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梦是昨非

梦境总是这样光怪陆离。我仿佛再一次看见了成年后的我。

那天是我交接班第一天，整个人十分焦躁，头发丝里都冒火。夜班的老兄点了点手上的列表，先呈上一句抱歉，“不好意思啊，陈小诺，要把个难缠的病例给你。之前的病史你看一下，有个心理准备。顺便说一句，我一点Dilaudid都没给。”他一面说，一面冲我傻笑。

我一听心里就来气，问这位仁兄，“那你给了什么？”

“反正我什么都没给。”

拖了一晚上不给止痛剂，等着让我去挨骂？

“或许你可以给点泰诺？”他朝我咪咪笑。

和此人废话也没用，我拔腿走了。打开电脑，快速扫了一下所有人的情况。他说的那人病历我也打开了。果然，大写黑体字标识，明显觅药行为。我看了一遍她的检查结果。

叮咚。护士发信息来，“患者要见你”。“请告诉她，我正在熟悉病情，尽快就到”。我按照惯例，甩过去第一句。飞速做我要做的事。

叮咚。护士又发信息来，“患者疼得在哭，要求立即看到你”。“马上就到。我定了些检查给她”。我回复第二句，接着做事。

叮咚。护士再发信息来。“患者说，见不到你，她不会配合抽血”。“来了”。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二十分钟，紧赶慢赶，把其他人需要的医嘱先发了出去。

我来到门前，清洁手掌，敲门。深吸一口气，推门直入。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苍白，瘦弱，眼眶微红。她放下手中的手机。我走过去与她握手，强制性目光接触。有抵抗，但能被接受。

“对不起，让您久等。我知道您最近看了安医生，正在等待修美乐的保险审批，对不对？”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医生，我很疼，需要Dilaudid。我有经验，只有Dilaudid有用！”

“我能测一下您的血压吗？”我推一推身旁的监护仪。她同意了。血压正常，窦性心律110，可以由疼痛引起。

“我需要Dilaudid，立即，马上！”她哀求到。

“您的疼痛指数是多少？”我问她。

“20 out of 10！”预料中的回答。

“上次出院带的药，阿米替林在吃吗？”我显得不为所动的样子。

“没用！我试过了，其他所有的药都没用，只有Dilaudid有用！”她朝我大声喊道。

我的传呼机在此时响起来。“请稍等”，我向她道歉。出门之前，我迅速加了一句，“对不起，我同意夜班医生的意见，不能给您Dilaudid。我们要使用非鸦片类止痛药。”

我回到电脑前，上禁制药登记网站，再次确认患者没有常规鸦片类药物的处方。护士走过来，附耳轻声，“陈医生，患者母亲来了，要求立刻见你！”“好，我去”，我站起来，尽量面无表情地回复。

再次推门进去。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床前，沉默地对着正在哭泣的患者。

我走过去，伸出右手，“您好，听说您要见我？”

她回转身，漠然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抓住我一直伸出的手，草草握了握。

接着，她大声发难，“陈医生，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给我女儿Dilaudid？她已经反复告诉过你，其他药都没用！难道你没听见吗？她已经疼了整整一个晚上，你竟敢什么都不做吗？”

“抱歉。按照目前的检查结果，使用这个药弊大于利”，我平静地回答，“我们可以试试其他非鸦片类止痛剂。”

“那为什么三周前她住院时，你们给的是Dilaudid？为什么前后不一致？”

“抱歉。依照她目前的临床情况，我不能给这个药。我的个人意见是，它会弊大于利”，我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为什么弊大于利？它是唯一有用的药！”女孩把手机往桌上一砸，砰嗵一声巨响。

“它会影响您的肠蠕动，对您的病情不利。”我颤都没颤。

“我向上帝祈求，有一天你会拥有我的疼痛。那时你就会明白，现在的我是有多么痛苦！”女孩用一种仇视的眼神看着我，恨恨地说。

我没说话，保持缄默。我身旁的护士不安地移动了一下。

“我们回家！你什么都不做，让我们坐在这儿哭，和回家等着哭，有什么区别？！”女孩的母亲紧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见她们没有要求换医生，知道今天的麻烦少了这一条，稍微松了口气。我问那个女孩，“上次出院的激素，您还在吃吗？”

“出院医生没有给我药方！”

“也许我们可以重新试试激素。我可以给您上次出院的处方。“

“不需要！”

“阿米替林的药方需要吗？”

“不需要！”

“您需要尽快与安医生复诊。”

见她不再睬我，这最后一句话，我转向了她的母亲。“请您一定监督她，与安医生按时复诊。”

两人一言不发，神情紧绷。

我见她们都不再说话，向我身旁的护士伸出了手。护士把她一直握着的那张违抗医嘱出院单递给我。我对那个女孩说了一遍自主出院的风险。女孩找到签字处，龙飞凤舞地签上名。我走出门去。

片刻之后，她们风一般地消失了。

我翻了一下身。随同她们一同消失的，还有时间的跌宕腾挪。

下课铃响起，张慧升了个懒腰，“陈诺，要不要一起去卫生间？”她合上课本，开心地问我。

“啊，不用了吧？上节课不是才去的么。”

“你再陪我一起么。”她拽起我，推着我往前。

“那天我看到，你和一个小混混推推搡搡的，那人是谁？”我忍不住问她。

张慧支支吾吾了一下。过了会儿，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那是陈哥，我男朋友。长得特别帅。”

她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我家人应该不会同意。他有过案底的。”

“大姐，你还能想到去考虑你家里人同不同意？你才十六岁，好不好？”我提醒她。

“他说，他会等我长大。”张慧面色微红。

我忽然想起，我家隔壁的隔壁那位美艳的少妇，她有一个侄女。那个可怜的女孩不幸失踪了，后来在田野里被找到。女孩的母亲一听到报信就晕过去了。

我又想起上节课走神的时候，那位冷冷地质问我，为什么不给她女儿鸦片类止疼药的母亲。

“你知不知道”，我叫住张慧。

“什么？”她回头笑着望我。

“有一句话叫做，要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摩人性中的恶？”我慢慢吐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张慧好像一时之间没有听懂。

“就是，我希望你把所有的人都想得再坏一点，懂了吗？”

“什么呀”，她推我。“你不就是一个好人么。干嘛把别人想得那么坏？”

我叹了一声，“你错了。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张慧嘻嘻笑。回教室的路上，她拖着我的胳膊，“陈诺，我觉得你呀，小小年纪太悲观了。我们应该信任别人，信任这个世界，心中充满希望。因为，希望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你现在觉得有希望，那是因为你年轻。”我回敬道。

“老了我也有希望呀。等我老了，我就去公园学跳舞，学唱歌，每天开开心心的，做一个快快乐乐的老太太！”张慧笑眼看我。

正说着话的时候，我发现我们有必要在教室门口站一会儿。

小龙同学正坐在我和张慧的课桌上。他一脚蹬在隔壁一排的桌侧，一条长腿微微晃荡着，神情悠闲的在与我们隔壁排的男生聊着天。见我和张慧走进来，他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我别开了目光。

张慧等了一会儿，拽了拽我的袖子。“我去，还是你去，叫小龙回他自己的座位去？”

“大不了走到边上等。”我低声回答。

我们沉默地走过去。快到座位的时候，小龙猛然象一头豹子那样，从我们的课桌上一跃而下。然后，他转身坐到了我们后面一排，继续与隔壁那排的男生聊天。张慧坐进她靠里的座位，回头问他们，你们在聊什么，聊得那么开心？回答说是准备周末去滑冰场学轮滑的事。不是真正的滑冰场，是那种比较平滑的场地，穿的鞋子是有四个小轮子的那种。

她这么一说，我的记忆里，隐隐约约浮现出我们同学一起去学轮滑的事。但是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小龙同学是否真的在学轮滑的时候，曾经拉过我的手教我？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是张慧拉的我的手？

为什么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如果说没有，那为什么我还隐约记得，他拉起我的手，脸上那有点腼腆又有点惊慌的神情？他的手很凉，我清楚记得。如果说有过，那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我会答应和男生一起去学轮滑？以我的性格，这样的事情发生，似乎完全不合情理。

梦中的回忆，仿佛是隔了很多层的记忆，叫人怎么想也想不清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起来。

难道是在几年以后，在我们都考上大学之后的那个暑假？不可能，那个时候张慧已经不在学校里读书了。可我为什么明明记得，她学轮滑时那张飞扬的笑脸？那么青春，那么可爱的笑脸。

她说，“我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老太太。”

就在我搜寻遥远的记忆而没有一点线索的时候，张慧发声问我，

“哎，陈诺，说你呢，你周六去不去？”

“我不去，谢谢。”

哐当一声，我的凳子被身后的课桌狠狠地一推，我向前踉跄了一下。显然有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把课桌弄得一阵乒乓作响。

然后，他走掉了。

我回头看了看他，心里有一点难过。小龙，请原谅我的懦弱。既然我已经预知了将来的结局，又何必再去惹彼此心中难过？

我静静地看着窗外。微风轻拂，绿叶飘扬，无休无止。

“诺诺，你知道吗？”张慧轻轻碰了碰我，“我认识你的那个本家，是因为。”

我回过头来看看她，忽然有了玩笑的心思，“是因为，一群小混混整天在我们校园里游荡。有一天发现，哟，这小妞长得不错，就上来撩你，对吧？”

“不是！”她的小脸一瞬间气得通红，扭头不睬我了。

过了一刻，大概是因为倾诉的渴望超越了愤怒，她又慢慢的说了下去。

“我知道，我跟你说他有案底，你就瞧不起他，是吧？那是因为他们家跟邻居家吵架，他一时气不过，拿板砖拍了人家的头。当时事情闹得很大，所以才进去了一小下而已。”

我耸耸肩。小混混骗女孩子的把戏，自然是怎么好听怎么说。

“我认识他是因为，有一天，我坐公共汽车。上车的时候我心不在焉的，所以投币时硬币掉地上了。然后，那个司机转过头来，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张慧告诉我。

“是白了你一眼吧？”我试图打岔。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就是那种，突然一下子被逮住了的感觉。那就是一见钟情。。。”张慧的眼中，呈现出一种迷幻的色彩。

“我还以为是一剑封喉”，我笑。她作势打我，“陈诺，你再胡说我真的剋你。”

“好，好，我不捣乱了。噢，那就是陈哥啊？”

“是啊。他家人给他弄了个公车司机的工作。”

“那你怎么跟他搭讪的啊？”

“搭讪，讪讪还差不多。我就讪讪地拾起那枚硬币，投进去，走到后排坐下。”

张慧拿手掌撑住下巴，继续着她的叙述，“很快我就下了车。我的心里，觉得好遗憾啊。这个城市那么大，我对他那么动心，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见他。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遇见他。。。”

张慧的语气，让我有些感动。我沉默着听了下去，没有再打断她。

“我觉得我们好有缘分啊！有一天，我又在公共汽车上看到他了！”她转头看我，满脸是笑。

你那个陈哥如果是正式工作的话，天天开这条线路，你个小丫头天天去坐车，遇不上才怪呢。我没出声。

“我好激动啊！不过，他肯定是不记得我的。”张慧抓住我的手臂。

“于是，我就留在那趟车上，一直坐到了终点站。”

“终点站下车前，他终于看了我一眼。我没敢朝他看，一直望着窗外。”

“我等了好久好久。都以为他下班了，会换别人来。正觉得沮丧的时候，他突然又回到了车上！他看到我还没走，稍微顿了一下，可能心里觉得奇怪吧，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开动车，我又一直坐到了起点站。”

“这是把你当二傻子了吧？”我轻轻插了一句。

张慧朝我甜甜一笑，大概已经懒得跟我计较了。她继续沉浸在她的叙述里。

“那天，我就这样来来回回的，坐了好几趟车。最后，他可能终于明白了，就开口和我说话。”

这么强大的注意力，所以一击即中。

“你小人家这是，扛着火箭筒打蚊子啊。”我总结到。

她不满地瞪了我一眼，“陈哥说，他会等我长大。”

“我们会结婚。我每天在家洗衣做饭，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等着他回来。然后，我们还会有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张慧甜蜜地朝我宣布。

“STOP——”，我表示实在听不下去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他。”她垂下了头。

“你说，他是个帅哥？随便一个眼神就勾搭上你这么个小傻瓜？那他每天出趟车，得勾搭几个傻瓜啊？”

“不是！他说就我一个人这么傻。”

“你也知道你傻啊？”我推了她一把，“你那陈哥都总结了，你还不信！”

“我知道，他没有学历，我们也会没有钱，但是我不在乎！我们会过得很幸福的。”

“我不在乎条件的！”张慧认真地向我强调。

没有条件的爱。我的心里，默默闪过这个词。不考虑任何条件的，不考虑任何情况的，无缘无故的，无论如何都始终如一、甘之如饴的爱。这世间，大概也只有母爱能是如此了吧。

那么，我为什么要认为，母亲帮着女儿要禁制类止疼药，就是一定要害她呢？为什么我不能理解的行为，其背后就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黑暗呢？

也许只是因为，母亲真的相信女儿痛，希望能帮她立即缓解痛苦？

可是，女孩能风一般消失在20 out of 10的剧痛中，一次次住院，遇到弱的对手就死死咬住不放，难以减量难以撤离，遇到冷酷不接招的就立即未经医嘱离院？就是傻子也知道了吧。

那么，是为什么？

“我们会结婚。我每天在家洗衣做饭，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等着他回来。我们还会有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张慧还是那副象在做梦一样的表情。

也许，即便内心深处明白一切，仍然选择帮她跟医生争取，让她觉得不是那么的孤立无援？

也许只是为了让她知道，妈妈永远与你在同一战线，就算是饮鸩止渴，那又怎样。

至少你知道，我爱你，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