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兴亡四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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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草莽英雄

天下大势

公元前770年,在经历镐京之乱后,面对西戎环伺,京城颓败,周室被迫东迁洛邑。此后,王纲解纽,九州辐裂,天子权威一落千丈,诸侯渐生轻慢之心。

周室衰微,诸侯争雄,天下风云激荡,数百年间,先有齐桓公九合诸侯,后有晋楚争霸中原,而在周人故地,本为中原诸侯所不齿的秦人竟也于西部异军突起。

秦自孝公起,历代君臣奋发图强,内修甲兵,外凌诸侯,阴窥周室,天下归一犹如百川归海,成不可阻挡之势。

周德虽衰,然享国八百载,天下共主之名犹存,秦在与列国征战之际尚有顾虑,不愿贸然对周下手。故而,在天下尸骨垒山、血流成河之时,周室仍得以苟延残喘,犹如风暴眼中心的一缕星火,虽有随时熄灭之虞,然仍维持一豆微光不灭。

周赧王五十九年(公元前256年),垂垂老矣的周天子(周赧王姬延具体年岁不可考,考虑到周人奉行嫡长子继承制,在位已近六十年,肯定很高寿了)面对秦人的蚕食鲸吞,不甘心束手待毙,纠集诸侯联军出伊阙(今河南洛阳南部)伐秦,终以失败告终。周赧王忧愤而死,秦遂收九鼎,吞其土,共三十六邑,人口三万皆入秦。

自秦襄公立国起,秦人历经六百年,先后三十余代国君,终于取代了周室,向着成为天下新的主宰,迈出了跨越性的一步。

灭周之时,齐、楚、燕、韩、赵、魏、秦七雄并立,其中韩、魏两国早已奄奄一息;赵国经过长平之战,四十万壮丁被坑杀,已是一蹶不振;燕国偏安一隅,国力衰弱,不足为道;齐国濒临大海,有鱼盐之利,国家富庶,却一门心思关起门过日子,根本无心争霸中原。唯独楚国,天下九州其占过半,尚有与秦一争高低之资本。

就在周氏覆亡这一年的冬月二十四日(公元前256年12月28日),在楚国沛县丰邑丰阳里一户刘姓人家家中,一名男婴呱呱坠地,排行为季,故取名为刘季。

先秦时,年长的男子和妇人通常被称作公、媪,由于这对夫妇没有留下名字,只能姑且称他们为刘太公、刘媪。

刘太公夫妇此前已育有二子,可惜长子刘伯已早逝,幸好次子刘仲(名喜)忠厚老实,孝顺听话,夫妇二人颇为欣慰。按理说,家中添丁,是件大喜事,但刘太公却高兴不起来:家中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如今又添加一张嘴,就愈加显得窘迫了。

当时,天下征战不休。生下女儿,犹能嫁给街坊邻居,相互有个照应;生下儿子,说不定还未成年就被强行拉去做壮丁,最后死在战场上,连个埋骨之地在哪儿都不得而知。

因此,刘季的降生,并没有给刘家带来多少欢乐,相反,刘太公眉头皱得一日紧过一日,显得更加阴沉起来。

随着儿子们一天天长大,刘太公喜忧参半。喜的是刘仲吃苦耐劳,是个做庄稼活的好把式。结婚后,小夫妻俩勤俭持家,将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操持得井井有条,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人,乡邻们提起刘家老二都是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这让刘太公脸上也增色不少。而忧的是,一母同胞的刘季跟刘仲有着天壤之别,整天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让他下地干活,比逼他上刀山还难。农忙季节,正是跟老天争夺口粮之时,他却脚底抹油,根本不见人影,整日跟一帮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吃肉喝酒,到处赊账,完全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关于儿子的风言风语,一字不漏地传到刘太公耳中。老头子除了生闷气之外,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点招都没有。

刘季生来一副大脑门高额头,自娘胎出生以来,左腿上就密密麻麻长满了黑痣点,细数足有七十二颗。其实这就是皮肤深色素沉淀罢了,也没啥稀奇的。这种事,一般人藏着掖着还来不及,他倒好,到处吹嘘,生恐别人不知道自己天生异相,丝毫不害臊。

其实做父亲的,哪个不望子成龙,盼着儿子有出息?刘太公觉得,既然刘季不喜欢做庄稼汉,就让他去读书,如今天下纷争,列国国君无不争抢人才,读书人总比一辈子戳牛屁股强,孔夫子不是说“学而优则仕”吗?读书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碗饭吃。

在刘季出生的那天,丰阳里有家卢姓人家也生了儿子,取名卢绾。一日之内,两家人在同一日生娃,乡邻们觉得非常喜庆,特意前来两家贺喜,两家人也觉得是一种缘分,相互走动得很勤。刘季和卢绾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非常密切,胜似手足。

刘太公提议让两家孩子一起去读书学习,卢家人也恰有此意,当即一拍即合,一起送刘季和卢绾去上学了。

然而,刘季的心思不在读书上,根本静不下心来,耐不得寂寞,坐不住冷板凳。

读书生涯开始没多久,刘季又恢复了老样子,整日和狗屠樊哙、不良青年周勃、王陵等人胡闹,后来又和一名姓曹的寡妇鬼混到一起,还生下一名私生子,取名刘肥。

刘太公对这个不思进取的儿子彻底失望了,索性懒得管他,任他由着性子瞎折腾。

其实,刘太公作为父亲,对儿子并不了解:他眼中不求上进、形同流氓无赖的刘季,却有着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

表面上,刘季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实际上,他也有自己的追求。

战国时期有一群人,他们的行踪飘忽不定,仗三尺剑游走于列国之间,一怒诸侯惧,顷刻之间就能做到血溅王庭,使得天下缟素。这些人被称作游侠,他们重义轻生,为一诺,死不旋踵。

游侠一般分为两类,或如墨家,建立学说,组建严密组织,以恐怖对抗恐怖,以暴力对抗暴力,以期实现政治理想;或依附显贵门下,借助贵族平台,快意人生。

当时,显贵养士成风,其中,尤以魏信陵君魏无忌、赵平原君赵胜、齐孟尝君田文、楚春申君黄歇称冠列国,并著于世,号称战国四公子。

四公子中,唯信陵君魏无忌以礼贤下士而名扬天下。魏都大梁有个隐士,已是年逾七十的老翁,名叫侯嬴,迫于生计,做了一名看守城门的小吏。

魏无忌听说侯嬴素有贤名,便带着礼物,恭谦地前去拜望他。两人交谈之时,侯嬴提到他有位叫朱亥的屠夫朋友很有本领。

生活中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公平之事,许多毫无本事的人,仅仅是由于出身血统高贵,便可以峨冠博带、身居庙堂,而大量真正有一身本领之人,却根本找不到出路,只好明珠暗投,栖身市井。为了糊口,或白发执戈守门,或屠场操刀杀猪,沦为引车卖浆者之流。

然而,出身卑微、职业低贱,并不能降低一个人的操守和志向,侯嬴、朱亥他们虽不能书剑江湖,但从未放下快意恩仇的梦想,胸中一腔赤血犹热。

后来,秦国攻打赵魏,两国唇齿相依,然魏王对秦心存畏惧,踌躇不前,信陵君遂窃符救赵,其间,侯嬴以死相报,朱亥亦因击杀魏大将晋鄙而死。

若无信陵君出现,侯嬴和朱亥的人生或许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在漫漫长夜中,他们或扶牛角诵诗,或击铗高歌,直到慢慢老去,化为荒郊无名野冢中一具朽骨,千百年后,一抔黄土无处可寻。

信陵君与侯嬴、朱亥,身份地位悬殊,但并不妨碍彼此心灵的沟通,为了抗击暴力强权,使无辜百姓免遭荼毒,他们共同担起千斤重担,并肩奋战,虽九死亦无悔。

这就是士之傲然风骨,这就是侠之凛然正气。

刘季成年之时,信陵君早已不在人世了,不过,沛县丰邑地处魏楚交界,信陵君和他门客的轶事依然广为流传,家喻户晓。

信陵君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阻止了秦人吞赵弱魏的野心,刘季对他钦佩不已,觉得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能终日在案牍笔墨间浪费人生,要做就要做信陵君这样的伟丈夫、奇男儿!

信陵君虽死,但其门客散落各地,尚有不少人在世,其中比较著名的有魏国外黄(今河南商丘民权县)人张耳。

张耳在信陵君死后,模仿其作派,到处招揽人才。不过,信陵君是魏国宗室贵戚,门庭显赫,有的是大把金钱挥霍,但张耳不过一介布衣,岂能与之相比?很快,他的生活就陷入了困顿之中。

就在此时,恰好外黄有家富贵人家的小姐死了丈夫,正在孀居,盘算另觅夫婿。其父眼力过人,觉得张耳此人非同寻常,便亲自撮合了女儿和张耳的婚事。婚后,张耳获得了大笔资本,广泛结交能人异士,名气渐渐开始传播开了。

刘季得知了张耳的事迹后,便去拜访他,两人相谈甚欢,乐而忘返,前后共处数月之久。

在与张耳相处的这段日子里,刘季亲耳聆听了信陵君的事迹,从此对信陵君更加神往,也开拓了视野,思想境界自然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刘季注定在后半生,会与张耳有更多的交集,他对信陵君的仰慕,则是终生不改。许多年后,刘季已贵为天子,路过大梁时特意到信陵君墓前致祭,还划拨了五户人家守坟,世代奉祀不绝。

偶像的力量是无穷的,信陵君对青年时代的刘季影响深远,终其一生,从他身上都可以看出信陵君的影子,比如洒脱大度、卓荦不羁、任人唯贤等。

当刘季在底层厮混、向往游侠之际,尚不知另外一个人正在面临游侠的刺杀。列国格局正处在巨变之际,像信陵君那样,靠一击扭转乾坤的历史,能否重演?

游侠梦灭

被刺杀的人年长刘季三岁,而执行刺杀任务的游侠的年龄则不可考。

遭袭者为秦王嬴政,刺客为燕太子丹豢养的死士荆轲。

在九州版图上,秦王嬴政居西,荆轲居北,刘季居东,相隔遥远。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人,却先后被历史的大潮以不同的方式裹挟,推到了历史舞台中央。

嬴政的童年是很不幸的。父亲异人被作为人质困于赵国,其间结识了卫国商人吕不韦。商人重利,吕不韦从这个落魄王孙身上看出了巨大的潜在价值,决定在异人身上豪赌一把,不但为他一掷千金,到处活动,铺平了通往世子之路,还将自己的小妾赵姬相赠,赵姬后来生下了嬴政。

嬴政出生后没过几年,异人就只身返秦,将这对母子留在邯郸。童年时期的嬴政饱受凌辱,备尝辛酸。直到九岁那年,秦国接连送走了两位王:先是在位五十六年的秦昭襄王嬴稷驾崩,接着即位的秦孝文王嬴柱在短暂三日后又一命呜呼。就这样,嬴政的父亲异人即位,是为秦庄襄王。

但是,嬴政还没来得及长大,三年后,父亲就去世了,他以冲龄之年即位,成为秦国新君。

童年时代的经历,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嬴政的童年无疑是灰色的,他既没有享受到同龄人的无忧无虑,也没有感受过亲情的温馨,耳闻目睹的都是冰冷的算计,身边充斥的都是阴谋和诡诈,残酷的现实早早剥夺了他本该拥有的天真烂漫,无情地将一个十三岁少年按到高高在上的王座上。

世人都向往王享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耀,但当真正坐到王座上时,才能感受到,身下坐的根本不是锦缎暖垫,而是荆棘。宽阔的王座,其实无处可依靠,四周是无边黑暗,令人惶恐不安。高高在上,其实就是将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无数双掺杂着各种企图的眼神,在各自角落窥伺着你,稍有不慎,你就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人中,既有文武群臣,也有王室宗亲,还有内宫宦寺,自古王者无亲情,坐在王座上,就是坐在权力角斗场,时刻准备与周边的人厮杀。只有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能安全活下去。

王冠从来都是鲜血染就。

数年间,嬴政平定了王子成蟜之乱,粉碎了假宦官兼母亲男宠嫪毐政变,铲除了权相兼母亲的旧情人吕不韦,囚禁了母亲赵姬,虐杀了两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同母异父的弟弟。

一桩桩流血事件,吞噬了他内心的柔情,让他变得冷酷无情,心冷如铁。

巩固内部权力的同时,嬴政还要迎接来自外部的挑战。

此时,秦国对山东六国已取得压倒性优势,当然六国亦不甘心坐以待毙,他们设法利用一切手段,阻止秦人东扩,比如韩国曾派水工郑国到秦,劝说秦王修筑水渠,企图以超大的工程,消耗秦的国力,使它无暇东顾。

然而,纵使六国穷尽一切手段,都无法阻挡大秦的滚滚铁骑,它以不可阻挡之势一路向东,席卷天下。六国疲惫不堪,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数年间,秦人亡魏灭韩,继而将昔日不可一世的赵国彻底荡平。邯郸,是秦王嬴政的伤心之地,这座城市带给他太多屈辱和伤痛,童年时代留在心头的阴影,犹如梦魇,多年来一直困扰他入眠。

屈辱和眼泪唯有以同样之物来洗涤。秦王政十九年(公元前228年),嬴政亲自驾临邯郸,下令将昔日曾欺凌他的赵人全部坑杀。眼望着当年的宿仇在他脚下瑟瑟发抖、悲鸣哀号,一番挣扎后,消失于黄土之中,他感到莫大的快慰。

这一年,嬴政的母亲赵姬去世。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只想享受爱情的滋润,但是身在帝王家,爱情亲情从来都是奢侈品。赵姬的追求无疑是在自焚,最后在人生幻灭中黯然离世,或许她在最后闭眼时,已经无法认出,如今这位杀伐决断、刚毅冷酷的秦王,就是昔日呢喃于她怀中的儿子。

在嬴政享受复仇的快感之时,另外一个与他共患难之人,正陷入空前的惶恐之中,此人正是燕太子姬丹。

嬴政在质赵之时,姬丹为燕国质子,两人相识于邯郸,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难免惺惺相惜,共处得还不错。然而,斗转星移,数年后,嬴政已为秦王,姬丹却从质赵转为质秦。昔日一同寄人篱下,今朝一个端坐朝堂,一个却要仰人鼻息,如此大的变化,让姬丹无法接受,于是他设法从咸阳逃离,返回燕国。

托名于班固的《燕丹子》称,姬丹向嬴政请求回燕,嬴政刁难说,只要乌鸦白首,马头生角,就可以放他回去。姬丹悲愤无比,仰天长啸,结果奇迹出现了,树上乌鸦变白头,槽中马儿长出角来,嬴政无奈之下,只得放他回去。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种种迹象表明,姬丹能够逃出秦国,就是一个阴谋,嬴政此时志在吞并六国,燕国亦难以逃脱,他需要一个讨伐燕国的借口。

其实,姬丹也知道这是陷阱,但他已没有退路,唯有殊死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燕国苟安于一隅,燕王喜为人昏聩,根本难堪大任。正面与强秦抗争,无疑是以卵击石,区区弱燕,会被秦人铁骑碾为齑粉,唯有剑走偏锋,利用非对称方式抗争,方有一线生机。

姬丹决定,寻找一名游侠刺杀嬴政,以延缓秦人的攻势。

在春秋战国之际,想要以弱胜强,有一套特殊的方法:或使人劫持对方国君签订和平盟约,或使人刺杀敌对君主,给敌国内部制造混乱,而担任这种刺客角色的往往是游侠。

这种事,在历史上有过成功案例,比如曹沫劫持齐桓公,归还鲁国土地。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春秋之时,虽然礼崩乐坏,但诸侯还基本遵守游戏规则,况且诸强林立,相互掣肘制衡,不敢把事做绝。战国则不同,它奉行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何况秦国一家独大,国力远胜六国,纵然刺杀成功,秦人再立一王而已,亦难以改变六国覆灭的命运。

对此天下大势,姬丹难道不知?

知道!

为何还要为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耳!

姬丹的目的,就是在天下人面前,表演一出悲壮的演出,用来唤醒六国,一起合力抗秦!

一个卫国人,被作为这出演出的道具,送上了祭台。

卫国,一个在大国夹缝中残喘的小国,在当时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但它却拥有一种极为重要的资源——人才!而且每过几年,卫国就会出现一位经天纬地的人才,他们登场后,迅速改变了大国格局和天下数以百万计的人的命运。

李悝、商鞅、吴起、吕不韦……这一个个耀眼的名字,都出自卫国。

数百年来,卫国似乎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人才净输出的大任,为列国源源不断地输出人才,然而它自己始终落寞无名,成为战国之际的奇葩。

如今,卫国又输出了一名人才,不过这次不再是军政干才,而是一位剑客,他名叫荆轲。

荆轲虽有剑术在身,却没有书剑飘零的洒脱。在乱世中,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他漫游各地,为人沉默寡言,处事低调,几不为人知。

后来,他来到了燕国。

燕虽国力衰弱,但国人古直慷慨,豪爽大气,荆轲混迹于市井,与狗屠之辈交游,纵酒高歌,日子过得简单、随性、痛快!

然而,快意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大争之世,连国破家亡都是寻常事,个人的安逸岂能长久?

利锥藏于囊中终难遮其锋,荆轲很快被人发现,并被推荐给了姬丹。

姬丹为了让荆轲心甘情愿去赴死,无所不用其极,几乎达到了变态的地步。比如荆轲称赞一匹宝马,他立刻杀死了马,取马心给荆轲吃;荆轲无意中赞叹一位侍女的手,他立刻剁了她的手,呈在盘中送给了荆轲。

目的就一个:逼得荆轲无法回头。

纵然如此,荆轲还是有些犹豫,推托说要等待一个友人。

其实,荆轲是对自己的剑术不自信。此前,荆轲曾和大侠盖聂论剑,结果被盖聂气势所震慑,暗中潜逃了。世人不知就里,称赞他善于隐忍,实际上,他是自知技不如人,因此避其锋芒而已。

姬丹心想,我费了这么大劲,岂能容你半道退缩。

“先生,若不愿意去,请允许我先派遣秦舞阳去吧!”

秦舞阳,是一名燕国恶少,据说十三岁就杀过人,是姬丹给荆轲配的助手,后来事实证明,他是一名猪一样的队友,在刺杀行动开始前,就吓得尿了裤子,根本没帮上忙。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荆轲只好上路了。

姬丹率领众人在易水畔送行,气氛渲染得很悲壮,素衣白马,一个个脸色阴沉。这哪里是为壮士壮行,分明是给活人送殡!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刺杀行动最终以失败告终,荆轲的血染红了咸阳宫的丹墀,将姬丹的悲剧演出推向了高潮!

然而,刺秦行动并没有激发列国同仇敌忾、合力抗秦,反而加速了燕国的灭亡。同年,秦国大军渡过易水,燕王喜出逃,太子丹被杀。

灭燕后,秦国调动大军挥师南下,矢镝指向楚国,拉开了伐楚之战的序幕。

三年后,楚亡;又两年,齐亡。

列国纷争五百年,终归于秦。秦王嬴政在咸阳加冕称帝,自称始皇帝。

游侠时代的落幕,标志着一个崭新的时代——帝国时代拉开帷幕。

是年为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嬴政三十九岁,而刘季已是三十六岁。

刘季家乡沛县丰邑,成为了大秦的一个县。

作为同龄人,嬴政俯视着新开拓的崭新帝国,睥睨天下、指点江山,而刘季,不过是他治下芸芸众生中的千万分之一,活得犹如蝼蚁一般。

始皇帝自然想不到,就是这些蝼蚁一般的人,短短十数年后,会颠覆他的帝国。

此时,始皇帝年富力强,正带领着他的强悍团队,开创三皇五霸以来前所未有的伟业。

六国虽然被征服,但列国宗室并未被完全铲除殆尽,余孽犹在,根基尚存,稍有不慎,就会死灰复燃。

摧毁敌对势力的城郭,消灭敌人的军队,这很容易,但想要征服人心,这就很难了,数百年厮杀积淀的仇怨,岂能在短期内冰释?

消灭上层建筑,就必须瓦解其经济基础。始皇帝下令,将六国富豪大族全部迁往咸阳,置于自己眼皮底下,并制定严苛法律,让那些亡国的底层百姓整日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动辄获罪,根本不敢与秦人作对。

一个个浩大的工程,在帝国版图上如火如荼地展开。

数十万计的刑徒被押送到咸阳附近的骊山,为始皇帝修建陵寝。与此同时,为了防止北方草原的匈奴南下滋扰,数不清的民夫被驱赶到北方的高山大漠中,在崇山峻岭间修建万里长城。

数条宽阔的驰道也正在修建,其中一条从咸阳出发,直达九原(今内蒙古包头附近),一旦北部边境有事,大秦铁骑集结后即可直达边疆。

此外,在遥远的南方,一条巨大的人工渠——灵渠,也在开凿中。

新生帝国的辽阔疆域已变成了超大施工场,朝野之间没有闲散人士,大秦帝国已彻底变成了一座囚笼。

天下的兵刃,全部被收集起来,铸为十二座高大的金人,立于咸阳宫门前。历代先贤集毕生心血著述的典籍,被收集起来后,付之一炬。

始皇帝的目的就是让自己脚下的万千黔首,在超负荷劳作中,意志慢慢被消磨,变得麻木不仁,成为思想僵化的行尸走肉。

如此,自己和子孙们,就可以安然统治亿万年,直到永远。

战国之时,游侠奔走于列国之间,或靠三寸之舌,遍干诸侯;或仗三尺之剑,依附于显宦之家。如今,帝国一统,游侠被视为社会不安定分子,必然会在帝国境内被铲除。作为一种古老的阶层,游侠自然不甘心自动退出历史舞台。

有不少人,开始铤而走险,矛头直指始皇帝,展开了刺杀行动。

始皇帝为了保持神秘感,常行踪不定,好微服夜行。有一次,夜黑风高,他夜游咸阳,谁料在兰池宫附近遭到不明身份武装分子的袭击,虽然最后刺杀未遂,但刺客们也全身而退,根本没有抓住活口。

还有一次,秦始皇东巡途中,在博浪沙遭到伏击,一名大力士徒手掷出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锤,幸好只击中了队伍中一辆随行车辆,秦始皇侥幸逃过一劫。

事后得知,此次事件是韩国高官后裔张良策划的。

出乎意料的是,恐怖袭击之后,张良和他的大力士助手都安然逃脱。

不过,这些刺杀活动,无法对大秦帝国构成威胁,也不足以撼动帝国的根基。至于始皇帝本人,也根本没有被这些刺杀行动吓倒,一如既往地频频出巡。

车辚辚,马萧萧,始皇帝不知疲倦地奔走在他新征服的广阔土地上,西至鸡头山(今甘肃庆阳境内)之巅,东至大海之滨,皆留下他的足迹,无人能阻止他的步伐。

始皇帝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帝国行政机构,他处在帝国心脏,从朝廷中央到地方郡县,各级官署就是他的神经系统,而作为低级架构的乡、亭,无疑是神经末梢。

通过这些庞大而精密的系统,帝国的一举一动,都在始皇帝的掌握之中。如果想要在帝国境内生存下去,就必须寄附在这张神经网上,借助它不停地将万千众生吸血榨髓,吞噬生命,才能活下去。

对于刘季来说,跟庞大的帝国机器作对,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信陵君的形象虽依然在心头,但游侠梦已经破裂。

梦虽碎,但人还得活下去。

没多久,刘季被推举为泗水亭长。

古人排行,称伯、仲、叔、季。刘季这个名,是按照家中排行取的。他后来发迹后,要进入正式社交场合,这个名字一看就上不了台面,所以改名为刘邦(具体改名时间不详)。为了行文方便,我们之后正式称呼他为刘邦。

泗水亭长

刘邦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好歹识文断字。大秦律令缜密,不识字肯定不行。再说,乡下小地方识字的人不多,只好从矮子堆里拔将军了。这是刘邦被推为亭长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亭长这活不好干——何止是不好干,简直不是人干的。

按照秦朝官职制度,亭长属于官职中的最末流。秦制十里设一亭,设置亭长一名。亭长负责地方治安,缉拿盗贼等,还要兼管徭役等民事。

筑长城、修驰道、建陵寝等超大工程,需要大量劳力。起初干活的主要还是刑徒,然而如此繁多的工程几乎同时开建,刑徒根本不够用,唯有大量征集民夫了。

本来,许多人指望天下统一后,就再也不用打仗了,老百姓可以男耕女织,过上太平安乐的日子了。

但是,大家很快发现抱有这种想法太天真了。天下统一后,秦人执行的还是战时的法律制度,民众的负担比以前更重了。

以前列国纷争,民众尚可以自由迁徙,一旦在一个地方活不下去了,还可以跑到别国去;如今海内一统,根本无路可逃,天地间,就是一个超大劳改集中营。

秦人奉行法家思想,执行的是商鞅留下的那一套耕战制度。帝国境内的民众,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留在田里老实种地,要么扛起戈矛去打仗,根本没有第三条道路可选择。

至于贱买贵卖的商人、谈古论今的儒生、带着刀剑瞎转悠的游侠、到处摇唇鼓舌的纵横家、寄食高官不思为国效力的门客,这些人要么自动接受改造,为建设大秦帝国添砖加瓦,甘愿做帝国机器上的一枚螺丝钉,要么就从肉体上消灭之。

所有的活,从朝廷到地方,层层加码,最后都要落实到像刘邦这样最底层的亭长身上。

具体来说,就是监督在自己的辖区内有没有破坏社会稳定的不安分分子。一旦有类似游侠、纵横家等身份可疑、来历不明的人士,必须盘查审问,若有作案嫌疑,必须缉拿归案,否则,亭长将会受到株连,与之同罪。

此外,为朝廷催税、征丁等事也是亭长的重要职责。

亭长都是当地人,无论催税,还是拉壮丁,面对的都是街坊邻居。乡里乡亲都是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凡面慈心软之人,都干不了这活。

活总得有人来干,虽然乡亲们对刘邦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不顺眼,但如今这泗水亭亭长也只有刘邦来当了。

泗水亭虽然管辖面积不大,但杂七杂八的事情也不少——朝廷安排的差事要办好,乡邻间的纠纷要调解,还要迎接上级检查,迎来送往的应酬少不了,所有的事,都压在刘邦一人身上。

原因很简单,刘邦虽说是泗水亭的主事者,但朝廷在亭下设置的正式编制就亭长一人而已,至于你人手够不够,那不是朝廷关心的事。如果你觉得需要招聘个助手,那么只有你自己去掏腰包,朝廷不买单。

亭长看似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这种基层岗位,每天要面对大量的琐碎事务,也很锻炼一个人。

大秦律令虽然很完备,然而现实生活远超出制定人的想象。在许许多多的地方,还需要执行者相机行事,灵活把握,若是一成不变,根本没法办好差。

刘邦在工作中,凡是遇到棘手的事,能装糊涂就装糊涂,能耍无赖则耍无赖,至于利用工作之便,在酒肆蹭酒、顺便在老板娘身上揩油这种事,也没少干。

这种工作作风和处世态度,自然落不了好名声。别说是街坊邻居,就是沛县县衙主吏萧何和狱掾曹参,和刘邦有了工作交集之后,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评价他:“好酒及色。”

尽管萧何、曹参等人对刘邦的印象不佳,但日子一久,就发现刘邦此人,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但实际工作能力还是很出色,品行也不算太差。

就在刘邦穿梭于县衙和乡村之间,为了征集民夫而奔波时,新一波的徭役命令正从咸阳发出。

始皇帝在万里长城、骊山陵寝、驰道等地的工程尚未竣工之际,又一系列超大工程上马了。

咸阳的宫殿多是在秦孝公时期营建的,此后虽有扩建,但总体规模变化不大。始皇帝统一六国之后,开始对旧宫室不满,便在咸阳北部龙首原,仿照六国宫殿样式,大兴土木,建造规模空前的宫殿群。紧接着,另外一座更加壮丽奢侈的宫殿——阿房宫也如火如荼地开始修建。

以上这些工程,无不需要数目庞大的劳动力。

此时,在通往咸阳的道路上,到处是络绎不绝的民夫,在官吏押解下,赶往关中。

沛县与全国各地一样,家家户户已经实在抽不出壮丁了,但始皇帝的命令谁敢违抗?

刘邦只好挨家挨户上门征丁。诅咒、挨骂、唾沫星子是少不了的,但是耽误了朝廷的期限,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因此,刘邦也顾不了太多。

这年头,只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好不容易凑足了人数,又面临一个难题,就是路上的盘缠问题。从沛县到咸阳,千里迢迢,一帮子人吃喝拉撒都要花费,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但朝廷不负责报销路费,钱全靠押送官吏自筹。

这叫什么事儿啊!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刘邦那点微薄的俸禄,根本不够日常开销,各家酒肆赊欠的酒债还没还清呢,兜里实在没法多掏出一文钱来。

于是,大家一起想办法凑份子,这个掏三百,那个掏两百,唯有萧何比较大度,一口气拿出了五百钱。

刘邦满怀感激,他知道萧何日子也不宽裕,能在关键时刻拿出这么一笔钱,助他解决燃眉之急,实属不易。

一行人上路了,一路上跋山涉水,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最后期限前,将人押送到了咸阳。

在此之前,刘邦大部分时间都在沛县周围打转,没见过什么世面。咸阳城的壮丽,令他瞠目结舌,到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官署比邻而居,大街上随处可见鲜衣怒马的达官贵人。

正当他看得出神之际,忽然大街上一阵骚动,惊慌失措的人们避让不及,纷纷跪倒在地上,原来是始皇帝出行了。

在长长的仪仗队过去后,始皇帝的车驾终于走了过来,其奢华已无法用言语形容。始皇帝傲然端坐在銮舆之中,眼光直视前方,不屑地瞥了一眼匍匐在尘埃中的蝼蚁众生。

刘邦夹在人群中,偷偷抬起头,仰望了一下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那一刻,仿佛仰望太阳般,耀眼的光芒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内心的自卑、惶恐、钦羡交织在一起,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后,他回过神来,始皇帝的车驾早已远去,扬起的尘土扑在刘邦身上,令他灰头土脸。

刘邦站起来,抹了一下灰尘,呢喃般地长叹了一声:“大丈夫当如是也!”

刘邦失魂落魄般回到了沛县,继续过起他从前的日子——蹭酒、征丁、鬼混。但经过此次咸阳之行,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些变化,至于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其实,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一粒野心的种子,已经在他心田种下,只待发芽成长。

婚姻谜团

刘邦在泗水亭长的位子一干就是好多年,工作干得不算太差,人缘马马虎虎,收入勉强糊口,不知不觉已迈过了四十的门槛。

孔子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一个男人一旦过了四十,如果还一无所成,这辈子差不多就定型了。

然而,过了四十的刘邦却还未成家。

虽说他和曹氏维系着不清不楚的地下情,还偷偷生下了一个孩子,但这最多算是同居关系,不被主流社会认可。

其实,刘邦何尝不想早点结束单身?奈何太穷,加上口碑实在太差,十里八村,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

一来二去,眼看着刘邦的年龄越来越大,不知不觉间已步入油腻大叔行列,然而他还是一名老光棍。

就在这时,沛县来了一家外来户,主人翁姓吕,膝下有两子,还有一对如花似玉的闺女,分别是长子吕泽、次子吕释之、长女吕雉、次女吕媭。

沛县的地界就那么大,猛不丁冒出一户移民,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许多好事者凑到一起,纷纷打听这户人家是什么来头。要知道,按照大秦的法律,平头百姓不准随意迁徙,既然这户人家能够在沛县安然落户,说明背景不一般。

很快,吕家的家底就曝光了,原来他们来自砀郡单父县(今山东菏泽单县),不知是何缘故,惹上了仇家,为了避祸,举家迁到沛县。

吕公和沛县县令私交不错,有地方父母官罩着,就不怕仇家找上门了。

虽说有县令撑腰,但毕竟到了别人地面,只有和地方上各行各业的头面人物搞好关系,才能站稳脚跟。

吕公到了沛县没多久,就在家中设宴,广发邀请函,宴请县衙官吏、地方绅士等有头有脸的人物去赴宴。

不过,刘邦没有收到邀请函,原因很简单:他根本不够资格。

如果换成一般人,最多在背后骂几句吕公狗眼看人低、不屑与你为伍之类的话,发泄一下,也就过去了。

刘邦却不,他的思维与常人不同,在他看来,如此重要的宴会,不去蹭吃蹭喝,那才是孙子!

正可谓人不要脸皮,天下无敌。

吕公家宴之日,门庭若市,人头攒动,除了赶来赴宴的沛县地界的各色头面人物及其仆从外,还有不少是围观看热闹的普通百姓。沛县好久没出现如此热闹的景象了。

刘邦挤在人群中,嘴里不停地嚷嚷:“让一让,我可是吕公的座上宾,迟到了可不好!”

四周的人都拿他当笑话,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容,谁不知道你刘季啥德行,吕公会邀请你?鬼才信!

刘邦貌似根本没觉察到众人的目光,依然使劲往前面挤。

然而,吕公宴席,不是谁都可以上桌的,而是按照席位分为三六九等,明码标价,越是靠近主人,价码越高。

宴会由萧何主持。宴会开始前,萧何宣布了一下宴会座次安排情况,份子钱不够一千的都要坐在廊下,许多人囊中羞涩,自觉坐在了廊下过道上。

此时,刘邦昂然站起来朗声道:“泗水亭刘季愿出一万!”

院内宾客立刻炸了锅,纷纷将目光投到刘邦身上,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刘邦却根本不顾四周投射的惊讶、嘲讽的眼神,昂首阔步,径自进入大厅,傲然坐在席位上,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起来。吕公不明底细,很殷勤地上前招呼,刘邦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泰然接受。

在一旁担任司礼的萧何,对刘邦自然知根知底,知道这家伙满嘴跑车,爱吹牛皮,没个正形,便对吕公实话实说:“刘季这小子好说大话,您可别当真。”

萧何说得没错,其实,刘邦别说一万,就连一文钱都掏不出来。

不过,吕公没有将萧何的话当回事,反而对刘邦表现出了浓厚兴趣。

宴会结束后,客人们一一散去,唯独刘邦被留了下来。

吕府内宅,只有吕公和刘邦二人对坐,别看刘邦在公众场合咋咋呼呼的,但此刻不知道吕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内心多少还是有些不安。

吕公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刘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一辈子阅人无数,但像你这样相貌之人,还是比较少见的,希望你多加珍重。我有一个女儿,若不嫌弃,愿意嫁给你为妻。”

吕公举办这次宴会,除了想和政商两界人物联络一下感情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给自己的女儿物色一门亲事。

本地乡绅中,想高攀吕公的人不少,但刘邦对自己的斤两心知肚明,本来只是抱着蹭吃蹭喝的态度前来,万万没想到这等好事竟然砸到了自己头上,喜出望外之下,除了连连点头,还能说什么?

刘邦离去后,躲在帷帐后的吕夫人走了出来,一脸不爽,开始埋怨老头子:“你一直说想把咱们女儿嫁给富贵人家,连沛县县令提亲你都没有答应。这下可好,轻易将女儿下嫁给刘季这号人,这不是明摆着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天下做母亲的心思都一样,无不指望女儿嫁个好人家,一生衣食无忧,平平安安。

谁料,吕公却不以为然,也懒得跟老婆解释:“这哪里是你们妇道人家能够理解的?”

就这样,在吕公的坚持下,不到二十的吕家大小姐吕雉嫁给了四十又二的刘邦,两人后来生下一儿一女,在相爱相恨中走完了一生。

纵观吕公嫁女的过程,我们总会觉得有些蹊跷,甚至不合情理。

试想,吕公不过是和刘邦有过一面之缘,三言两语之间,他怎么就能判定,眼前这个已经年过四十的老男人以后会大富大贵呢?

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家中财产,抑或是相貌年龄,刘邦哪一样都不占优势,像他这样的人,全天下一抓一大把,从他身上,实在看不出丝毫咸鱼翻身的希望。

刘邦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流氓无赖的事迹整个沛县几乎无人不知,估计吕公也有耳闻,那么,为什么还要毅然决然将掌上明珠嫁给他?

吕雉自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让她嫁到刘家,意味着从此她将开始吃糠咽菜,过蓬头垢面的日子,难道吕公真的忍心?

至于从相貌就可以看出刘邦将来会发迹,别说吕夫人不信,估计说出来,吕公自己都不信。

更令人惊讶的是,吕公后来将二女儿媭嫁给了狗屠樊哙。如果说将吕雉嫁给刘邦,吕公好歹有个勉为其难的借口,但出嫁二女儿,连个自圆其说的说辞都没有。

将一对女儿,就这样稀里糊涂一个嫁了市井无赖,一个嫁了狗屠,实在看不出吕公善于相面的本领在哪里?

那么,吕公为何这么做?

关于吕公的身世,《史记》《汉书》都语焉不详,我们无从得知他以前经历了什么,这当然是原始资料缺乏的缘故,但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被刻意隐瞒。要知道《史记》成书之时,去秦末尚不足百年,相关当事人去世时间也不算久远,不可能不留下一点记忆。

那么,吕公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身世?我们不妨大胆推测一下,他极有可能是六国亡国贵族,正因为如此,唯有设法藏匿身份,才能苟全性命。沛县县令肯定知道身份,而且双方知根知底,值得信赖,所以吕公才举家迁到沛县,至于逃避仇家之说,估计就是个托词。

唯有经历了亡国,亲眼目睹了荣华富贵朝夕间化为乌有,高官显爵成为招来杀身之祸的祸根,才能看淡一切。财富、权力,不过是过眼云烟,活下去,才最重要。

吕公已经以敏锐的嗅觉觉察出,如今大秦帝国看似无比强大,但这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的平静,天下被压榨的千万黔首心中的怒火已经快要达到临界点,一旦擦出一点火星,就会如火山般爆发。届时,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富且贵之人了,那么,不如趁早让女儿嫁给平凡人家,或许能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逃过一劫。

至于刘邦,吕公算是看出来了,此人虽然看上去无赖,但他不按常理出牌,不畏世俗眼光,不为自己的身份所拘束,这种人往往具有很强的生命韧性,很快就能适应复杂多变的社会生活,且坚韧地活下去,所以值得托付女儿终生。

但这些话,根本不能跟别人交流,也没法给女儿交底,更没法和老伴扯清,他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对女儿做一些不露声色的宽慰。

刘邦在结婚后没多久,就很快恢复了老样子,整天不务正业,到处瞎逛,所有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了吕雉一人身上。

为了维系小家庭四口人的生活,吕雉起早贪黑,带着年幼的儿女,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劳动,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身上再也看不出大家闺秀的影子,完全是一个干粗活的村妇。

一日,吕雉正在地里汗流浃背地锄草,一位老人在地头冲她打了个招呼,并向她讨一碗水喝。

老人边喝水边仔细打量着吕雉,临了放下水碗说:“夫人生来富贵相,将来必然大富大贵。”

吕雉听后很高兴,但根据自己目前的处境,她实在看不出将来会富贵,还是将希望寄托在孩子们身上吧。于是,她便将儿子刘盈拉了过来,让老人瞧瞧,看看孩子的未来。

老人含笑点头道:“夫人你的富贵正是来自你的儿子。”

作为母亲,最开心的莫过于别人夸自己儿子将来有出息。吕雉又拉过女儿,让他看看。

老人称:“女儿将来一定同样富贵不可言。”

日子虽然过得苦,但儿女就是生活的盼头。听完老人的一席话,吕雉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不觉手下干活也有劲了。

老人离开不久,刘邦就来了,吕雉心情不错,便将刚才发生的事,向他复述了一遍。

刘邦一听,立马跳起来去追,他也想知道自己将来运气如何。

幸好老人没走多远,很快就被刘邦追上了。他听刘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来意后,便说:“夫人及孩子的富贵都来源于您,至于您本人,将来的富贵根本没法用语言来形容。”

刘邦听后大喜过望。多年以后,刘邦发迹,再想去找这位老人,答谢他当年的吉言,却已是人海茫茫,再无音信了。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老人,或许就是一位偶然顺道路过之人,看到田间辛苦劳累的吕雉,出于善意,说了几句宽慰话罢了。

不过,如果仔细一品味,不难发现,神秘老人说话口吻和吕公几乎一模一样,不排除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暗中受吕公的指使。

看到女儿遭罪,吃苦受累,作为父亲,吕公岂能不心疼?或许他对自己当初的决定有一丝懊悔,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无法挽回,只好使人对女儿编造一席善意的谎言,让她在黯淡的生活中,不至于绝望,反而勇敢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