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赋格:19世纪欧洲文学名著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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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听已是曲中人(修订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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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赋格》于2008年首次出版。去年,北京三联书店找到我,说书的反响不错,希望能够再版。我自然为之欣喜。隔了十年,书的意图和格局不变,但要补充、勘正、修订,有些话可以说得更清楚。未尽之言,就写在这篇新序里。

十年间在各地讲课,与许多人谈起这本书或其中章节,他们或评或问,给我不少启示。经常问的问题有二,借此机会首先作答。

一问: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或,为什么这样写?这本书以19世纪欧洲经典文学为例,以当代思辨理论为主干,探讨复调的现代性,是学术著作,但写法尝试着融历史、作品和理论为散文,说它是学术散文集也未尝不可。

在美国一所大学任教二十多年了,用中文写学术文字,不受项目限制,不受奖项所累,也不依靠资助,我觉得比较自由。西方思辨理论(critical theory)是我的专业领域之一,长期沉浸其中,知道思辨理论艰涩难懂,何不深入浅出,做更直观易懂的表述?但思辨(critique或critical thinking)之为思辨,难免引出概念及术语,这对接触思辨理论不多的读者有所挑战。有朋友建议,不妨学术性再少些,散文性再多些。我听进去了,毕竟更喜欢以印象为主的文字。谁知道呢,下一本书就那样写了。

学理性的写作我不会放弃,因为学理的思辨,是使人获得自主和自由的重要能力,仍然是稀缺之物,而且新的启蒙需要更多更好的学理性读物。现实是,渗透在我们生活里的思想概念,影响并控制我们的思维,若无力对之思辨,无异于放弃自由的思想和生存。诚然,直接切入时弊的文章更痛快淋漓;学理思辨则似乎游离于现实之外,在抽象层次回应现实,但是如果被理解,便更有力量。西方人很把思辨当回事,认真到笨拙,却抽象出了一次又一次真正的革命,实乃大智若愚。我们的人文学术也需要大智若愚。学术若耐不得寂寞,往往大愚若智;若屈从于利益,则思辨退化而彰显花辩。花辩,即辩论比赛中的“花样辩论”,可搁置是非对错,调动各种技巧和花样,只为赢得一时的胜利。花辩在比赛中是娱乐,进入公共话语就成欺骗,进入学术已是堕落。良知是学术的最低和最高标准。具体而言,良知是对历史环境中何为正义的认知,然后担当起这种认知。

《现代性赋格》从现代性体系及其概念说起,谈到19世纪欧洲经典文学家(本书所选的作家都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对现代体系做出的各种应答和思考。这些历史中和理论中的事,与今天的现实并非没有关系。历史中出现过的问题总在反复,有些已经重现。更何况,世界意义上的现代化终于来到中国,梳理并厘清历史上有关现代性的来龙去脉、是非曲直就势在必行。

有一隐私可坦诚公开:这样写作受到了尼采风格的鼓舞。西方思想史上,柏拉图传统设置了二元对立,把本不该分割的分割开来,尊此贬彼,以立绝对之理,如尊哲学而贬诗学,尊知识而贬解读,等等。尼采逆此传统,将艺术思维和逻辑思维重新融为一体,形成诗性的思辨。这种新的哲学和写作方式,也使尼采成为后现代思辨理论的主要先驱,但写作如尼采一般诗意盎然的当代理论家并不多见。

二问:为什么用后现代理论谈现代性?这似乎在问,在理论上你是现代派还是后现代派?国内有一种相当普遍的看法(其实是误解),认为后现代性意味着现代性的终结,现代和后现代分属两个理论和历史阶段。这是把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关系看作“断裂”(rupture),而不是“延续”(continuity)的。依此理解,便有了现代和后现代截然属于两派的推论。

不喜欢后现代的理由有多种,其中之一是:我们连现代性还没有解决好呢,何必操心后现代。这个看法的前一半很有道理,后一半可以商榷。

关于后现代的理论有好几种。“断裂”的看法可在美国的詹姆逊那里找到支持。詹姆逊在阐述他的后现代理论时,除了提出当代文化的新特征,还把现代主义看作后现代的对立面,认为现代文学曾有反叛的力量,被经典化之后已趋陈旧,因而过时。詹姆逊看到的现代性相对单一,看到的历史呈直线进展,进而认为文学史也以进化而论,这是黑格尔式的历史观。詹姆逊认为,后现代是个新历史阶段,即“晚期资本主义”。既然世界的主要形态还是资本主义,既然和这个形态相应的现代体系还在起作用,那么,启蒙开启的现代就还在继续。

不妨说说“后现代”这个词的起源和发展。“后”(post)这个前缀和当代理论发生关联,始于20世纪60年代。当时,欧洲思辨理论看到了“结构主义”的局限,提出“后结构主义”的说法;“后结构主义”(如今很少用)很快和“后现代”混合使用。综合各种“后”理论来看,“后”并非“之后”那么简单,而有“思辨”(critique)的含义。如“后殖民”认为,殖民主义并没有结束,而是以别的形式存在,其意识形态还在继续,所以要经思辨予以解构。“后”既然有“思辨”的意思,理解为“后见之明”更为贴切。这个“后”不是单指时间的先后,更有思辨的姿态。

本书提到的许多后现代理论家,并不采用詹姆逊的视角。作为一个语义丰富的“伞形概念”(umbrella category),“后现代”汇集了各种思辨策略,这些策略看似突然出现的顿悟,却是几百年历史渐悟的积累。思考“现代性”就是思考启蒙,已经有许多的角度和灼见,本书从启蒙运动说起,在19世纪欧洲经典文学里寻找现代性形成复调的轨迹。

“赋格”是个音乐概念,借以比喻:现代性并非单一声部的音乐,而是时空里的复调(多声部)音乐。“后现代”正是那些对启蒙的体系现代性形成对位的各种答题。从历史和现实来看,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并存,两者对我们的当下都重要,缺一不可。

从宏观历史看,启蒙为“现代性”做哲学立法很有必要,自然也就形成体系。简而言之,“现代”就是以人权价值挑战神权价值,以民主思想取代君主专制,以世俗价值(secular values)确立现代的世界观。联合国1948年通过的《世界人权宣言》,就是将人的权利归纳为启蒙以来形成共识的那些关乎人的尊严、平等、自由的权利和价值,并要求现代国家以民主和法律保护这些权利。由此可见,对启蒙现代性的积极价值已形成世界性的共识。

启蒙为实现这些现代价值建立起体系现代性;体系包括了理性、自我(主体)、科学、知识、历史等若干相互联系的中心概念(第二章陈述这些概念如何关联成为体系)。从后见之明看,启蒙关于这些概念的假设也有其盲点,在历史发展中有时导致黑暗和退步,而光明和进步的宏大叙述却用来遮掩。例如,受过理性启蒙的欧洲,未能避免“二战”中如屠犹这样反人类的罪行;“理性”成为工具,被误用于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扩张;所谓“理性之光”,竟然产生了乌托邦的绝对真理,并且在实践中服务于专制。

思辨随历史的变化而变化,启蒙的遗产也要反思。中国人的现代化,既要现代性,也要后现代性。最要紧的,其实是自主的思辨,而自主思辨的一部分是文学中的美学判断。

2

这本书以赋格比喻现代性的复调(多声部),已是对现代性做元理论(metatheory,即思考各种理论的理论)的探讨。元理论要求有更宽阔的历史观,不妨重温历史中几个复调的故事。

比如,康德和福柯的故事。康德对政治学的贡献众所周知。他提倡的“永久和平”,后来成为国联和联合国的基础。康德的主要哲学著作是《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三个批判论及理性、道德和艺术。康德拒绝分析性理性,反对休姆的怀疑主义,在此基础上,他提出先验和经验的综合形成理性判断,以此为启蒙理性提供合理性和绝对性,成为启蒙理性的手册。而康德在写《判断力批判》(第三个批判)时,又意识到美学判断不仅包括理性,还包括理性之外的人性各种功能(faculties),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康德的第三个批判默默抵触着康德的理性论述。康德的一致性,是他倾心于先验和超验,其哲学归结于神学,他心目中的理性人,实为浸没在神光之中的人。康德既是理性主义的哲学家,又充当了浪漫主义的哲学家,而浪漫主义的中兴,缘于对启蒙理性的反叛和质疑。英国浪漫诗人柯勒律治和华兹华斯、美国超验思想家爱默生,在完成各自的浪漫诗学时都得益于康德。如此看,康德的矛盾与复杂也是他的复调。

1784年11月,德国一家杂志《柏林月刊》(Berilinische Monatschrift)发出一份问卷,问“Was ist Aufklärung?”(什么是启蒙?)今天的杂志问卷无非是对不同观点摸底,而19世纪这份问卷在认真寻找答案。康德的身份很适合作答,文章的题目就是“Was ist Aufklärung?”。

问什么是启蒙,等于问什么是现代性。康德本可借此重述他的理性论述,却另辟蹊径,所答有些出人意料。康德说:启蒙意味着人类必须摆脱“不成熟的状态”(immaturity);所谓“不成熟”就是“自己造成的被监护状态”(self-incurred tutelage)。“被监护的状态”本是儿童的状态,成人“被监护”是“自己造成的”,因为不能或不愿自主,任由别人“监护”控制,说白了这是“奴性”。怎样摆脱这种状态?康德提出,理性之使用有两种并行不悖的方式:一是“理性的私用”(the private use of reason),即每个人,无论是士兵、公务员、教师或其他,应遵守公德,言行与其社会角色相符;二是“理性的公用”(the public use of reason),即每个人对公共利益负有责任,要像学者那样公开、自由地表达深思熟虑的观点。这两种理性的使用也可分别译为:“自省的理性”和“公共的理性”。为保障理性公开、自由、普遍的使用,一个社会必须充分保障言论和思想自由,方能使人类摆脱“自己造成的被监护状态”而走向成熟。

康德对启蒙的这个定义,是思想史上一个很亮的亮点,逐渐赢得现代文明国家的认可,很少有人公开反对。

福柯,法国人,今归于后现代理论家。1984年,康德撰文整整两百年之后,福柯用法文撰文表达自己的观点,标题是法文“Qu'est-ce que les lumières?”(什么是启蒙?),法文标题下还有一行德文“Was ist Aufklärung?”,用意很清楚。

隔了两百年,我们如何回答:Was ist Aufklärung?Qu'est-ce que les lumières?What is Enlightenment?什么是启蒙?

显然,启蒙还要继续,现代性还要继续。但两百年的历史经验要求回答有所不同。

福柯答这个题,是接着康德的答案再答。用赋格比喻,康德提出了导句(或主题),福柯以答句(答题)回应。答句是导句的变化,不是对它的否定。

福柯先分析康德的那篇文章。他深知,康德关于理性的论述,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体系现代性。以历史赋予的后见之明,福柯毫不含混地指出,启蒙留给我们的遗产有积极和负面的两部分(positives and negatives)。负面的那些,福柯称之为“启蒙的讹诈”(the blackmail of Enlightenment),应该拒绝。拒绝了“讹诈”才能继承启蒙积极的遗产。

启蒙的积极价值和负面遗产并存,是历史事实。美国以启蒙价值立国,其历史是一个恰当的例子。在平等自由价值的感召之下,美国人在废奴、争取性别平等、民权等方面取得的成果,是启蒙现代性的积极价值;而种族歧视、帝国主义扩张是美国历史的另一面,这些指向启蒙现代性的负面。“理性”可以被善用,也可能被误用。思考美国历史,若以理性的误用来否定理性的善用,就失去了是非判断。

康德设想的理性主体(the subject of reason),是先验和绝对理性的化身。福柯不同意这一点,他以波德莱尔的浪子为例,重新阐述现代主体和现代性。福柯说,现代的自我,不是在自我之中发现什么固有的本质,而是不断发明而创造的自我。自我不可能稳定不变。

福柯接着康德的话题说:启蒙作为一个历史事件,尚未使我们成为成熟的人。启蒙的目标还没有实现。

启蒙的体系现代性产生了一个命题,即理性的人要懂得何时服从,何时行使自由。为厘清服从和自由看似矛盾的关系,康德提出理性的私用和公用并行,并强调言论自由是前提。福柯认为这是康德独到的见解,并且说,康德实际上修正了意志、权威和使用理性之间的关系。

还原到具体的历史语境,这段话就易于理解了。福柯认为,康德之所以强调在公共领域自由行使理性,以摆脱“被监护的状态”,是要王权让位于人权,是特意说给腓特烈二世(Frederich II,1712-1786)听的。康德对启蒙的定义,也是他向腓特烈二世提出的一份社会契约。

3

腓特烈二世(又称腓特烈大帝)是普鲁士国王,在位的时间是1740年至1786年。彼时,德国尚未统一,有一部分领土称为普鲁士王国。在腓特烈二世的治下,普鲁士大举扩展领土,军事力量大幅增长,普鲁士成为欧洲的强国。腓特烈成为军事和政治强人。

腓特烈大帝实行“开明的专制”(rational despotism)。专制不言而喻。所谓开明,指他支持在政治、经济、哲学、法律、音乐等方面的启蒙,赞助文化艺术,推动德意志启蒙运动。康德关于启蒙的那一番话,既针对他的开明,也针对他的专制。

开明的专制者是什么样的?举一个看似平凡的例子。

1741年,腓特烈大帝召见音乐家巴赫。从权力的角度看,这是国王宠幸巴赫。从音乐角度看,这是巴赫给了腓特烈一个面子。

巴赫不愧为赋格之王,他熟悉各种赋格的作曲风格,运用灵活自如,身后留有《赋格艺术》(Die Kunst der Fuge,BWV 1080)的乐谱,含十四首不同风格的赋格和四个D大调的卡农。

赋格这种多声部音乐形式,讲究对位法(contrapundus)。当代思辨理论出现“对位现代性”(contrapuntal modernity)就是借用赋格的术语,指对体系现代性做出应答的其他现代性观点。卡农(Canon,直译:规则)是一种可追溯到拜占庭时代的圣歌作曲法,涉及乐句的小段、进入曲内的位置、如何形成重叠和追逐等。

1741年离巴赫去世还有三年,他功成名就,垂垂老矣。腓特烈大帝懂一些音乐,喜欢简单的旋律,但至高无上的权力使他高估自己的音乐天分。他不懂也不喜欢赋格,却有意为难巴赫,故意写下几个音符凑成一个难以变成复调的乐句,当场让巴赫变成赋格。巴赫在钢琴前坐下,犹豫片刻,根据腓特烈的乐句,演奏出一个三声部的赋格,博得满堂彩。估计腓特烈大帝心里不爽,立即要巴赫再写成六声部的赋格。巴赫说:请陛下再给点时间。起身告辞。

几天后,巴赫送来六声部(含若干卡农)的赋格《音乐的奉献》(A Musical Offering)。巴赫希望腓特烈能让此曲流传后世,但国王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再没有让人演奏过这首赋格曲。幸好巴赫自己留了底,把乐谱给了朋友,《音乐的奉献》得以流传至今。

这首赋格前几个简单的音符,像一只笨拙的鸭子蹼足行过,那是腓特烈出的主题乐句;巴赫由此展开乐曲,演绎成海阔天空、美妙无比的赋格,足见他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巴赫提交的乐谱上,在一个小节上写下一行字,提示音符从这里上升,直达陛下您的荣耀。但仔细听,这些音符并没有上升,而在浩然之悲中低回转圜。巴赫预先猜到了,腓特烈二世不会听这首赋格。

腓特烈大帝不喜欢巴赫的赋格,不仅关乎音乐品味。开明的专制者,势必要做宽容大度的姿态,但心胸未必就宽阔。他的最爱是高度统一的权力,性格嘛,单调无趣。

4

故事的重写也形成复调。说到现代性的赋格,歌德如何重写浮士德有必要提一笔。

浮士德的故事先流行于民间。1587年,德国出版商史庇斯(Johann Spiess)汇集浮士德之种种,首次刊印了文字版本的浮士德故事。次年,英国作家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出版了《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之后,浮士德的故事演绎为抒情诗、哲学性悲剧、歌剧、木偶剧、漫画,如此等等,种类繁多。多数版本按照道德逻辑,勾画了一个毫无良知、恣行无忌的浮士德。再后来,浮士德成了“长发披肩的男孩儿”(long-haired boy)。1945年,美国在新墨西哥引爆第一颗原子弹,一个军官惊呼:“上帝啊!……这些长发披肩的男孩儿们失控了!”因为这一声惊呼,浮士德突变为现代科技失控的符号。

在所有重述浮士德的故事中,人们公认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上、下两部)最为深思熟虑。1770年,歌德21岁,开始写《浮士德》,断断续续,到1831年完成时,已经82岁。书付梓后的第二年,歌德去世。写作这本书,前后历时六十年。深知文学家创造之艰辛和伟大的,是另一个文学家,20世纪末,木心有感于这个奇迹,写下散文诗《魏玛早春》,向歌德致敬,也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留下可贵的一笔。

歌德写作的这六十年,恰逢法国大革命前后,世界发生了巨大变革。晚年他写《浮士德》下部时,现代化已全方位展开,歌德想把浮士德写成现代讽喻的意图逐渐明确。

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不是“长发披肩的男孩儿”,而是年过半百的饱学之士,集博士、法学家、神学家、哲学家、科学家、教授等职于一身,符合启蒙体系的“理性人”(man of reason)期待。其他版本里,浮士德借梅菲斯特的魔法,只为满足一己尘世的欲望。歌德的浮士德,则是厌倦了学院和书本的知识,意欲借魔法以窥宇宙的灵符,深入万物的秘密。这个浮士德热爱知识、形而上学、古典美学,他追求的三个梦分别是人间之爱(格蕾辛)、古典之美(海伦)和现代化的事业。

到了诗剧的终结篇,浮士德求发展的欲望,和现代的经济、政治及社会力量结合在一起,成为社会发展之梦。浮士德这个“理性人”,此时俨然是现代性的化身。最后的这个浮士德,是所有自视为现代化发展“主体”的浮士德们。当然,浮士德的故事不能缺了梅菲斯特。在讽喻的意义上,梅菲斯特是浮士德的心魔,也是现代人的心魔。

剧中的浮士德起初以为,他的发展事业不过是填海造地,征服自然,没想到发展还与“人”相关,更没想到由此衍生的问题,会让他纠结。

歌德的笔下,浮士德要面对的“人”具体为一对老夫妇,鲍西丝(Baucis)和她的丈夫菲莱蒙(Philemon)。他们在海边的小丘上住了一辈子,有自己简陋的农舍,园里长着菩提树,旁边的小教堂,从早到晚钟声悠扬。鲍西丝和菲莱蒙都是善良的普通人,经常救助遇到船难的人,慷慨地招待过路的旅客。

在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里,鲍西丝和菲莱蒙是一对贫穷而好客的老夫妇。主神朱庇特和儿子墨丘利扮乞丐下凡,被乡邻拒之门外,却受到鲍西丝和菲莱蒙的款待。家里无米难为炊,他们去捉家里唯一的鹅,朱庇特于心不忍,让鹅先一步逃脱,鲍西丝给客人斟酒,酒杯也永远满着。

歌德继承奥维德的人物原型,又添加一些细节,如小教堂的钟声。钟声是鲍西丝和菲莱蒙心灵的鸣响,是他们的精神寄托。浮士德呢,一心想着他的发展计划,钟声长鸣时,他心烦意乱:“该死的钟声!像一支暗箭重创了我”“钟声一响,我就要抓狂”。

与奥维德不同的是,歌德笔下的鲍西丝和菲莱蒙是现代小人物,是文学中最早出现的拆迁户。浮士德们不把他们看作现代化的“主体”,他们便成了阻碍“进步”的人,多余的人。

浮士德自视“主体”拥有天赋的权力,可任意主宰他人的命运。歌德的想象,让我们直视这个“主体”的内心。

与之前的剧情不同,这次要鲍西丝和菲莱蒙迁走并非梅菲斯特的意思,而是浮士德自己的决定。浮士德式的拆迁也有程序的“合理”:他同意给鲍西丝和菲莱蒙补偿,还给他们安排了一块好地方。但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这里是别人的家。鲍西丝和菲莱蒙就是不肯搬。浮士德勃然大怒,下令:“那就前去把他们弄走!”梅菲斯特领命,带工作队前去(类似今天的拆迁队)。深夜,梅菲斯特归来。浮士德感觉不对,追问之下得知:梅菲斯特的人逼死了鲍西丝和菲莱蒙,借宿的客人也被打死,房子和教堂葬身火海。

浮士德本想治理外部的荒原,现在荒原在他心里扩延。浮士德纠结了。焦虑之中,浮士德突然失明。梅菲斯特趁机令手下人为浮士德掘墓,却欺骗浮士德说:叮叮咚咚的铁锹镐头之声说明工程在顺利进展。失明的浮士德,错把为他掘墓的声音当作最好的音乐,幻想着他的伟大事业将造福于人类。就这样,浮士德死去。

歌德重写浮士德悲剧给谁看?写给浮士德们,写给被抛弃的小人物们,写给受现代化影响的所有人。歌德所忧虑的,不仅是强拆,还有浮士德们为什么被魔鬼迷惑。他在问:如果浮士德们受梅菲斯特蒙骗,如果他们眼盲,现代化发展会出现什么后果?

我认为,歌德重写浮士德最成功的一点,是他不把浮士德写成恶人,而是写成符合现代体系要求的理性的人,用文学的手法恰如其分地指出了启蒙理性的盲点。

歌德毕竟是仁慈宽厚的,他让天使们带走浮士德的灵魂,而不留给梅菲斯特,给灵魂的救赎留下一线希望。

5

所谓历史,从来都是交错的曲线,却常被叙述为一条直线。直线叙述易于凸显历史的进步,一般是这样的:中世纪之后,欧洲出现文艺复兴、科学革命、启蒙运动,横扫封建秩序的僵滞和中世纪的愚昧,终结了以宗教信仰为特征的世界观,以科学、理性、平等为新的价值,旨在创造一个自由、幸福、没有残忍的世界,这是人类共同的现代化之梦。

现代性是启蒙思想家在变革激情之下对未来提出的理想蓝图。欧洲人根据柏拉图以来的理性传统和当时对历史、世界和科学的看法,对这套设计几经拼补而形成体系,称为体系化现代性,或现代体系。现代体系是积极的,组成它的元素也是合理的。

但是,只要问上几问,直线历史叙述塌陷,历史的曲折线显现。几百年来,现代体系一再给予人们变革的信息、理性的方案、光明的许诺,也一再让人们看到它变革、理性和光明的另一面。仅就平等这一点,要做到何其不易。

旨在使人类摆脱愚昧的科学,居然导致新的宗教,叫“科学主义”。这是启蒙思想家始料未及的。

现代性体系低估了人性的复杂,将其简单设定为理性;由此对人文学科做的解释和安排,其实是基于机械主义世界观。如此等等,不只影响了现代人文学科的走向,还有社会发展的蓝图。人类常自以为计算精明,然而种种“人算”常输给“天算”。这又是始料未及的。

西方的理性优先传统带有苏格拉底思想的先天不足,这种理性很容易排斥人文理性,变成工具;工具理性可以被善用,也可服务于殖民主义、帝国扩张、专制暴政、战争掠夺。工具理性使种种不合理合理化。一个又一个的始料未及。

宏大叙述的核心是“高度统一”,因此而绝对,绝对真理缺了宽容,宏大叙述就成了“讹诈”,屈服于它,等于放弃独立思考。

现代性的思考怎能忽略人性的复杂,怎能忽略探索人性的文学?美学判断、美学现代性综合人性的各个功能,有多层次思考的优势,文学的复调回应了历史的复调。理性推论可以结束在句号,美学思辨往往留下问号。问号指向无常和无限。

从现代经典文学的解读来理解现代性赋格,眼前出现更宽广的视野,这样的视野应该包括本书尚未包括的那些作家,如歌德、司汤达、普鲁斯特、卡夫卡、伍尔夫、加缪、福克纳等。但是,每本书都受设定的框架所限,这本书也一样。不过,本书有限的规模接驳着更宽的视野。

《现代性赋格》分为四篇八章。“启蒙篇”(含上、下两章)以启蒙为线索,陈述现代体系的构成和后现代对体系的思辨,是理论部分;“法兰西篇”(含“波德莱尔忧郁的理想”和“福楼拜的美学判断”两章)与“俄罗斯篇”(含“欧洲现代化和彼得堡幻想曲”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两章)相互对照,呈现发达状况和不发达状况下现代性的不同问题,以及文学家在具体历史语境中的思考。“尼采篇”(含“尼采式转折”上、下两章)则是从整个西方思想史的大格局出发,对现代体系的思辨和应答。尼采是后现代思辨的转折点。

这本书选来细读的几位文学家(尼采也是诗人),有穿透时空的视力。波德莱尔以“忧郁”诗风表达“理想”,回应第二帝国奥斯曼式的现代化;福楼拜以“客观”小说风格鞭挞布尔乔亚并讽刺宏大叙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借地下人之口,剖析工具理性如何导致背离人性的乌托邦;尼采从苏格拉底如何将美学与哲学对立着手,梳理整个西方思想史,并为现代意识注入希腊悲剧的美学智慧。曾几何时,这些声音几乎是异端邪说,几位作者被说成是败坏社会道德者、非理性者、疯子。

历史赋予的后见之明,让我们看到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波德莱尔、福楼拜是有先见之明者。他们禀赋瑰奇而风格迥异,共同点是善于采用比理性判断、道德判断、政治判断更为复杂、更接近人性的美学判断,以此对现代性提出各种的问和答,成为现代人文学和美学的精粹。

现代体系把“自我”抽象为理性主体,目的是维护体系的完整和稳定,而文学则通过虚构勾勒出“主体”的复杂。在《包法利夫人》里,郝麦(Homais)使用宏大叙述而滔滔不绝,是福楼拜讲给我们的笑话,因为郝麦口中的科学是无知,他口中的进步和光明是亵渎;福楼拜告诫我们:看看这些人,他们贪婪、自私、虚伪,却挟持了启蒙的话语。而包法利夫人,想自主却不能,因为布尔乔亚文化的话语寓居在她的“主体”之内,替她思想,做了她的主。

说到“主体”,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地下人最复杂,有着哲学家无论如何也演算推理不出的人性。

重要的话说三遍:对现代体系理性部分的思辨,不是对理性的否定,而是通过理性和艺术的统一获得新知。用尼采的话说,批评苏格拉底不是否定他,而是将逻辑家的苏格拉底转变为“实践音乐的苏格拉底”。

欧洲现代文学还揭示了浪漫主义的双刃性。浪漫,出自人类善良的本性。可是,善良不一定等于智慧。浪漫到不了解自己的程度,是幼稚;浪漫到看不清现实,是盲目,是愚昧。如果到了真假不辨、善恶不分的地步,浪漫是什么?

现代体系喜欢浪漫纯真的头脑,不喜欢怀疑者。以“光明进步”为号召,宏大叙述将其科学观、知识观、真理观当绝对真理推而广之,等于要求人们无条件乐观。但是,历史和生存,迫使人们保持对现实的清醒。新的启蒙需要这种清醒。自福楼拜以来,走出浪漫的误区成为美学现代性的重大主题。用福楼拜的话说,这是现代人必不可少的“情感教育”(sentimental edu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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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用汉语写成,起源却在另外的时空。我在加州州立大学开的课程中,“西方文论”和“19世纪欧洲文学”这两门课和这本书直接相关。二十年来,教学相长,累积了心得笔记。上课用英语,阅读文本采用英译本,原文却是德文、法文、俄文、希腊文、拉丁文、意大利文等,涉及的地缘、历史、语种跨越不同时空。

2007年12月,书稿首次出版之后,我和一位教经济学的朋友喝咖啡聊天,地点在西安高新区世纪广场的星巴克。西安有许多喝茶的好去处,在那里喝咖啡却正合适。室内格局、桌椅制型、墙面图案,一派欧风。顾客有上班族、逛街的女士、大学生,还有西方面孔的客人。恍惚间时空交错,我似乎身在美国,喝完咖啡就要去上课了。而此处明明在中国,在西安,在我长大的地方。外面的高新开发区,几年前还是农田,现在街景全城市化了,几乎没有传统中国的痕迹。我看见宽阔大道的两旁种上了棕榈树。有热带、亚热带的树木装点,街景更像洛杉矶的落日大道。那天西安落了头场雪,骤然降温,棕榈树披上白雪,叹为奇观。奇观中有些滑稽。当时我担心:西安这样的冰雪低温,棕榈树能否安然过冬。

朋友之间聊天,想哪儿说哪儿。当年,陕西镇坪县有人搞出个假华南虎事件。我当笑话听,朋友却说:这可不是一个人作假,各级官僚把这个假越做越大,这是政治腐败。这件事说大说开了,仿佛那只华南虎就蹲在星巴克。

朋友问我的新书怎么回事,但不要我用“行话”回答,直接问和国内现代化有无关系。我试从他的经济学角度解释:

从世界历史看,现代化和资本主义的发展演变分不开。不均衡的发展,把地球分成“东方”和“西方”(联合国后来又用“南方”和“北方”的说法)。较早进入发达状态的西方国家比我们较早发现了现代化的问题,现代意识也较早成熟。暂时不发达状况下的另一些国家,对现代化的向往促成缠绵的浪漫想象。19世纪的俄国就是这样。19世纪60年代,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之间的争论,是因为陀老看到了车老对现代体系的盲目乐观很危险,由此产生的乌托邦如果变为社会实践将会是灾难而产生。这场争论,至今余音回荡。

《现代性赋格》特意对19世纪巴黎式的忧郁和彼得堡的幻想曲加以对照,说明发达和不发达的状况之下,“情感教育”的课程有所不同,而这两门课程对我们都有借鉴作用。我们追求现代化,经过两个不同阶段,重复了19世纪的俄国文学和法国文学所记载的两种情感过程。

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中国以车尔尼雪夫斯基式的光明和浪漫为主调,那时人们虽然已开始对此存疑,却并没有出现《地下室手记》那样的感悟。世界意义上的现代化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抵达,中国进入相对发达状态,现代意识应该较接近欧洲发达国家所熟悉的意识。但是,曲折的近代历史使我们的现代意识充满矛盾。在长期不发达的时间里,我们只是想到经济发展,对现代性没有太多的思考。试过乌托邦的计划经济,再试市场+计划的经济,两者虽有不同,哲学基础却都是启蒙形成的现代体系。以科学主义、工具理性、客观知识主体论为主要特征,宏大叙述成为对思想的囚禁。不过,怀疑和质疑已经有了,它们能催生更成熟的思辨。

十年前,我和那位朋友有个共同的忧虑:现代化来了,可是怎么像掉了魂儿似的。现代化的梦想毕竟要归于人、合乎人性吧?否则,为什么要追这个梦?

我们谈到,19世纪伦敦世博会的水晶宫用钢筋和玻璃建成,本是建筑史的进步,被大英帝国所用,变成宣示其帝国权威和财富、权力的象征,而后,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里,又奇怪地转化为乌托邦的象征。我对朋友说,我们和父辈都是看着《怎么办?》成长的。我当年下乡插队,宿命地带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记得是民国时期杨维镐的汉译单行本。少年时期的我在“文革”时期的大山里对19世纪下半叶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产生了懵懵懂懂的怀疑。这个怀疑,使我逐渐走出了“被监护的状态”。

波德莱尔能用浪子的眼睛看城市现代化并写出现代的抒情诗?朋友兴致勃勃。我们一起想象,浪子会怎么看那只华南虎,怎么写《长安的忧郁》。

不同的时空在流动的意识里交融。

这十年的变化真大,高铁、地铁、桥梁、火柴盒似的高层建筑……最大的变化是,谁也离不开手机和微信了,人们似乎多了一个新的器官。再过十年,人工智能、生物学革命的普遍应用,还有更多的意想不到。这些变化,使人激动,也让人恐慌。

还有其他的变化。十年前,人们还为华南虎的作假而惊讶、愤慨,今天,作假作奸的虎可都是真的。各种更大更普遍的作假,让人顾不上惊讶,不知如何愤慨;十年前,强力拆迁已经开始,如今日益被合理化,成为常态,其中的细节连梅菲斯特也自叹不如。

2007年12月,我担心西安的棕榈树能否过冬,这些年它们一直安然无恙,这归功于环卫工人的工作,也验证了植物的生命力。而2017年12月,国人所担忧的,是许许多多打工的朋友突然流离失所,携家带口走进刺骨的寒风里。

文学或许没有什么用。但在伟大的文学里,至少人的良知不会过时。文学还教我们思考人的状况,教我们用歌德、卡夫卡、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波德莱尔、果戈理的眼睛观察变化的世界。

我有一个文学上的朋友,在一起聊文学的家常话几十年,前几年他去世了。在悲痛的时候,我想起他常讲的一句话:我们不能辜负了文学的教养。说也奇怪,他在我心里一直还活着。

那位和我一起喝咖啡的朋友,十年没见了。那时没有微信,我们常约了喝咖啡。现在有了微信,却没有了他的消息。希望他能看到修订版的《现代性赋格》,读到这篇序言。

三维空间加时间,是神秘的四维时空。作为物理形式,四维时空只是理论和科幻;作为意识形式,四维时空却随时可显现。

现代性赋格在四维时空里回响。初听不解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2018年1月28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