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雍正爷这样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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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光影微尘

我正要仔细去看那个女孩是谁,一股大力钳住了我的胳膊和肩膀。转眼间我随着许姑姑的手,朝回廊上的一条岔道转了过去。我正待要再看,许姑姑喝止了我,“不要回头”。她的口气略显森冷。我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只见她目不斜视,一直向着前方走去。我只好紧跟她的步伐,快走了几步。

走出很远之后,许姑姑开了口,

“阿诺,你可知道,内廷为何每年都会挑选新的宫人进乾清宫内服侍?”

为什么?我心中微动,看向她。

“除了那些犯了错被撵出去的、和那些满了十年役期被放出去的,每年都还会额外进少量新的宫人,填充内廷既定的名额。”

许姑姑在暗示什么?我好像听不太懂。

她停顿了一下,徐徐说道,

“阿诺你可知道,郎侍卫他们这群人,背地里有一个什么样的绰号?”

我看着她面无表情的侧颜,不知道怎么去猜测这样的问题。

许姑姑还是那样,她直视前方,走路一步不停。这么长时间,她都没有朝我看一眼。等了很久之后,她发出了很轻的声音,几乎象是气音一般。

“宫人们私下里偷偷称呼他们,叫做玉面修罗。”

这是什么意思?我看着许姑姑,想要开口问她。然而,她似乎不愿再多说。我们一路走到了雍正爷午膳的地方。

玉面这两个字我懂,他们这些御前侍卫,从外形来看还都不差。是啊,千挑万选才来的御前,各方面都得拔尖,这也是理所当然。修罗是什么意思?修罗场是指战场。这是指他们个个都骁勇善战?不对,许姑姑的眼神和声音中,明明含着一种冷冷的警告,让人心里发寒。

我心里一动,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郎侍卫怀里半抱着那个含羞而立的女孩。

我心中震惊。

“每年都还会额外进少量新的宫人,填充内廷既定的名额。”

“宫人们私下里偷偷称呼他们,叫做玉面修罗。”

这两句话,在我耳中,撞出极响的一声回音。我忽然感到惊骇莫名。

我与许姑姑一前一后,走进了弘德殿用膳场所。

雍正爷当然是上坐,宝亲王坐在他的右手侧面。场面似乎有些冷肃,无人言语。两人身旁,各有一名宫人在执筷劝菜,服侍他们俩人进餐。苏公公也站在不远处。

我与许姑姑一同蹲下请安。得到雍正爷叫起之后,我站到桌前。

我一时没有说话。

坐在上首的那位爷语气淡然地开口,

“女官若是不想被人当作是替代者,是不是可以开始你要说的话了?”

对,我与宝亲王之间的挑战,这位爷说,他要毫不偏心地加以聆听。

可是,我觉得自己脑子里纷纷扰扰静不下来,真的是无心恋战。于是我打算走个过场,快点说完,然后向宝亲王正式告输。

“万岁爷,宝亲王,奴才想问,桌上酸甜苦辣诸味,敢问您最偏好的是哪一种?”

雍正爷看了看我,沉吟一番说到,“朕少时嗜辣,御医劝阻之后,如今对诸味并无偏好。”

宝亲王放下手中银箸,“本王嗜甜。怎么,女官又要来笑话本王么?”

“奴才不敢。”

我当着雍正爷的面去滔滔不绝一番的渴望,似乎被之前突然从许姑姑口里听到的那四个字给吓没了踪影。说完“奴才不敢”这四个字之后,我一时没有了下文。也许这与我平常的形象实在不符吧,雍正爷又拿眼看看我,接着问道,

“女官不说话,难道正在腹内暗诽,认为朕其实嗜酸?那不知女官自己又偏好何味呢?”

他看着我的脸,眼中带上了一丝揶揄的笑意。

我觉得自己的魂,终于被这位爷的胡话给叫了回来。此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不知道是不是欺负宝亲王尚在年幼,大概还听不懂这种话。

我也不理他迫人的目光,表情恭敬地低头回答道,

“奴才谢万岁爷垂询。俗语说,食得咸鱼抵得渴。奴才最喜欢的味道,当然是咸味。”

宝亲王叫了起来,“你刚才说桌上酸甜苦辣诸味,根本就没说咸字!你若是说了,本王自然也会选嗜咸!这不是明摆的事吗?这回不算,重来重来。”

这小子,以为我是在给他们俩出题抢答吗?

喂,按照挑战规则,我只要对着您的皇阿玛说话就行了,宝亲王您怎么也亲自下场了?

雍正爷侧头,微微安抚了一下他那有点儿跳脚的宝贝儿子,

“这位女官说的每一句每一字,朕与宝亲王都要留神听好,否则极易入其彀中。”

这人还说我一个姑娘家说话难听呢,他本人说话,才是真的难听。我微有不乐,真是好心被人当作了驴肝肺!我飞快的把我要说的话说了下去。

“不过,多食咸鱼本身,却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之后的渴其实是抵不住的,饭后片刻便要饮水。多盐多水,由此会造成水盐滞留,引起体内多血而压力升高。人生气的时候,外表可见青筋显露,表情可怖。而体内的血,则会一波一波冲向头顶。不知万岁爷、或者还有宝亲王,今日亲身体会,觉得奴才描述的对是不对?那些显露在体表的青筋,也许只是稍微有碍观瞻了一小会儿,倒是无妨。可是大脑中的血管,在盛怒之时,若如体表青筋一般压力暴增,那就十分危险了。现在万岁爷年富力强,偶尔如此并无问题。等再过上二十年三十年,暴怒之下,则容易发生卒中。”

苏公公等我堪堪说完最后一字,立刻朝我申斥,

“阿诺,你此言极为有辱圣听!还不快赶紧跪下,向万岁爷与宝亲王道歉!”

我于是便心不甘情不愿地准备下跪。

雍正爷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用跪了。他转头朝苏公公说到,

“苏培盛,阿诺大约说了多少字?”

苏公公微微欠身,“奴才一时不察,”

我怕苏公公要被迫道歉,让他老人家面上不好看,立即回道,“大约三百来字,奴才打了腹稿数过,所以知道。”(小乐语:当时阿诺姑娘被许姑姑的话吓得心慌,打什么腹稿呀。小乐愿为佳人鞍前马后,这是小乐用Word文档数的字数,保证准确。)

雍正爷轻轻一笑,“煞有介事,着实辛苦,朕承女官的情了。”

我听了有些高兴,直到他接着说出的下一句话。

“只是这段话,实在败人胃口。幸亏女官晚来了一步,朕与宝亲王已经用了一些饭菜,不至于饥肠辘辘。”

说话间这位爷站了起来,宝亲王也停下了银箸与蜜汁糖藕会面的过程。

“宝亲王,你用好了么。没好的话,回去陪你额娘再进些。”

宝亲王听他阿玛这么说,立即站了起来,说出儿臣告退的话。雍正爷嘱咐他五日后再来御书房,要考较他的功课。宝亲王高高兴兴的走了。

雍正爷离开餐桌,我们一群人跟在他的身后。

走出弘德殿,迎面就遇上了几名御前侍卫来请安,为首一人,正是郎旭。此人面色凝重,看上去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他正对着万岁爷朗声说到,

“属下给万岁爷请安。明日的演习,一切皆已安排妥当。”

雍正爷笑了笑,示意他们起身。

郎侍卫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向我和许姑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无意中接触到他冷淡的眼神,慌忙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没有围栏的情况下,观赏近在咫尺的一只金钱豹,正在优雅地弓起身体,舒展他的四肢。这种冷冷的感觉,绝不会给人一种对方是友善种族的错觉。而之前我还一直错以为,御前侍卫们,尤其是这位个中翘楚郎侍卫,对乾清宫内的宫人们,似乎是带有一种英伦维多利亚时代绅士的风度。

许姑姑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我猛然想起了这位郎侍卫与雍正爷在布库室那些晨练打斗的场景。时间长了,即使是我这样的外行也可以看出,他应该一直都是在让着雍正爷的。

许姑姑似有所感,将我的手纳入她的肘弯,在我手背上拍了拍。

一时之间,我又觉得自己的胆量似乎有些可笑。他们总得遵循内廷的规矩,不可能无缘无故害人吧?我自问与这些御前亲贵的相处过程中,还算是一直恭敬有礼,没敢或忘自己的等级身份。

雍正爷顿住脚,回头看了我一眼。许姑姑在此时轻推了我一下,于是我紧走几步,跟了上去。我来到他身后一步,见他侧身看我,知道他可能有话要说。

“阿诺,宝亲王今日所言,是否让你心中不快?朕见你刚才一直蹙着眉头,怏怏不乐。”

我朝他展颜微笑,

“阿诺没有。只不过一边要说话,一边要凝神计算字数,便有些分神。”

他也笑道,“果然还是孩子心性,你不是说要礼让宝亲王的么?还是舍不得输,非要打个平手?”

“阿诺说的字数虽然多,质量却不如宝亲王,勇气更是不如宝亲王。我刚才已经对宝亲王说过了,奴才心悦诚服。”

雍正爷听了这话,嘴角噙笑,

“敢口称朕若继续嗜食咸盐,二三十年后将会如何的话,这也还是朕第一次听人说到,比御医说的保重龙体四个字,可是要振聋发聩得多了。”

我听了一急,“万岁爷您应该很清楚,不可以讳病忌医的。”

他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那种似乎觉得好笑的表情,

“女官倒不用着急给朕戴这顶高帽。朕只知道,可以送给女官‘爱之深责之切’这六字。又或者还有另外四个字,有恃无恐,也同样贴切。”

他见我呐呐不能言,一笑不语。

我们走入他的寝殿,后面的内官宫人没有再跟上来。雍正爷已经一步坐上了床沿。

我止住脚步。他抬眼笑着看我,

“怎么,阿诺的胆量,便只是进到朕的寝殿之内一步吗?”

我咬唇不再说话。

他接着说,“没有落荒而逃,已是勇气可嘉。或者是因为朕的表情可怖,有碍观瞻?”

我一跺脚,想不管不顾地转身离去。

他接着又笑,“阿诺生气的样子虽然好看,但是朕也舍不得叫你一直生气。”

我见他示软,于是也软下声音,

“万岁爷,阿诺来给您更衣就寝,再去拿昨日读的《淮南子》可好?”

他闻言却回绝了我,

“不用了,你去叫许诗音和都千语进来伺候,朕有话要问她们。”

我点头说好,行礼退下。

我确实着急去找许姑姑和千语。我要趁没人的时候询问许姑姑更多信息,也要警告千语,对方极有可能是花丛好手,千万还要睁大眼睛。如果不多加小心,恐怕不止是失落芳心那么简单,恐怕可能会失落小命。

一路快步冲到茶水房,差点一头撞到了门上。进门一看,我要找的两人都在。她们似乎不在交谈,只是在专心沏茶,室内一片静谧。

我一把拉住千语的手,急切说到,

“千语,我有话对你说。下午不得空,黄昏时间你陪我到御花园散步去。”

许姑姑看了我一眼,面色严厉。她用眼神警告了我一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当着闲话始作俑者宣称我要将此闲话传播,脸上烧了起来。她缓缓说道,

“阿诺,你要当心,走路这般冒冒失失。前两日脸上才见好了,又这样横冲直撞,不怕撞青了额头么?”

许姑姑说得不错,我暗自心喜的那两片“胭脂”,隔了几天,竟然透出淡淡青色,看起来才真的叫有碍观瞻,害得我那几天颇用了一些蜜粉才勉强遮住。

我赶紧恭敬地朝许姑姑行了一礼,

“阿诺谢姑姑教诲。阿诺定会谨言慎行。”

许姑姑站起身来,“不用客气。这个时间,你不去给万岁爷念书,是万岁爷有其他吩咐么?”

我这才对她们说,“万岁爷让您和千语进寝殿服侍。”

她们匆匆携伴而去。

那天黄昏,我还是得空,如愿以偿的与千语两人一起去了御花园。一段时间没有出来了,才发觉自己确实做不到所谓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己心爱的人近在咫尺,是可以满心满眼尽管想着他,不觉时日倏忽而过。但是,不亲近自然的人,时间长了还是会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吧。

夕阳温柔地笼罩着我和千语,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千语可能见我说要她陪我,却又贪看眼前景色并不作声,娇笑着拉住我的衣袖,

“阿诺,你又这么坏。难道你除了偶有一句取笑千语,便一句话也不舍得再给千语,不来和千语谈心了么?”

我朝她歉意地笑了笑,“有的,阿诺与佳人有要事要说。”

我想起自己刚上高一的那一年,母上大人在开学之初的一个晚上,郑重其事来到我的房间,要求与我谈心。我知道,进入高中,我就是大孩子了,应该知道开始努力了。她还未开口,我便急忙说到,“妈,您省省力气。我知道自己要好好读书考大学。”

她温柔笑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将我垂下的头发夹到一侧耳后。

“光是考大学可不行,妈妈知道我家陈诺一定可以考上大学。但是要考一本,或者二幺幺、九八五,还有些难度。”

我一听这两个三位数,头立马痛起来,一瞬间肩膀也垮了下来。我小时候一定得罪过教三位数加减的数学老师吧?

“知道了妈。我一定努力,争取考到一千一百九十六,您放心。”

妈妈愣了一下,轻笑了一声。

她接着又说,“妈妈是想说,让你不要早恋。”

啊?我的脸蹭地一下红了。竟然是如此尴尬的话题。

我一下站起来。我不愿意再被当作小狗被妈妈拍拍。那个时候的我,很像一棵竹子,已经比妈妈要高出半个头了,实在不想再坐着象小孩子那样受教。妈妈见我不愿多谈,只好也随我站了起来。

我握住我妈妈的肩膀,轻轻的将这位大人转了个身,向房门外面推去,

“妈,这一点您绝对不用担心。我们班上比我高的男生屈指可数,您一定不用杞人忧天。他们如果要找练习对象,也是需要找小鸟依人的,我不够资格。”当然,我想错了,那一年结束,班上大部分男生就都比我高了。

我对千语说,

“千语,你今年都还没到十六岁,对人对事没有任何戒心。虽然你姨娘为难过你,但你还是没有真正吃过什么苦头。你还是,”

千语拉起我的手,

“阿诺,好姐姐,千语怎么没有戒心了?除了你,我什么人都不说话的。”

“真的么?”我望进她那湖水一般的眼眸。

她在我的眼光逼迫下,不由得低下了头,脸渐渐晕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