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笔下有魂
我爷爷叫刘震宇,七十岁的老秀才。
平日往来很少,他总说自己是姜太公,属于大器晚成,还没到成名的时候。
我们都受不了他动辄指点江山的老学究作风。
也仅仅因为这点隔代的血缘关系,让我原本还能凑活的生活变成了凑活的活着。
那天,邻居匆忙跑进家里说爷爷被打了一百仗,下了狱,你快去看看。
骨头真是硬朗。
我只得又叫上爹娘一起去探望,也好奇一个古稀老人,还是秀才,怎么就被下了狱。
去探了监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
爷爷十年前写了一本《佐理万事治平新策》,前不久他主动去巡抚那里献策,这本书也被他呈了上去,因为书里评论了汉人穿满服,留长辫的问题,巡抚看完当场就把爷爷拉出去仗刑,然后就下狱,判了终身囚禁。
我听完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阵不详的预感。
朝廷规定没有官职就不能评论政事,读书人没当官前只能读四书五经。
事实上,更不能说朝廷坏话,最好避讳所有带明和清的词,谐音都不行。
上一任知县,和朋友喝酒的时聊起诗词,就因为夸苏东坡那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写的精彩,就被满门抄斩,一家十几口,突然就全没了。
据说,是与知县喝酒的朋友把这事报给了朝廷,事后,朝廷就赏了他官。
明月,青天。绝不能说,反清复明。
还有不久前,大学士胡中藻的文集里有一首诗中写“一把心肠论浊清”,因为清前面带了浊字,皇上看到就把他凌迟处死。我听二柱吹嘘说他在菜市口看了行刑,人山人海,胡中藻硬撑了2天才死,一刀一块肉,割了2000多刀,有大病的人都是带干粮去的,就为了能沾些血吃饭。
胡中藻的家人知道了消息,也知道难逃一死,纷纷投井,井都投满了。
等朝廷派兵抄家灭族的时候,房梁上已经吊满了无井可投的家人。
大清不是大宋,普通人不能乱讲话,读书人更不行。
从狱中回来,我就跟爹娘说,这事还没传到皇上那里,但迟早的事,我们必须逃。
爹娘年纪大了,心境稳,说逃出去没地方投奔也是死,而且他们觉得爷爷都七十了,说不定过很快就死在狱里,皇上也就不会追究了。
我劝不住他们。
爷爷挨了一百仗都没事,牢里又管饭,他要想活,我都没把握活的赢他。
不过,确实也没有地方可逃,只能在家战战兢兢的先过着,听听动静。
可很快,我就跑了,因为媳妇向官府告密,说我想跑。
传话的竟然是平时我最瞧不起的王屠户,他也看不起我,可他看见我媳妇鬼鬼祟祟去了衙门,就立马告诉了我,让我滚的越远越好。
我给屠夫磕了头,就跑了。
后来,我听人说,皇上知道爷爷的事后,就杀了我全家,除了我那个告密的媳妇。
因为一个不亲的亲人就一无所有,也没人会替我伸冤,我也不敢找谁帮忙。
估计用不了多久,我的画像就会被贴出来通缉了,我只能逃。
有一天,实在饿的受不住,偷别人的馒头吃,被追了十几里,跑到最后狗都不追了,好不容易跑到荒郊野外,安全了,可我一放松,泄了气反而晕了过去。
我被一个守陵的老人救了,他就住在已经被盗无可盗的荒废陵区,这里满共就住了三户老人,勉强活着。
我没有地方可去,这里也几乎与世隔绝,我就这样帮着老人干活务农,倒是不至于饿死,只是再也没吃过肉,再也没有完整的衣服穿,老人说他在没人的时候就不穿裤子,因为裤子只有一条。
自从我来,就再没有下过雨,天下大旱。
庄稼没收成,井里没水。
陵区里其他两户老人没熬住,饿死了。
而我和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选择了活下去,一起吃掉了那两户死去的老人。
后来,官府竟然为了救灾,派人来清查户口。
我只能再跑出去,出门前跟老人说,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带着肉。
这次,我跑回家乡,投奔了二柱,让他救我一回,因为我只信任他。
有一次二柱和王屠户打的厉害,二柱差点被砍死时,我帮二柱挡了屠夫一刀救了他,我重伤,屠夫也被我咬掉了一只耳朵。
所以,等二柱终于认出我以后,就把我抱住哭了,我压抑很久的情绪也被带了出来,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哭。
那天,我吃了顿饱饭,洗了澡,又换上柱子的衣服,踏踏实实在他床上睡了一觉。
醒来后,我就被官府派人抓了。人心难测,二柱出卖了我。
去坐牢的路上突然惦记起差点砍死我的屠夫来,至少他的心眼实在。
我在牢里等着秋天,到了秋天就能死了。
事与愿违,我只待了大半月,就被放了,因为瘟疫来了。
爷爷说过,大灾之后必生大疫,因为大灾时人都饿没有精气,又什么都敢吃,吃到脏东西就生瘟疫,传播的极快。
地牢阴暗潮湿,更容易散播瘟疫,朝廷觉得养着犯人到秋天划不来,一个人得瘟疫,牢房里的人都得死,所以把我放了。
我出狱后,发现仅仅大半月光景,家乡就变成了地狱,到处都是腐尸和苍蝇,只能偶尔听到官府组织收尸掩埋的声音,可收尸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人死的速度。
白骨堆于野,千里无鸡鸣。
脑子里想到这句诗的时候,突然笑了出来,如果这句话被皇上听到了,又会杀我一次全家吧——鸡鸣,鸡明。
我走回老宅,路上经过二柱家,就看了一眼,一家都死了,被黑压压的苍蝇老鼠围着。我走了,让他等着官府去埋。
推开老宅的门,看见媳妇的尸体,她也死的凄凉,没人收尸,没人救她。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因为她嫁给我也是被家里逼的,成亲那天,才互相认识。
我把她埋在了院子,竖了墓碑,总算夫妻一场。
做完这些,我走回老人家的路上,竟然碰到了活着的王屠户,他看见我先是一愣,接着就是一番侮辱,然后给我了一个地址,说去找他,他能帮你。说完,就匆匆回了家,应该是出去开疫药了,屠夫家里有点钱也有妻小。
可屠户真是汉子,我不介意他多骂我一阵。
心里还是放不下老人,就又回去老人家。但看到陵区竟然还有官兵把守,最后也是趁夜偷摸回了老人家,两手空空,没有带肉。
原来我走后,县令查户时知道了情况,救济了老人,只是没过多久老人又染了瘟疫。怕老人出门再传染出去,就让当兵的守着,等老人死了再烧房子,看来这个县令还有人性,没有在老人活着的时候就放火。
我无亲无故,也不怕死,就在老人身边照顾他,老人一直熬到全身溃烂生蛆,才咽气。
而我竟然没有被传染,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老人死后,天下再大,也没有我容身的地方,就在万念俱灰准备投崖时,想起了屠户的话。
所以,我按着地址找到了查昇。
查昇的哥哥叫查嗣庭,也是因为文字狱被害,祸及全族。由于遭遇相近,他收留了我,最终让我活过了我的爷爷。
而我们的皇上也活了很久,听说他晚年都称自己为十全老人。
后人也把我生活的年代叫:康乾盛世。
(查昇就是金庸的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