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消逝已久的时代 上
又是一个冷夜，我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土地上，吹着寒风，望不见月亮。
不但望不见月亮，而且看不到星光，一切浸没于黑暗，一切都没有希望。
这是我的时代的悲哀，也是我的时代的常态。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匮乏，每一天的劳作，仅仅是为了苟活。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要义，也确确实实是我这样的人的首要追求。
我们日复一日于艰苦的环境中奋斗，为的不是重铸人类的荣光，而是作为一个人，把文明继续下去。
即便这样的文明，残破不堪，即便这样的文明，贱如烂泥。
绝境里，我们依然还想着继续，似乎这便是生存下去的唯一意义。
但是，这里还有文明吗；而且，我还算是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
生存在这样的时代，不是我的选择，可宿命已然如此，无可奈何。
世间处处是悲哀，我亦是悲哀。
我只知道，不论是谁，你我都一样，终将被遗忘。
终将陷于时间的大海里，被分解消散，绝对不留一丝痕迹。任谁也不会知道，我们曾经来过。
站在这样漆黑的冷夜里，对于这一切，我全然无能为力，除了一遍又一遍不合时宜的叹息，我做不到任何事。
除了愁眉苦脸，就是百无聊赖，接着又暗自叹息一次，我做不到任何事……
……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
天不见亮，就已经坐在外面，好像在思考，却是在发呆。
从记事起，我便经常睡不着，黎明之前，就会到这高处，眺望远方。眺望那无意义的希望或是绝望。
这里是城市，也是野外，既见往昔的高楼，又有如今的荒芜。
放眼看去，不见点滴繁华，只有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中心的摩天大楼虽耸入云端，但无数块肮脏的玻璃上，早就爬满了野草和野菌。
环绕它一周席卷而上的巨大藤蔓，无穷无尽，似要冲破这云霄。
绿色的植物早已成为这偌大城市的居住者，人反而显得像是外来之物，在它们的欣欣向荣中苟延残喘。
这样看来，世界对于我们算是残酷了，可它本就如此，从未仁慈。
自然的法则下，必定存在失败者，只不过如今的我们，恰巧就是罢了。
我也曾听闻过许多前代文明的传说，那时候，人类，遍布这星球，所到之处，鲜有敌手。
那里已经死去的摩天大厦，便是曾经辉煌过去的证明。如今，它的尸体又见证了一场巨大的衰败。
人们创造了它，人们也离开了它，不是因为要出门旅游，而是因为死亡和毁灭，渐渐蔓延了全球。
我的目光一直远去，可根本看不到多远，视界之外就成了一片模糊。
就如同现今的世界，我们根本走不了多远，死亡和厄运就会突然降临。
我独自一人空想了许久，渐渐的，天慢慢亮了，可终究不见太阳。
弥漫天际的乌黑层云外，太阳的光线点亮了这颗孤寂的行星，然而行星上的人，很少见过太阳。
每一天都是阴天，每一天都很阴沉。没有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没有谁会开怀大笑。
恍惚间，不远处传来了吟唱之声。
起身倾耳一听，又走到阳台上向下望去，便知晓了，是那个四条腿的无眼姑娘又在朗诵诗歌。
那是不知道从何处传来，有关于世界为何成了这般模样的诗歌。
虽然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听一遍，可每当她缓缓吟诵，我还是忍不住沉入那诗中的世界。
同她一起朗诵，同她一起幻想，同她一起质询，这世界，缘何变得这般模样。
“……
为何，为何
人类再也不复往日荣光，
为何，为何
现实崩坏成这苦痛模样，
当太阳渐渐升起，
人们却看不见太阳，
当夜晚慢慢降临，
人们却望不见星光，
从前的世界并不是这样。
如今，苟延残喘的我们，
只能在睡梦中幻想昔日的景象，
也许是车水马龙，
也许是欢歌笑语，
也许是蒸蒸日上，
一觉醒来，劫后余生的苦难者们，
只能向曾经质问：
是谁将污水灌进海洋，
是谁殃及了整个世界，
是谁引领人类走向毁灭?
他们本应该道歉，
可道歉解决不了任何事，
他们应该被审判，
但审判去得不及时。
如今，化作怪胎的我们，
只能在煎熬中承担前人种下的苦果
只能在末日中憧憬曾经的文明，
要知道，
这一切，并不公平
要知道，
这一切，不该发生
……”
那诗篇还远远不断，而诗中的从前，早就渐行渐远。
许久后，吟诵之声绝迹，无眼的姑娘坐在楼下的空地啃食昨日搜寻的苦涩绿植。
我则拿了一坨奇形怪状不知名动物的肉，轻轻走下楼去，想和她分享，也和她搭话。
住在这一片区的苦难者们只有寥寥几人，大家互相间也都算是熟识。
除了没有眼睛的姑娘与缺失一条手臂的我以外，其他的人各自五花八门。
有的头大无比，有的囊袋遍身，有的四肢不见，有的头上无面。
大家都是怪物，人人皆是怪胎，所有的存活者都因为过去而失去明天。
今天，除了我与无眼姑娘，其他人都还躲在居住所里。
又是一个阴沉的天，出不出来都一样，该死就会死，谁也逃不了。
我走到无眼姑娘身边，轻轻递给她手中的食物。
闻着我的气味和动静，她开心地笑了笑，但推辞了我的赠品。
在这样的环境里，每一个人能够得到的食物都十分有限，就算不因身体病变而死，也说不准某一天就会因为没有吃的活活饿死。
我的那坨怪肉，对于她而言，似乎太过贵重了。
不过，我请她将那些难吃的绿植和我分享，这样我也就能名正言顺分她肉糜。
再三请求下，她才同意了我的恳求。
越是艰难困苦之下，人类才越应该互相帮助。自私自利或许是永恒的真理，可残存的善意比之更能帮助我们共同生存下去。
如果——我们还算是人类的话。
……
一起用过早餐后，天色依旧昏暗，好在吃饱喝足后，总能让人稍感愉悦。
无眼的姑娘除了不能看以外，甚至只能每日言语十来分钟，必备的诗歌朗诵后，就只能点头或是摇头。
现在与之搭话，其实只不过是我的诉说与她的倾听而已。
至于我的诉说，全然只是想找个人听听我内心的声音罢了，不论有无回应，都无所谓。
我问她：“你知道世界为何变得这般模样吗”
她摇摇头，又摇摇头，开始思考。
我说：“我听别人说过，是因为突然开始的灾难”
她没有动作。
“那场灾难彻底改变了世界，人类开始患病，如我们这般的怪胎层出不穷，就是动物，十只中也有九只再也不是原先的形态”
“一旦被那种无形的诅咒影响，不是无法治好，很快死去，就是变得奇形怪状，天生畸形”
“我们的父辈们，就是怪胎，我们的祖辈们，也是奇形，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了下来，谁也无法改变”
“而这，据说这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你说可不可笑?”
她轻轻点点头，好像在安静地听着。
“传闻里，灾难的起因最先发于大海，是某些人打开了禁忌之门，让恶魔们降临于世”
“可我知道，世界上并没有恶魔。有的，只是苦难”
她又点点头，她只能点点头。
“是那些先人，不负责任，污染了大海，让我们这样的子子孙孙受害”
“我好想唾骂他们，可他们已经灭绝。自作自受，自取灭亡，可为何灾厄惩戒了全部的人类”
她摇摇头，嘴角向下。
“如今，活在当下的我们，背对一片狼藉的过去，面对一片灰暗的未来……”
“你说，我们还有未来吗……”
她静止在原地，良久没有反应。
直到远天的黑云擦出一道闪电，她才缓缓点了点头。
我也想去相信我们还有未来，可比起曾经那个消失的文明，我们所能达到的未来，根本微不足道。
没有人愿意去往那样的未来，混沌，死寂，饥饿和怪物，绝无一丝生气。
每个人都在憎恨，憎恨那些终结了鼎盛人类文明的混蛋。
每个人都在缅怀，缅怀一个安居乐业的时代。
我深知我们早已没有未来，可她还是相信着。
也许看不见也是一种隔绝绝望的手段，但既然我还有眼睛，我就得接受世界，接受痛苦。
我多希望往后的岁月里，有人还能记住曾经辉煌的人类文明，有人还能记住我。
但一切尽是虚妄，眼下，我们已然穷途末路。
时间不会记得那个文明，也不会记得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时间中被碾碎，死无全尸。
停顿片刻后，我撒了谎，朝着虚无的信仰笑了笑：“是啊，我们还会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