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穿过几条街道,我一路小跑回了家。海德薇住在城的另一边,这段路还不近呢。离开海德薇家以后,我依旧觉得身上暖烘烘的,这一点也不奇怪,你想想,能住在这样布置得漂漂亮亮的房子里,又有圣诞节可以期待,心里能不暖和吗!
可是在我家里,连一个圣诞星星还都没挂起来呢。只有六天就到圣诞节了,可是我爸爸妈妈仿佛已经把它全都忘到脑后了。
说不定他们今天想起来了?我忽然这么想。
说不定妈妈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从集市买了一些鲜花,说不定爸爸已经从储藏室里找出了迎接圣诞节用的黄铜蜡烛台,像以前那样把它擦得锃亮了。说不定他已经给妈妈打过电话,让她买回四支迎接圣诞的紫色长蜡烛。说不定我一进家门,就能看到其中的三支蜡烛已经被点亮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加快了脚步。其实,我每天在回家的路上都是这么想的,可是每天都是一样的失望,我们家仍然连半点儿圣诞节的气氛都没有。
我打开门,走进屋,正好是五点钟。哎,屋里传出了鱼饼味儿。鱼饼?今天为什么吃鱼饼?圣诞节不应该吃鱼饼啊。吃鱼饼和星期五也没什么关系。不过,这段时间我们倒是经常吃鱼饼。不是鱼饼、肉饼就是面条烤鱼,好像爸爸妈妈已经变不出什么别的花样儿了。
这时候,我妹妹八月从走廊里探出头来。
“该吃晚饭了。”她说。
“知道了。”我说。
我妹妹今年五岁了,个子刚到我的胳膊肘。她身上带着所有幼儿园小孩儿都有的气味:一种混合着香皂、牛奶和潮湿橡胶靴的味道。
她的脸颊光滑柔软,我特别喜欢把鼻子贴上去,可有的时候她会不乐意。我妹妹脾气倔,她如果拒绝就一定会拒绝到底,从不听任别人摆布。她一旦生起气来,我妈妈能急得把双手举到天花板,还说我妹妹真是太难对付了。
爸爸和妈妈常说八月是小炸弹,我爸爸有时还纳闷,为什么她没像个炸药桶似的飞上天。
可夏天以来,我就再也没听到他们叫过她小炸弹,八月也没再爆炸过……
我跟着妹妹进了厨房。晚饭都在桌子上摆好了:煮土豆、鱼饼,还有胡萝卜丝。真令人失望!饭桌上还是既没有一盆圣诞花也没有几支圣诞蜡烛。
妈妈捋了捋我的头发,爸爸拥抱了我一下。
“你好,朱利安!”妈妈说。
“今天过得怎么样?”爸爸问。
“挺好的。”我说。
然后我就没再说话。因为他们谁都没看着我,也没人在等待我说什么。
其实,他们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想得到什么回答。
“那你们呢?”我问着,拿了一个土豆。
“挺好的。”妈妈说。
“挺好的。”爸爸说。
“挺好的。”小妹妹也说。
然后,我们都安静地各自剥着自己盘里的土豆皮。我抬头看了一眼妈妈,又看了一眼爸爸。他们都不动声色,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妈妈还是同样的发型,爸爸还带着那副眼镜,可这半年以来,他们和以前不同了。
眼前的爸爸和妈妈就像是两件复制品。复制品,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外表像我的爸爸、妈妈。比方说,原来我爸爸总会为我们的周末活动做提前准备,还会安排我们一整年的计划。他还经常用一把椅子表演,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原来我妈妈特别爱说她上班时的笑话,她自己笑得能把房顶掀起来,连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可是爸爸说,他就喜欢妈妈这么大笑,当初他就是因为妈妈开朗的笑声而被迷住的。可现在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是过去的爸爸妈妈了,虽然他们的模样并没有变化。
我越想越难受,连嘴里的土豆都咽不下去了,甚至觉得,也许坐在眼前的只是爸爸妈妈的替身,而真正的爸爸妈妈我永远也见不到了。
也许连我妹妹也是个复制品,她不出声地坐在那儿,用叉子把切好的土豆轻轻放在嘴里,土豆没撒在身上,她也没发脾气。
说实话,我特别想念原来的那个小炸弹。可我最最想念的,是我的姐姐六月。我心里非常明白,我们一家人都在想念着六月。
我真想到墓地去看看她,可不知为什么,爸爸妈妈总是不容许。秋天的时候,我自己去过一次。那里又空荡又灰暗,既没有花草,也没有灯光。我姐姐六月肯定是躺在那儿的。我真不明白,我姐姐走了以后,留下来的怎么只是一堆荒乱的杂草和几块冰冷的石头呢?
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我的心好像也变成了冰冷的石头,多一秒钟我也待不下去了。我转身就走,从此再也没有去过。
“又下雪了。”妈妈说。
“是啊。”爸爸说。
“可不是嘛。”妈妈说。
看起来,谈论天气是我们唯一感兴趣的事了。
“……我一直在想。”我说。
“在想什么?”妈妈问。
“我们是不是该把圣诞蜡台拿出来了?”我说。
他们俩一起看着我,就好像我在说天书似的。
“马上就到圣诞夜前的第四个星期天了。”我说。
“你说得对。”妈妈说。
“可不是吗。”爸爸说。
“那我们就把蜡台拿出来吧?”我说。
“是呀,该拿出来了。”妈妈说。
“行,行。”爸爸说,“看,这会儿的雪下得铺天盖地的。”
他们又聊起雪来了。雪,又潮湿又沉重的雪。
晚饭后,妈妈出去铲雪了。我盯着爸爸,现在他该到储藏室去取那个铜蜡台和那瓶抛光剂了吧。可他却忙着收拾起厨房来了,接着又开始洗衣服。我妈妈呢,她铲雪回来后又拿起了吸尘器。
对,干净一下,他们要把屋子打扫干净,干净得比以前更干净。
我该上床睡觉了,可厨房里的桌子上还没有圣诞蜡台和紫色蜡烛的影儿。我的胸口里就像冒出了一团火,就是生起气来的那种火。
我钻进自己的被窝,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不仅是因为爸爸妈妈全都变成了奇怪的复制品,虽然看上去和以前一模一样,但我知道他们变得完全不一样了,而且因为在我们还在吃鱼饼,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都到圣诞节了我们还在吃鱼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