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沉吟至今
我很快找到千语。她脸色平静，正在煎茶。她倒了一盏茶递给我喝，笑着问我，万岁爷歇息得好吗？
我忽然想到，会不会许姑姑还没有通知过她？那样最好，她会在不知不觉之中，不用去经历可能的情绪起伏。于是我撇下千语，赶去找许姑姑。许姑姑拉我坐下和她一起吃饭。她对我说，是的，万岁爷已经改变了主意，不让千语回御花园了。
这么说来，那位爷刚才叫我去见他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吩咐。
我长舒了一口气，静静地坐着不动。
许姑姑轻声说，“阿诺，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这孩子，为什么心思会这么重。”
我怕她再把我的言语行为告诉雍正爷，对她笑道，“谢谢姑姑，阿诺没事。好饿，那阿诺就自添碗筷，不客气了。”
从那天开始，我确实放下了很多想法，至少在白天是这样。它们给我引来的心不在焉，差点让我置身于一个更加难过的境地。
雍正爷让我不要七想八想，好好当我的差。那么现时现日，到底什么才是我的差？这对别人来说无比容易的定义，却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御前女官的工作，我变得更加用心去做。只是我时常在心里问自己，我到底是要以他的恋人的身份，还是以他的侍女的身份来做这些事？
我不再总是想着去御花园散步。我不再有心思去弹琴。我也渐渐不主动与许姑姑和千语说太多的话，虽然我们之间还是象以往一样亲切。我相信她们没有人会主动去向雍正爷提起关于我的事，但是我渐渐觉得，和我说话或许其实也是她们的一种负担？
大多数的时候，我尽量显得高兴，带着发自内心的诚恳的笑。
苏公公渐渐说，我比以前长大了，懂事了。我总是朝他微笑，感谢他的称赞。
我与雍正爷之间的一切也和往常差不多。我，不，读者，我想我还是不能向你撒谎。是的，也许有一点点不同吧。
雍正爷看我的时候，我也会看他，脸上带着笑。我坚持我能坚持住的时间，然后会垂下眼睛。服侍他进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比从前更加殷勤和体贴。给他读书的时候，我常常会一大段一大段地读那些诘屈聱牙的文字。遇到我不认识的字，我会停顿一下，然后再继续。过后，我将那些字抄下来，等这位爷有空的时候，我会询问他该怎么读，是什么意思。他也会饶有兴致地告诉我。这样下一次我就会读了，需要他来纠正我的时候也渐渐的少了。
渐渐的，我把认字这件事变成象从前背英语单词一样的功课。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消遣。有时候，雍正爷在御书房正厅办公，我就在侧厅看书写字。
苏公公看到了问我，是否要做女夫子考状元？我笑着对他说，是啊，原来的五车不够分量了，我准备再拉上五车。
只有在夜里。有时候，没有缘由的，泪水会出现在我的眼眶。她会无声地滑下，沾湿我的鬓发和枕巾。
恋人的心是敏感的。
就在我以为我和雍正爷之间回到和往常差不多的时候，他对我冷淡了下来。我甚至觉得，他有些故意地想要刺激我。
他开始频繁地叫千语去服侍他。他会让千语服侍他进餐，让千语给他试菜，他也让千语给他念书。一开始是看完奏折休息的时候，渐渐地，他也会在午休的时候，喊千语进他的寝殿。
我知道，这位爷是对我不满了。他可能还是感觉到了我对他细微的变化。我想他是用他的行为提醒我，他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他并不会对我，“舍我其谁”。
他甚至也许可以在对我有所行动之前，就去宠幸我的朋友。如果他想这么做的话。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我想，我们俩人心知肚明，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虽然我手无招架之力，无可奈何，节节败退。我只能自己在夜晚暗自伤心。
不单是我们俩心知肚明，千语可能也觉得惶恐吧。她看向我的目光，又一次带上了那种难言的怜悯和担心。
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段时间之后，有一日，千语来找我聊天。那一天，我们坐在我寝室的桌边，各持一杯茶。
茶水喝了有一多半，我们还是没有怎么说话，除了一开始的几句问候。好像这个话题，沉在心里，很难由任何一个人先去提起。
最后，我觉得这样干坐下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于是，我主动坦诚地对千语说，
“千语，你是阿诺入宫以来交往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阿诺心目中永远的朋友。”
她抬眼看我，目光闪动，眼神清澈如水。
我尽力诚恳地说，“如果有一天，万岁爷想要宠幸你，你应该觉得高兴。不要去顾及我的想法。”
千语可能没想到，我会将这件事这么明确地说出来，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一时之间，她几乎拿不住她的茶杯。
她呐呐地说，
“阿诺，万岁爷派郎侍卫问过我几次话。”
又来了。我其实早就猜测到，我和千语在一起说的话做的事，如果那位爷想要知道，最后他都会知道。而我对他的事，却还是茫茫大海，不见孤帆。曾经出现过的雾散之后的那一片秀丽山峦，好像再一次被浓雾紧紧地覆盖住了，不见身影。
“阿诺，你知道吗？最近云惠姑娘好像失宠了。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无论是我当值，还是其他人，我们都发现万岁爷再也没有翻过她的牌子。”
千语握住了我的手。
“阿诺，你不要再跟万岁爷置气了好不好，其实他真的很在乎你的感受。”
我点了点头说好。
是啊，万岁爷派郎侍卫找千语问话，而千语通过郎侍卫告诉万岁爷，阿诺听到云惠姑娘也给万岁爷念书，满眼含泪，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差点哭了起来。
于是，这位万岁爷心软了，也许他还觉得心疼了。他停了云惠姑娘的牌子，也是惩罚熹妃的手伸得太长。他甚至可能因此对宝亲王也面色严厉，宝亲王最近偶尔看到我，目光越来越咬牙切齿。
我应该为他的行为感动的，不是吗。我到底还要他怎么做呢？他已经不让我在夜间当值，避免对我的“刺激”。我也理解他的身份、地位和职责，不可能让他不去宠幸宫妃。
眼不见为净。他一定是希望我会遵循这五个字吧？只不过，他也许没有想到，熹妃会如此多管闲事，拉着云惠姑娘来给我示威。所以他就迁怒于那位云惠姑娘，让熹妃的面上也不好看。
可是，云惠何辜呢？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我笑了起来。
“千语，万岁爷想差了。其实我无论如何都会觉得难过，这一点也许无法改变。但是，我心里更多的还是觉得欣喜。在这人世间，没有哪一件事，只有彻底的欢喜，没有丝毫的难过。只要最后那欢喜多过了难过，一切便也值得，对吗。是阿诺不懂事，累了万岁爷了。”
如果我有足够自私，我是多么希望，是他胤禛在某一天清晨穿越去了21世纪，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一眼看到了，刚下夜班面色憔悴的陈诺。也许，他会好心地上前，去解救她的孤独？而她一定也会深深地感激，上天给予她那么大的眷顾。
我是多么的贪婪啊。
可是，对自己心爱的人，我怎么可能那么的自私？他身处现在的这个世界，才会取得他的成就，获得他一生的幸福。功过虽然可以留给后人评说，但他永远都会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千语沉默着。
我知道，她会把我说的话传递给雍正爷。
她抬头看我，轻轻说道，
“阿诺，千语是否很卑鄙？你说我是你在宫里的第一个朋友。可是连这第一个朋友，她都背着你，把你的事告诉，”千语说不下去。
我握住了她的手。
“千语，你多虑了。”
我看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决定再一次使用我的“新奇有趣”，挽救一下她此刻悲伤的小心灵。
“千语，你侵犯的只是我的隐私权，但是，你还记得保护了我的知情权。所以本法官现在认为，你的行为尚未构成是犯罪。”
“而且别忘了，你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为了让你的朋友阿诺能够获得幸福。”
“所以，我原谅你了！”我对她说。
这一次，轮到她破涕为笑。
擦干泪珠之后，她握住泪湿的手帕，吸了吸鼻子，叹了一口气。
“阿诺，喜欢上一个人，真的会如此难过吗？”
她的目光有点悲伤地看着我。
“阿诺，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想等到年满二十五岁，被万岁爷恩准放出宫去嫁人。”
我握住了她的手，努力劝她，
“千语，也许我说的话你不会信，但我真的是真心的。我不会去奢求，万岁爷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所以你不用觉得，不敢去喜欢阿诺的万岁爷。那是你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我虽然对自己喜欢的人会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但是我对我的朋友，仍然会为了她的幸福而乐见其成。”
千语一下子甩开了我的手，斜眼看我。
“阿诺，你是否认为，这天底下就只有你的万岁爷才值得让人，让人，”
她咬住了唇，住了口。
我猛然意识到，我好像又一次自以为是了。在那一刻，我也突然在一瞬间想到了，她口中出现的第二个男人，郎侍卫。以及提及郎侍卫的时候，千语脸上那略微的羞意。
她按住了我的手。
“阿诺，千语也想学着象你这般坦白，真心地与你分享心里所有的秘密。但是我做不到。你别为难我，好吗？别问我为什么。”
我点了点头。
她又恢复了那略带悲伤的情绪。
“阿诺，如果我能早些遇见你就好了。那样我就会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能对人如此的真诚。阿诺，我学不会。”
我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说，
“千语，你想说我口没遮挡，也不用这么直接吧。”
她表情微嗔地抽回了她的手。
千语回去之后，雍正爷并没有出现任何行为上的改变，他还是时不时叫千语去为他服务。
从前我努力不去在乎他同时拥有很多女人，那么帮我的朋友一把，好像还是好事。而如今我才发现，我是这么样一个叶公好龙的人。我原先预想得很好，可等到在实际中经历一遭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心，它太不听理智的指挥。而它的反噬力会有多强。
如果千语的意愿是成为后宫的一员，雍正爷是为了气我也好，是他本来就喜欢千语也好，我可能都会顺其自然，不会横加干涉。虽然我可能会为此经历一些痛苦，但我相信，我最后能挺过来，接受现实。
但是，如果千语是认真的想要出宫嫁人的话，那么我就不希望她会成为下一个云惠姑娘，或者随便是谁。她应该保持她追求幸福的权利。
我决定去找雍正爷挑明此事。
我要告诉这位爷，他用兵如神，本姑娘果然嫉妒了，而且现在是醋海生波，怒发冲冠，请他不要再去骚扰千语姑娘！如果他还在乎我的想法的话。
有一天，我就坐在他寝殿的门口等他。我等他午睡起来。为了平静情绪，我拿着一本书在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等了很久。两位司寝女官被他唤进去给他穿衣时，经过我的身旁。她们看到我，便将他的衣物往我手里递。我朝她们摇摇头，求她们噤声。
她们进去后不久，我听到那位爷在殿中喊道，
“既然要见朕，为何又不进来？”
于是我走进他的寝殿，向他行了一礼请安。
他正在伸直手臂，让女官们给他穿衣系扣子。我有些尴尬，不敢抬头看他。
他示意女官们退下，寝殿里只剩下了我们俩。
我一时又觉得，好像开不了口，直接说出自己嫉妒千语的话。
雍正爷慢悠悠地系着袖口，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身前停下。他的身影笼罩在我的头顶。我突然感觉紧张起来。
“两军对垒，轮上你这个领兵的也是倒霉。一鼓作气、气势恢弘地走进来，一忽儿也等不到，就这么偃旗息鼓啦？”
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提起，嘴角噙着笑意。
我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朕还以为，今日可以一效唐太宗，正要让御厨房准备着呢。”
我听了默不作声。
他的语气忽然温柔起来。他轻轻一带，将我拥进了怀里。
“朕是一个自私的人。从来只会顾及自己的感受。”
“是朕不好，叫阿诺伤心了。”
我的泪水，终于无所顾忌地流下来，弄湿了他的前襟。