球化》。计划发稿渠道为北上广财经媒体，海外走国际组的‘今日美国’发稿。”

“我这边会配合门户网站针对春节消费的报告进行数据跟进，提供一份《春节网络消费万国白皮书》，以大数据作为切入点进行资料整合。计划发表渠道为本周两家门户，以及一家财经电视媒体。下周……”

孙夕照听着各个下属汇报的选题，平时意见多多的她，今天却心不在焉得很。

终于，她打断了发言，略为沉重地说：“各位内容组同仁，你们手上的稿子呢，本周先写着。至于渠道组，暂时不需要配合发稿了，并暂停所有媒体采访的需求。全体公关部同事，本周24小时必须待命，手机保持开机。”

大家面面相觑，如同被闷棍打了头，满满的质疑堵在嗓子眼，不知该问还是不该问原因。

“散会！”

平时至少一小时的选题例会，今天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

“程觅雪，你和方圆留一下。”孙夕照招呼道。

程觅雪和方圆面面相觑，眼神里流露着对例会诡异气氛的费解。万国集团的公关部分为内容和渠道两个组。前者负责策划和撰写集团稿件，根据不同部门宣传需求编写内容，平时以写稿为主；后者则负责维护发稿的平台以及媒体关系，每人手握不同的媒体，随时配合和发送内容组的稿件。一个提供弹药，一个负责发射。

程觅雪和方圆都属于内容组，两人都做过记者，文字功底硬，新闻敏锐度高。内容组由同样记者出身的孙夕照亲自带领，她是那种看上去佛系实则是斗战胜佛的领导，对稿件的审核精细到标点符号都不放过。程觅雪刚进公关部时还想凭着小聪明偷懒，却一次次被孙夕照把稿件打回重写。地狱式的文字历练下，如今的她文字功力大涨，对业务也有了自信，渐渐在公关部站稳了脚跟。而方圆，则如同程觅雪的师姐一样，以更丰富的经验为她提供指点和帮助。

“小雪，你是负责对接HR部门的。方圆，你是负责高层稿件的。你们俩今天加班加点对一下彼此手中重叠的稿件，梳理准备好。一定要万无一失，同时不要声张。”

孙夕照紧缩的眉头，让两人不敢多言语，点点头就回到工位。

“话说，方圆姐，高层的一切公关工作不是黎娅在负责吗？怎么我刚接完她的锅，又甩给你一个？”

方圆瞥了程觅雪一眼，露出一个冷漠鄙夷的眼神：“就凭她？不专业，不敬业，不爱业，只有江汉和Chris才吃她那低劣的马屁。”

说起来，方圆是不喜八卦的人，算公关部话最少的。但涉及黎娅这位甩锅王，谁也忍不住吐槽几句。

公关部奇葩们的涌入，起源要追溯到一年半前，钱远山并购了同类电商“识趣儿”，互联网江湖人称S集团。原本针锋相对的竞争对手合并成同一个集团的背后，是S的投资方盛元资本（SCC）与万国之间的交易。SCC把S集团卖了，以换取万国的股权和董事会席位，而S的大鱼小虾也如同新血一样被注入万国。曾经的死对头变成了同事，粉饰太平的并购案之下，暗潮汹涌。

拿公关部来说，以前和S的公关部多次交手。万国的创始人钱远山低调沉稳，S的创始人Jerry激进好胜。反映在两家公司的PR[1]策略上，稳扎稳打的孙夕照团队几乎一度被S吊打。Jerry还以各种出格的言行搏版面，例如他曾亲自现身万国的园区，举牌“三倍年薪”挖人。各种“野生”手段令万国难以招架。

所以，当S的公关部老大江汉被宣布担任万国副总裁时，整个万国哗然了。

随着江汉的入主，他的爪牙也几乎全部挤入万国公关部。原本成王败寇的商业结局，在万国公关部颠倒了。作为侵入的一方，江汉本人还算低调，对大家都很客气。他手下的众人则完全撒了欢，特别是被安置在重要岗位上的爪牙们。其中在上海总部最为出格的就是“甩锅王”黎娅，这个几乎从不坐班，却被指派负责高层公关工作的国际PR组总监。

黎娅是典型的“用力过猛”的女人，每天都穿着超短的A字裙上班，从不重样，仿制的“小香风”外套也是标准搭配，在互联网企业里，这样性感又炫耀的风格实属高调。程觅雪曾断言，她这些材质不佳的衣服都是批发的，基数庞大不说，logo上角度小小的偏差也足以让她看得出黎娅穿的都是假货。若是个美人，黎娅也算是道万国的风景线了，可惜她长相实在平凡：脖子短，肩膀宽，身材有几分忠“厚”，但方下巴和高颚骨又显刻薄。她虽一直以“姐姐”“哥哥”这类称呼在万国里和各种领导套近乎，在公关部则目中无人，没得到什么好人缘，除了孙夕照这类同为总监的同事，即便在办公室待上一天，她也不屑与其他同事交流。

目中无人还算好的，最头疼的是她工作上不作为，事事甩锅。公关部原本位于公司十楼，黎娅为了逃班和捏造理由不来上班，特意找理由把整个组安置在了十一楼。如此一来，其他S的犬牙来了，也喜欢在十一楼逃避工作，甩锅给同事的时候连他们人影都看不见。程觅雪临时顶包负责Megan McKenzie对钱远山的专访，就是黎娅甩掉的锅，理由是在北京出差，临时无法脱身。

“北京？她怎么不索性说在北极呢？高层专访，都是至少提前一个月约好，临时说不来就不来？”说起今天背锅的遭遇，程觅雪不禁毒舌起来。

“成天让我们背锅，我看公关部上上下下就她骨骼最壮！那肩膀，啧啧，宽阔！穿上仿制香奈儿小外套都快把缝线撑开了，脱了能直接客串下一部《战狼》。我看她最适合背锅！”

替黎娅背过锅的，岂止她一个？一年内，工作中替黎娅临时补位的同事不计其数。孙夕照一再以“以和为贵”安抚大家，但因为她一个人的失职，整个部门的人都要时刻准备着替她背锅，难免造成负压，敌对的情绪亦蔓延开来。她甚至连最基本的撰写领导层发言稿的工作都甩给方圆。程觅雪实在想不到，一个既不做内容，也不做渠道的总监，这么多钱请来是供着当吉祥物吗？

“吉祥物至少还有颜值，黎娅那张簸箕脸，适合当什么公司的吉祥物？洁厕宝还是吸尘器？”程觅雪啃着麦当劳外卖，和方圆吐槽道。

夜幕降临，大家还在为孙夕照的任务加班，办公室早早下班的只有S集团来的那些人。程觅雪和方圆埋头写着稿件，看着未完成的海量工作，禁不住眉头紧皱。

萧正礼：我回上海了，见一面吧？

前男友萧正礼发来一条微信，伴随着叮咚声程觅雪从屏幕前抬起头，沉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男朋友催下班吧？瞧瞧，这都九点多了，理得差不多了，你先走吧！”

“方圆姐，没关系，还不少活呢，总要有始有终。况且……发信息的，不是我男友。”

方圆笑了笑，当了妈妈以后，看到青春少女脸上为爱忧愁的表情，真心感到如金子般珍贵。恋爱的千种情愫总在不再拥有时，才显得格外美好。

程觅雪：加班中，不便。

程觅雪打发了萧正礼。

上弦月悄悄攀上云顶，伸个懒腰，她们结束加班走出万国大厦时，已经十点多了。

“嘀嘀！”

夜色中黑色的商务车车灯突然亮起，如同隐身的蝙蝠侠一样照亮了两人，吓了她们一跳。

“程小姐，萧总在车里等您呢。”一个利索的司机迅速从车里跳出，礼貌又熟稔地和程觅雪打着招呼，全然不顾她脸上的尴尬。

“您看，我真的不好做！”司机讨好地补上一句，戳了程觅雪的心。不难为别人，是父亲从小灌输给她的原则。

“得了，快去吧，到家知会一声。”方圆识趣地松开了程觅雪挎着她臂膀的手。

程觅雪抱歉地与方圆挥手告别，不情愿地钻进车里。

车子缓缓从面前驶离，方圆瞥了一眼车标。啧啧，青春无价，但眼前的迈巴赫S级，明码标着三百万。

“我说过的，不希望你来公司找我！”程觅雪上了车，不忿地对萧正礼说。

“记得的，但前提是，在你我交往的时期内。现在你提出分手，那么这个规矩的前提就不存在了，我当然可以来万国找你。”

尽管脸上挂着长途飞行的疲惫，萧正礼依然展现着他的高贵与自信，略微青色的眼圈为他增加了一丝忧愁的气质，却不知为什么，散发着某种阴郁的吸引力。

同样的高贵和阴郁，在两人相识的雾都伦敦，却显得格外适宜。记忆中两人的约会总是伴随着雨天，聊起梦想，谈论艺术，在异乡的一切记忆都因为彼此的存在而变得明媚起来。但这份原本得以延续的情感，却在两人回国和萧正礼接手家族企业后变得急转直下。

穿梭在不同城市、不同国家的出差时差，将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当然，作为职业女性的程觅雪最在乎的不是这份孤独，而是渐行渐远的价值观。她原本以为两个人可以抱着相同的梦想共同上升，小小的停滞和分歧只是阶段性的倒退而已。直到……

“叮咚，叮咚，叮……”

程觅雪的手机不停作响。为了避免被打扰，她的手机除了亲友以外，只设置重要工作群为实时通知。响声越来越频繁急促，制止了她对萧正礼那份将起的怒火，划开手机，二百多条新信息。点开群组里的视频和图片，她的手开始慢慢颤抖起来，张大的嘴被手机屏幕映照着，表情不安又震惊。冷漠的萧正礼坐在旁边感受到了不对劲。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这……我……我们集团的员工旅行团在东南亚的小国迪纳……被被被……全团劫持了！”

万国的员工旅行团，是与S集团合并后，负责公关的江汉搞的新花样之一。在钱远山的时代，只是每年出钱请优秀员工出国旅行一下，和其他大企业无异。江汉上位后抓住了出国这一宣传点，还拟了个“在万国，游万国”的口号，鼓励员工及家属一起出行，其背后的目的，则是为了讨好代表SCC入主万国的最高管理层——CEO张国明。

张国明旅居硅谷多年，之前一直在外企，喜欢以英文名Chris被称呼。SCC是美国基金，在S集团的巨额并购案中，提出要有“国际化管理人才”入主万国作为并购条件之一。于是，Chris从美国空降成新的CEO。高瘦的身材配上令同龄人羡慕的发量，在别的行业里或许只称得上是长相干净的Chris，在万国被众多员工奉为偶像，甚至被某些人拍马拍成“万国男神”。

“在万国，游万国”这一新闻点，远比其他互联网企业的福利有趣得多，引得众多媒体报道了万国这一特色福利。短短一年，万国已开了三次团，每次都有媒体采访Chris，在社会上为其赢得了一些正面知名度。于是，他更加激动了，最新的团还号召报名的员工带上小孩。这个码农出身的技术男已经不再是那个在海外面目模糊的华人了，中国互联网行业的红利孕育了他崭新的野心和权欲。万国男神的声誉已满足不了Chris了，他，要成为互联网传奇。

“视频里，被劫持的那些人，她们在里面喊着……”

程觅雪的声音开始因惧怕而颤抖，无力再握着手机，播放着视频的手机滑落在车子里。

萧正礼赶忙弯腰拾起，接着揽紧她颤抖着的肩膀，握着手机，回放了一段22秒的手机视频。

黑暗晃动的画面显示全团在一辆高档大巴上，几个劫持者中英文夹杂地大喊着，拍摄者显然是躲在靠后面的座位，趴在地上用手机偷拍。劫持者手中拿着枪械，穿着迷彩服，这种电影中才会出现的画面怎么看也无法令人置信。偷拍者的镜头里，劫持者的脚步越来越近，凶恶的叫喊声，令镜头晃动颤栗。

“救救我们！求求你们了！”

一个哭泣的女声从手机里传出来，画面随之转入了无尽的黑暗。

随着视频的播放结束，他们脸上的微光消失了。此刻，二人置身缓缓穿梭市区的车后座，无力说出一句话。恐惧，悲伤，惊慌……包围了城市里每个善良的知情者，也将这份千里之外的恶意从屏幕里传到他们心中。

这，才是真正的恐怖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