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夏默在单向透视玻璃的外面看着审讯室里的男人,男人的目光呆滞,头发蓬乱,神情疲惫,瘦弱的身躯缩进一身水泥灰色的制服里,像一团缠在枯骨上的裹尸布。一束光定在他的脸上,男人的双手放在审讯室的桌子上,面前摆着一个烟灰缸,里面放着熄灭的烟头。夏默看到男人的手掌粗糙,指节宽大,长长的指甲里残留着黑色污泥。
不对,夏默心里想,不是他。
“怎么样?”
夏默回过头,说话的警员长着一张陌生的脸,夏默只能从声音里辨认出这是那天在刑侦队开会时打断他的人。
“和你想的不一样吧。”警员对夏默说,语气中带着挑衅,“就是一仓库看大门的,没有钱,更没有社会地位。”
“那为什么还不放了?”夏默问。
“你应该问我,为什么把他抓进来。”
警员调侃的心情消失了,他用愤怒的眼神看着夏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不算很蠢。”夏默说,他又看了一眼审讯室里的男人。
“我告诉你,”警员指了指单向透视玻璃,“这个人已经招了。”
“他承认杀了江雪?”
“差不多吧。”警员的语气虚弱了一点,“不过就快了,他已经承认自己在4月12号当天见过死者,而且进入了死者的家里。”
夏默没有说话,他知道警员没说完,他在等着夏默的反驳,然后再打出一张藏起来的王牌,这种招式常被用来审讯嫌疑人。
警员在等着夏默的反应,却发现对方并不接招,只能继续引诱夏默入坑,“不过,有一件事你倒是说对了。”
“凶手很有可能重返案发现场,你们就是在那里抓到他的。”夏默说。
“不过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会对现场进行监视的。”
“是吗?”
警员听得出来,夏默的问话就是回答,他打出了王牌。
“告诉你吧,我们已经从这个人的身上搜到了重要的物证。”
“你找到那条黑色的内裤了?”
“你怎么知道?”
夏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不太喜欢回答问题,但他却对警员提出了另一个请求,“我能进去跟他说句话吗?”
“你没有这个权力。”
“所以我才会问你。”夏默从警员的表情上,看出来对方没有感受到自己的蔑视,于是顺水推舟,“毕竟我的推断错了,我想听嫌疑人亲口告诉我。”
警员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他转过头,用带着得意的表情示意夏默进去。
那个男人的目光依然呆滞,仿佛没有看到坐在对面的夏默。“从头开始说吧。”夏默对男人说,“4月12号当天,你为什么会去江雪的家里?”
“我已经跟刚才的警察说过一次了。”男人没有看着夏默,他的眼神始终盯着桌上的烟灰缸。
“好吧,那我来说,你听着。你很早就认识江雪了,但我不确定她是否也认识你,你在她工作的金沙夜总会做仓库管理员,像江雪这样的姑娘,每天见惯了上流社会的人士,眼里大概根本看不见你这样的人吧。”
夏默边说边观察着男人脸上的表情,他注意到男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知道自己已经戳到了他的痛处。
“你那天去江雪家,”夏默看着之前的笔录,“据你说是江雪请求你帮忙搬一箱重物,你答应了,进入了她的房间。”夏默把笔录扔到一边,眼神凶狠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你试图猥亵她,但你不敢,你怕她会反抗。”
“不是这样的!”
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他试图站起来,但审讯椅上的挡板阻止了他。夏默不顾他的激烈反应继续说道:“你卑微、懦弱、胆小,脑子里想象强奸的画面,最后却只敢用一条偷来的内裤发泄。”
“放屁!”
男人的情绪愈发失控,夏默知道外面的警员随时可能进来结束他的问话,他的时间很紧张。我在帮你,夏默在心里说,你这个蠢货。
“现在告诉我,”夏默想要稳住局面,“你为什么回到江雪的家里?”
“我杀了她!”男人大喊。
“什么?”
“我杀了她,不对,我强奸了她,先奸后杀,真他妈爽!是我干的,是我!”
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叫,夏默看到警员开门冲了进来,他的身后还带着两个人。他们死死地将男人的头按在审讯桌上,男人的面容在几只大手下变得更为扭曲,嘴里却依然含混不清地喊着,“是我杀了她,是我!”
“你宁愿背负杀人罪,也不愿承认自己的懦弱?”
“可以了,”警员打断夏默,“谢谢你的帮助。”
“他在说谎,”夏默说,“死者并没有被性侵的痕迹,他在编造事实。”
“这些我们都会调查的,你的工作结束了。”警员说。
夏默离开审讯室,最后对着单向透视玻璃看了一眼,里面的男人还在无望地挣扎着。
2
“绝缘体”乐队正在舞台上卖力地演出。
何诗宜并不习惯来这样的场所,在进来之前她还在担心自己的着装。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衣和水蓝色牛仔裤,平时扎起来的头发散落在肩上。但是当何诗宜走进这家叫作“枪与玫瑰”的酒吧以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舞台上演出的乐队上,除了门口验票的花臂男人,没有第二个人注意到这里又进来一个女人。
特别是现在坐在吧台前面的那个人。
何诗宜走近他,男人的面前放着一个方口古典杯,盛着半杯金色的液体。何诗宜在旁边坐下,酒保第一时间过来。
“喝点什么?”酒保笑着问她。
“嗯……啤酒吧,”何诗宜说,她不太喝酒,也不太懂酒。
“给她一杯玛格丽特。”夏默说。
酒保点了点头回去调酒,何诗宜对夏默说,“我以为你已经醉了。”
“我还没喝,”夏默看着自己的酒杯,“我在戒酒。”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难得主动问我一个问题,何诗宜心里想,“在金沙夜总会的时候,你说你是一个酒鬼。在千山,一个喜欢摇滚乐的酒鬼,能去的地方并不多。”
“你现在有点像一个警察了。”夏默看着何诗宜的一身便装。
装满玛格丽特的鸡尾酒杯放在何诗宜面前,她尝了一口,“其实史强人挺好的,就是心气有点高,觉得自己被你比下去了有点不服气,才会那样说话。”
“谁?”
“就是今天跟你见面的那位警员,他是我的前辈……”
“你说他啊,”夏默打断她,“你真的觉得我会在乎那种事?”
何诗宜点点头,“我知道你不在乎。”她清了清嗓子,说出路上想到的安慰的话,“我真正想跟你说的是,你对我们的帮助是很大的,如果没有你我们也不会这么快抓到嫌疑人。而且你的很多推理都是正确的,嫌疑人确实认识死者,带走了一条黑色的内裤,并且重返了犯罪现场……”
“你也觉得那个人就是凶手?”
“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
“你就回答我,”夏默再次打断她,“你是不是觉得,那个人就是凶手?”
何诗宜没有说话,这代表了她的答案。
舞台上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这让两个人沉默的间隙显得没有那么尴尬。何诗宜回头将视线投向演出的乐队,站在中间的主唱一边对着麦克风嘶吼,一边用夸张的动作扫过吉他弦。
“你也喜欢弹吉他?”
何诗宜觉得该说点案情之外的话题了,但是夏默并没有回应。
“你还喜欢画画?”
何诗宜做好了再次被忽视的准备,却看到夏默忽然抬起头来,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何诗宜有点紧张,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就是上次去你家的时候,看见客厅放着一把电吉他,旁边还有一个画册。”
“你看过里面的画了?”
“没有,”何诗宜说,“对不起,我没有要窥探你隐私的意思,你的房子很空,我只是无意中看到的。”
夏默的眼神再次暗淡了下来,眼神里的警惕消失了,“我不喜欢画画,”他否认道,“完全不喜欢。”
有时候何诗宜觉得夏默像一匹孤狼,有时又觉得他像一座冰川,但是现在,何诗宜不知为何觉得夏默像一个孩子。
尽管这个人并不比刚进警队的何诗宜大多少,但是他平日落寞的眼神和未经打理的胡须,总是给何诗宜一种跟长辈相处的错觉。此刻的何诗宜感到有些心疼,夏默是个骄傲的人,并带着他的骄傲参与了案件调查,而现在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她能够体会到夏默心中的失落。
毕竟他是“嗜血者”夏默,只有命案以及侦破命案的快感才能让他活下去。
何诗宜觉得,夏默被抛弃了,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我能理解你。”何诗宜忽然说。
“什么?”
“理解你现在的感觉,这种感觉我也有过,我从小就在这样的感觉中长大。”
何诗宜在等待着夏默的反应。
她什么都没等到。
何诗宜端起酒杯喝下一口,酸的,她抿了抿嘴唇,忽然觉得在吧台的暖灯下,夏默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偶尔也有不那么讨人厌的时刻,酒精开始起作用。“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她问夏默。
“不想。”
“我是个孤儿,”何诗宜仿佛没有听到夏默的拒绝,自顾自地说起来,“一直到今天都是。”
“我说了我不想……”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何诗宜无视他的打断,“从记事起我就在孤儿院里生活,当时孤儿院里加上我只有三个女孩。其中一个很早就走了,有人说是被领养了,有人说是转到了其他城市的孤儿院,我不清楚,因为当时我们在睡午觉,醒来后她就不见了。不过我当时太小了,完全不知道领养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甚至更可笑的是,我醒来后在找的东西,不是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的人,而是一条不知道被我丢在哪里的项链。我后来经常为此自责。”
何诗宜语气中带着忏悔,接着说,“不过,另外一个女孩后来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她现在回到了那个孤儿院工作,照顾和我们一样没有父母的孩子,我们每个月都要见一次面,就在我们最喜欢的餐厅里,这是我生活中最开心的事。”
夏默没有继续打断她,只是盯着眼前仍然一口没喝的酒。何诗宜更愿意将这样的表现理解成默许的信号,她接着说,“那家孤儿院很小,今天依然如此。我很笨,直到开始上学才意识到我跟其他小孩不一样,没有人接我放学,也没有人给我开家长会,每次到了假期,其他的同学都出去玩,我要继续待在孤儿院里,被一批批挂着‘志愿者’工作证的人像逛动物园一样参观。我得学会察言观色,学会对陌生人说谢谢——尽管我不知道我究竟该感谢什么,感谢他们带来的零食和衣服吗?可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些东西。不过后来我渐渐明白,有一些人的确是我应该感谢的,那就是为孤儿院捐款的人。我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是他们确实负担了我的学费,至少是一部分学费,这些捐助加上学校的奖学金,让我顺利从警校毕业。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适合做警察的人,和那些性格强势的同学完全比不了,但我有一点是他们没有的,就是我能从人的眼睛里看见他们的伤痛,无论他是富商、明星还是杀人犯,因为我在孤儿院里看过太多双这样的眼睛。”
何诗宜看着夏默,喝光了杯子里所有的玛格丽特,是的,酸的。
“你的故事很无聊。”夏默说,他并没有躲避何诗宜的目光。
现场响起了今晚最热烈的一阵欢呼声,台上的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歌的前奏,观众的声浪持续不停,演出似乎进入了高潮。
“这首歌还不错。”夏默说。
身边的喧闹掩盖了夏默的声音,何诗宜不得不倾身靠向他,“你说什么?”
“我说,这首歌还不错。”夏默贴在何诗宜的耳边喊。
“哦。”何诗宜也喊道。
她把头靠在夏默宽厚的肩膀上,她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今晚已经说了太多的话,酒精让她有勇气停留在现在的氛围里,直觉告诉她明天想起来会感到害羞和尴尬,但蔓延全身的醉意却告诉她现在不必在意明天的事。
“放下吧。”何诗宜趴在夏默身上说,“把以前受过的伤都放下吧。”
夏默突然抽回了肩膀,这让何诗宜险些从吧椅上摔下来。
3
一捧凉水打在脸上以后,何诗宜觉得自己醒了。
醒了的第一个证据是她感到羞愧,羞愧自己刚才对夏默交了底,把童年那点事透露得一干二净。何诗宜对着厕所的镜子开始反省自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说那么多话,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说那么多话?
她没有答案,这就让她更羞愧了,因为这算是间接承认自己刚刚彻底被酒精支配。明知自己不能喝酒,偏偏端着一杯鸡尾酒干了下去,幸好这杯酒不烈,让她现在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对自己检讨两句。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通红的脸和被凉水浸透的头发,忽然走了神。
也许跟他聊聊天也不错,何诗宜到底没能忍住冒出这样的想法。
但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及时出来警告她。
何诗宜对着镜子简单整理了一下,厕所厚重的封闭门隔绝了相当一部分演出的声音。她现在要回到那些声音里了,她用力推开门。
出去的瞬间,她感觉到肩膀被撞了一下,几乎同时和另一个女人发出“啊”的一声低呼,场地里的灯光太暗,何诗宜没看到那个声音的来源,她本能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再转过头的时候,面前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我是不是特别习惯对人道歉,何诗宜心里这样想。
夏默趴在吧台上睡着了,何诗宜看到他面前的古典杯已经空掉,看来自己不是这里唯一一个酒量差的人。不过对于一个自称酒鬼的人来说,何诗宜真的没想到他一杯酒就倒下,她听说人在心情差的时候特别容易醉,也许吧。
不过这倒是让何诗宜心里轻松了很多。
“你还好吗?”何诗宜晃了晃夏默如铁水浇筑的身体,“我们回去吧。”
“不要走。”夏默的声音虽然含糊,何诗宜还是听清楚了。
“我没有要走。”何诗宜说。
“不要走。”
“我说了……”
“不要离开我。”
现在何诗宜确定了,夏默不是在对她说话。
但是,何诗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就像她说的,她很懂人的痛苦。已经恢复清醒状态的何诗宜俯身凑到夏默的耳边,轻声说:“我在这里。”
舞台上的乐手正在炫技,吉他、贝斯和鼓手正在轮番独奏,夏默告诉她这首歌还不错,但连他自己都没有听完。何诗宜看着醉倒的夏默,忽然意识到一件更棘手的事情。
夏默彻底睡着了,安稳得像一个婴儿。
187厘米,何诗宜心想,我怎么把你弄回家去?
4
夏默听见了雨声。
滴答,滴答。
他痛恨下雨,下雨会让他想起泥泞的小巷,想起那里无尽的黑暗和垃圾箱里的味道。那个黏稠的腥臭味在他打开垃圾箱金属顶盖的时候尤为强烈,但是他当时并不在意这种气味。有时候夏默会觉得,在那一刻他的嗅觉选择性的失灵了,在那件事过去多久后才渐渐恢复,他不知道。
滴答,滴答。
他痛恨下雨,痛恨和下雨有关的一切。
夏默在浴缸中猛然惊醒过来。
用了差不多一分钟的时间,夏默才意识到自己正安全地睡在自己的浴缸里。浴缸里没有水,他还穿着昨晚在枪与玫瑰看演出时的衣服,他记得自己好像喝了点酒,想不到戒酒计划只坚持了这么几天。尽管如此,戒酒的反应还真是强烈,一杯“教父”就让人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样也好,夏默想,戒酒的另一种方式就是让自己的酒量变差。
他依稀记得昨晚那个刑侦队的姑娘似乎也在酒吧现场,好像还说了很多话,具体是什么?
滴答,滴答。
夏默的思绪再次被这个声音打断了,他这才看到刚才梦里的雨滴是从哪里来的。洗手间的地面已经漫起了五厘米左右的积水,头顶的天花板上留下一片明显洇湿的痕迹,痕迹的中间,水滴凝聚在一处,随重力落在夏默浴缸旁边的地面上。
滴答。
楼上的水管漏水了,夏默起身,踏过浅水——他痛恨这种感觉,爬上一层昏暗的楼梯。他对着另一扇一模一样的破旧房门重重地敲了两声。
楼上的房子里没有回应。
夏默又踢了两脚,在依然得不到回应以后,曾经的职业习惯让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破门而入,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但又无法忍受下雨一样的声音继续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想到了一个人。
通常夏默不会保留别人的名片,但是这个人给他的印象很好,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自己忘记扔掉。总之夏默的运气不错,很快就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了柳生的电话。电话很快被接起来,夏默问他是否能联系到楼上的住户。
“只有在我们公司登记的房主与房客才能联系上,但你家楼上的那一户不在我们的名单中。”柳生在电话里说。
“我猜到可能是这样,打给你只是为了碰碰运气。”
“你楼上的房子是不可能漏水的。”
“在这样的破房子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你听我说,”柳生说,“你家楼上没有人住。”
“什么?”
“那是间空房。”
柳生进屋的时候,还穿着那身夏默熟悉的西装,完全不是方便干活儿的样子,这让夏默觉得他是在挂断电话后立刻从公司赶了过来。柳生带着一捆绳子和防水胶带,以及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手提袋,进门以后将西装外套脱下,小心翼翼地挂起来。
“我打电话问了几个工人,”柳生说,“但是他们都没有时间,看来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你说楼上没有人住?”夏默追问在电话里没说完的话题。
“没错,”柳生挽起袖子对夏默说,“东西呢?”
夏默把准备好的一个尖头锤递给柳生,这是他在五百米外的一个工具店里买到的,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个铝合金制的三角梯,那个梯子现在就立在浴室里,放在天花板洇湿痕迹的下面。
“记得我跟你说过吧,”柳生一边爬上梯子一边说,“当时你住的这间房子里发现了尸体,报警的是这里的邻居,那个邻居就是你楼上这家。”柳生爬上梯子后对着天花板指了指。
夏默领悟似的点了点头。
“那件事以后,这家人很快就搬走了,那间房子就一直空着,所以……”柳生用尖头锤对着天花板上的洇湿部分狠狠砸了一下,“漏水的不是他家。”
尖头锤陷入天花板中,夏默这才注意到,这层天花板只是一层并不牢固的三合板,漆上了与墙面相同的白色,上面还有一层镂空的空间。
柳生似乎看出了夏默心里的想法,对他解释说,“浴室的这个位置,上面有很多水管,特别难看,所以就隔上这么一层三合板,起到一些遮挡的效果。没办法,旧房子就是这样。”
“不过还是有一些水管没能包裹上。”夏默抬起头看着依然裸露在外面的两根。
“没错,不过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尖头锤再一次砸进三合板中,夏默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要不我来吧,”他对柳生说,“就是把这块浸湿的板子砸开对吗?”
“不用,”柳生慌忙阻止,“你力气太大,下手没深没浅,如果不小心砸到里面的水管,就不是滴水的问题了。”
“那至少让我做点什么吧。”
柳生站在梯子上,低头对夏默笑了笑,“去帮我买杯咖啡吧。”
夏默点了点头。
“还有,”柳生说,“顺便把浴室的门关上,不要让水流到外面去。”
夏默离开浴室,听到里面再次传来敲击三合板的声音。
夏默端着两杯咖啡从厨房出来,柳生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将刚刚干活儿穿的那件塞进了随身带来的手提袋中。
“走了很远,还是只有速溶咖啡。”他将其中一个杯子递给柳生。
“没有关系。”柳生笑着说。
滴答声终于停止了,现在夏默觉得世界很安静。
“问题找到了,”柳生说,“有两根水管在连接处出现了一些松动,不是什么大事儿,很容易修,稍微紧一紧就可以了,我又用绳子固定了一下,贴上了防水胶带,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想不到你连这个都会。”
“租房子嘛,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看多了也就学会了。”柳生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咖啡,“就是天花板弄得挺难看的,过几天我找装修工人过来补一补。”
夏默坐在地上,看着站在旁边的柳生,“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他表示了自己的歉意,“我平时在家里就这样。”
柳生笑了笑没说话。
夏默很喜欢柳生这样的状态,他做不到既不讲话又不让对方尴尬,他只能做到前者。
身旁的旧电视正在播放一个广告,夏默记得这个广告,但是这次播放的似乎是一个加长的版本。广告里的中年男人从汽车上下来,闻了闻自己的衣服,画面用夸张的特效标示着他身上无处不在的烟味。男人一筹莫展,带着手枪式喷头的白色瓶装除烟喷雾出现在他的手上,接着是一系列描述残留烟味被消除的特效画面。在下一个场景中,男人拥抱着自己的妻子与小孩,画外音正在告诉观众这款除烟喷雾的价格和购买地址,广告在一片阖家欢乐的场景中结束。
“这个广告可真够无聊的。”柳生看着电视说。
“是吗?”
“这个男人怎么看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夏默没有说话,因为有另一个声音吸引了他。
电视里说话的是一个女人,长发、干练、眼神锐利,带着职业女性的性感。她正在播报金沙夜总会员工,25岁的江雪在家中身亡的案件,女人的语速很快,但是吐字清晰节奏舒服,夏默看了看画面下面的字幕,上面显示着女人的名字:记者,沈凝。
她简单扼要地概述了这起案件的大概信息,这起表面上看起来是自杀的案件经过刑侦支队的深入调查,发现诸多疑点,警方怀疑这是一起伪造成自杀的凶杀案,迅速立案调查,目前案件进展迅速,已经锁定一名重要嫌疑人,正在审讯当中。
夏默记得,他第一次去刑侦支队的时候,那个姓韩的副队长特别对他强调不要泄漏任何信息,然而现在这些信息已经被全千山的人知道了。
看来他们依然笃定那个倒霉的仓库管理员就是凶手,他们急于让民众知道自己不是笨蛋。
果然,接下来的画面就是那位副队长,以及在审讯室外对他表现出敌意的叫作史强的警员,他们正在接受采访。夏默看到这两个人满面红光,在摄像机面前努力掩饰着内心的窃喜,但这一切都写在他们微微变化的表情上。
“看这样子,他们应该是已经抓到凶手了。”柳生说。
“是吧。”夏默小声回了一句。
现在要怎么收场?夏默心里犯愁。
5
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夏默在超市的收银台前付了现金,并带走接下来一周的食物。收银员的神色冷淡,撕下一张小票递给夏默。比起那些热情周到满脸堆笑的服务,夏默更愿意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他没有理会电话铃声,任其自然安静。微弱的月色下他在一个立着公用电话亭的路口转弯——那个破旧的公用电话应该早就是堆废旧塑料了——走进没有灯光的小区里。夏默现在有点喜欢自己住的这个地方了,尽管这里荒凉冷漠,却很适合他这样的人。
有时候夏默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活着。
也许我在一年前的那个时刻就已经死了,他沿着黑暗的楼梯这样想,现在的一切只是我在另一个世界的梦境。
夏默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在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一刻,忽然停了下来,脑中一些奇怪的信号在闪烁。警察的职业病,他对自己说,要戒掉这些习惯。
尽管如此,他的双腿还是不自觉地带着他向上多爬了一层楼,他走到楼上的那间房子门口,柳生告诉他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但他还是几乎本能地抬手敲了敲。
回应他的是再次响起的电话铃声。
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看来这个号码背后的人今晚是执意要找到他。知道他电话的人不多,夏默在接起来之前就猜到了那个声音。
“我就知道是你。”在对方说话以后,夏默这样回答。
“你没有存过我的号码?”何诗宜的语气中带着呼之欲出的不解和失落。
“我为什么要存?”
何诗宜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电话那边的她显然很着急,“出状况了。”
对话中止了几秒钟,何诗宜似乎意识到这是夏默示意她说下去的方式,“我们发现了另一具尸体,是完全相同的作案手法。”
“但是……”这次夏默给了何诗宜一个转折的空间,“但是根据报案人提供的信息,死者在一天前还跟他通过电话,也就是说,死者的遇害时间发生在24个小时之内,而在那个时间,我们的嫌疑人正关在刑侦队里。”
“但是……”
“还有什么但是?”
“但是你们却在这有限的24小时内,紧锣密鼓地接受了电视采访,通报案情,并且对着镜头傻笑。”
“你说这个呀,”何诗宜叹了口气,“别提了,现在队里都炸了,他们当时还让我出镜呢,幸亏我没去,丢死人了。”
夏默没有说话。
“我需要你的帮助。”何诗宜说。
夏默依然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义务,”何诗宜说,“我也没有任何权力要求你继续参与调查,但我希望你能回来。”
“我找不到回去的理由。”夏默说。
“你要放弃我了吗?”何诗宜似乎觉得话有不妥,补充道,“我是指我们。”
“我不能放弃吗?”
“你当然可以,”何诗宜赌气地说,“反正一个逍遥法外的连环杀手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夏默没说话。
何诗宜继续说,“反正也杀不到你头上来,现在看来,凶手就是在找女人下手。”
夏默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女人的样子,那是她在临死前倒在血泊中的画面。那个女人当时对夏默说——不要忘记我。
“如果你想放弃,那就放弃吧。”何诗宜说。
“是你送我回来的吧?”夏默问。
“什么?”
“我喝醉的时候,是你送我回家的吧。”
“你知不知道有多费力。”
“看来我欠你一个人情。”
深夜。
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骤起骤停,卷动着黄沙残叶,从一片荒漠飞向另一片荒漠。
偶有夜行的车辆经过这片寂静之地,但绝不会在此停留,轮胎碾过遍地碎石,氙气车灯如同划开夜色的拉链,这一切会在几秒钟内结束,车辆匆匆离去,一切重归黑暗。
方圆近千米,只有一处亮着灯光。
这家24小时的便利店里,循环播放着德彪西的《月光》,音乐声虽然很小,但足以让这里与外面的荒芜夜色隔绝开。身穿着亮黄色工作服的年轻店员无聊地坐在收银台后面翻看手机里下载的网络小说。夜班的工资是白天的三倍,这是他坐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尽管他也不明白,这家全国连锁的便利店,为什么会开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有人说这里是千山未来的重点开发区域,他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因为即使在阳光明媚的白天,放眼望去也看不到一点发展的迹象,他套用刚刚在小说里看到的句子——这里是遗忘之地。
他今晚所有的工作就是坚持不睡着。头顶的监控器在看着他,除此之外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了,没有人会来到这里。
但是今晚是个例外。
门口的自动感应装置发出“欢迎光临”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幻听,却看见那个人已经走了进来。他变得紧张,警惕地看着在货架间穿梭的人,在这个时间和这个地点,哪怕是一个看起来正常的顾客也是值得怀疑的。
更别说眼前的这个人,完全算不上是正常的。
那人穿着一袭黑色的套装,卫衣上的帽子盖住了他的头。黑衣人戴着纯白色的口罩和手套,浑身上下只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店员想起朋友借给他的那盘美国电影里黑帮抢劫便利店的桥段,枪口、现金和听起来特别过瘾的脏话。
美国电影给他的经验是,如果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劫匪,那他现在应该已经在手忙脚乱地打开收银机了。但至少此刻他还是安全的,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眼睛依然时刻不离地跟随着货架间的黑色身影。
黑衣人的手上拿着一袋全麦面包、一桶五升的饮用水,这对店员来说是一个不错的信号,至少让他觉得对方像是一个普通的顾客。哪有那么多的抢劫犯,也许只是个路过的汽车司机,店员对自己说。
黑衣人向收银台的方向走来。
放在店员面前的,除了刚刚的全麦面包和饮用水,还有两听罐装啤酒和一卷透明胶带。两个人彼此都没有说话,店员拿过这些商品,用手持式条形码扫描器逐一扫过,装进塑料袋中,看了一眼机器上的数字,“二十九元,还需要其他东西吗?”
对方没有说话,店员注意到黑衣人在看着手表。
“请问……”
对方伸出一只手,被白手套包裹的手示意店员不要讲话。他的眼睛没有离开手表,便利店的空气变得沉默,只有监控器上闪烁的红灯告诉他时间仍在流动。
过了不知多久,但对于那个紧张的店员来说,时间已经足够漫长了,黑衣人终于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包口香糖递给了店员,扫描器在条形码上发出声响,“三十块零两毛。”
黑衣人递过来一张信用卡。
店员按下收银机上的按钮,一张白色的购物小票打印出来,店员将小票和信用卡还给黑衣人。对方接过信用卡,把购物小票留在收银台上,拿起塑料袋转身离开。
离开之前,店员看到那人在监控器前停顿了一下,并抬头看了一眼。
门口的感应装置发出“谢谢光临”的声音。
德彪西的《月光》又一遍从头播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