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掘墓人
掘墓人正在挖坟，不快也不慢，严谨又认真，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生平。
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勤，除此以外，偶尔休息时能看看日薄西山的风景。
他当然也会思考，脑海中有些想法从来不曾磨灭，不过，当身心俱疲之时，思想也会逐渐变得麻痹。
就好像他许多年前很喜欢一个女孩，但事后多年，他已经忘了她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是惊艳还是平淡，是出众还是普通。
就算有时候可能在梦里见到，也都无所谓了，时光不可倒流，过去的事物只是偶尔还会在意。
所以，在掘墓人看来，她没有躺进坟里，却已然死去。
干着挖坟的工作，一生的光阴已经过去大半，四十多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事无成。
虽然家中没有人等待，看着别家温馨的灯火总会有些感触，但一个人生存也能免去诸多烦恼。
只需要顾好自己，只需要满足自己，掘墓人这一生，也算是别无所求了。
当然，凭心而论，他自认也并不自私，如果他和开着掘墓公司的大老板一般富有，他想他一定会兼济那些贫穷和苦难。
但很可惜，他不是，他也只能独善其身，至于兼济天下，就看那些富豪们愿不愿意赚一些名声。
说到底，他就这样抛弃那些无所谓的虚荣和竞争，一生走到此处，也算活得坦然、明白。
当大家都在追逐名利之时，他便嗅到了某些稍显异常的气息，所以早早的就成了一个掘墓人。
虽然终究还是无法逃出既定已成的大网，但他站在了不一样的角度，做着不一样的工作——为别人挖坟。
说到坟墓，人总是会死的，死去后，那腐朽不堪的躯体就会住进掘墓人所挖开的坟地里。
无数的人在生前看着别人意气风发，也跟着去学，彼时混个半死不活；在死后看着别人走进坟里，也想住进去，美其名曰“身份”之象征，最后的归宿。
掘墓人就看着这样一个一个的人，一个一个的故事，风流的，荒唐的，搞笑的，悲情的，幸福的，心酸的，无趣的……一个个走进坟里，化作黄尘。
看他们最后的面容，感受他们生前最后的想法和情愫，恍惚或是自在，平静或是惊慌，愧疚或是满足，心碎或是期待……
随之思索了自己大半辈子的人生，并在心中不停追问——他到底有没有活过?
到底是别人死后才埋进坟墓里，还是他自己本身也活在一个巨大的坟墓里，他到底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
又或者，他是在为自己而活，还是成为了别人的行尸走肉，这个世界，他是否真的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如果能，那么为何又直到现在还未跳出掘墓人的工作，如果不能，那么为何直到如今他早已相比于尘世者超然物外。
有的人住在天上，有的人活在泥里，而他，看上去暂居中间。
他想要天上人间的生活，又想为淤塞泥土里的人发声，结果一来二去，什么也没有做成。
不过，虽然一事无成，却也做过，无奈过。虽然不是什么名动天下的大人物，却也经历颇多。
若是不去尝试，看似无法改变的事就会真的无法改变。
掘墓人记得，曾经，也有三个人试图做出过反抗，因不满某些不公，迎着万丈激流与麻木的被动接受，那三个人发出了震魂的吼叫。
要成为掘墓人，是要经过考核的，但那时候，不同的几个地方虽然采用同一套考核方案，但不同地区的人要成为掘墓人的难易程度却是云泥之别。
住在天上的人，不用振翅，就已经处于天空，而被泥土束缚者，想要飞往天上，只能挥舞无力残破的双手，根本没有翅膀。
三个先行者不满于自己遭遇的不公，不满因地区和出身而产生的差别，愤然起诉了掘墓公司并未平等的录用规则。
虽然他们最终还是渐渐销声匿迹了，新的仍旧不算公平的规则继而出现，但某些事情已经深入了某些人的心，记住的人，不会忘却。
往后的光阴中，许多人把那些事情放在心上，开始关注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公平，并为之奋斗、反思。
虽然直到今天，这样的事情还是没有彻底扭转，但掘墓人深信，某种根本性的东西，已经被动摇了。
他也是硬着头皮靠着比别人高出许多的成绩进入掘墓公司的，对于此间的大幕，他多少还是看得到一些。
所以，和那三个人一样，他也不满那样的事，年纪越大，便更加不满。
他希望，现在的年轻人们，不再和他自己当年一样，能有比他高尚的梦想，也能有余力追求梦想。
不用去管什么闲言碎语或是莫须有的压力困境，想办法让自己活得幸福就好，走自己的路，读自己的书，思考自己的事，过自己的一辈子。
为何要成为掘墓人，对于他自己而言，那时候其他方面的匪夷所思的竞争与不公更加突出，所以他只能选择在这里逃避。
他放弃了理想，倒也过了一份安稳平淡的生活，至少不用再为着虚无的幻想饥寒交迫，受人冷眼。
人越是见识广博，就越是明白自己的无知，越是谦恭和善。所以，掘墓人，很是和善。
在浑浊间，他始终使用自己的观点看待世间，而非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永远保持一份学徒之心，将不该说的蠢话深埋在肚子里。
他相信一切都会好的，人类最难能可贵之处就是相信希望。
但绕是如此，直至今日，各行各业有形或是无形的，明摆或是隐藏的那些光鲜亮丽的伪善还是大行其道。
一个人的神经紧绷，倒逼全部人心惊胆战，这并非他所想见的景象。
但作为一个人，这种事情也只能看看，想要发出声音，困难重重。
他也在一天一天重复中开始渐渐失声了，却又于无声处一遍遍质问，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似乎有些回音传来，可忽而又惊雷炸响。要是不好好应对的话，耳朵也会被吓聋掉。
恍惚里，耳朵倒还没聋掉，他又感觉一双眼睛正在死死盯着自己，其间充满了鄙夷和麻木，却竟然又好像要把自己看穿。
难道掘墓人自己也终究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个模样吗，他有些脊背发凉，心绪里，忽而毛骨悚然，惊涛骇浪。
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脚下的坟里，那个顾客正看着自己。
深深，深深，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后，掘墓人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过，这时候，他自觉心通了，也开窍了。
于是，在一种没来由的坚定里，掘墓人略带嘲讽和不屑地问了一句：
“躺平没有”
“躺平了”，顾客机械般回答。
“是吗，躺平了?那么……再见……”，掘墓人没在说话，而是丢掉了挖土的铲子，转身离去，留下那将死未死的尸体，躺在还不算坟墓的坟墓里。
这一次，不管是否能够传达，他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没有效的神经紧绷就是没有用，没有用就是没有用，损人损己就是没有用，他掘墓人说的，他一直坚信的，不会改变。
不合理的就是不合理，披上尽善尽美的外衣，还是该死的不合理。
掘墓人回想了自己的这一生，才终于恍然大悟。
他哪里是做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他是活在了别人编织的迷梦里，他从一开始就被骗了，他也根本就一直在泥土里，一直在做无谓的竞争，大家都在泥土里，只有那些铸造虚伪梦境的人，才活在云端。
在这里，他付出了许多，得到的极少，每一日只是苟且，何谈人生理想。
拼命努力为的是幸福生活，而非仅够管饱，被压榨完一生的价值后，又毫不留情的丢弃。他明白过来，掘墓公司的大阴谋是让每个人变成他这样的人。
而他，是一个掘墓人，兢兢业业，在掘自己的坟。
一路走出掘墓公司的工作点，天上已是阴云密布，霎时间狂风不止，前路空无一人，一切似乎并不算好。
他还相信希望，相信太阳，不论刮风下雨，太阳照常升起，明天，明天的明天，天总会放晴。
他要抛弃现在的一切，于看不见的深渊与黑暗中走向光明，于自我中完成涅槃。
这听起来不太可能，可他必须这样做，为了自己，为了光亮，也为了希望。
此刻，就算时间已经走过大半，就算周遭极力冷眼，他，要走出桎梏，迎来真正自我的生活，想方设法，在光的沐浴中，真正的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