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情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蘼芜香气

时间鬼祟,太阳在笑语温情中收敛了它的光辉。

李映红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有空再来找你。”

张鲲亦连忙站起,讷讷道:“嗯,好。”

李映红起势要走却又旋踵笑道:“欸,我忍不住要问你,进门后我就闻到了,你这房间里是什么香味?”

“所以憋在你心底多时了吧?”张鲲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难怪你要说我臭美了。是蘼芜的香气!”

张鲲指向书桌,桌子上圆鼓鼓的广口玻璃罐子,通身碧绿,插着一大把野草,干枯的茎叶和花梗或昂首或折腰,跟留起做种的胡萝卜缨子有几分相像。李映红自然识得,它惯长于溪流两边,芬芳馥郁,当年拔猪草时见到一定会喜滋滋地出手收割,难怪这气味如此熟悉,以前只随同伴们称它“香草”,却不曾知道它叫作“迷无”。

李映红走向前去,伸手轻轻触碰蘼芜之叶,她无意深究这个有点奇怪的名字,心想这一捧“迷无”应是在此静置了多日,也不抬头,只是细语问道:

“你为什么如此喜欢迷无?”

张鲲脑海中正在记取以旧窗棂为背景、她纤手轻抚蘼芜的画面,听她询问便趋前两步答道:

“两个多月了吧,端午节……哦是六月六之前我从樱花谷采来的,开始是用于静物写生,后来发现它的香气能让我感到平静,让我入眠容易些,所以就一直没有丢掉。”

紧接着,张鲲鞠腰拉开书桌右边第二格抽屉,取出一白色塑料袋,一边将其摊开在《诗经》旁,一边用膝盖顶拢抽屉,说道:

“你看,这一丛樱花谷的蘼芜跟我们平常见到的可不一样,它的根部竟然也结了千春!”

塑料袋中的千春已切成片状晒干,大不过鸭蛋,极不规则,曲折迂回一圈灰褐色皱皮,恰似山川形状。肉质米黄间白,馨香清越,一下子就冲荡了原来的蘼芜之气。李映红拈起一块举至鼻前,深深一嗅,惊叹道:

“天哪,香气透顶!”

张鲲点头微微一笑,然后一本正经夸道:

“这可是仙药!”

李映红看向张鲲,就像看着不会撒谎的天真孩子,心里好笑——你又要准备捉弄我吗?却轻启朱唇问道:“为何?”

张鲲道:“都说西海只有北屏山上种植的蘼芜才结千春,其他地方是想种也种不了的,光窜苗秧秧了。西海县志上也是这么记载的,但是北屏山上有个传说,说赐给他们千春之种的是我们武陵山樱花谷仙姑洞的仙姑。而今真被我在仙姑洞附近找到了千春,你说,说明了什么?”

张鲲的二姑张海媚正是嫁在北屏山上,北屏山民世代种植千春,已不自知有几百年历史。“千春”疑似“川芎”的变音,却是芎䓖里一个独特的品种,市场上被称作“茶芎”。芎䓖随产地而名,因地而异名,品种不少,但都统归于“川芎”名下,而北屏山上所产芎䓖,得“茶芎”之名,且独立于川芎之外,确属稀罕。茶芎首见于明嘉靖五年县志:茶芎,产北屏山,俗称千春,他地引种,则不结。

“说明了你就是那个仙姑!”

话音刚落,李映红自己便忍俊不禁。

张鲲明白李映红有意调侃他,兀自莞尔,不自觉地伸出右手,隔着桌子要去拍打她的臂膀,不待挨近,却一掌拍在自己额头,咧牙而笑。

李映红会意,绕到张鲲侧面,扬起左手轻轻一拳招呼在他右臂上,说道:“你倒说说这仙药有什么神奇之处?”

张鲲转身答道:“这仙药……这茶芎,即可入药,又可泡茶,但大多用于泡茶,也有煮水代茶的,能活血行气,祛风止痛。一般认为,茶能解药,偏偏茶芎不忌与茶为伍,对于抑制偏头痛有特效。北屏山人用新鲜的茶芎炖鸡,是一道美味的药膳。我二姑说,有个伤风感冒头痛脑热,吃茶芎噗蛋,效果再好不过的。茶芎虽是西海土产,却更受楚人喜爱,因此大多数都销往湖北湖南去了。”

张鲲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多半也是最近查询所得,后来还特意去请教了村里的郎中孟林。孟林的祖父孟安是一名老中医,年近九十而意气矍铄。他们都不曾听说樱花谷里出过芎䓖,但是都认为,张鲲采来的芎䓖当是茶芎无疑。

“那你为什么不在樱花谷多采些回来?”李映红问道。

“樱花谷中蘼芜是有一些,奇就奇在只有仙姑洞附近这一丛是结芎的。我也是无意中把它扯出来的,返回途中也看见了几处,扯起看时却是没有。”张鲲并不乐于透露他是摔了一跤才扯出茶芎的。

“看来这茶芎确实是仙姑家的。”李映红笑道,目光看向窗外,又回到张鲲眼眸里,“我也回家去了。”

于是一前一后,两人出门下楼。不宽不窄的楼道里,看着映红骄傲的发髻,张鲲想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见李映红回头说道:“我第一次上你家楼欸。”

张鲲一愣,心想你进我家门也不多,却开口答道:“跟你家一样的。”

“嗯,你怎么知道?”李映红已站在堂前,话一出口,随即想到,张鲲以前去过她家楼上看电视的。

而张鲲答道:“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一样的啊。”

没等她回应,又赶忙补充道:“那几年盖的房子都是这种样式。”

冷秋禾闻声从厨房里出来,李映红也正要寻她,只见她急声说道:“映红,就到这里吃饭!”

李映红道:“不啦,婶娘,等下我妈得找我了。”

冷秋禾道:“没事的,这么近,你妈一叫这里就听到了。”

张鲲看着母亲说道:“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声气大似锣甏!”

李映红笑道:“我妈声气也大。”

冷秋禾冲张鲲说道:“你这孩子,也不留映红!”

又转而劝映红道:“映红啊,就到这里吃呀,我都准备得正正了,你妈那里我嚷一声就是。”

张鲲听着尴尬好笑,心想说你是大锣甏你还觉得自己能十里传音了噢。

李映红浅笑盈盈静观张鲲反应,转向秋禾说道:“真不用客气的,婶娘,我回家吃,有空我再过来戏!”

冷秋禾只好说道:“哎,这孩子!那多过来戏,张鲲一直在家的。”

李映红已经转身,回头道:“嗯,好,婶娘,我回了。”

看着李映红的背影,冷秋禾扬手拍在张鲲的肩胛骨处,悻然道:“木薯!快去吃,我先去拿几瓢潲猪吃。”

张鲲从碗柜里一叠茶碗旁取了唯一一个相对大两圈的蓝花刀字碗,这是奶奶拿给他专用的,只有爷爷奶奶还有一些并且一直使用着这种碗。添饭时,张鲲突然想着药还没喝呢,持瓢的右手停顿在电饭煲里片刻才盛起饭来,并暗骂自己是不是傻:大半年没喝那苦东西了,又馋了吗?

当冷秋禾进到饭厅看见儿子手拿着筷子像他小时候伏案做题那样看着碗里的米饭一动不动时,眼里掠过一丝忧戚的神色,却在瞬间化作慈悲,关切地问道:“崽,人不好过是吗?”

张鲲只是在想为什么药都已经停了这么久,刚刚还突然以为自己忘了喝。不知怎的就想象着自己是一潭死水,一只鸣啭着的飞鸟划掠过水面,丢下一颗白色的小石子,涟漪漾开,水面的绿苔便全都消失不见了。其实他知道母亲已经过来,听见询问,如卡顿的电视画面又恢复了良好的信号,立马伸筷夹菜,头也不回地呵呵笑道:“什么哦!”然后边嚼着青菜边夸道:“嗯!好吃!”全然没有注意到母亲由眉头紧锁到鬓额舒展再到鼻嗔目怪的表情变化。

好在冷秋禾知道他一向乖张,倒也并不多以为怪,不过坐下来的时候借着提起留映红吃饭这茬,又教训起儿子怎么就丝毫不通人情世故,张鲲听了不耐烦,愠道:“什么狗屁人情世故,世故人情,什么什么啊,人家都说了要回家吃饭,我们家开黑店的啊,非得拉着人家吃饭!”冷秋禾瞪了他一眼,苦口婆心道:“又不是教你虚情假意两面三刀,这么大个人了,待人接物也要些礼数的……”张鲲打断她道:“不懂不懂,不想懂、懒得懂,吃饭!”然后冲她做了个鬼脸。冷秋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出筷夹了两片藕,嚼得嘎吱嘎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