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唤
(九)
这几天我一直在做着一个梦。窝里的母狗下崽了,四只白绒绒的小土狗,饿了就发出软绵绵的砸吧声,多数时间都是在睡觉。
为了那只母狗能下奶,我买了几个碎肉罐头,还每顿都往它碗里打了两个油黄的鸡蛋。它们就休憩在里屋门口那个低矮的塑料棚子里。风一刮起来,那些塑料就“唰唰”的响。
三浆草的花瓣到了夜里就合拢鼓起来,一只老牛蛙也围在井沿“咕呱咕呱”磨人的嚎,天竺葵的长势极好,红彤彤的透着妖魅。
“你听,一滴水叮咚作响!”
雨冰凉的下起来。屋外躺着一头犄角破裂老牛,鼻子上套着铁环,酱紫的舌头伸得长长的、敷着一层薄薄的淡绿色舌苔。
“你跟我来!”
十三楼有一个明亮硕大的橱窗,夜间也时常点着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我刚踏进窗口,一个裁缝正抗着把老烟枪吸食水烟。
“啊,真是舒坦!”,每吸一口他就说。
一只蟑螂从他的裤裆窜了出来。他继续不紧不慢的吸食着水烟。
铁笼子里捆着六只芦花鸡,人一路过就撅起屁股“咯咯哒哒”。
又有一只蟑螂从一堆鸡粪里爬出来。
“这里富丽堂皇,你看见没有?”
许多玻璃瓶里装着福尔马林,里面泡着各种动物的肢体。他用镊子取出一头公鹿的内脏,湿漉漉的。一股腥臭味冒了出来。
“我走了很远,才来到这里!”
他嘴巴一开一合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又磕磕手里的老烟枪。
“请告诉我,什么是爱?请跟我说!”
“请跟我说!”,他又重复一遍。嘴巴越张越大。
“请告诉我,什么是爱?”,我随声附和。
一只独眼猫撑着一枚蓝色的眼珠跳了出来,发出一声呼唤幼猫的呜咽。
“人们的灵魂都在游走,冒着黑色的烟。”
我往屋外看,确实看见了一缕一缕的黑烟。太阳沉了下去,白天也如同黑夜。
“我在昨晚想通了一件事!就在昨晚!”
“什么事?”,我问。
他开始拿起镊子,戴上一双做手术用的白色橡胶手套,镊捡起那只公鹿内脏上如泡沫球一般的粉白色絮状物。
“你还想那只鸟吗?”
“什么鸟?”
“你妈妈最爱的那只。”
“它已经死在了一个春天里。”,我说。
“它的坟冢就立在不远处的竹林里。”,他又说,手里还夹着那头公鹿的絮状物。
“你曾在一个黑天里见过它。那时,你将看不到它的死亡!”
“你胡说!”
他又把那团粉白色的絮状物泡进一盆清水里。
“它就沿着厨房的木桌跳上跳下,毛发弄得满地都是。你让它别玩了!”
“让它别玩了,你说。”
我竟不自觉的流起眼泪。一棵桃树抻着灰色的枝丫从地下生出来,落下一些桃花。
“别玩了!”,我大声的哭喊起来,眼泪流得更厉害。
“你们来到了屋外,你妈妈说她证实了它的死亡。你尝试拿起那些花白的云彩!”
我用手去打捞他扔在清水里搅拌的内脏,整个屋子都震荡起来。
“咚!”,我们掉到了一个湖面。那些粉白色絮状物也凝结成了冰花。
一头牛斑驳陆离地走了过来。“你的鼻环呢?”,我问它。
“取掉了!”,它说。
“我可以驮你上岸!”
我爬到了它的背上,头发上混合着某种黏液。“踢——踢——”,我们走在光洁的湖面。一只金龟子在扑闪,远处的松树林也越围越近。
“灰色里怎么容许有白?”,他把那只金龟子掐死了。
“可它是红色的!”,我说。
“毋庸置疑!”,他紧接着说。
水里涌出一只瘆人的水怪,胸前插着类似十字架的东西。
“有一株淡墨绿的水草缠住了我!”,它说。
“勒得我脚脖子疼!勒得我脚脖子疼!嘻嘻!”,它反复说。
“帮你拿掉?”,我问。平静的湖面潋起波纹,松针叶“歘歘”地响。
“打回原形!”,他拿起扫帚将它扇回湖底,一颗青色的梅子也顺势掉了下去。
“白漾漾、白漾漾,银色的鱼儿去流亡!”,他如是念。一头牛还驮着我在走。
“我的苦痛你并不能理解!”,他紧接着说,“皎皎月光,照在身上都寒凉!”
一些飞蚁顺着鼻腔钻进他喉咙落了翅膀产卵。他的额头立刻生出密密麻麻的米粒。
“如果你停滞不前,你将丢失心辛苦得来的一切,那种如火焰一样明朗的东西!”
“这些年我都在试图挣扎,但总不尽如人意!”,他继续说。
“也许你可以尝试改变自己的习性,比如从睁眼开始。”
“我会试试看!企图大口大口的呼吸!”,我说。
“只要你坚持下去,那团火光会添了土越来越明亮!”
“现在,你安心睡一觉吧!等天光渐亮,你将有一个健硕的身体,事事顺利!”
“会如你所愿的、不用担心!”
“我都不在黑夜睡觉!每到凌晨五点就缩回一间白色的房子。”
“红花灼灼、潋潋金黄都在白天!你不能睡倒觉!”,他指责说。
“我曾以为我是一棵开淡紫色花的树,但我却在一盏路灯下踩死了许多蚂蚁。它们死得时候,我心抽得厉害。”
他的颈子也开始从皮脂下钻出一粒一粒的白点。
“那是正当防卫!你总不能表现得虚伪,任由它们啃食你的皮肤。”
“我不作辩解!”,我说。
他的身体开始佝偻,像是得了病虫害的绿叶,镂着形状各异的洞。
“记得把门窗关好!我也就嘱咐你这一次,关紧了什么都进不来!”
“你跟我说,关紧门窗!”,他的语气越来越虚弱,身子也溃烂得像一节腐败的藕。
“关紧门窗。”,我踟蹰了一下。
“快、快跟我念!”,他的声音越发的急切。
“关紧门窗!”,我大声嘶吼了出来,整个身子瞬间觉得松弛了许多,有一股一股淡淡的清香从内里散发出来。
“以后,你只管往前走,不要担心那声呜咽。我会祝福你!”,说罢,他就化为了一缕青烟消失了。
他走后,整个十三楼又变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我在嘈杂拥挤的人堆里,就在一块擦得干干净净的马克瓷砖上看见了一对透明的薄翼。
我小心谨慎地把它捡拾起来,装进长颈鹿给我缝制的白袖袍里,就在他消失的地方倒头就睡。
我将不做辩解。
(十)
我远远地听见一个人在呼唤:“你不必害怕,我会永远永远地爱你!”
“你不必害怕!”,她泪潸潸的,像一朵沾了露的虞美人。
我和一个搞环卫的悍妇吵了起来。事情源于她跑到妈妈种菜的园子里撅起屁股撒尿。
我气不过,就站在楼上大喊:“再不离开,我就把你的行迹拍下来。”
她着急忙慌地拉起裤子,一路都在骂骂咧咧。还对她的工友说:“这人心不好,我只是借个厕所!”
这更让我火冒三丈,明明她刚晃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就再三跟她声明让她向前走几步,去前面一个没人的果园解决。那里有一棵结满酸果子的李子树,浓密茂盛,可以帮她遮挡皱皱巴巴的下身。但她却执意脱下裤子随地就拉。
“这人心不好!”,她一直在说。
“是谁心不好?”,我反问她。
“我只是想借个厕所!”
“但你蹲下去的地方根本没有茅坑!”,我接着说。
“这人心不好!”,她又对别人说,手里还抡着一把印有治疗不孕不育广告文案的灰旧雨伞。
“是谁的心不好?解开裤子就拉?”,我生气地跺脚。
一群人围拢过来,直愣愣地看着。她越走越远,走到一个半坡上踮起脚尖,气势更加猖狂。
“你不要跟她说了,她早已经走远。”,她的工友无可奈何地对我说。
“等过了马路,她会立马消散!不要再逞能了!”
“可是还有一群人在围观,他们个个像狐獴一样伸长脖子打探!”
“我要让他们辨明是非!”,我说。
“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再想了!”
“站在楼顶我都能闻到尿液的骚臭味!”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那两半皱皱巴巴的老屁股!”,一说到这,我就犯起了恶心。
“不要咄咄逼人!”,她的工友接着替她辩解。
我的恶心更加严重,呕了出来。
“吐出来就好!吐出来就好!”,一只手拍拍我的背说。
我跑下楼,用铁盆接了满满一盆冷水浇在那个悍妇蹲过的地方。雨也下了起来。
“这下干净了!”,那只手再次轻拍我的背。
“等雨下完,你的门口又会被冲洗得崭新如常。”
“你是那朵虞美人?”,我委屈的看着她。
“看!风寒阵阵,但你的后院却如此婆娑空明!亲爱的小孩!”
雨水打湿了她那飘逸火红的裙摆,顺着白色的肌理流淌。
“这是属于我妈妈的院子。”
“不要否认那些色彩,缤纷的日子就像橙黄的菠萝一样甜,大风车转呀转!”
“诺,这给你!”
她将一块珠光缎面的绸子递与我,雨顺间停了,浓烟滚滚的山头闪现出一圈粉红色的虹膜。
一只黑头蚂蚁挺着硕大的肚子从水汲汲的地面往洗碗的水槽排污口爬,找寻洞穴待产。
“不要害怕,只要你轻声细语和它签订契约,它就不会堵住你排污的管口,主动离开。”
“我还是顾虑它把房屋的地基挖空!”
“不要害怕,亲爱的小孩!”
“蚂蚁呀蚂蚁,请你速速离开。”,我尝试着说。
乌云密布,一个健硕的男人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寸头女孩卸下一只偌大的红木箱。
“你不要总把自己关在一间匣小的房子里!”
“我知道这世上的大多数,时事新闻我都了解!”,我曾信口雌黄地跟妈妈说。可我其实是因为看不透人心,所以才把自己锁在一间屋子里。
我害怕那些东西。有些时候与人交谈是件费力的事。你不知道那些人心里真正的想法。他们都说想遇见真诚的人,可连他们自己都不真诚。有些话说到最后他们自己都信了。
“我是被虚伪的人伤害过所以才虚伪!”,他们说。
“我都不相信爱,爱曾伤我入骨!”
所以,他们常常用这些推辞来敷衍自己,变相去刺痛那些后来真诚相待他们的人。
“你再多走一步,再朝我多走一步,我就卸下防备。”
“可惜你不愿走这最后一步!”,他们常常如是说。
“我累了!”,被伤害的人回答他们。大家都活得如行尸走肉,天天期待清晨,又在夜晚哀嚎。因为一点小事都争执不休,甚至生出歹念。
“个个都是虚伪的假面!”,我很想开口揭穿。
这两个人在某一天硬生生挤进了我的卧房。
“这就是你今后的睡觉的地方,记得每天下午三点起来。“,男人对女孩说。
男人经营着一家旅店,但只提供吃食,从不让人住店。女孩是男人的妹妹,从小被拱手送人,两年前才划着舟子前来与之相认。
“旅店不提供住处,还不如改成饭馆!”,一些提着行旅箱的客人偶尔会跑到前台对他说。
“一切免谈!”,每当有人闹事,他就让他的员工贴出这个告示。
他的旅店虽然不做住宿买卖,但生意却出奇的好。据说是因为他贩卖的甲鱼来自不被石油浸泡的西海,那种甲鱼由于常年都被清洁的咸水滋养里所以有了治愈疾病的功能。
许多心律不齐的人天天来旅店门口排长龙。
“美味佳肴治疗一切!在我患心率不齐前,我还得过痛风,十个脚趾都扭结,痛苦不堪。自从吃了这的甲鱼,才慢慢越来越身轻如燕。”,一个拾荒的老人杵着一根黑黢黢的柴木棍说。
“我还得过麻疯病!”,另一个头戴围巾的老媪也指了指旅店门前一幅嘴唇乌紫的少女油布画争先恐后地站了出来,像发表什么重要的获奖感言。
“我的零食饮料要把那张床铺满。”
那个剃了寸头的女孩从她黑色的书包里拿出一些五颜六色的塑胶瓶摆在我卧房的床头柜上。
“这是我妈妈结婚时置办的!你们无权动用!”,我跑上前去拦截。
“我的妹妹要嫁人!”,男人理直气壮地对我说。
“但这是我的地盘!你们无权动用!再不离开我就报警!”
“这个地方我也有权管辖。”,说着他就从腰包里掏出了一沓按有妈妈大拇指印的文件。
“法律上,这间屋子有我一半的产权!”,他接着信誓旦旦地说。
我顺势接过那沓文件认真观摩。泛黄的纸张右下角确实写着妈妈的亲笔签名。
“我不接受!这件事一定要先报警处理!在此之前,请你们离开!”
“官司可以打!但是住进来是我早就拥有的人权!”
“你无权干预!”
他的个头高大壮实,令我完全没有与之抗衡的余地。
“麻烦往那边挪一点!”
在我午休的时间,那个女孩便麻利地换了一套米老鼠睡衣躺在我旁边。
“得寸进尺!被子各盖各的!”,我没好气地挪了挪身子,掖着背角说。
看见我的避让,她心满意足地搓搓肥大的耳垂,留着哈喇子沉沉地入睡。
“脏得要命!”
看着她口水横流,我根本无心睡眠,只得穿好衣裤去里屋磨黄豆面。
这本来是我在半夜干的活。找来一个碾子放在石臼前后滚动,再扔下100粒黄豆,等寄生在屋外红樱桃树上的长脚大鸟发出“嘶啾——嘶啾——”的声音,那些颗颗分明的黄皮豆子就会被研磨成光滑细腻的豆粉,供我在每个清晨兑水食用。
现在我把这个活挪到了晌午,根本分不清磨子的走向和研磨的时长,老是弄出差错。不是磨得太粗咯牙,就是撵得过细遇水则化。
我的温饱由于他们两人的闯入成了棘手的问题。
为了能改变现状,我开始强迫红樱桃树上的那只大鸟每天晌午停在枝头打盹,醒来后为我报时。
我很擅长做这种事,曾经我就用同样的手段困住了一只长颈鹿。囚禁一只长有翅膀的大鸟当然更不在话下。
为了让它尽早听命于我,我把原本用来研磨的黄豆全都喂与了它。在取得它的信任后,再用一只铁笼子将它关住。
起初,它一直在闹腾,还在伸出锋利的爪子企图在我喂食的时候抓下我手背上的肉。当然,这种情况是我打算驯养它之前就预料到的。所以,即使它使尽浑身解数也从没有成功抓伤我一次。
慢慢的、大概七天之后,它开始期待我的投喂,在吃完我拿给它的黄豆粒后,隔着铁丝笼偏着头靠在我的掌心上蹭下蹭。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成功驯养它了。但这只是驯化的开端。要让它为我所用,就还得先还它自由。
我没有回应它的撒娇,而是在它主动蹭我手的时候打开铁笼子的大门,头也不回的走进了屋里点燃一炷香观察。
只见它在我拒绝下错愕半天,又试探性地扇扇许久未动的翅膀后才小心翼翼地走出困了它七天七夜的牢笼,围着红樱桃树上窜下跳一阵,迫不及待地朝远处雾气缭绕着的高楼大厦飞去。
“它应该是去觅食。”,霸占了我大铁床的女孩在下午三点准时醒来。
我没有理会她。只拿着燃起的那炷香自顾自地走到屋外,将关养大鸟的铁笼子收了起来。
“其实它一直都属于你!在你关养它之前。”,那个剃寸头的小女孩说。
“我们毫不相干,我的事用不着你来评判。”
对于强行霸占我屋子的人,我是抽不出耐心同她言语什么的。我只想尽快把我温饱问题解决,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一走了之。
“何必留恋!”,当确定妈妈把房产分给毫不相干的外人之后,我的态度就异常坚决。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背叛感令我时刻都处在焦灼与暴躁中惶惶不安。
“你在寻找什么,或者着说在思忖什么?”
我忘了我自己,痛哭流涕。
“平庸是多么可怕的东西!”,我想。
一只花白纹的跳蛛不知道从哪个方位爬了出来,沿着卧房的地脚线跳来跳去。
“我也要去干活了,姐姐!”,她抻了抻身子,自作主张抬脚踩破了那只跳蛛鼓囊囊的肚皮。
“真是个执拗的人!”
她的习性让我越发抵触,但我却抽不出空子同她争辩。我的注意力全都在燃起的那柱香上。在那柱香熄灭之前,如果那只大鸟不扇动翅膀回来,就意味着我的驯养失败。
虽然我对于自己的手段自信满满,但在等待过程中还是如坐针毡,一刻晃如十年。
“砰!”,由于天气太干,卧房茶果盘里摆放着的红石榴通通膨胀炸裂,汁水迸得到处都是,染红了雪白的墙沿。我点的檀木香也落了最后一搓灰烧完。
“嘶啾——”,那只大鸟衔着一块陌生的粉白色手帕飞了回来。手帕上还用绿色的蚕丝线头缝补了两株银兰。摇摇晃晃、鲜艳欲滴。
它呵赤了两声栖息在树的顶端,把帕子熟练地压在脚下,用尖尖的嘴梳理后颈上的毛“嘶啾——嘶啾——”的叫。
从此,我将拥有一只日夜为我站岗的大鸟。我认真磨黄豆时,再也不怕磨过头。
“你一直都在纠结同一个问题。”
“这些年,你看似改变了许多,实则仍浑浑噩噩度日!”
“你还是害怕蜥蜴、毒蛇、蜈蚣……连洗脸的时候你都担心污水会溅脏你的脸。
“一不合你意,你就逃!”
“你只会逃跑!”,一日那个男人把他搬到我卧房的大木箱子刷上新漆说。
“你有什么资格评判?”
“锄草、挖地、刮霉菌、添砖加瓦……我辛辛苦苦从头翻新的房产,你们一来就不由分说地拿去一半!”
“既然你们想要,全给你们就好!何必得了便宜卖乖?”,我终于忍受不住把憋在心中的话一吐为快。
“真是假惺惺!”
“你天天在那里独自闷头熬中药,身上都是药味!独自吃饭、独自生活,你能不能合群一点,周围都是人,你就当看不见!”
“你这样,你的妈妈会很担心!”
“我有一只离群的大鸟,它会告诉我光阴潺潺!”
“明天,所有人都要去接受健康检查,你的户口属于这里,你也要来!检查了会有五十块钱!”
“全社区只要有一个人不去,那年底大家都得不到钱!”
“难道为了让所有人都心满意足,为了你们的钱,我就必须去接受检查?凭什么?”
“这是道德绑架!”
“随你吧!如果你想通了,来旅馆找我,我会等你一起去检查。”
“如果到时候你不来,我便一直等下去。”
“用不着你假惺惺!”
我不接受他示好的根本原因是我摸不明他的意图。虽然他说的一些话确实是对的,但他的行径从始至终都像一团飘霭的雾,总是囫囵不清。他做的许多事表面看似大公无私,实则最为乖张自利。比如,他明知道我对油漆过敏,却执意要在我睡觉的房里给他的大木箱子刷那种刺鼻的红漆。
“我的妹妹要嫁人!”,他边刷还边说。
“所以,就要事事顺着你?”
“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我再次质疑他。
但他仍然毫不在意,不紧不慢地自顾自话。
“从前,什么都要分三六九等。提马灯的看不起扫大街的、扫大街的看不起拾荒的……在等级制度盛行的年代,南边的山林里生活着一只不受约束的蝉。那只蝉拥有两棵香樟树,一棵面朝西,一棵面朝东。它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站在两棵树上向太阳高歌。早上在朝东的那棵,下午在朝西的那棵。”
“这两棵之间相隔着一条宽约五百米的柏油路。每当日头穿过苍穹西斜,它就要不停扇动翅膀朝西面飞。”
一日,它飞到一半就体力不支,瘫倒在柏油路上苦苦挣扎,身子都被滚烫的路面烧得脱皮。”
“你这一生这样轻!——它在临死前听见。”
“你这一生这样轻!”
“没有人记得它,它的苦痛也无人知晓!它的自由无人知晓,从不被打扰!”
“无人问津,连死了都没人知道就是好日子吗?”,他反问我。
“这是诡辩!——咳——咳”,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呛得我双眼通红,鼻涕眼泪大把大把地流。
“人要学会接受现实!”,他接着说。
“姐姐,姐姐!”,那个睡在我大铁床上的女孩又在下午三点准时醒来。
“它应该要去觅食!”,她又指了指我的大鸟。
“你的后院一直婆娑空明,亲爱的小孩!”,那朵虞美人的声音也再度响起。
“风蜡残月,过树穿花,你还能听见我的呼唤吗?”
“姐姐!姐姐!”
一时间,我竟分不清那朵虞美人和那个剃寸头的女孩。她们都像没入夕阳里的剪影,朦胧柔软,被凉爽的晚风晕开。
“我想让人看见
就是想让人看见
我希望我是发光发热的
明朗的、美好的
拥有治愈的能力
温柔又残缺、颓废又向上
——向上
有某种力量
美、无尽的美
平和始终贯穿始终”
我远远地听见她们在呼唤。那种远就像隔了一个世纪又九十天。
“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永远!亲爱的我自己!”
“嘶啾——”,那只大鸟又开始准点报时。
“大鸟啊、大鸟,还你自由,去做你想做的一切,满树的红樱桃都属于你。”
“我是一只丹顶鹤。除非我想,否则从不被人驯养!”
“我骄傲又自立!嘶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