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往事东流
廉亲王福晋见我追赶,随即放慢脚步,容我与她相差半步一起前行。她轻声问我,
“据闻阿诺姑娘出自镶蓝旗?听说你的阿玛兄长皆为带兵领将?不知你家中兄弟姊妹几人?”
我向着她侧身回复到,“奴才谢福晋垂问。正是镶蓝旗。奴才的阿玛前些年因罪去职,现已闲赋在家。兄长则因战功于去岁升任佐领一职。奴才家中兄妹四人。”
她轻轻点头,“如此说来,阿诺姑娘竟是临到选秀之际才被削去了资格么?”
我心内暗叹,这帮人个个都是人精儿。只言片语,即能推算出一整篇的文章。
我只好对着她默默颔首。
她又问我,“以姑娘的人才,何不请万岁爷的恩旨,将你的秀女资格起复?”
这于我当然是万万不想。
我微笑说到,“君无戏言。阿诺确实并无资格,这一点无法改变。”
她听了,不免有些为我扼腕之态。我也随她去,不敢轻易再接这位福晋的话茬。
不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御花园。
此时端午刚过,夏初风起,草长莺飞。确实如郎旭所言,御花园中的景致极美,宛如多彩油画里的世界。我与千语陪同廉亲王福晋,寻了一处石桌边坐下。我们观看郎侍卫和内官们,与弘旺阿哥踢球玩耍。弘旺玩得很开心,因为大家显然都让着他。
廉亲王福晋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喟然感怀,
“弘旺的阿玛,少时亦极爱蹴鞠。那个时节,几位阿哥兄弟们还常常一道踢着玩。便是当今圣上,也是时常参与其中。我自小与他们数人一处长大,如今还清楚记得那些往日情景。这一转眼,竟已有三十年了。”
看来,廉亲王的福晋是想要当着我的面,回忆一下往事知多少了。
我对于结交这位福晋本人,即使雍正爷不说,也没有太大的兴趣。贵妃娘娘说,她一贯不喜与人比较,与谁比较她都不屑。我的想法则是,我一贯不喜与人对抗,与谁对抗我都退缩。对于雍正爷与他的血亲兄弟廉亲王之间必将发生的激烈对抗,我很怕去了解这番争斗的残酷细节。
眼不见为净,对这件事也同样适用。
要说我有什么隐隐不安的,那大概就是女人和孩子在其间的遭遇了吧。眼前的廉亲王福晋,和这名正在踢球的小小少年,他那胖胖的小脸和可爱的笑容,是她们让我心内难安。
知晓他人的命运,是否真的是一件幸事?我认为绝对不是。尤其是当你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的时候。这种感觉会更加让人迷惑,甚至有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因为你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化庄周。
弘旺满头大汗的跑来桌旁,仰头站着让他的嫡额娘帮他擦拭。
他见我呆呆望他,笑着说道,“阿诺姊姊,你也来与我蹴鞠可好?”
想到这位小小少年在不远的将来那灰暗的命运,为何不去珍惜现在的时光,让彼此的心中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呢?我举手将花盆底从脚上除下,站了起来。那天我穿了深色的厚袜,与现代的足球袜相比,也无太大的区别。来之前,我并未想过自己会一时冲动答应与弘旺踢球,否则换双鞋子会更加方便。
我自然不懂足球技巧。但与八岁小儿对踢一番,还是可以胜任的吧?弘旺将球递予我。郎侍卫众人见我抱球入场,都停了动作,退到一旁观看。我去寻了两块石头,放到间隔大约一米的距离。我站到球门中间,将球踢给弘旺,与他玩起射门游戏。几番反复,他都不能将球踢入石块之间。然后,我又与他交换位置,几番将球踢入了石块之间。
我看到场边,郎侍卫与千语此时站到了一处,正在喁喁细语。显然,我与弘旺之间的游戏,早已不在这俩人看向彼此的目光里。世间重色轻友,有此实例。
我又看到廉亲王福晋脸上的表情和她望向我的殷切目光,似乎很希望弘旺能赢的样子。我微微一笑。就在弘旺泫然欲泣的时候,我改变画风,让他连进了几球。弘旺大喜,开心地跳了起来。我举起右掌对着他。这个孩子,果然聪敏。他很快上前来,举起手掌,对着我大力一拍。廉亲王福晋以手绢捂嘴,默然而笑。
中午时分,太后留廉亲王福晋与弘旺同进午膳,她们相携着去了。之后,她们母子过来拜别雍正爷,出宫回府去了。
那天午饭之后,雍正爷说,他想下午带我去骑马。
自从去年冬天那次我骑马晕倒以来,他还从未让我再与他一起骑马,也没说让我去学。所以,我的骑术还是象从前一样糟糕。
我又一次见到了追风。他似乎比去年冬天更加高大,毛色黝黑,膘肥体壮。我亲热地摸了摸他的鬃发,追风略微闪躲了一下。他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的大,那么的温柔。其实马不跑动起来的时候,真的是萌萌的感觉,即使是象追风这样的王者。
雍正爷笑道,“追风竟然允许阿诺摸他的鬃发,实在令朕惊奇。”
是这样吗?看来我与追风甚是有缘。
我正准备转身去马厩选马,某人举起手中的马鞭,挡住我的去路。他问我去做什么。我说,去选一匹性格温顺的母马来骑。
他微微一笑,“自然是朕与阿诺两人一骑,朕带着你。”
见我不语,他继续说道,“否则追风要时时停下等待,定然焦躁,说不定会来踢你的马跑快些。这样母马容易受惊,酿成事端。”
我知道他是怕我害羞,随意找的借口,便朝他微笑。
不过,越是在这样温柔缱绻的时刻,头脑里就越会闪现这样败兴的问题----雍正爷与他的那些嫔妃们来骑马时,是否也是此时这般的缠绵景致?
正在我茫然的时候,他一把举起我,放我坐上追风的马背。然后,他跨坐上来,信手由缰,让追风带着我们往前方疾驰。
跑了一会儿,雍正爷轻提缰绳,追风徐徐慢下了脚步。除了柔柔的风声,周围很安静。我这才意识到,来到马场这么长的时间,我的眼里心里只看到想到他,竟然没有注意到他的侍卫们并没有跟上来。
他的身子倏忽靠近,搂住我的腰。热力传来,我浑身紧张。
身后的人突然一笑,“阿诺,你这样的坐姿,回去之后定会腰疼。”
我没敢说话。这位爷哈哈大笑起来。他可能看到了,我的耳朵开始不听话地烧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仁慈地说,“好了,朕不再笑话阿诺了。”
接着,他心情很好地问我,“阿诺,朕可以跟你说一个笑话么?”
什么时候此人说话做事需要他人允许了?他不来笑话我就好。说笑话么,随便说,尽管说。
我后来才知道,雍正爷那天对我说的话,似乎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我如今写出来,也觉得有点儿难以启齿。但我希望,当有一天,我的记忆力已经完全消退,不再记得任何往昔时光的时候,我还能凭借这些文字,找寻到那时岁月的芳香。
所以,我决定如实地记录下来这所有的印记,以供来日回想。
身后的人对着我轻声耳语,
“朕刚见到阿诺的时候,你比名册画像之上,看起来似乎小了足足有两三岁。朕一见你,心中颇为气恼。”
我移动了一下。我突然发现这位爷谈话内容的走向,有些让人不安。
他紧接着便说,“阿诺莫要会错了意。朕自认虽然不是谦谦君子,但也算不上是衣冠禽兽。”
我闻言垂下了头。
他又说,“朕当时想,你这样看上去一团孩气,朕这里又不是育婴堂。朕考问了你几次,发现你好像也不通文理。于是,朕便有些后悔要了你来乾清宫。”
他还是根深蒂固地认为我文理不通!
他当时竟然还后悔要我到御前来伺候了!
我的心里一沉。
“阿诺莫要恼怒。朕如今是越来越明白,朕的阿诺虽然不通文理,却比那些文理畅通的人,还要有趣得多。这便叫做,造化钟神秀。”
果然是帝王之家培育出来的高材生,这一手欲扬先抑,玩的就是心跳啊。至少我的心飞扬了起来。虽然他的话有夸大之词,但是我拦不住心中那一刻的欢悦。反正我并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钟神秀”,只要在这位爷的心目中,他觉得我神秀就行了。我的嘴角止不住地翘了起来。
雍正爷好像感觉到我的心情好了起来,他继续说了下去。
“朕虽然有些后悔要你来了乾清宫,但还是想着让你在朕身边呆上一阵,看看有无改变。朕发现你的言语很是有趣。不过,朕耐心地等了一年,也刺探了你很多次,终于还是确定,你时时事事确实还是懵懂无知。于是朕决定,先送你去皇后宫里呆上几年再说。”
送我去皇后宫里?我惊讶地回头看他。
他趁机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啜了一口。我赶紧回过脸来,继续目视前方。
“送你走之前,朕还是决定,最后再试探你一回,看看你是否明白几分人事。”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跳砰砰地剧烈起来。有什么东西好像要呼之欲出,可是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这种神秘的感觉,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
看来这位爷说笑话的功力,比我要厉害十倍百倍不止。虽然我也不明白,这到底算是什么样的笑话。我耐下性子,静静地听他下文。
“这个试探的机会,无意之中就送上门来。”
“有一日,你给朕读诗,碰巧翻到了《长恨歌》。其前段颇为写实,后一段又甚是可笑。”
可笑?这位爷怎么会用可笑二字来形容《长恨歌》?我乍然惊疑不定。
他接着说了下去。
“于是朕便凝神静听。你读了开头几句,就不读了,匆匆换去读后面那些华而不实的句子。朕不明白,你跳过那几句不读,是看到什么字不会念了,还是你有所感悟朕的心意,知道害羞了?所以,朕一阵心浮气躁,叫你不要再念了。其时贵妃初初有孕,朕准备去看她,当晚便让你跟着。去的路上,朕想知道,你的心情会否因为跟随朕去探望贵妃而有一丝不乐。你竟然回答说,月华如水,十分迷人!实在是让朕无语。朕在贵妃那里佯坐片刻,出来之后,随即念了长恨歌中的那句,你之前不愿去念的句子,想去逗你。但是,你好像还是毫无所觉,无动于衷。朕当时心中气恼,你果然还是个孩子。难道入宫以前,你家中女眷都不教你什么叫做君子好逑吗?”
听他说完这段话,我似乎又回想起当时那种痛苦无奈的心境,眼睛湿润了起来。
雍正爷彷佛在这一刻有所感知,他轻轻环住了我的腰。接着说道,
“当然,朕后来知道自己弄错了,害得阿诺当时那么伤心。”
“圣人言,聪明反被聪明误。等朕发现的时候,才惊觉阿诺伤心得有些太过了,让朕心疼。不由得又惊又怒。那一天,朕是在对自己生气。一时之间,朕又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够对你挑明此事。”
他扯了一下手中的缰绳,“说来还是追风立下了汗马功劳,朕如今才能有阿诺相伴。”
在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滚落了下来。
“阿诺说得对,朕确实不是个会说笑话的人。本来朕以为,这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笑话,会引得阿诺一笑的,结果还是惹得你哭。”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我问他,“万岁爷,您为什么决定今天来告诉阿诺这些话?”
他不答反问,“朕告诉你这些话,是否在阿诺的心目中,你的万岁爷就没有那么值得你迷恋和崇拜了,不再象阿诺的夜空中,那绚烂而永不熄灭的烟火?”
我摇了摇头,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
“在阿诺的夜空里,万岁爷永远不会变,阿诺也永远不会变。”
“朕决定今日将这些告诉阿诺,是因为阿诺说的,从今往后,朕要与阿诺有一说一,互不隐瞒。朕发现你一贯喜欢胡思乱想,即使朕时时向你表明心迹,亦都无用。有时朕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朕不愿意你今后再暗地揣测,独自伤心,所以决定和盘托出,告诉你朕这一路的心情。”
说完这些,身后的人轻轻地拥住我,温柔地吻了一下我的脖颈。
然后,他提起缰绳,打马向前。追风带着我们,再一次电闪雷鸣般地奔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