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居图:高楼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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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汴京梦华

桑哥执政后,为减少运输成本,积极寻求南粮北调的运输路线。朱清、张瑄主动上书,建议海运,被朝廷采纳。朱、张二人遂移居太仓,造平底海船六十艘,自刘家港运粮四万石至京师,正式开创了元代海漕。之后,运粮数逐年增加,一度高达三百多万石。因为海运的开发,太仓发展成为东南沿海大港,号称“六国码头”,盛极一时,富庶繁华不亚于泉州,朱清和张瑄也因功被拔擢为都漕运万户。

霜水明秋,霞天送晚,画出江南江北。

满目山围故国,三阁余香,六朝陈迹。

有庭花遗谱,弄哀音、令人嗟惜。

想当时、天子无愁,自古佳人难得。


惆怅龙沉宫井,石上啼痕,犹点胭脂红湿。

去去天荒地老,流水无情,落花狼藉。

恨青溪留在,渺重城、烟波空碧。

对西风、谁与招魂,梦里行云消息。

——白朴《夺锦标·霞水明秋》


浙行省官员马致远称待罪在家的僧官杨琏真迦将会出席聚远楼宴会,令黄公望大吃了一惊。

桑哥被逮以及清算杨琏真迦,是举国关注的大案。而今桑哥人在大都监狱,已然在审讯中服罪,翻身无望,世人遂将目光投向僧官杨琏真迦。

黄公望在浙西廉访使徐琰麾下任职已有两年,也不算初出茅庐,自问对时局判断素来准确,满心以为这次杨琏真迦一定难逃此劫:即便皇帝不在意杨氏罪行——毕竟杨琏真迦是藏传佛教蒙古最早的信仰为带有原始巫术性质的萨满教,多神崇拜,使其对各种宗教信仰都能接受。中原宗教方面,蒙古统治者最早接触的是道教全真教,由此才有丘处机劝诫成吉思汗的故事,但同时也接触了中原汉地的禅宗僧人,对临济宗大德海云禅师尤其推崇,历代可汗对其优礼有加。蒙古大汗贵由及蒙哥即位后,均颁诏命海云禅师统领天下僧众,管理全国佛教事务。1242年,海云禅师北觐忽必烈,为其开示受戒。十年后,1252年,藏传佛教萨迦派僧人八思巴谒忽必烈于潜邸,由于蒙古与吐蕃彼此相近的内陆游牧文化,对藏传佛教中所持密咒法力的崇信,加之对于争取藏地支持的需要,藏传佛教很快得到了蒙古统治者的特别尊崇。中统元年(1260年),元世祖忽必烈即位时,八思巴即刻被“尊为国师,授以玉印”,后又晋封为帝师。此后,历代元帝登基前都由帝师灌顶、受戒,成为有元一代的重要礼仪。重要传人,取得藏地支持,能令忽必烈在与西北诸王对仗中取得一定优势——但为了拿到杨氏私财充作军费,也会痛下杀手,就跟当年对付阿里海牙一样。

甚至黄公望的上司浙西廉访使徐琰及杨琏真迦心腹也是这样认为,杨氏铁杆党羽僧人允泽畏罪潜逃便是明证,却不想到了最后关头,朝廷又变了卦。黄公望一时瞠目结舌,不明所以,适才因登楼望远而滋生的豪气,尽数被失望替代。

倪昭奎又指了指聚远楼,迟疑着道:“会不会……”

黄公望这才会意过来:宴会地点是上头指派,或许上头选中聚远楼时,便知晓皇帝已经决意赦免杨琏真迦,所以才不避嫌疑,毫无顾忌。这般说来,诸多江南士民期盼的杨琏真迦倒台的那一刻,竟是始终不能到来了。

黄公望有些发蒙,怔怔地望向马致远。马致远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那是一声发自心底的叹息,夹杂着世间诸多复杂情感,有一些无可奈何,也有一些灰心丧气。

倪昭奎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马致远随即沉声吟道:“故宫思见旧冬青,一塔如山塞涕零。领访鱼影香骨案,更从何处哭哭灵。”

这是宋遗民所作吟诵杨琏真迦盗掘宋陵一事的《杂事诗》杨琏真迦任江淮释教都总统后,在元廷的支持下,与演福寺僧人允泽大肆盗掘绍兴南宋帝陵。其中,宋理宗陵寝所藏宝物最多,成为首要下手对象。杨琏真迦和允泽率领部众蜂拥到陵前时,陵使竭力抗争。允泽拔刀相逼,陵使无奈大哭而去。墓茔一被打开,便有宝气凝聚而成的白气冲天而出,而宋理宗安卧如睡,珠光宝气,萦绕其身。棺底垫着织棉,包着金丝网罩。杨琏真迦将棺中宝物抢劫一空后,又将宋理宗的尸体倒挂在树上,取得宋理宗口中所含的夜明珠,防止尸体腐烂的水银慢慢地从宋理宗口中流出,一直滴了三天三夜。因为藏僧认为得到帝王的骷髅可以祛邪、致巨富,杨琏真迦又将宋理宗的头颅砍下,截为饮器。此后,宋理宗的头颅一直在西藏僧人手中辗转流传。一直到明朝立国后,明太祖朱元璋听说此事,深为叹息,派人寻找到宋理宗的头颅,这才归葬绍兴永穆陵旧址。当时杨琏真迦还公然洗劫了其他帝陵,史载“攘夺盗取财物,计金一千七百两,玉带九,玉器大小一百有一,杂宝贝百五十有二,大珠五十两,钞一十一万六千二百锭”。掠夺珍宝后,南宋皇帝的尸骨都被抛弃在荒野草莽间,惨不忍睹。有会稽(今浙江绍兴)男子名唐珏,年三十二岁,听说此事后悲痛大哭,然后变卖家产,出重金招乡里少年,一起冒着生命危险,将宋帝遗骸收葬于兰亭山,并且在埋葬地点种了一棵冬青树作为标志。之后,杨琏真迦下令裹取宋帝骨骸。其部下只好杂以牛马枯骨上交,敷衍了事。杨琏真迦随即在临安故宫中“筑一高十三丈的白塔压之,名曰镇本”,以示制胜江南人民之意。。“冬青”指会稽义士唐珏手植冬青树。“一塔”指杨琏真迦在临安南宋旧宫中所修白塔。“鱼影”“香骨案”均为杨琏真迦盗自宋陵的稀世之珍。

说到底,马致远跟宋朝并无太大干系——其祖上早在宋室南渡后便已成为金朝子民。即便在更早的北宋,因为五代时期燕云十六州的割让,马氏也是契丹辽国人,并非宋人,但一句“故宫”,显然是以祖上仍为中原人而自居,且对杨琏真迦的倒行逆施极为不满了。

三人一时相对无语,正各有所思时,忽有大队蒙古军士涌将进来,却是阔阔真公主的侍卫长斡朵思不花率着侍卫先到了。

黄公望定了定神,急忙迎上前去。斡朵思不花先道:“阔阔真公主已经从行馆动身出发,聚远楼这边可有准备好?”

黄公望忙道:“一切均安排妥当,只待公主大驾光临。”

斡朵思不花问道:“戏班到了吗?”

黄公望道:“珠帘秀戏班早已经到了。不过按照惯例,没有官职者,得等主宾先入楼,所以他们目下正候在北边的宗阳宫中。”

斡朵思不花点了点头,又问道:“佩娘人呢?阔阔真公主对饮食有自己的要求,她不是先行过来这边做准备了吗?”

忽有人接口道:“我人在这里。”一名四旬妇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是阔阔真公主心腹女官汪小佩。

斡朵思不花忙招手将汪小佩叫到一旁,低声告道:“我适才在桥边看到了一位熟人,是乃颜旧部安心。我虽然很是意外,但还是下了马,走过去跟他打招呼。结果安心一认出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又不无忧虑地道:“聚远楼附近混杂有不少蒙古人,虽然服饰打扮与汉人无异,但举手投足一看就知道是蒙古人,应当就是之前皇帝陛下安置在江浙的乃颜旧部。”

汪小佩皱紧眉头,问道:“侍卫长怀疑安心这些人想对阔阔真公主不利吗?”

斡朵思不花点了点头,道:“听说乃颜被俘虏后,曾向皇帝陛下苦苦求饶,还提及当年塔察儿大王支持当今皇帝陛下坐上大汗之位一事,但仍然被以酷刑处死,其部属因而怀恨在心,也在情在理。”

斡朵思不花是卜鲁罕部人,该部落在蒙古族人中地位很高,承认大元的宗主权及统治权,但仍相对独立。而斡朵思不花只是阔阔真公主的私人护卫,并不在朝为官,因而不似一般大元大臣,对皇帝忽必烈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其言外之意,似对忽必烈杀俘颇不以为然。

斡朵思不花见汪小佩踌躇不语,续道:“阔阔真公主是未来的伊儿汗国王后,如果公主在杭州出事,伊儿汗国必然对大元不满,乃颜旧部,甚至西北海都大王等,不是可以趁机渔翁得利吗?”

顿了顿,又道:“不过甘麻剌大王是当今皇帝长孙,极可能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身份尊贵,安心那些人有心作乱的话,也有可能是针对他。”

汪小佩是果决之人,微一沉吟,即叫过黄公望,说了斡朵思不花的发现及顾虑。

黄公望忙道:“不错,叛王乃颜旧部是有不少被安置在江浙行省。不过聚远楼不比别处,这里戒备森严,寻常人难以进来。因为阔阔真公主及梁王殿下成吉思汗家族即所谓“黄金家族”的男性成员,不论长幼,互相都是直呼名字。外人称呼他们时,也是直呼其名,但往往要在名字后加上“大王”或“王”的尊称,有的人后面则加“汗”的称谓,视其地位而定。但汉人传统,要回避地位尊贵者的名字,故而斡朵思不花称梁王甘麻剌为“甘麻剌大王”,黄公望则称呼其为“梁王殿下”。驾临,又特意请杭州路达鲁花赤达鲁花赤:一作“达噜噶齐”,是蒙古语,原意为“掌印者”,由成吉思汗设立,广泛通行于蒙古帝国和元朝。起初,蒙古征服许多其他民族和国家,无力单独进行统治,成吉思汗便在所征服各城设“达鲁花赤”,也就是督官,是代表成吉思汗的军政、民政和司法官员,以《大札撒》为根本,结合当地的同时惯例行使统治权,位于当地官员之上,掌握最后裁定的权力,以保障蒙古大汗和贵族的统治。达鲁花赤后来一度成为长官或首长的通称。入元后,中书省和行省以下的行政区划依次为路、府、州、县和录事司等各级地方政府,都设置达鲁花赤,虽然品秩与路总管、府州县令尹相同,但实权大于这些官员,有如现代之中央特派员,除负责监督各级的地方官外,还掌握地方行政和军事实权,是地方各级的最高长官。在元朝中央政府里面,也有某些部门设置达鲁花赤官职。达鲁花赤一般必须由蒙古人担任,在缺少蒙古人时,允许由“有根脚”(门第高贵)的色目人充任。达鲁花赤制度是蒙古族对全国实行民族压迫的重要形式之一。调兵,增加了防卫,闲杂人等绝对不可能混进来滋事。”

斡朵思不花是蒙古卜鲁罕部最著名的勇士,生性警觉,蓦然有所感觉,仰起头来,喝问道:“谁在上面?”

黄公望闻声急忙抬头,却只见一条人影从楼顶缩了回去。他先是一怔,随即会意过来,忙告道:“那是江西行省贯平章的小公子。贯平章人到了,又出去办事了,只留下了贯公子一个人在这里。”

斡朵思不花转过头来,愕然道:“贯平章的小公子,那不是佩娘的小侄子吗?”

汪小佩点了点头,应道:“我上去看看。”

她人刚进楼,便有蒙古侍卫急奔而来,朝斡朵思不花行了一礼,禀报道:“出事了,阔阔真公主一出行馆,便遭遇了刺客。”

斡朵思不花大惊失色,急问道:“阔阔真公主受伤了吗?”

侍卫道:“公主没事。刺客下手的对象不是阔阔真公主,而是杨暗普。不过他人没大碍,刺客失了准头,只射中了他的肩头。”

斡朵思不花舒了一口气,又皱眉问道:“杨暗普是谁?”

侍卫道:“永福大师杨琏真迦之子。今日一早,杨暗普便来到行馆外,等着见阔阔真公主一面。说是感谢公主出面救了他父亲,还说他父亲心腹僧人允泽不是畏罪潜逃,而是遭人暗害。”

斡朵思不花显然不知原委,露出了浓重的惑色,只问道:“刺客可有抓获?”

侍卫道:“行馆一带,围观的人很多,刺客混在人群中,没有人看到他的面貌身形,只知道箭矢是从街对面射过来的。”

斡朵思不花道:“那阔阔真公主……”

侍卫忙道:“甘麻剌大王已经闻讯赶到,说会跟阔阔真公主一道过来。甘麻剌大王扈从极多,有他在阔阔真公主身边,刺客绝无下手机会。”

斡朵思不花这才放了心。他二人说的是蒙古语,也不避讳旁人在场。黄公望和倪昭奎既为廉访司书吏,平日要处理汉蒙两种文字的文书,亦是精通蒙古语,闻言均大为吃惊,面面相觑。听起来,竟是即将远嫁的阔阔真公主出面为杨琏真迦说了话,当今皇帝这才改变了主意。

阔阔真公主是未来的伊儿汗国王后,地位不比大元皇后差,自是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却不知生长于北方草原的公主,与杨琏真迦又有何渊源?

一番忙乱后,定于正午时分的宴会终于如期开始了。金罍美酒,银盘靡肉,仍然盖不过荷香满楼。杂剧名角珠帘秀应邀而来,也在楼前戏台上使出了浑身解数,只为博楼上众宾客展颜一笑。

今日聚远楼酒宴的宾客,以护亲队伍为主,虽是浙西廉访使兼江浙行省代长官徐琰派人张罗,但徐琰等地方官员却均未参与。除了形势微妙、朝廷正派了钦差大臣严查江浙行省及杭州路官员外,还因为此次宴会最重要的宾客是一位女眷——她本人不喜欢人多,尤其是陌生人,事先一再声明不需要地方官员列席元朝对地方送往迎来有严格规定,行省官员只迎送诏赦和宗王,其余不用迎送;其他官衙则只需差官一员迎送过往宗王、公主、驸马,其他路过使者则不需迎送。

主客自是即将远嫁伊儿汗国的十八岁蒙古阔阔真公主。她将先奔赴泉州,与等候在那里的伊儿汗国使者会合后,再正式登船出发,踏上漫长的西行旅程当时蒙古西北诸王不承认忽必烈的统治,双方交恶,不时兵戎相见。而西去伊儿汗国的陆路尽为西北诸王控制,元廷要与伊儿汗国联络,只能走海路,这与唐代河西敦煌为吐蕃占据、陆道丝绸之路断绝、海上丝绸之路方才兴起的情形大致类似。。这次途经杭州,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极可能是最后一次来到江南。她在塞外时便听闻杭州有“地下天宫”之美景,又有“天堂之城”之繁华,倾慕已久,预备在本地多逗留几日。

其他宾客,身份贵重者有梁王甘麻剌,也就是当今大元皇帝忽必烈之孙、已故太子真金之长子。他新封了梁王,将赴云南任职,刚好有阔阔真公主远嫁之事,他便成了护嫁长官,将一路护送阔阔真公主到泉州登船后,再行前往封地云南。

梁王之女宝塔实怜也在座上。其实甘麻剌本人还未到三十岁,宝塔实怜也才十四岁。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遂以公主身份陪同阔阔真坐在首席。宝塔实怜活泼好动,比照于沉静的阔阔真公主,她的心思明显不在宴席上,不断东张西望,对台上的杂剧表演也没有任何兴趣,若非梁王甘麻剌多次以目光暗示,只怕她早已起身离开。

再则是高丽王世子当时高丽已成为大元的藩属国,其国王相当于宗主国中国的郡王等级(享部分亲王待遇),因此其王位继承人不能称为“皇太子”,只能称“王世子”。王璋注1。他是历史上第一位与蒙古人混血的高丽王子,父亲为高丽忠烈王王昛,生母则是元世祖忽必烈之女安平公主忽都鲁揭里迷失,是地地道道的大元皇帝外孙。

注1王璋初名王,字仲昂,号海印居士,蒙古名益智礼普化(意为小公牛,为真金太子妃伯蓝也怯赤亲自赐名),后来才改名王璋。本书为方便起见,一律以王璋称呼。同样,王璋生父王昛(高丽王朝第25任君主,1274—1298年、1298—1308年在位,无庙号,元朝赐谥号“忠烈”)初名谌(中国史书作愖),后改名昛,本书一律以王昛称呼。王璋祖父王禃(高丽王朝第24任君主,1260—1274年在位,庙号元宗,也是高丽王朝最后一位拥有庙号的国王)原名倎,即位后改名禃,一度改名为钊,本书一律取王禃。

王璋虽为蒙古公主所生,却不喜狩猎饮酒,坚持汉学,熟读儒家经典,文化修养颇深。由于热爱中国文化,其人常年待在中国,名义上是在外祖父元世祖忽必烈身边充当怯薛,实则四下游山玩水。这次担任护卫长,护送阔阔真公主前往泉州,也是他自己主动请缨,大有假公济私之嫌。

当今皇帝忽必烈极其重视与伊儿汗国的邦交,而阔阔真公主是伊儿汗国未来的王后元时期,蒙古皇族和卜鲁罕部、弘吉剌部等部族世代联姻。伊儿汗国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弟弟旭烈兀的封地,所以伊儿汗国虽远在西亚,王后依然要娶这两大部落的女子。阿鲁浑汗原配王后出自卜鲁罕部,夫妇二人情感深厚,王后临终前有遗命,继任王后必须从卜鲁罕部中挑选。于是阿鲁浑汗指名续娶卜鲁罕部女子,继任王后。彼时仍是元世祖忽必烈执政,西北诸王均与之交恶,不时兵戈相见,四大汗国中,也只有伊儿汗国公开支持忽必烈,因而对于阿鲁浑汗的要求,忽必烈自然有求必应,从卜鲁罕部选中了阔阔真,封为公主,出嫁伊儿汗国。,是能够影响国中军政的关键人物,忽必烈特意做足排场,派出了规模庞大的护亲队伍,梁王甘麻剌和高丽王世子王璋只是一行人中最为显贵的二位,其下还有枢密副使囊加歹、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贯只哥、都漕运万户朱清和张瑄等。

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贯只哥是大元开国名将阿里海牙次子,这次刚好由湖广调任江西,由大都赴任,皇帝忽必烈便命他顺道加入护亲队伍,以壮声势。

都漕运万户朱清、张瑄身份相对特殊——二人原是海上巨盗,手下有五百艘海船,以及数千人组成的海盗武装队伍,势力很大,一度纵横于海上。除了抢劫商船外,朱清、张瑄也从事商业贸易,从南洋各国到日本、高丽等国,活动范围极广,因而熟悉南北海道、诸岛门户。

正因为朱清、张瑄名气太大,元军南下攻宋时,因兵船不足,部众大多不习水战,元廷遂打起了朱、张二人的主意,主动招降。朱清、张瑄均是苦孩子出身,受不了富户欺压凌辱才铤而走险,贩卖私盐时还被南宋官府逮住,险些丧命于刀下朱清字澄叔,崇明姚沙(今上海)人。早年因家庭贫困,为谋生计到富豪杨氏家当雇工。杨氏为富不仁,压榨雇工。朱清不堪其虐待,“夜杀杨氏,盗其妻子(此为史籍误载,书中将会提及此事)、财货去”,避迹于海上。后朱清贩运私盐入吴淞江,路遇张瑄,二人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张瑄是平江人,自幼丧父,“从母乞食。及长,丰姿魁岸,膂力过人,好饮博,乡里以恶少年目之”。朱、张结伙后,“同枭其群”,专门从事贩私盐与海盗活动。后二人被官府捕获,投入平江军狱,于法当死。行刑时,监刑官浙西提刑洪起畏(南宋名臣洪咨夔之孙)见朱清、张瑄气宇非凡,“奇其状貌”,私下赦免其死,又劝诫道:“今中原大乱,汝辈皆健儿,当为国家立恢复之功。”随后下令释放了朱清、张瑄,令二人前去投军,为国家效力。可惜的是,朱清、张瑄辜负了洪起畏的期望,并没有前去投军,而是一路东逃,乘船出海,拉起“劫富济贫”的大旗,做起了海盗的勾当。由于二人矛头直指官吏和“沙民富家”(当时航海通用的船只为防沙平底木船,称沙船,拥有沙船者即称沙民),从不侵犯穷苦民众,很快聚党至数千人,“所至骚然,濒海沙民富家苦之,官吏莫如何也”。又,2013年,洪起畏与妻子郎惠柔合葬墓在浙江出土。二人均有墓志,记载内容丰富。洪起畏墓志中明确记载了贾似道之死真相,称郑虎臣幕后主使是陈宜中和留梦炎。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本人在前著《战襄阳》中也探讨了贾似道被杀的前因后果,该书书稿完成于2013年,当时洪起畏墓尚在发掘中,作者不曾读到洪起畏葬墓墓志铭。。二人既对南宋小朝廷并无好感,见元廷来招,便顺势投靠,二人均被授予行军千户职,跟随元军主帅伯颜进攻南宋。

南宋京师临安陷落后,伯颜一军劫掠了大量宫廷财物,及诸省、院、寺的乐器、祭器、郊天仪仗、宝册、图书等物。当时淮东地区仍有南宋军队驻守,元军所掠库藏图书诸物无法取道运河,伯颜遂命朱清、张瑄用海船载运,自崇明由海道运至渤海湾直沽直沽:在今天津境内。,再由陆路转运到大都,此即为元代海运之始。

宰相桑哥执政后,为减少运输成本,积极寻求南粮北调的运输路线。朱清、张瑄主动上书,建议海运,被朝廷采纳。朱、张二人遂移居太仓,调集军民,疏通娄江,“通海运,循娄江故道导由刘家港入海”。又造平底海船六十艘,自刘家港出发,运粮四万石至京师,正式开创了元代海漕海漕即海上漕运。元朝京师大都是全国的政治中心,但缺乏经济基础,“食货”皆“仰给于江南”,京师官民所需粮食及官兵粮饷均依赖东南地区供应。用船载粮,从海上运输到京师大都,即是海上漕运。但海漕并非始于元代,海上运输粮谷,古已有之。据《广舆图》载:“海运之法,自秦已有之。”可见海上运输粮谷,最早始于秦代。对此,明人丘溶在其著作《大学衍义补》中讲得甚为详细:“秦以欲攻匈奴之故,致负海之粟,输河北之仓,盖由海道以入河也……秦致负海之粟,犹是资以行师,而国都之漕,尚未讲也。”唐朝时也有通过海道转运东吴粮谷至燕幽的例子。杜甫《后出塞》诗云:“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昔游》亦云:“幽燕盛用武,供给亦劳哉。吴门转粟帛,泛海陵蓬莱。”但秦代至唐代的海运,只是单纯用来满足军需,主要是为了“边方之用”,真正到了元代,海上漕运才作为财经“国计”之用处,“用之以足国”,因而朱清、张瑄二人有开创之功。。之后,运粮数逐年增加,一度高达三百多万石。

太仓原是古娄县之惠安乡,“本田畴之村落”,为“人文罕著之斥堠之地”,甚至到宋朝时,还“田畴未辟”“居民尚不满百家”,然因为海运的开发,太仓一跃成为东南沿海大港——

“浚娄江达海,大通番舶,琉球、日本、高丽诸国咸集太仓,称天下第一都会”,海外诸番因得于此交通市易,是以四关居民闾阎相接,粮艘海舶,蛮商夷贾,辐辏而云集,号称“六国码头”,盛极一时,富庶繁华不亚于泉州。朱清和张瑄也因功被拔擢为都漕运万户。

而今宰相桑哥倒台,就连与之交好的僧官杨琏真迦也未能置身事外,而曾受桑哥鼎力支持的朱清、张瑄不但没有卷入其中,还被皇帝忽必烈亲自召见,指定二人负责组建船队,护送阔阔真公主前往伊儿汗国,盖因为忽必烈大大尝到了海运的甜头。

至于枢密副使囊加歹,其人也是大有来历,其生父即是灭宋功臣伯颜。这次囊加歹被选为护卫队长官,是因为其父伯颜生长于伊儿汗国,其家族尚有许多亲眷、包括囊加歹祖父等仍在伊儿汗国任职,他与伊儿汗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与梁王甘麻剌、高丽王世子王璋等人只送到泉州不同的是,囊加歹将率军一路护送阔阔真到达最后的目的地——伊儿汗国。

坐在朱清、张瑄之下的,是一名高鼻碧眼的外国男子,他并非伊儿汗国使者,而是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名义上也是元朝大臣、护亲使者。

马可·波罗父亲尼科洛和叔叔马泰奥也是商人,早年到中国经商,曾朝见过忽必烈,还带回了忽必烈给罗马教皇的信。马可·波罗自小便对父亲、叔叔东方旅行的经历很是着迷,很想亲身去体验。十七岁时,马可·波罗终于美梦成真,他和父亲、叔叔带着教皇给忽必烈的复信及礼品,向东方进发。一行人先抵达上都,皇帝忽必烈接见后,很喜欢年轻机智的马可·波罗,携他同返大都,并留在朝中。而后马可·波罗学会了蒙古语和汉语,游历了中国的许多地方,还在扬州短暂担任过官职。

光阴荏苒,一晃十七年过去了。来中国时,还是朝气蓬勃的青葱少年,而今已过而立之年,马可·波罗开始思念家乡及亲人,遂上书请求回国。忽必烈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同意了。刚好有阔阔真公主西嫁一事,忽必烈遂令马可·波罗加入护亲队伍,待护送阔阔真公主抵达伊儿汗国后,马可·波罗才算正式完成使命,然后可以转路回国马可·波罗与远嫁伊儿汗国的阔阔真公主同程西行为历史真事。回到威尼斯之后,马可·波罗在一次威尼斯和热那亚之间的海战中被俘。他在监狱中向狱友鲁斯蒂谦(Rustichello da Pisa)口述了东方旅行经历,后者由此写成《马可·波罗游记》(又名《马可·波罗行纪》《东方见闻录》)一书。该书记述了马可·波罗在中国的所见所闻,盛赞了中国的繁盛昌明;发达的工商业、繁华热闹的市集、华美廉价的丝绸锦缎、宏伟壮观的都城、完善方便的驿道交通、普遍流通的纸币等。后来该书在欧洲广为流传,每一个读过这本书的人对书中内容都无限神往,由此激发了欧洲人对东方的热烈向往,并对以后新航路的开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同时,西方地理学家还根据书中的描述,绘制了早期的“世界地图”。

除了有职务在身的官方人员外,在座的还有几位平民宾客,如陈思恭、危碧崖。

陈思恭只是一名普通的泉州海商。他与都漕运万户朱清私交甚好,其人曾几次亲往东南亚、中亚贸易,熟悉海道。而今元廷积极发展海漕及海上贸易,朱清、张瑄主管其事,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分身无术,难以亲自护送阔阔真公主的船队,故而朱清请陈思恭做本次旅途的航海向导。

坐于陈思恭身边的则是名医危碧崖及其孙危亦林。危氏祖籍抚州,后迁南丰抚州:今江西抚州。南丰:今江西南丰。,世代行医。危碧崖曾于泉州海商陈思恭有恩,治好了陈妻庄氏及其子陈彦廉的怪病。陈思恭为人缜密周全,思及此次航程路途漫漫,将会在海上漂泊数月,而阔阔真公主长于北方草原,可能会出现水土不服的状况,所以极力举荐名医随行,阔阔真公主随身女官汪小佩也很是赞同,由此定下此事。

不过将要跟随护亲队伍的不是危碧崖本人,而是其女危子美。危碧崖本人年事已高,怕是经不起风浪。退一步说,阔阔真公主是女儿身,女医随行,要方便许多。危子美人尚在家乡行医,将会直接到泉州与公主一行会合。危碧崖则刚好与故友关汉卿相约在杭州见面,护卫队长官枢密副使囊加歹听说后,便邀请危碧崖来参加宴会,也算是表达感谢之意。

危碧崖之孙危亦林才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却是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看起来如同大人一般。与其年纪相仿的宝塔实怜公主不知道为何对他很感兴趣,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溜来溜去,只可惜二人座位相隔甚远,交谈不便。


主要人物阔阔真公主、梁王甘麻剌都是率真少言之人,没太多的寒暄。尤其梁王甘麻剌略略有些口吃,不到万不得已,极少开口发言。阔阔真公主对杂剧很有兴趣,看到不解之处,便转头向坐在身后的女官汪小佩询问。席间最为健谈者,是马可·波罗和高丽王世子王璋。二人身份特殊,也无太多顾虑,便主动揽起了话题,以免宴会冷场。

马可·波罗因行将归国,心情激动,回顾了在中国十余年的见闻,对各地风俗人情赞不绝口。又盛赞杭州华美,是他生平所见最为壮丽的城市。

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贯只哥笑着接口道:“波罗先生去过太仓吗?那里也很不错,号称六国码头,繁盛不在杭州之下,全靠朱、张二位万户一手经营。”

贯只哥其实也没有去过太仓,况且太仓是新兴港口,如何能与杭州相提并论?不过是随口一句,有意与朱清、张瑄两位朝中大红人结纳罢了。

马可·波罗却是不懂这套手段,信以为真,呆了一呆,叹道:“可惜,我竟是来不及去了。”

海漕万户朱清忙道:“贯平章开玩笑呢。太仓也就是这几年才兴旺了些,哪里比得过杭州!”

马可·波罗又兴奋起来,道:“只怕天下再没有一个城市,能够超过杭州了吧。”

名医危碧崖忍不住接口道:“汴京富丽,天下无双,若是波罗先生见过北宋时的汴梁,便不会再说这等话了。”

马可·波罗问道:“是开封汴梁吗?我有去过。”

危碧崖道:“波罗先生见到的只是大元汴梁,是金人留下来的,老夫说的,则是北宋东京开封府,‘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

马可·波罗点头道:“这我知道啊,二者完全不同。我见到的汴梁,是经历了宋金两朝战火的汴梁,早已衰败,风貌不及昔日十之一二了。”

顿了顿,又道:“听说有一本汉文书,名叫《东京梦华录》《东京梦华录》创作于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是一本追述北宋都城东京开封府城市风俗人情的笔记体散记文,宋人孟元老著述。该书对宋徽宗政和、宣和年间汴京的城市社会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都有翔实的记载和详尽的论述,上至王公贵族、下及庶民百姓,无所不包,为后人探索当时汴京各个阶层居民的生活面貌留下了大量宝贵资料。自从它于南宋初年在临安刊行以来,一直为人们所重视。后世文人在谈到北宋晚期东京掌故时,莫不首引此书,如赵甡之的《中兴遗史》、陈元靓的《岁时广记》以及陶宗仪的《说郛》等,对该书都有所选录。到了近代,由于其所反映的内容具有很高的社会经济文化史的价值,尤其引起了中外许多从事各种专史研究的学者专家们的高度重视,交相征引利用。人们往往把该书与《清明上河图》(注释见后)视同姐妹之作,二者对于考察研究北宋城市经济发展史的工作都具有重要的意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东京梦华录》开创了以笔记描述汉族城市风土人情、掌故名物的新体裁,为以后反映南宋都城临安的同类著作《都城纪胜》《梦粱录》《武林旧事》《如梦录》《续东京梦华录》等书所沿用。,是专门追述北宋都城汴京风貌的。”

高丽王世子王璋忙应道:“是有这样一本书。我还记得作者孟元老的自序。”

王璋汉学修养颇深,又一向以名士自居,也不待旁人反应,先自顾自地背了起来:“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马可·波罗的汉文程度仅限于口头交流,对他而言,古文都是云山雾罩,看起来有朦胧之美,实际却不明真切。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一句,以数量词为主,他是听懂了,料想前面大段言辞都是在盛赞东京风貌,无与伦比,不由得极是神往。

高丽王世子王璋又告道:“记录描述昔日东京盛况的,不光有《东京梦华录》一书,还有一幅名为《清明上河图》清明上河图: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为北宋风俗画,北宋画家张择端仅见的存世精品。作品主要描绘的是汴京以及汴河两岸的自然风光和繁荣景象,全图大致分为汴京郊外春光、汴河场景、城内街市三部分,以长卷形式,采用散点透视构图法,生动记录了中国十二世纪北宋都城东京(又称汴京,今河南开封)的城市面貌和当时社会各阶层人民的生活状况,是北宋时期都城汴京当年繁荣的历史见证,也是北宋城市经济情况的写照。如前《东京梦华录》注释所言,该图跟《东京梦华录》一书比照研究,具有很高的史学价值。图宽24.8厘米,长528.7厘米,绢本设色,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为国宝级文物。的画作。”

王璋虽然年轻,却对中国文化有着狂热的热情,不惜花费巨资搜罗各种名家字画,自是知悉北宋宫廷画家张择端所绘巨作《清明上河图》,一涉及热衷的领域,谈兴愈浓,又续道:“听说《清明上河图》中的东京——我是说画作中的东京,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繁华城市,而那仅是画作所绘场景,不及原城十分之一。”

马可·波罗虽久在中国,却只是游历四方,兼之语言及文化修为原因,少与文人墨客交往,竟不知《清明上河图》,今日才第一次听闻,一时兴致勃勃,忙问道:“世子只是听说吗?莫非世子也没有见过那幅《清明上河图》?”

王璋摇头道:“我一直在打听这幅图的下落,始终没有消息。”

北宋末年,张择端完成《清明上河图》后,即被收入皇宫御府。当时在位的皇帝宋徽宗赵佶还用他著名的瘦金体书法在卷首题了五签,并加盖上皇帝自己最爱的双龙小印。而后靖康之变,宋徽宗、宋钦宗父子被掳北上,皇宫府库所积尽为金人所夺,《清明上河图》当也在其中。据说金大臣张著、张公药、郦权、王磵、张世积等,均曾观赏过此画作,并题跋于图后。然在此之后,便再无《清明上河图》的确切消息。

金国最终亡于蒙古之手,金国财富、子民也尽为蒙古军所掠,马可·波罗自是知晓此节,忙道:“如此,那幅《清明上河图》肯定流入大都皇宫内府了。”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梁王甘麻剌,想从梁王口中得到验证。

梁王甘麻剌却只是一怔,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王璋忙告道:“我早设法确认过了,《清明上河图》并不在大都内府。”

北宋灭亡时,金人横行于中原,抢掠走大量字画珍宝,《清明上河图》也在其中,这是确认无疑的事,毕竟金国大臣观赏过此画,有诗文明确记录了此事。但后来南宋小朝廷成立,与金人议和,最终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彼时南方经济文化远远领先于北方,随着两国交流的加强,金人对南宋的物资依赖日益加重,现钱亦大量流出,用于交换茶叶等日常物资。也就是说,当年金人从北宋掠夺抢走的财富,大多数又重新回到了南宋的腰包。

马可·波罗听了王璋一番解释,这才恍然大悟,问道:“如此说来,《清明上河图》又重新流回南宋宫廷了?”

王璋道:“是,但并没有回到南宋皇室手中。”

他笑了一笑,转头看了对面的枢密副使囊加歹一眼,又看了海漕万户朱清一眼。这两眼,看似不经意,实则大有意味——

囊加歹生父伯颜是灭亡南宋的主帅,元军进入临安后,府库各种财物、秘籍等也是由伯颜本人清点封箱,而后又委托朱清用大船经海路运往大都。如若《清明上河图》之前流回了南宋宫廷,那么临安陷落之后,该图便该经由二人之手,流入了大都皇宫。

囊加歹没有会意过来,依旧只是肃着脸坐在那里。朱清本来一直垂首不语,这时候却忽而抬起头来,看了身边的泉州富商陈思恭一眼。陈思恭便有些惶然起来,嘴唇翕动,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马可·波罗却对《清明上河图》起了浓厚的兴趣,追问道:“那么那幅图到底流落在了何处?”

王璋道:“据我所知,是落在了大奸臣贾似道之手贾似道是世所公认的大奸臣,但他在艺术上有着出色的鉴赏力,在古画善本上没少下功夫。其家所收善本图书达千余部,聚敛奇珍异宝,法书名画,今尚存世的许多古代书画剧迹,如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展子虔的《游春图》、欧阳询的《行书千字文卷》、赵昌的《蛱蝶图》、崔白的《寒雀图》等,均是贾氏藏物。图书皆印有“秋壑图书”“封”“魏国公印”“悦生(贾似道号悦生)”、曲脚“长”字印等印。贾似道收藏书画,有部分存于其老家台州(今浙江台州),贾氏家产籍没后,书画大多被搜入宫廷,今藏故宫博物院的赵昌的《蛱蝶图》、崔白的《寒雀图》、展子虔的《游春图》等画上,除贾似道收藏印外,还盖有“台州市房务抵当库印”印记,是为台州抄没贾氏书画等藏品的明证。。后来贾似道为舆论民情所逼而失势,又在流放途中意外被杀,《清明上河图》也就下落不明了。”

说到“下落不明”一句时,王璋微有停顿。他虽以高丽王世子的身份依附元朝,但毕竟是一国储君,又是当今皇帝亲外孙,有钱又有势,既对《清明上河图》念念不忘,志在必得,便下了许多功夫,专门派了得力人手追查下落。得到的结果是——

《清明上河图》确实落入了南宋权相贾似道之手,但在贾氏失势之前,该图便已经下落不明,一说是被相士张锦堂盗取。

张锦堂年轻时曾向高人学习相人术,后成为著名相士。他视人形状气色,再参以所生年月,能准确预测来日境况,无不奇准,百无一谬。贾似道任宰相后,久仰张锦堂大名,便下令征其来为自己相面。

张锦堂到了后,只委婉告道:“公忧民忧国,颜色未知,请俟异日。”

起初贾似道听了还挺高兴,但后来张锦堂一再推托,贾似道便有些不高兴了。据说张锦堂已测算到贾似道日后必会身败名裂,且将死于非命。但张氏若说实话,必遭贾似道毒手,可他顾念名声,更不愿意当面撒谎,所以只能找理由拖延。到了最后,贾似道以武力威胁,张锦堂被逼无奈,才道:“一尘尚不容,安能治天下?”

贾似道大怒,准备杀死张锦堂泄愤。张锦堂这才勉强妥协,说将在当晚月明之夜为贾似道相面,并让对方沐浴更衣,做好准备。

当夜,张锦堂离奇失踪。同时消失不见的,还有贾似道最为珍爱的《清明上河图》。次日一早,临安大街小巷疯传相士张锦堂因说了实话而为贾似道暗害。贾似道吃了哑巴亏,不好公然令官府通缉张锦堂,只暗中派人追查,但始终未有下落。

王璋从贾府奴仆后人口中得知此段故事后,推测《清明上河图》必是为相士张锦堂所盗,但四下寻访,却没有张锦堂半分消息。料想其人当年得罪了宰相,必刻意避世,销声匿迹,即便后来将《清明上河图》传给了子嗣,怕也是无迹可寻。今日聚远楼宴会,王璋将《清明上河图》最终下落当面告知马可·波罗,有炫耀自身博闻之意,不提及相士张锦堂,则是存了一点私心。

马可·波罗自是猜不到内中关节,仍为不能一睹《清明上河图》而抱憾不已。又问道:“宋元之际,杭州多次大火,该不会《清明上河图》已经焚毁,消失于人世了吧?”

王璋道:“这个嘛,世事无定,也未可知。”


他二人将宋人画作《清明上河图》当作了中心谈资,你来我往,旁人不免很有些瞠目结舌——

元朝风气相对开放,但在宋室一事上,却是极为敏感,主要是民间反元力量仍在,元廷生怕宋室会死灰复燃。南宋宰相文天祥被俘后一直囚禁在大都,元世祖忽必烈爱惜其人才,虽招降不成,却也不忍加害,已有放还文天祥出家为道之意参见郑思肖(原名之因,宋亡后改名思肖,因肖是宋朝国姓赵的组成部分)《文丞相叙》:“忽必烈意欲释之,俾公为僧,尊之曰国师;或为道士,尊之为天师;又欲纵之归乡。”又参见潘音《悼文丞相》诗:“回首中原已陆沉,捐躯朔漠气萧森。恐吹余烬成炎汉,未许黄冠返故林。社稷忽生千古色,纲常无忝百年心.总弃清骨萦荒草,不复胡沙掩素襟。”又,南宋降臣留梦炎曾奉命劝降文天祥,文天祥怒斥之。前朝旧官王积翁、谢昌元等十人请求元世祖忽必烈释放文天祥为道士,留梦炎坚决反对,道:“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但京畿之地忽然冒出了一股武装力量,称要引兵起义,救出文天祥,奉文氏为主,反抗元廷。忽必烈闻讯后大为紧张,立即出动重兵镇压围剿,又下令公开将文天祥处死,以绝后患。

《清明上河图》虽然只是一幅画,但毕竟是北宋宫廷画家所作,最早为宋徽宗赵佶收藏,所绘又是北宋都城,大有政治寓意,此刻公然在酒宴上谈论,颇不合时宜。梁王甘麻剌为人木讷,倒还没什么表示,枢密副使囊加歹却是坐不住了,轻轻咳嗽一声,刚要举手止住此话题,阔阔真公主却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世子是说,贾似道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清明上河图》了,对吗?”

阔阔真公主是元世祖忽必烈都要礼敬三分的人,绝对不能得罪,她既然开了口,囊加歹只好就此打住。

王璋忙应道:“回公主话,是这样。”

阔阔真公主身后女官汪小佩忽插口道:“说来说去,还是波罗先生留恋杭州。既然如此,不妨请一位高明画师,绘一张《杭州四季图》,以为留念。”

马可·波罗大喜道:“此主意甚好。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

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贯只哥接口道:“波罗先生要的是意象,还是实景?中国画名叫丹青,强调意境,意存笔先,画尽意在,追求的是一种‘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感觉。”

他见马可·波罗一脸懵懂,便笑道:“看波罗先生神情,还是界画界画是中国绘画很有特色的一个门类,在作画时使用界尺引线,故名。早期的界画,专指以亭台楼阁为主要表现对象,用界尺引笔画线的表现方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界画的内涵有了一些变化。界画的表现对象,从广义上来说包括宫室、器物、车船等;从狭义上讲,则专指亭台楼阁。界画的表现形式,从广义上来说应包括用界尺画线和不用界尺画线,但又相对工整的两种方法;从狭义上讲,则仅指以界尺引笔画线的方法。界画起源很早,晋代已有,顾恺之有“台榭一足器耳,难成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之语。到了隋代,界画已经画得相当好。《历代名画记》中评展子虔的界画说:“触物留情,备皆妙绝,尤垂生阁”;评董伯仁的界画,赞他“楼生人物,旷绝古今”。现存的唐懿德太子李重润墓道西壁的《阙楼图》,是中国最早一幅大型界画。五代是中国界画发展的重要时期。这一时期,最为显著的特点是画家具有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和卓绝的绘画技巧。据载,有一天蜀后主命画院画家赵忠义画《关将军起玉泉寺图》,赵忠义植柱构梁,叠拱下昂,落笔似有神助。画完后,蜀后主命工匠校验画中的建筑结构是否准确。工匠经过反复检验,答道:“画中建筑如同真的一般,毫厘不差。”宋代是中国古代绘画的鼎盛时期,也是界画发展的高峰期。这主要得力于统治阶级的喜好与参与。宋徽宗赵佶重视写生,在他执政期间,界画不但是宫廷画院的考试科目,而且界画家的地位甚至还高于其他画家,能迁升到画院的最高职位“待诏”。在宋朝,画院的多数画家都能熟练掌握界画技法。故南宋邓椿说:“画院界作最工,专以新意相尚。”绝非虚言。更合适你。不过在中国,界画画师可不大好找。”

名医危碧崖当即拱手道:“想不到贯平章竟然是位书画行家。”

贯只哥笑道:“内子好舞文弄墨,这些我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贯妻出自著名的廉氏家族,众人闻言也不意外。

马可·波罗便又发声请教丹青和界画的区别,危碧崖、陈思恭等人都加入了进来。陈思恭虽只是商人,对绘画也有所涉猎,告道:“传统中国画讲究写意及气韵,并不重写实。而界画是因建筑而生,更注重工整写实,造型准确。只是正如贯平章所言,界画画师甚为少见,通常只有皇家因建筑宫殿宫室,才会奉养界画画师。比如《清明上河图》的作者张择端,他原先只是游学京师,后来因生活所迫,才开始学习绘画,且专工界画,因为朝廷需要这样的人才,后来他果然进了翰林图画院。”

马可·波罗叹道:“如此说来,要找到一位写实绘出杭州城貌的画师,也是相当不容易了。”

女官汪小佩问道:“波罗先生最爱杭州的哪一处美景?”

马可·波罗笑道:“自然是繁华街。”

繁华街即经朝天门往北的街道,南宋时名御街,是杭州全城最繁华区域,为中心商业区。街道两旁画栋雕楼,商肆林立,“无一家不买卖者”。商品琳琅满目,纷繁多样,数不胜数。街巷中还有若干行业市街及娱乐表演集中的“瓦子”,令人目不暇接,热闹非凡。

江西行省平章贯只哥接口笑道:“我还以为波罗先生会说西湖,或是钱塘呢。”

马可·波罗连连摆手道:“繁华街,一定是繁华街。天下再没有什么地方比繁华街更好玩了,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梁王之女宝塔实怜公主还是第一次来到杭州,忙插口问道:“比大都还好玩吗?都有些什么呀?”

马可·波罗应道:“好玩的可多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开了,再也不曾回到跟《清明上河图》及汴梁相关的话题上来,枢密副使囊加歹本就对汪小佩印象很好,此刻越发感激,特意朝她点了点头。汪小佩亦按蒙古风俗,举手回礼。

这时候,有侍卫进来禀报道:“永福大师到了。”

座中朱清等人尚不知僧官杨琏真迦已转危为安,闻言均感愕然。阔阔真公主倒不惊奇,先转头看了女官汪小佩一眼,见对方并无异议,这才道:“请永福大师进来。”

大元尊崇藏传佛教,更多的是出于政治原因,元朝在宗教上其实相当开明,对各种宗教均采取兼容并蓄的优礼政策。即便是蒙古上层贵族,也是信仰不一,有信奉蒙古原始宗教萨满教的,有信奉景教的,也有信奉伊斯兰教的。杨琏真迦进来时,诸人均只是举手示意。独有高丽王世子王璋站起身来,但却不是相迎杨琏真迦,而是口称要出去方便,急急出厅下楼去了。

浙西廉访司书吏倪昭奎侍立在门边,见状忙跟了出去。他见王璋称是如厕,却不去楼中专为贵客准备的豪华茅间,而是径直出了聚远楼,颇为惊讶,追出去叫住对方,问道:“王世子要去哪里?”

王璋随口应道:“我有些气闷,想四处走走。”见倪昭奎做出欲言又止状,便问道,“倪书吏有事吗?”

《清明上河图》一度是今日席间的中心话题,而高丽王世子王璋当众透露该图早已流回中原,且落入权相贾似道之手,更是闻所未闻之事,倪昭奎自是极感兴趣,所以见到王璋独自出来宴会厅,便认为是个大好机会,特意追上前来,想私下打听南宋时《清明上河图》流回且落入权相贾似道手中是不是真有其事。毕竟宋人从不曾听闻过,而且贾似道门下幕客如廖莹中廖莹中:号药洲,邵武(今属福建)人。少有隽才,文章古雅。中进士后,即为贾似道幕下客,官为太府丞、知州,皆不赴,只愿跟在贾似道身边,为其收购鉴定古籍书画,深为贾似道信任,大小政事,均与其商议,权倾一时。贾似道专权误国,他亦遭国人唾骂。醉心于刻书、藏书之业。家有“悦生堂”,为藏书之所。又建“世彩堂”“在勤堂”,专以刻书。每开刻之前,要用数种版本相比较、核对,足见其藏书之丰。宋咸淳间(1265—1274年),雇工翻刻淳化阁帖、绎帖,皆逼真。又与贾似道选十三朝国史、会要、诸子杂说等,例为百卷,名《悦生堂随抄》。所刻之书,用油墨和杂泥并用金香麝调和后,纸宝墨光,赏心悦目,世为善本。与赵淇、韩醇、陈起、岳珂(岳飞之孙,岳霖之子,其人故事可参见吴蔚小说《宋慈洗冤录》)、余仁仲、汪纲并称宋代著名的七大刻书家。后贾似道因事获罪,他却不愿离开。一日与贾似道一起痛饮,悲歌雨注,五更归舍,服毒自杀。、胡三省胡三省:字身之,宁海(今浙江宁海)人。宝祐四年(1256年),与文天祥、陆秀夫、谢枋得等同登进士第,历任县令、府学教授等职。自登第后,胡三省在案牍之余致力于《资治通鉴》的勘校工作。虽公事冗繁,仍坚持不懈。宦游所至,见有不同版本之《资治通鉴》,务必搜罗;遇有《资治通鉴》方家,即登门求教。贾似道门客廖莹中闻其名,出重金聘请胡三省校勘《资治通鉴》,以教授弟子。不久,廖莹中又将胡三省推荐给贾似道,胡三省遂成为贾似道幕僚。元伯颜率军南下时,贾似道督师抵抗,胡三省亦从军江上。彼时京湖制置使汪立信写信给贾似道说:“今天下之势,十去八九,而乃酣歌深宫,啸傲湖山,玩忽岁月,缓急倒施。为今之计,只有二策:将内郡的兵调出充实江上,可有兵七十余万人,沿江百里设屯,平时往来守御,有事东西并起,战守并用,互相应援,这是上策。和敌人讲和以缓兵,两三年后边防稍固,可战可守,这是中策。二策如果不行,就只有等待亡国。”贾似道看后将信扔到地上,大骂说:“瞎贼(汪立信因病瞎了一目)怎敢这么胡说!”随即将汪立信罢免。不久,宋军为元军击溃。而元军主帅伯颜得知汪立信之建议后,惊叹道:“江南有这般人,这般话,若遂用之,我何得至此也!”胡三省见局势不可挽救,只身回到故里宁海。宁海与贾似道故乡天台相邻。宁海人郑霖任淮浙发运使时因深恶贾似道奸诈弄权、耻与为伍,而遭贾杀害,另一宁海人右丞相兼枢密使叶梦鼎也因不肯依附贾似道而被迫辞官归隐,宁海士绅议论哗然,对贾似道至为愤慨。而胡三省却投在贾似道门下,依附为官,故而遭到家乡人非议。他回到宁海时,受到各种冷嘲热讽,心中有苦说不出,遂隐居山乡,专力注史。宋德祐二年(1276年),元军陷临安,俘宋恭帝等多人北去。元将董文炳率军南下,追击南逃皇族,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惨不忍睹。宁波亦遭兵祸。胡三省携家眷离家避祸,等兵乱过后再返回家乡时,发现花了几十年心血写成的《资治通鉴广注》已荡然无存。已经四十六岁的胡三省悲痛之余,仍变卖家产,再购《通鉴》,发愤重新作注。从此闭门绝客,日夜奋笔。十年后,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资治通鉴音注》全部成编,胡三省又着手作《通鉴释文辨误》。正在这时,宁海杨镇龙起义,威震浙东。当时胡三省寄居在鄞县南湖袁桷家,为了避乱,只好把刚完成而尚未付印的《资治通鉴音注》及其他著作,藏于袁家东轩的石窟中。起义平息后,全部著作仍完整无缺,后遂流传于世。此石窟,后人称为“胡梅磵藏书窟”,地址在今宁波市内大沙泥街袁家。胡三省到了晚年,仍孜孜不倦地从事《资治通鉴音注》的修改工作,甚至严寒酷暑都不停。子女以其年高相劝阻,胡三省说:“吾成此书,死而无憾。”至大德六年(1302年)去世,享年七十三岁。等,皆为当时知名的藏书刻书大家,各有著述记载贾似道所藏图书字画,均不闻有《清明上河图》记载。

倪昭奎大致说了原委,王璋见他不过是名普通书吏,本不愿理睬,但刚好江浙行省省务提举马致远也在一旁。王璋今日才得与马致远相识,却对马氏才名仰慕已久,见对方虽未明言,但目光却也落在自己身上,明显也有探究《清明上河图》之意。王璋到底还是年轻,不免很有些轻飘飘起来,便欣然告知倪昭奎,称《清明上河图》从金国再度流回中原一事,是从贾似道门客胡三省处听闻——

贾似道确实得到了《清明上河图》,但手段却不大光彩,内中隐讳甚多,即便他是本朝宰相,也有所顾忌,故对此画秘而不宣。但廖莹中是贾似道心腹,采买鉴定《清明上河图》一事,便是由其经手。而胡三省又是廖氏至交好友,故而知晓其事。

两年前,元廷为稳定人心,派人访求江南名士,罗致朝中为官,谢枋得谢枋得:字君直,号叠山,别号依斋,信州弋阳(今江西弋阳)人。自幼由母亲桂氏教养,颖悟过人,“每观书五行俱下,一览终身不忘”。其诗文豪迈,文章奇绝,自成一家。与文天祥是同科进士。南宋末年,民族危机深重,再加上权臣贾似道祸国殃民,南宋政治十分黑暗。谢枋得为人豪爽,性好直言,虽以忠义自任,却也不免对时局失望。当时贾似道奉币向蒙古军求和,正逢蒙古大汗蒙哥死于钓鱼城下,蒙古发生内讧,忽必烈答应了条件,率蒙古军北撤去争夺汗位。蒙军一撤,贾似道隐瞒求和真相,谎报军功,得以入朝执掌最高军政大权。为进一步排斥异己,立威诸将,贾似道决意利用军中贪污腐败现象,打着核军旅之实、减少军费开支的幌子,推行“打算法”,即派遣官吏到军中清查计算边防费用,凡在战争中支取官府钱物用于军需者,一律加以侵盗掩匿的罪名治罪。战争时期,战事为先,将帅为保障军队供给,往往挪用官府物资钱财用于战需,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然而混杂了贾似道个人私心和恩怨的“打算法”推行后,这一条成了重大罪状。“打算法”的结果,沿江制置使副徐敏子和史岩之、两淮制置使兼知扬州杜庶等名将“皆受监钱之苦”,因此而罢官,且被勒令赔偿。“打算法”在宋军中造成了巨大骚动。谢枋得时任江东漕试官,对此极为愤慨,便以贾似道政事出题,言“兵必至,国必亡”,指出贾似道“窃政柄,害忠良,误国毒民”。结果谢枋得被诬以种种罪名,贬谪他乡。贾似道虽打压舆论,但“打算法”确实造成了种种严重恶果,潼川路安抚副使刘整的叛变即为其中最典型的一例。直到宋咸淳三年(1267年),谢枋得才被放回家乡。此后,他隐居家中,闭门讲学。宋德祐元年(1275年),元将伯颜率元兵大举攻宋。在此国家存亡关头,谢枋得又挺身而出,组织抗战。而南宋执政者腐朽无能,左丞相留梦炎弃职逃跑,兵部尚书吕师孟降元,其他不少大臣及前线将领也纷纷投敌,导致大片国土沦丧。公元1276年正月,元军进攻宋朝江东地区。谢枋得亲自率兵与元军展开了一场血战,终因孤军无援而失败。三月,元军占领南宋首都临安,并将宋恭宗等俘往元朝上都。太皇太后谢氏曾寄诏书命令南宋臣民降元,为谢枋得拒绝。他再次招集义兵,继续进行抗元斗争,但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因遭元军追捕,被迫隐姓埋名,隐遁于福建建宁唐石山中,宋亡后又流寓建阳,以卜卦、织卖草鞋或教书为生,生活极为困苦。元兵为了捉拿谢枋得,将谢妻李氏和两个儿子都逮捕下狱扣为人质。李氏宁死不屈,与次女和两婢女自尽,谢枋得的两个兄弟、三个侄子也均被元军迫害致死。元朝统一中国后,出于统治需要,开始拉拢汉族士大夫。忽必烈下诏征天下人才,集贤殿学士程钜夫(即程文海)荐举宋遗民二十二人,以谢枋得居首。当时谢枋得在民间文名、威望极高,元朝曾先后五次派人来诱降,但都被他严词拒绝,并写《却聘书》:“司马子长有言:‘人莫不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先民广其说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公亦可以察某之心矣。”表现出视死如归的凛然气概。元贡祖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福建行省参政魏天佑急于邀功,派人搜捕到谢枋得,强行将他押解北上。谢枋得到大都后,被拘禁于悯忠寺(今北京法源寺)。他向太皇太后谢道清坟墓及宋恭宗所在方向恸哭朝拜后,即绝食五天而死。北京至今还保存着专门为纪念谢枋得而建的“谢叠山祠”。、胡三省均在名单之中。谢枋得为人高洁,坚决不肯仕元,入大都后绝食而死。而隐居于家乡宁海的胡三省也被地方官府拘禁,只是因病暂未启程。

刚好此时高丽王世子王璋到贾似道家乡天台游历。宁海与天台相邻,王璋听说胡三省受地方官员威逼后,出于对胡三省的仰慕,出面周旋。他是皇帝忽必烈亲外孙,又是未来的高丽国王,地方官员如何敢不给面子?于是上书奏称胡三省年老病重,已不堪任用,元廷遂作罢征召一事。

胡三省曾因做过贾似道幕僚而饱受世人非议,尤受乡人鄙视,因而后半生对名声极为重视,这次得以保名节,自是对高丽王世子王璋格外心怀感激,奉为座上客。王璋爱好搜罗名家字画,趁机打听昔日贾似道所藏,胡三省遂说了贾似道最珍爱字画为《清明上河图》一事。


倪昭奎闻言,这才信服,踌躇道:“胡三省仍然在世,既是他亲口所言,自是可信。”

又思忖着问道:“那幅《清明上河图》,当密藏在贾似道天台老家,贾氏身败后,便被没入台州官府。台州官府本该将所有贾氏财物封箱后送来临安,既然不见《清明上河图》踪迹,极可能在台州时便出了意外,为人私下截留,王世子可由此再追查下去?”

王璋似有心事,不愿意再过多谈论《清明上河图》一事,只道:“追查过了,没有下落。兵荒马乱的,名画失落,固然遗憾,但也是正常之事。”又朝马致远点了点头,自朝前庭去了。

倪昭奎呆立当场,若有所思。马致远上前拍了拍他肩头,叹道:“先进楼吧,酒宴才过三巡,杨永福人也到了,黄公望一个人在里面候命,万一有事,怕是支撑不住。”


再说那进来宴会厅的僧官杨琏真迦,已无昔日霸凌神色,先上前朝梁王甘麻剌行了一礼,用蒙古语说了一大番客套话。

其实杨琏真迦地位尊崇,根本无须如此。但他此刻受前宰相桑哥牵累,已然在朝中失势,而早先他更因天师张留孙与梁王之父太子真金结下过不小的梁子忽必烈为蒙古诸王子中最有远见者,他为宗王率军攻打鄂州时,专门派遣王一清为使者,到江西龙虎山拜访正一道三十五代天师(即通常所说的天师教教主)张可大,询问“天命之存亡”。张可大回答说:“后二十年,天下当混一。”暗示二十年后,南宋将会灭亡。1279年,南宋最后一支军队在厓山被消灭,南宋政权宣告灭亡,果然应了张可大的预言。忽必烈统一中国后,感到宗教可以为己所用,再派使者到龙虎山,召嗣任正一道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到大都(今北京)相见,赐玉芙蓉冠,组金无缝服和银印,尊崇有加。并赐号“演道灵应冲和真人”,主领江南诸路道教。第二年,忽必烈又封张宗演为“宣道灵应神和真人”。此后,历代正一天师都被元廷封为真人。不过,这并不代表忽必烈及蒙古贵族信奉道教,笼络天师教只不过是为了统治的需要,从宗教方面获得所谓的“天命”的支持,以加强正统形象。张宗演弟子张留孙跟随师傅到大都,后一直留在忽必烈身边,以法术深得宠信。忽必烈又封张留孙为玄教宗师、江南道教都提点,赐银印、尚方宝剑,导致张留孙另立门户,管理江南道教。然而不久后,释、道举行大辩论,道教惨败,张留孙就此失宠不说,忽必烈还下令焚毁除《道德经》外的所有道教经典,并禁醮祠。张留孙无奈之下,通过皇太子真金向忽必烈求情,这才使道经中“不当焚者”及“醮、祈、禁、祝”诸仪注得以保存不废。张留孙与真金私交很好,可惜真金早死,忽必烈也有留意到此节。皇帝晚年属意于真金幼子铁穆耳,授以皇太子旧印,并特意将张留孙推荐给真金遗孀,说他“必能善事太子”。又,元朝几次释、道辩论,均有着深刻复杂的历史背景,小说中将会有所涉及。,虽然皇太子真金已死,但梁王风头正劲,少不得要低头阿谀奉承一番。

梁王甘麻剌始终是一副木讷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倒是极有耐心,等杨琏真迦洋洋洒洒地说完,略微举了举手,以表谢意。

杨琏真迦见梁王甘麻剌并无恼恨之意,心下稍平,这才向阔阔真公主谢道:“贫僧专程赶来拜谢公主。”虽未明说因何而谢,但以目下情形而论,自是指阔阔真公主在皇帝忽必烈面前为他说情了。

阔阔真公主举手道:“永福大师不必多礼。我在卜鲁罕草原,也听说过大师的名字。”

杨琏真迦受宠若惊,当即大讲卜鲁罕部落的来历,以及与孛儿只斤皇族的渊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虽然恶名远扬,但也是博学之士,又曾游历天南海北,见闻广博,竟有许多卜鲁罕部落之事,就连阔阔真公主自己也不知道。阔阔真公主本人信奉佛教,当面向杨琏真迦请教了几句教义后,这才转头叫道:“佩娘,请你代我向永福大师敬酒。”

女官汪小佩遂站起身来,取了一只空置金杯,斟满奶酒马奶酒酒性轻柔,味道甘中有酸,微涩,能养生治病,具有增强胃火、调理体质、活血化瘀、解毒补血等功能。据《蒙古秘史》等史籍记载,马奶酒在成吉思汗的远征军中,成功地救治过许多因战伤失血、疲劳过度而休克,乃至濒临死亡的将士。甚至拯救过成吉思汗本人和他的继承者窝阔台大汗的性命。关于马奶酒的制作,宋人彭大雅的《黑鞑事略》有简捷而又明了的记述:“马之初乳,日则叫其驹食之,夜则聚以涕,贮以革囊,倾洞数,味微酸,始可饮,谓之马奶子。”由于蒙古习惯饮用温和的马奶酒,在五谷酿制的粮食酒初入蒙古地区时,许多蒙古人饮用后会有酒精中毒现象,甚至有人因饮五谷酒过量而导致死亡,于是蒙古人将五谷酒叫作“哈日阿日黑”,即黑酒(当时中原的白酒是白色的米酒,非今日之白酒)。,端下来奉给杨琏真迦。杨琏真迦忙接过金杯,一饮而尽,又道:“多谢公主。贫僧也要回敬公主一杯。”示意汪小佩将金杯再斟满。

汪小佩笑道:“适才倒给永福大师的,是阔阔真公主自己从卜鲁罕带来的马奶酒,是公主娘亲手酿制,所携不多,大师还喝得惯吗?不如改饮其他酒。”

马奶酒在蒙古人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即便元朝建立后亦是如此,大元皇帝祭天及祭祀祖宗,均要用马奶酒,即所谓“祭天马酒洒平野,沙际风来草亦香”。然梁王之女宝塔实怜在大都长大,早已抛弃草原习俗,过的是典型的城市生活,饮惯了果酒,根本不喝奶酒,闻言忙道:“原来这奶酒是阔阔真姊姊从家乡带来的啊,那可是珍贵极了,还是多留些给阔阔真姊姊带去伊儿汗国,咱们大伙儿都改喝葡萄酒元代权贵阶层宴饮,用酒分为三类:粮食酒(即五谷酿制的酒,以采用蒸馏法加工制成的阿剌吉酒为代表)、果酒(以葡萄酒为代表)和奶酒(用五畜牛、马、驼、山羊、绵羊奶制成的奶制酒,以马奶酒最常见)。马奶酒最为常见。葡萄酒在当时属于高端酒,一般平民喝不到,皇帝赏赐大臣,多用葡萄酒。元廷专门在宫城中建有一座葡萄酒室,以存储葡萄酒。后面故事中将会提及的渎山大玉海,亦是皇宫储存葡萄酒的容器,一次可贮酒三十余石。南宋小皇帝赵显被俘虏押解到大都后,第一次宴饮,元世祖忽必烈便是赐葡萄酒。元廷光禄寺(中央机构,以皇室膳食为专职,隶属宣徽院)下设尚饮局、尚酝局,专掌酿造、储藏马奶酒、葡萄酒,同时也酿造和储藏粮食酒,但相对较少。这是因为历史上蒙古人以游牧为主(只有农耕地区才有酿造粮食酒的条件),喝粮食酒的历史要比果酒短很多,喝果酒亦远远不及奶酒。在大元建立之前,马奶酒是蒙古人饮用最多的酒,一年四季常饮不断。后来蒙古人入主中原,占领了大片农耕地区,仍然沿袭了部落传统及饮食习惯,对奶酒仍是情有独钟。葡萄酒之所以也进入主流,是因为大元帝国建立后,大量习惯饮用葡萄酒的西域人、色目人成为元朝新贵。吧。”

黄公望一直站在门边奉召,闻言忙命人去搬葡萄酒进来,当场开了封,分装入大肚酒壶,再将酒壶置于各宾客面前案上。

杨琏真迦见高丽王世子王璋已起身离开,也不等侍女斟酒,自行走到其案前,取大肚酒壶往金杯中注满,又走回堂中,举杯道:“贫僧谨祝阔阔真公主福如东海,儿孙满堂,子孙后代世世为伊儿汗国可汗。”

黄公望听在耳中,心道:“此僧虽然作恶多端、恶贯满盈,到底还是个人物,见过大世面,赞语倒也得体。对于大元朝,以及远嫁伊儿汗国的阔阔真公主而言,真没有什么比生下子嗣、子嗣又继位为可汗更重要的了。”

阔阔真公主果然春风满面,笑道:“多谢永福大师吉言,将来……”忽见杨琏真迦抛下金杯,双手捧腹,忙问道:“大师可是不舒服?”

杨琏真迦脸白如纸,额头汗水滚滚而下,只道:“贫僧……贫僧……”却是说不出更多的话来,更慢慢瘫倒在地。

众人正惊愕不解之时,下楼如厕的高丽王世子王璋疾步冲了进来,连声高叫道:“不要喝!都不要喝!酒里有毒!”

侍奉在一旁的侍卫长斡朵思不花反应最快,抢上一步,横臂将案上的酒菜通通扫落,又一把扯起惊愕于当场的阔阔真公主,强行将她拖离酒案,带到楼角,以防有变。

王璋看到地上的杨琏真迦,愣了一愣,又见宝塔实怜公主正要举杯满饮,忙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挥手将她手中金杯打落。宝塔实怜闻不惯奶酒味道,已经忍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最爱的葡萄酒上来,正预备痛饮一场,却突然出了意外,不由得吓了一跳。她年纪还小,骤然生变,竟“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枢密副使囊加歹霍然站起,抚刀喝道:“都不要动!来人,速速封锁聚远楼!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出入。”

恰在此时,一名侍卫抢将进来,扬声叫道:“朱万户,不好了……”

海漕万户朱清早已站起身来,闻声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侍卫蓦地拔出腰刀,直朝朱清刺来。事出突然,朱清一时愣住,竟不知闪避。一旁的泉州富商陈思恭眼疾手快,挺身挡在朱清面前……

这一刀刀势甚猛,如闪电流星一般,径直刺入陈思恭胸腹。那侍卫发现杀错了人时,已收手不及,呆了一呆,随即拔出刀来,一股血箭射出,喷了他满脸。

他行刺海漕万户朱清,未能一击得手,倒也不再进击,不待其他蒙古侍卫围上来擒拿,就先行抢奔到后窗边,纵身从窗口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