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重复蕴含了几何级数增长的趋势
每一个社会事物都要在自己的社会环境中扩张;这个环境往往会自我扩张。
说到这里,我们不妨展开论述三种普遍的重复形式——令人瞩目的类比、给人教益的差别和相互之间的关系。我们还可以谋求解释三种形式相互纠缠的节律和对称性。我们不妨问一问:三种普遍的重复形式的内容是否像其节律和对称性,这些井然有序、活跃在底层的现象实际上共享着深刻的一致性;这种底层的一致性是否与三种形式的异质性构成强烈的反差,就像一个民族的军事行政机构一样——外表上丝毫不显示其构造成分喧嚣的个性,然而正是这些异质的个体推动了机构的运转。
包含两方面的这个课题实在是太大了。不过说到第一个方面,我们应该注意一些明显的类比。比如,重复也是增殖和自我传播的蔓延。石头掉进水里时,第一个水波会重复自己,以圆圈的形式向周围扩散,直到极限。我点燃火柴时,我在以太中掀起的第一波立即开始向广阔的空间传播。一对白蚁和根瘤蚜被运输到一块大陆之后,几年之内就会占领这块大陆。不久前刚刚从欧洲引进加拿大的飞蓬属植物,已经在每一块良田里飞速生长。马尔萨斯和达尔文关于物种个体以几何级数增长的著名法则,正是人类通过复制完成辐射的法则。同理,起初只在一些家庭里使用的方言,通过模仿而逐渐成为全民的语言。社会发轫期的燧石取火、狗的驯化、弓箭制造,稍后的烤面包、铸造青铜器、炼铁等,想必都是像传染病一样地传播开来。这是因为,每一支箭、每一块燧石、每一口面包、每一根铜丝既是底本也是副本。如今,一切有用的工艺流程都是以同样的方式产生的。唯一的区别是,正如声音的传播速度与介质的密度成正比一样,日益密集的人口和日益前进的文明大大地促进了它们的传播。每一个社会事物即每一项发明或发现都要在自己的社会环境中扩张。我可以再加一句话:这种环境往往会自我扩张,因为它基本上是由相似的事物组成的,所有这些事物都具有无限增长的趋势。
然而,正如其外部天性的扩张一样,这个自我扩张的趋势常常由于敌对趋势的竞争而夭折。不过,这个事实对理论来说无关紧要。它还带有比喻性。欲望不能归因于思想,正如它不能归因于振动或物种一样。自我扩张趋势夭折的事实应该这样来理解:分散的个体力量有一个共同的方向,这些力量存在于无数存在物之中,存在物构成了环境,三种普遍的重复形式就在这个环境里传播。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扩张趋势有一个预设的前提:环境是同质的,振动依靠的以太或空气介质似乎能很好地满足这个同质的条件,然而物种在地理上和化学上的介质却不能很好地满足这个条件,思想的和社会的介质更是远远不能满足这个条件。但是,如果因此而断言社会介质比其他介质复杂,并借此来表达三种介质的区别,我则认为是错误的。相反,也许正是因为社会介质比其他介质简单得多,它才远离必需的同质性,因为表面上真实的同质性就足以满足这个扩张趋势。此外,人的聚合体增加,思想以规则的几何级数传播的趋势就更加显著。让我们极度夸大这个几何级数趋势,假定思想扩张的社会范围不只有一个群体,假定一个群体的人数足以产生人类的主要道德,又假定这个社会由数以千计的群体组成,那么,虽然每个群体内部各有自己的复杂性,这些重复的群体的一致性就会造成明显的同质性。难道我们没有某种理由,设想这就是外界向我们展示的那种同质性吗?难道这种同质性不是一切简单且显然一致的现实的共同特征吗?有了这个假设,显然就可以看到:一个成功的观点,如果一出现就快速流通,那么它就能从数学的角度解释它能进一步发展的原因。在这样的条件下,满足了社会首要需求的作者,并且因此而注定得到读者普遍欢迎的作者,就可以根据当年书籍某一定价的情况来预告:以同样的定价,在没有被审查、压制或干扰的情况下,次年的市场需要是什么;在没有发现更好的同类文章的情况下,次年需要的文章是什么。
据说,预见的能力是科学的标准。让我们把这种说法修正为带有条件的(conditional)预见的能力。比如,植物学家可以根据开花的情况来预估水果的形状和颜色,但有条件:旱灾不使果树枯死,不出现新异的品种(一种第二等的生物学发明)。又比如,一颗子弹击发出去时,物理学家就可以断言,几秒之内、在多远的距离能听到枪声,条件是:没有声音阻截枪声,没有大喇叭或加农炮同时爆响。所以,正是在同样的意义上,严格地说,社会学家是科学家。假如社会学家已经知道现有的各种模仿的中心,已经知道它们大致的速度、分离的趋势或同时的运动,他们就可以预测10年或20年之后的情况。只要没有改革或政治革命影响这种趋势,只要没有同时产生与它对垒的中心,他就可以做出这样的预测。
诚然,在这个例子中,决定事件条件的或然率很高,也许比其他情况下的或然率更高。不过,或然率仅仅是程度之差。此外,我们说(把这个趋势看作哲学而不是历史科学),目前模糊的发现和首创决定着未来的发现和首创的方向。再者,任何时期的重要社会力量的构造成分,并不是从新发明中辐射出来的、必然软弱的模仿,而是对古老发明的模仿。古老的发明更加有力、更加普及,因为它们有足够的时间传播开来、深深扎根,成为风俗、习惯,即生理学所谓的“种族本能”。因此,我们难以预测10年、20年、50年之内的发现,难以预测未来给人类带来艺术灵感的杰作,难以预测震撼人心的战斗、革命和暴力。然而,有了上述的假设之后,这并不妨碍我们做出接近准确的预测,预测思想和志向的深度和走向;我们的政治家、将军、诗人和音乐人不得不跟随中心思想和志向,或使之畅行无阻,或予以堵截,或与之搏斗。
至于支持模仿以几何级数增长的例子,我可以举出火车头生产量的统计数字或咖啡、烟草等消费量的统计数字,从它们被引进到挤爆市场时的统计数字。我想举一个发现美洲的例子,乍一看它对我的论断不太有利。我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被模仿的情况:哥伦布设想并实行的欧洲到美洲的第一次航行,越来越频繁地受到后继者的模仿。后来的航行的每一点变异都是一个小小的发现,它嫁接到了那个伟大的热那亚人身上,他发现,这些后继者都在模仿他。
我想用这个例子开启一段小插曲。一位富于幻想的航海家发现美洲的时间,既可能早两百年,也可能晚两百年。倘若两百年前的1292年,美男子腓力有这个开发新世界的机会,由于他正在与古罗马争吵,由于他正在大胆地推行世俗化和行政集权,他的野心就一定会被刺激,现代世界的来临也一定会大大加速。两百年之后的1692年,美洲对亨利四世的法国的价值无疑会超过它对西班牙的价值。西班牙如果失去两百年之间养肥它的富庶的美洲,就不会那样富裕和繁荣了。在第一种假设的情况下,天知道英法之间的百年战争会不会打不起来。在第二种情况下,查理五世的帝国还能不能建立?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开拓殖民地的需要,哥伦布的发现创造和满足的需要,15世纪以来在欧洲政治生活中扮演如此重要角色的需要,就要等到17世纪才会出现。如果是那样,直到现在,南美洲还会属于法国,北美洲在政治上的地位还会微不足道。那将是多么不同的历史啊!再想想,哥伦布的成功仅仅是那种毫厘之差的机遇啊!但是,让我们停止对过去偶然事件的玄想,虽然在我看来它们和未来事件的猜想一样有道理、有意义。
再举一例,那是最令人瞩目的一个例子。古罗马灭亡了。然而已如上述,古罗马的征服却永存。通过基督教,查理曼把罗马帝国拓展到日耳曼地区;威廉王使罗马帝国拓展到盎格鲁-撒克逊人之中;哥伦布使古罗马延伸到美洲。如今,俄罗斯人和英格兰人正在把它延伸到亚洲和澳大利亚,而且有可能把它延伸到大洋洲。看起来,只有中国在认真抵抗这个浪潮。然而倘若我们假定,中国也可能被同化,我们就可以说,雅典和古罗马,包括耶路撒冷——它们组合与协调的首创性和杰出的思想形成的那一种文明——就征服全世界了。如果是那样,所有种族和民族就会对古希腊-古罗马文明那种无限的富有传染性的模仿做出贡献。然而,倘若大流士和薛西斯征服了古希腊并把它定为波斯的一个省;倘若阿拉伯人战胜了查理·马特侵入欧洲;倘若爱好和平和勤劳的中国人在过去的3 000年中好战,并且把他们发明的精神转向战争的艺术与和平的艺术;倘若发现美洲时,火药与印刷术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且欧洲人的作战能力不如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如果是这样,世事的结果就会大相径庭。然而,历史机遇决定,我们这个类型的文明要压倒其他一切文明,要压倒一切成串的光辉的发明,虽然它们曾经在世界各地闪闪发光。即使我们的文明没有占上风,另一种文明最终也会成为普天之下的文明,因为一切文明都号称具有普遍性。这就是说,就像光波或声波一样,就像动植物物种一样,一切文明都会通过模仿以几何级数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