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大结局(全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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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十字(2)

“经费如何会不够?各个商家不是都有捐纳吗?”石越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是做甩手掌柜。

“同时造三十艘大船,又要备火器弓矢,还要招募数以千计的水手,那点钱哪够用的?”司马梦求细细说道,“子柔想必不明白我为何为蔡京说话,其实我不是为蔡京说话,我只是认为站在他那个立场想罢了,既要讨上司喜欢,做成绩出来看,用点子非常手段,也是平常得紧,一个人功名利禄心重了,眼里只有上司没有百姓,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天下官吏,大抵如此。看他这个样子,明春就可以扬帆出海了。府库可没有为此出一文钱。”

石越默然良久,叹了口气,一心想做个好官,到头来,还是免不了有同明抢一样的事情发生。

陈良也可无奈何地摇摇头,他知道司马梦求说的毕竟是事实,发生这种事情,固然可以说是蔡京不体民情,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何尝又不是因为石越意图在短短的时间做太多的事情而引起的呢?如果要说急功近利,应当是石越急功近利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学士实际上也不能处罚蔡京的。蔡京是学士亲自推荐的人,若不几个月便有过错,御史趁机说他贪酷虐民,学士荐人不当,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如今之计,也不必责怪蔡京,只需想个办法帮他善后便是。”

石越苦笑半晌,说道:“纯父你亲自去办一下这件事,和那些船厂重立债券,约定一年后还钱,息钱高于钱庄青苗钱一倍。同时免掉船厂三年之税。”他府库里现在粮钱都等着要用,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先打打白条了。

司马梦求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就听家人进来通报:“有自称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

5

薛奕在武成王庙见到石越之后不久,石越便奉旨出外,不料没几个月,二人又在杭州相会。薛奕见了石越,立即拜倒,口称“山长”。

石越知道薛奕算是沈括的学生,因此也算是白水潭的编外学生,因这层关系,才对他执弟子礼,当下起身一把搀起,笑道:“薛世兄别来无羔。”

薛奕站起身来,又躬身笑道:“山长叫学生世显便是。”

石越上下打量着薛奕,见他较上次相见更加神采奕奕,一边让他坐了,一边笑问:“世显来杭州有几日了?我今日方回府,想来不会这么凑巧的。”

“也是昨日才到。”薛奕欠了欠身,答道,“前几日在船上之时,已听到山长的德政,昨日到杭州后来府上拜问,因山长不在,便先去了市舶司。蔡元长果然好本事,十艘大船半年即成,水手也招募齐全,训练亦颇得法,以前在白水潭,听山长说起南海诸国,大洋之外诸洲种种故事,或许不久便可亲往异域。”

石越回首与陈良对望一眼,不自禁苦笑一声,不过这种事情,却也不便在薛奕面前表露,只是勉励道:“他日世显便是我大宋的博望侯。”

“若得如此,亦全是山长之功。现今的确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良机,此次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学生此来,也是想和恩师讨教一下方略。”薛奕说起这话时,目光中飞快地闪过兴奋之色。

石越愕然道:“世显说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了?”

“山长不知吗?”

“之前只接到京师的消息,说王元泽举荐萧注,萧注上书言事,请皇上对交趾用兵,说交趾旦夕可平,这是约一个月前才到的消息。”石越当时接到潘照临的书信,还不以为意,想来自己切切叮嘱王安石,又再三向皇帝谏言,应当不会有事。

薛奕却兴奋地说道:“原来如此,毕竟京师与杭州隔得远了,讯息迟滞。那萧注其实却不足道,虽然当年狄武襄时也是颇有勇略之人,现在却是老了。他上书言交趾可击,可是皇上召他问方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倒是度支判官沈起主动请缨,现在皇上任命沈起做了桂州知州,眼见明年就要大举用兵。”

“那么世显要问我方略又是何事?”石越已隐约猜出何事。

薛奕环视厅内,见只有陈良在侧,其他家人都站得远远的,他知道陈良是石越心腹之人,便不忌讳,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沈起在桂州进攻交趾,学生再以水师自交趾海岸登陆,突袭其国,神兵天降,交趾不足平!如此便是奇功一件。这里有学生搜罗到的交趾地图,原以为派不上用场,但是不料蔡元长如此能干……”

石越知道王韶平定熙河之后,赵顼亲往紫辰殿受贺,王安石受皇帝亲赐身上玉带,王韶进端明殿学士、左谏议大夫不提,从军中的长子,到家里几岁的小儿子,都受世职之封。又追封祖宗三代,真的是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想立军功想红了眼。薛奕年纪轻轻,有些想法亦是正常。只不过这只船队,他是用来挣钱的,却不是用来打仗的,至少暂时不是用来打仗的。

他装做沉吟良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薛奕紧张的问道:“山长,有何不妥吗?”

“此事有三不可。”

“三不可?”薛奕反问道。

“李乾德一向修朝贡,事我朝甚恭,兴无名之师,诛无罪之人,纵是得利,李乾德只须退兵防守,遣一使臣至汴京,向皇上哭诉,只道沈起擅兴边事,到时候只恐满朝大臣,都要无言以对。那时也只好罢沈起以为搪塞之言。我料定沈起此人,不懂得栽脏嫁祸,寻找开战的借口,我天朝是礼义之邦,能架得住对方责以大义?若是蛮不讲理,以后不免为众藩国所轻,此其不可者一。”

“昔日太祖皇帝时,南唐乞缓兵,太祖皇帝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遂平江南。这不是理由吗?”

“交趾非卧榻之侧,而是南方偏远之邦。”

薛奕默然不语。石越知他心中不服,又继续说道:“便不论这些,只说一旦与南交征战,若用土人为兵,则决难取胜,最多破城掠夺,想全其国,决不可能。若用中原禁军,则不免转运千里,难以持久,加之中国之人,不习水土,南蛮瘴疠之地,未及交兵,十之二三,已死于疾病。因此攻伐交趾,仓促之间,难竞其功,非唐宗汉武,国力极盛之时,中原对彼处,只能鞭长莫及。此其不可者二。”

薛奕沉思良久,点头叹道:“山长所说有理,可叹满朝大臣,智不及此。”

“那倒未必,似吕吉甫,心中必是知道的,不过别有怀抱;蔡确蔡中丞,也是知道的,不过又不敢说,冯参政、吴枢密,也未必不知。”石越冷笑道,“尚有不可三,便是船队刚刚组建,未占天时地利人和,不宜轻启战端,便是作战,也要尽量海战,避免步战。否则不免全军覆没,画虎不成反类犬。”

薛奕连连点头,叹道:“若非来问山长,几乎坏了大事。”

石越笑道:“年轻人心怀壮志,不是坏事。只是行事当谨慎,需知世间无后悔药。明春出海,往来南洋诸国,一面贸易牟利,一面留心各地地理、风土、人情、物产,将来未必没有从海上进攻的一天。早有谋画,积累经验,日后便事半功倍。”

薛奕听石越口气,不禁大喜,连忙点头答应:“学生理会得。”

“不过,”石越又沉着脸,肃然道,“这一两年之内,世显若是不听忠言,擅兴战端,便是有陈汤斩郅支之功,你上岸之日,我亦要斩你之首,以明国法!”

薛奕站起身来,抱拳为礼,朗声答道:“学生断不敢擅动干戈!”

6

熙宁七年,春暖花开时节。

杭州刚入春天,就已经下过几场雨了,各地的官员大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亲民宴”上的伙食,也终于慢慢变好了。这几天大家谈论的话题,变成了即将扬帆出海的船队。

这是大宋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海上航行。市舶司所属战船十五艘,其中三艘被称为“神舟”的超级大船,十二艘“福船”,水手便多达两千余名;另外还有随船队同行的各个商行的船只八十余艘。所有船只上,装满了瓷器、丝绸、蜀锦、棉布、座钟等等中国的特产,只不过他们首航的目的地,并不是南洋,而是高丽与日本。

表面上看来,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第一次进行这样大规模的航行,便是船队的补给,也会成为沿岸巨大的麻烦,因此决定选一条航线较短的商路进行首航。但实际上,却有更深层的原因,当然这些原因,也不过石越和他的幕僚们知道罢了。

曹友闻站在自家“福船”的甲板上,暗暗感叹自己的理想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他远远望着隔了几艘大船的旗舰,身着轻铠,肩披黑色披风,腰间别着大理宝刀的薛奕站在船首甲板上,威武非凡;而让他意外的是,站在薛奕身边,负责官船贸易事务的,竟然是自己结识的那个胖子甫富贵!

当薛奕挥出手臂,指向前方的大海之后,所有的船只都同时打出了“出发”的旗语。曹友闻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是第一步!”

此时站在港口送行的石越,也轻轻说道:“这是第一步!”

同一天,大宋的船队在杭州起航;同一天,回到汴京不过几个月的王韶,又骑上了战马,只不过这次同行的,多了一个李宪。

果然不出石越、吕惠卿所料,王韶回到京师不久,瞎木征就死灰复燃,扰攻河州,河州知州景思立轻兵出击,在踏白城被瞎木征部将青宜结、果庄伏击,兵败自杀,瞎木征复围河州,为防岷州总管高遵裕相救,瞎木征又佯攻岷州,高遵裕遣包顺出击,瞎木征一触即撤,高遵裕却也不敢追击,坐视河州之围而不敢相救,只是把报急文书象雪片一样的发到汴京。

王韶心里不住的苦笑,他想起皇帝连夜召见自己时,一个劲跌脚后悔:“悔不听石越、吕惠卿之言,悔不听石越、吕惠卿之言……”其实他来之前,他儿子、军中将领都劝过自己,让他请表留下,剿平瞎木征再回京不迟,但是可能吗?别说被人诬成谋反,便是“跋扈”二字,他便已担当不起。高遵裕做岷州总管,是做什么用的?那是监视自己的!临走之前,千叮万嘱,要景思立不要出战,善修守备,不料还是战败身死!

“卿此次去河州,不彻底剿灭瞎木征,决不班师!”尽管皇帝如此信誓旦旦,但是王韶吃一堑长一智,为了避免皇帝终于还是不放心,他主动要求李宪跟自己同行,李宪是皇帝信得过的宦官,又真会打仗,比起什么也不懂乱指挥的监军要好得多,这样也好让皇帝少一点疑心。

熙河不可丢!有了熙河,不仅断掉西夏一臂,宋军也可与效忠宋朝的青唐吐蕃连成一体,互相呼应,直接威胁兰州乃至凉州、灵州。而且每年还可从熙河地区得战马二万匹!这都是将来恢复河西的资本。可惜自己年纪已越来越大,不知道还能征战多少年,不知道能不能亲眼看到平定西夏的那一天?

“端明[77],你又何苦非得把我拉上呢?”李宪苦笑着打断了王韶的思索,“你就不能让我在汴京享几天清福?”

“有了李中尉,活捉瞎木征不难。”王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道。

“罢!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平定熙河,最重要的就是得吐蕃部落之心,端明能孤身冒险,武艺超绝,兼之胆色过人,吐蕃各部落又敬又畏,所以往往愿听驱使,瞎木征既失人和,便绝不是端明敌手。我去又有何用?不过守守城罢了。”

王韶语带双关地笑道:“有中尉坐阵,在下方无后顾之忧。”

李宪听出话中之意,不由得哈哈大笑,旋又忧形于色,说道:“不知河州现在如何了?”

“回京前我生怕河州有失,把军器监送的震天雷、霹雳投弹一半都留在了河州城,贼子想攻破河州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王韶咬着牙冷笑道。

李宪也不由略觉宽心:“你把震天雷留在河州了?这就好,这就好。不知河州现是何人守城?”

“河州守将倒也罢了,倒是大相国主持智缘大师也在河州,大师颇有谋略,河州至今不失,我料定是他的功劳。”李宪也知道这个智缘和尚,是佛门中了不起的人物,与王安石、王韶交好,王韶平熙河,便是智缘以讲佛法为名,在前面探路,带着金银,贿赂各部落首领,因此王韶才能入熙河如入无人之境。这时听说有他在河州主持大局,倒也放心得下。

又听王韶冷笑道:“中尉也不必过于担心,瞎木征敢围河州,无非是自恃有西夏为外援罢了,此次去救河州,可从熙州调守兵二万,往定羌城,攻破西蕃、结河川族,断了瞎木征与夏国的通路,再进临宁河,遣偏将入南山,断他回老家的后路,瞎木征那狗贼,别说围河州,我让他有来无回。”

“果然是妙计!”李宪不由感叹万分,心中暗道:“王韶真名将也!”

然而,当王韶、李宪一路急驰熙州,调齐熙州全部二万守军,正欲依计行事,兵发定羌城之际,京师的使者就持着使节后脚赶到,口称敕令:“诫王韶持重用兵!”

顿时诸将面面相觑,王韶冷着脸,沉吟半晌,寒声说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诸将依令行事!”

使者尚欲多言,王韶按剑怒视,冷笑道:“军中自有军法,使者勿乱我军心,否则休怪本帅用使者来试军法!”

使者吓得面如土色,望着李宪,嚅嚅说道:“中尉……”

“军中自有军法,细柳营的事情,你不曾听说吗?且回去吧,不必多言,皇上不会怪罪的。”李宪温声说道,把使者赶出了军营。

不料大军刚到定羌城,竟又有使者持节赶到,依然是一模一样的敕令:“诫王韶持重用兵!”

气得王韶钢牙一咬,怒目睁圆,沉着脸怒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使者请回,但听捷报便可!”不由分说便着人把使者哄出军营。

数日之内,使者两至,李宪忧形于色,道:“端明,京师必然有事,否则皇上不会万里之外,遥下诫令。两位使者全是金字牌急脚递,日行五百里加急,大宋输不起这场战争了!”

王韶冷笑道:“中尉,正是因为知道京师必然有事,大宋输不起这场战争,我才要按计行事!若是兵败,我王韶决不生出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